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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一尺多深的厚绒绒的大雪，弄不清昨晚上什么时候下下来的。冬日暖阳昨天还是好好的，现在一下子变成了这个样子，让王丹青对这个突然到来的冰天雪地简直没有一丁点儿的思想准备。
今天一大早，他并不是在真正的天亮之后起床的。如果不是那一阵接一阵的鸡叫声把他从睡梦中催醒，他那还没舒懒过来的劳累和还没有完全甩掉的疲倦，再加上昨晚上陪客人咪的那几口山里的苞谷酒，使他还有几分昏昏沉沉的醉意，他真的还想蜷在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错就错在这场大雪映亮了施家桥子的天空，恍惚了农家那些公鸡往日的知觉，它们在见到白花花的光亮之后，以为是天快要亮了，所以就不停地你一声、我一声地叫了起来。
王丹青开始有点不敢相信，他在迷迷糊糊中挪起身子掀开了窗帘，看了之后以为真的天亮了，结果定神一看，原来是地上的雪光。一夜大雪，可见的农民房顶上积起了一层厚雪，站在政府大院高处望去，就像连绵起伏的雪山，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昏暗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山川、田野、村庄，全都笼罩在白蒙蒙的大雪之中。
王丹青还是起了床，他想到政府外面就近转转。他知道，冬日里的大雪是城里人的风景，而在高寒山区的山民面前，却是给他们披上一层更冷的冰衣。
一尺多深的厚雪上面，除了沉重的脚步踏出的吱吱的声音，走在转弯处和台阶上，似乎没有防滑的必要。
来到政府场子里，王丹青发现政府会议室的三间房子被雪压塌了一大片屋面。这是用拳头大的石块垒起来的。王丹青想，这里的房子能够被压塌，老百姓的房子肯定也不会有什么好事。他决定到外面转一转，特别是到旧集村冯尚楚家里看看，生怕有不测之事。
冯尚楚住的那个湾子，就在乡里旁边，最多只有一里路的样子。过去的七八户人家，条件好的都搬走了，有的到县城里，郊买了小产权房，有的则在乡里的街道上盖起了舒适的楼房，现在只有他这一户人家仍旧住在这个像盆地一样的湾子里，与老伴跟那个老实巴交的儿子和看上去很是精明的儿媳妇在一口锅里吃饭。一年到头，除了种地、喂猪、砍柴和洗衣做饭之外，还要照顾那个非常听话的孙子，从上幼儿园到现在小学六年级，天天送去接来，一天也没有间断过。
眼前的这场大雪，冯尚楚很是忧愁。因为现在的山里人跟过去不同了，尽管大集体时期分给他的几十亩责任山上长满了碗粗的花栎树，由于封山育林政策越来越紧，以致他祖辈留下来的那座专门用于烧木炭的窑，不得不在十年前就开始沉睡，世代以来赖以取暖的木炭成了他可望不可求的过往回忆。这些年来，他一直依靠在山上砍回来的木柴在火笼里供全家人围着取暖，但自从那年的冬天把坐在火笼打瞌睡的孙子的一只脚烧伤之后，冯尚楚在冬季里只要一烧燃火笼，心里的畏惧感和对孙子的愧疚感怎么也挥之不去，在一种不让孙子烤火笼和又心疼孙子手脚被冻得矛盾之中束手无策。好在县里年年都在搞扶贫，乡里的工作队给他家送来了一套封闭式的既能安全取暖又能当灶台和桌子做菜吃饭的柴火炉子，这犹如一束足以让冯尚楚备感温暖进而去谢天谢地的阳光，为他全家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带来了始料不及的希望。过了一会儿，他安排老伴，要她去把孙子送到学校，由他自己在屋里按照说明书上的说明来把这套柴火炉子装好。虽然有些字他不认识，但是他会用“是字不是字，认个半边字”的笨办法，思情想理地慢慢地装起来。
对于这一件没有别的门路可想的事情，冯尚楚无意间又想起了他那个在外头打工通情达理和人见人夸的儿媳妇。如果她在家里，利索地把这套炉子装起来是绝对没有什么问题的。说起他的儿媳妇，当年完全是看在这一家人的厚道和冯尚楚的才能而嫁给他那个别人看来略微智障的儿子的。那时候，冯尚楚是大队的支部书记，把农业生产、集体经济和群众关系以及大队里的文艺活动搞得头头是道，公社里的广播经常表扬和推广这个大队的经验，连续几年都是全公社的学习榜样。当年这个能说会道的黄花闺女在自家的广播里听多了，便主动找上门来硬是要嫁给他儿子的。当时冯尚楚觉得自己的儿子配不上人家，向她毫不隐瞒地说了自己儿子的实情和老婆生来就不会做饭洗衣的缺陷，哪知未婚媳妇毫不嫌弃，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嫁到了这里。一时间，像一条爆炸新闻，传遍了整个大队乃至整个公社。后来，儿媳妇果然忠贞不渝、初心不改，除了勤扒苦做和孝敬公婆，还与自己那个看似智障实则忠厚老实的丈夫生下了一个聪慧过人的儿子，在这个比较贫困的家庭里过着自己甘心情愿的生活。
上午时分，年过七旬的冯尚楚挂着那副老花眼镜，终于装好了炉子，接着又叫他那个老实巴交的儿子锯了些木柴块子搬到炉子旁，从菜园子里弄了半篓子的萝卜白菜之后，燃起炉子，操着锅瓢碗盆，开始做起了他这个普通人家的这顿早饭，从不远处望去，只见炊烟融化着纷飞的鹅毛大雪，在北风的呼啸下，零零散散地飘散在湾子的上空。
现在，冯尚楚和他的老伴以及他的儿子，在这栋高山上盆地里用“干打垒”垒成的热乎乎的房子里，端着盛有苞谷糊粥和萝卜白菜的饭碗，慢慢地品着他们今天的幸福，也细细地嚼着他们知足的明天。
这时，王丹青过来了，冯尚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围绕冯尚楚的房子转了一圈，冯尚楚问，一切都还好吧？冯尚楚连答还好还好。
还好就好了。王丹青如释重负地说。
王乡长你怎么这么早？冯尚楚迟疑地问。
今天下雪，我来看看。王丹青丢下这句话，转身走在回乡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