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断河坪那个位置往西二十里,是秦巴余脉的马头山。它与楚国发祥地的主山寨和“天上杨柳”的擂鼓台,以“我与天公试比高”的三足鼎立之势,让自己钻在白云里头。
村里周书记说,马头山巍峨高大,是一座实打实的天然宝库,连飞禽走兽们吃的也是山珍奇味。在挨着天边的地方,还有一个被废弃的村落,像一扇没有打开过的门,里面装着好多鲜为人知的东西。如果到那里走一趟,20世纪六七十年代留下来的生活痕迹和劳动场地,可以给身临其境的人带来无尽的乡愁。
那天上午,为了不打扰村里的工作,王丹青按照他口述的路线,一个人开着乡劳动助理造成的两轮摩托车,经过艰难的崎岖山路,停在走了不能再走的地方。
接下来的时间,王丹青循着一条看似有人走过的羊肠小道拾步而上,在穿越时空的境况里,渐渐置于幽静的原始森林之中。弥漫的山雾简直就是一个大澡堂,隐没了野山竹,隐没了参天树,隐没了脚下的路,也隐没了早已没了主人的空屋。这时的感觉,他仿佛与它们一同长在天上,无比寂静地飘逸着各自的神情。走着走着,一缕穿过云层的光芒向他射来,不知躲在哪里的鸟儿唱起了歌儿。侧耳细听,有清脆的,有婉转的,有悠扬的,有喃喃自语的。冥冥之中,他尽管看不见又猜不出它们的样子,但可以肯定,这中间绝对少不了金丝鸟、红嘴雁,少不了灰喜鹊、白头翁。可以想象的那种跳跃其间的精神状态,当然增添着呼朋引伴的魅力,在上帝为它们搭建的舞台上纵声歌唱。
告辞这里,王丹青开始攀登陡峭的马头山。一路上荆棘丛生,只好以棍拨路,踮步前行。
没走多远,王丹青有些气喘吁吁,于是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抽完一口刚点燃的烟,忽然发现一条石径油光发亮,饶有兴趣地沿着它步步登高。环顾左右,只见壁垒的岩石耸立一旁,威风凛凛。一些无名花草在石缝中顽强生长,虽然正值隆冬严寒,却依然开得姹紫嫣红。虽比不上国色天香,却显得妩媚妖娆。他庆幸自己捷足先登,独有这一路游历,这真是天意啊,否极泰来,当如眼前。
之后,王丹青登上山顶,云端上的高坪,简直就是人间天堂。
他兴致浓浓地往前走,一切都那么稀奇。
废旧的农舍之处,天空清澈如洗,地上一尘不染。干枯的藤蔓缠着老树,小桥横卧在悠悠流水之上。竹林间的小径通向静谧的那里,柿子像灯笼一样挂满枝头。光这不算,还有田园里的作物青翠欲滴,丛林深处不时传来风声。更有视线所及的地方,羊儿咩咩叫,牛铃叮当响;珍禽奇兽的自在活动伴随着天籁和泉水的音韵,呈现出一幅别致的场景。加上袅袅炊烟缓缓融入蓝天,饭菜的香气和美酒的香醇令他垂涎欲滴。
这时传来一阵咳嗽。只见一位山民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遮阳前望,看到他了,不禁有些疑惑: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
王丹青回答:“闲来无事,看看山里的美景。”
于是,老人和小孩迎了上来,他们不知道王丹青是乡里书记,热情地为他引路。途中,东山西山,山上山下,无所不谈。本是素未谋面之人,却有似曾相识之感。
一晃半天过去,万千思绪不禁感叹千年时光:要是欧阳修转世,恐怕又有《新醉翁亭记》成为千古绝唱。
坐在山坳里歇息的那阵子,王丹青提示身边的爷孙安静一会儿,取出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用语音转录成文字。一个多时辰的工夫,完成了《马头山记》的初稿。谢过他们,带着收获的诗意与哲思,在人文的脉络里,结束了一场山川沉吟中的深度对话。这好似采撷的繁星装在行囊,璀璨的光亮映在回归的路上。
脚下的山脉蜿蜒起伏,晚霞覆盖着沉睡的巨龙,把连绵的峰峦化作雄浑而壮阔的天际。王丹青沿着山路缓缓下行,始终沉醉在美景之中。走着走着,他突然意识到,与生俱来的物种装扮了这一带的美好,远离先祖繁衍之地的迁徙已经丢弃了土著人的贫穷。隐藏的一些不被外人所知的艰辛过往,像一首被遗忘的老歌,不再有后人轻声吟唱……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悄然蒙上一层阴霾,逐渐沉重起来。不知不觉,山脚下的那条路出现在眼前。
走近摩托车,一辆锁着轮子的木板车横在路上。
王丹青站在那里四处张望,耸立的高山下不见一个人影。
他打开嗓门询问:
“这是谁的板车呀?”
不过两声,听得半山腰里有人回答:
“大哥,是我的木板车,我正在从山上下来,你莫吵我呀,要不了多大一会儿的。”
“你在山上干什么?”王丹青问。
“大哥,你莫着急,我真的马上就下来了。”
王丹青寻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位捆着头巾的老年妇女,在一条自上而下的滑道上,身子往下溜一截,脚往下蹬一伙。
“你这在干什么?”
“我刨的黄姜,装在袋子里,我蹬着往下滚。你千万不要发火呀,大哥!”
“不会的,不会的。你注意安全。”
“我晓得,大哥。我手里拽着一根藤子了,才再把脚下的这包黄姜往下蹬。假如不抓住那个狗日的藤子,整个人会滚下来的。”说完,听得她微微地笑了一声。
大约10多分钟后,她顺着一条“滑柴道”径直溜到王丹青站的那里。
“你这包黄姜有多重啊?”王丹青问。
“估计妈的六十几斤。硬是从早上创到现在,才创球了这一点儿。晌午在山上吃球了点冷饭,水也没有喝一口。你看,天都快黑球了。”接着,自个儿又笑了起来。王丹青感觉她是一个性情开朗的农村妇女,听她说这话,她嫌今天刨的黄姜不算多。
王丹青有些羡慕地说,家里种的有田,闲的时候挖黄姜,生产、赚钱两不误,这样的日子过得不会比城里差。
“唉呀,哪能跟你们吃公家饭的国家干部比呀?我们人老辈辈种田,工钱和肥料都保不住,妈的简直没得个搞头气儿。实在没办法了,只有靠山吃山,到山上打主意。”说完又是一个笑哈哈,对王丹青除了羡慕,没有丝毫的抱怨和嫉妒,乐观的性格,把自个面临的困苦甩得老远老远。
“这60多斤黄姜能卖多少钱?”
“7块钱一斤。估计能卖妈的400多一点。”
“如果你的老头和你一起在山上挖,挖的肯定比这要多一些。”王丹青试探性地说了这句话,其实是想打听她的老头为什么没有来。
这时,她乡静地告诉王丹青:
“老头子卧病在床很长时间了,连自个吃饭也弄球不上架,天天靠我喂饭,一顿不喂,他个狗日的算是八月十五的夜蚊子——会肿嘴的!”。
王丹青又问起她孩子的情况,她说她们有一个儿子,已经30多岁了,生来老实巴交。初中毕业后,在外头使苦力气。这十几年,只在外头混了个肚儿圆。没有挣到钱不说,一张嘴金贵得说不来一句人话。人家姑娘们瞧不起,好心人也不提亲。到如今还没混到个媳妇子……
与她交谈之中,王丹青感受到她的大方、执着里,充盈着不卑不亢的乐观。尽管她的生活令人怜悯,却听不见一声哀叹与抱怨。阳光的脸上,洋溢的全是对生活的坚定。他未曾见过又散发在她身上的泼辣与坚强,折射出一种百折不挠、顽强抗争的伟大形象。目睹此情此景,他除了肃然起敬,还是肃然起敬。
开着摩托车回去的路上,王丹青的心境处于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一方面是对施家桥子乡自然风光美好的赞叹,另一方面是对这位妇女艰难生活处境的同情。他作为乡党委书记,发展农村经济是他肩负的历史使命,然而,对于如何切实地为这位妇女提供帮助,仁一时还没有一丁点儿条理性的办法。毋庸置疑,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这是当下的主旋律,全乡这样的农民何止她一个?就像他了解乡下的一些农民,三口之家的月收入还不到200块钱。年纪大了,出去打工没人要,又没有一技之长。种地吧,粮食不值钱,小打小闹的香菌木耳又卖不出去。中国农民的幸福生活究竟如何追求?乡委乡政府该如何开辟有效途径,引导农民发展自己,怎样才能确保山民们脱贫致富奔小康?这或许是一个亟待整个社会共同思考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