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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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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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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影》连载

第六章

根据往些年的习惯做法,小麦开镰之前,乡里要专门召开一次由乡村组三级干部参加的大会,正式启动农村税费征收工作。施家桥子乡共三个办事处,23个村,大会之前,财政所要算好两笔账。一是根据全乡上年征收的农业税、农业特产税、屠宰税、契税和农民上交给乡镇一级政府的教育费附加、计划生育费、民兵训练费、乡村道路建设费和优抚费这五项政府统筹的数额,按照10%的增长比例,确定本年度应由本级财政征收的税费总额。二是同样根据上年度农户上交给村级行政单位的公积金公益金和行政费这三种提留费用的额度,再加10%,等于本年度农民应向村级上交并归村级使用的费用。不管是向政府上交的税费还是向村级上交的提留,在测算过程中,有按田亩分摊的,有按人口分摊的,有按劳动力分摊的,也有按政府下达的植桑养蚕、畜牧养殖、烤烟面积和菌耳栽培等产业项目下达的。这样算下来,如果平均到每个农民的人头上,当年承担的四种税收、五项统筹和三项提留,大约五到六百元左右。这里面不包括按家庭劳动力计算和下达的义务工等等,如果完不成义务工,则按一个义务工折合人民币多少钱,乘于应出而未出的义务工的数量,到年底了,以户为单位进行现金补收。

施家桥子乡平田、冲田、石缝田、溜子田和挂起来的田全部算上,按田亩征收的税费和提留面积3万亩左右;按人头征收和劳动力征收的分别是3万人和5万人;按户平两头生猪征收的屠宰税有2万头;按烟叶面积、养蚕数量、菌耳数量、茶园面积征收的特产税分别是1万亩、1.5万张、1万棚和5万袋、3000亩。实话实说,这些数据是财政所根据乡里确定的本年度财政收入目标任务,单向下达给各个村里,然后由村里分配到各家各户的。于老百姓而言,他们或许没有这些,有些项目甚至根本没有,计划征收的这些税费和提留,算得上乡政府的强制命令。这种强制命令,不单是施家桥子的发明创造和自行其是,各个乡镇都是这样搞的。绝大多数老百姓都听党和政府的话,心里有怨气,也只是在村干部面前发些牢骚而已。极少数调皮捣蛋的人,被干部们称作“尖子户”,有的不仅不交,发起脾气来了,谩骂殴打税费征收干部的现象时有发生。征收税费的干部耍起狠来,扒粮食、抬猪子、牵耕牛,在每个村刮一两个典型,敲山震虎,杀鸡给猴看。这些年来,施家桥子的年成时好时差,风灾雨灾雹灾雪灾水灾旱灾年年都有。面对拉满拉足了的税费提留,农民已是不堪重负,怨声载道。一年到头,有经济头脑、劳动力足又没有生疮害病的农户,能够勉勉强强地完成上交任务,一家老小混个肚儿圆。如果一时两时还没有完全掌握种烟养蚕等产业项目技术或是家里有人出现个三长两短的,当年的税费和提留能完成一半就不错了。还有少数没儿没女的老人,虽然没有承担按劳动力下达的税费和提留的负担,但是名下分的有几亩的责任田,田亩上的税费和提留,按规定一分钱也不能少,他们多数能够完成三分之一都不错了。交齐了税费统筹和提留的农户显得一身轻,交不齐的农户,实在没办法了,就给乡里或者村里打个白条,等有钱了再补上。乡里和村里收起来的白条,入进财政所的账。入账时,分两种情况,把收起来的白条叫作“有效资金”;把收起来的现金叫作“活钱”。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有效资金”在全乡范围内流通使用,可以在商店饭店农资店以及可以交易的地方,进行消费和抵账。“活钱”则是作为财政收入上交到县里,不管剩余多少,推倒桌子算账,按一定的比例算账,用于发放行政、教育和部分差额预算单位的干部职工工资。发放工资不足的部分,再配发相应的“有效资金”,或是用乡办企业的产品作为工资抵发下去。如此一来,不管是全额预算还是差额预算的这些吃国家饭的人,只发四项基本工资的60%,其余的40%和应发的各种补贴奖金等等,一概不予考虑。每个人每个月实际拿到手的“活钱”“有效资金”和抵发的物资最多也只在300块钱左右。王丹青接任乡长的时间是新年的正月间,去年年底放假的时候,拖欠了全乡干部职工四个月的工资。村里这一级干部的工资就不用说了,按照分灶吃饭的要求,三项提留由村里收取和支配,如果乡里的税费收不起来,村里的提留款也没有指望。

平心而论,王丹青在税费征收这个问题上,心理是复杂而矛盾的,如果不收这些税费,面临不执行国家农业税费征收政策、上解不了应当上解县里税收任务、全乡干部职工工资和公益事业建设所需资金没有着落的三大危险。如果不折不扣地执行农业税费征收政策,他知道自己讲了党性却违背的良心。二难选择中,王丹青无疑要选择前者。不管怎么说,种地纳粮,天经地义。除非老百姓不种地了,要么把自己的脖子扎起来,要么来一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才会告别这副枷锁般的农业税赋。

对于税费征收这样的大行动,王丹青作为主管经济工作的一乡之长,自然要一马当先,冲锋在前。半个月的时间,征收的现金不到3万块,征收起来的以往年的白条为主的“有效资金”却有十好几万。原打算把旺季征收起来的钱,除了保上交之外,给干部职工的工资全部补起来的,在财政所结算会上,王丹青看着2万多块钱的现金,一下子没有了语言。当天晚上,他把各个征收专班的负责人和征收骨干召集到这里,进行再动员再安排,要求大家明天再到各个村里去,他也不例外,挨家挨户地去做工作,通过两个星期的努力,确保完成在县里按季度下达的税费上解任务的同时,务必要有20万左右的资金头寸补齐拖欠的4个月工资。

第二回合的征收,其实是两个星期。虽然没有完成预期的征收目标,但总的来说,征收起来的“活钱”和“有效资金”各占一半,除了上交县里4万多元之后,全乡干部职工的工资补发了两个月。

前后27天,大家都有些疲劳,王丹青也应该回到县城家里见见老婆孩子。

当天是星期六,吃过晚饭,他向书记汇报了他的想法,坐着那辆二手桑塔纳轿车离开了乡里。

第二天早上,王丹青睡了一个懒觉,直到十点多钟才起床。老婆问他想吃点什么,他说他到菜市场转转看,接着就出门而去。

王丹青的家在城中村,走不到500米,得路过县里面的高级中学。走着走着,突然一声招呼:

王丹青,你个狗日的不得了啊,当了官就不跟我们来往了。小小一个乡长有啥了不起噻。

听见招呼,王丹青抬头一看,是自己的大学同学房之光,站在面对马路的学校2楼上对他说。

你看我才到山里去工作,人生地不熟的,好多头绪需要理顺,这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就到了农村税费征收的时间。去年拖欠的几个月的工资要发啊,不然的话,我们的干部职工还有那些老师们就要去讨米了。所以,我一股劲儿搞了20多天,这不?昨天晚上才回来。

房之光听了不相信,张口道,征个球哦,你们当官的只管吃吃喝喝,夜夜当新郎,村村都有丈母娘,比他妈的神仙都快活!

你呀你呀,我在说正经的,你在说一些丫儿半经的,我不听你这些玩笑了。王丹青说完,提步就走。

别慌别慌,我问你我问你,你天天不在屋里,你的老婆是谁在搞啊?万一不行了,把你的老婆交给我,保证给她搞得舒舒服服地!房之光的粗鲁话越说越有劲。

房之光啊房之光,说起来你还是个教书育人之人,咋说这样的话呀,我真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让我对你这个人民教师的感觉大打折扣!王丹青有些气愤,不客气地把这句话甩给了他。

鸡巴子,简直没意思。跟你开球个玩笑,妈的发球这么大的火。

房之光不仅是外地人,县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回族”,还有满口的“儿化音”,让人听起来多少有些不习惯。比如他最后说的“鸡巴子,简直没得意思。跟你开球个玩笑,妈的发球这么大的火”那句话,不了解他的人听了,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今脖只,节直猫钱得意希。哥你科钱个恶小,摸底佛钱勒摸舵的火。”

王丹青又气又好笑,只当没有听见,心想,假若施家桥子乡的老师是这个样子,哪怕他的后台比天高比地厚,他也要非叫他下课不可!

说起这个同学,在中天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跟王丹青同过一个班上三年的学。那时,房之光从一年级开始,就当上了年级里的学生会干部,到了第二年,又升任学生会副主席兼他们班的班长。而王丹青,一直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两个人的家住在不是一个县,原以为毕业了鸟儿各归各的巢,一个月后的那张分配通知书,把房之光的前途和命运交给了通天县。参加工作后,他一心扑在教学研究工作上,在九年义务教育的队伍管理、质量提升和学生素质的全面发展上,探讨出了独具山区教育特色的方式方法,教研成果被省级国家级的教育报刊发表推广。不到两年,由乡教管会的一般干部提拔为主抓教学业务的副主任。又过了13个月,他迎来了仕途上的风生水起,直接接任教管会的一把手。再后来,县里为了打造教育品牌,组建一所九年一贯制的完全学校,房之光作为首选人才,以笔试面试两个遥遥领先的成绩,高分担任这个近2000名学生的学校校长。教育局的领导们都看得出来,房之光如果在经济和生活作风上不出现闪失,要不了多长时间,进教育局的班子一定是指日可待。

房之光在自己的高光时刻,从营造学校的外部环境入手,努力改善学校与县直单位的关系,赢得了学生家长无数的口碑。同样在这个过程中,房之光主动融入县里100多个局长(主任)和乡镇书记乡镇长的行列,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张扬自己能屈能伸、能粗能细的社会适应能力和能方能圆、能文能武的人格魅力。说起话来,张嘴就是老子妈的鸡巴球,脏话丑话一大堆;茶余饭后,一会儿这个女人闻着香,一会儿那个女人搞着舒服。刚才他的那番话,并不是第一次在王丹青面前这样说的,其实在这之前的很多人面前,大致都是这个做派。或许他平常在老师和学生们面前彬彬有礼,用缜密的逻辑思维,严谨地说着每一句话,但王丹青认为,尽管如此,也不能为了避免在社会上留下文绉绉的迂腐先生的印象,而如此显示随大流的趋同性。

王丹青是个男人,工作之余,开玩笑、讲荤段子也是常有的事情。不过他很注意场合、对象与分寸。他坚决反感在未婚女青年和不熟悉的妇女同志面前胡言乱语的行为。对于老乡同事同学包括关系至好的朋友,也是毕恭毕敬的,从不拿着对方和对方的老婆开涮的习惯,最多以讲故事的形式,婉转而优雅地讲讲笑话。那场面,既活跃了气氛,拉近了距离,又不失自己体面和大家的尊严。所以有人说王丹青是一位可文可武的戎马秀才,每当一个笑话讲过之后,在场的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王丹青发表在日报上的一些啼笑皆非又启发人生的小散文。其中谈论得最多的,是《难耐的苞谷酒》《那夜,我在顶头山守茧子》等等,里面的故事情节,有的让他们捧腹大笑,有的让他们泣下沾襟。好多的沉重与浪漫,给人以向上的力量和生命的启示。比如《走进淮水》:

“到任施家桥子以来,我一直想在旅游资源开发上动些脑筋、比如黄氏民居、八龙观、仙牛洞等等,好在上述提及的,有的正在论证之中,有的已经付诸实施,这些无疑对施家桥子的经济增长会起到积极的拉动作用。 前两天我和几位同事专程到久负盛名的巴河的源头‘淮水河’进行了考察,目的是想为这个景点的开发掌握第一手资料。

淮水河,位于施家桥子乡以西的8公里处,早就听说这里不仅是流域的正源,而且这个源头之水朝夕三涨三落,令人叹为观止。我多次生念目睹这一奇特景观,可惜琐事缠身未能实现夙愿。这天,同事们都说我有福份,理由是我一踏进淮水河就看见了第一波潮涨潮落的壮观景象。不管同事们说的有无道理,至少不像许许多多的大领导老干部和一些学究们那样等了半天才一饱眼福。

其实,淮水河是在与淮水河乡唇齿相依的龙保县王家岭村境内,与其说是龙保县管辖,不如说在的地盘上更为确切。因为这个地方本是淮水河村的一角,当年不知什么人出的主意,硬是将屋连屋、界连界、一衣带水的王家岭划给了龙保县。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尽管这样,这里两个村的村民无论是生活习性还是风土人情几乎没有两样,邻里关系融洽得让人难以置信。现在,它已成了无法改变的历史,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它随历史而去。

淮水村得名于淮水河淮水的涨落。说来也有不可思议的地方。淮水河在海拔千米之上那个峡谷的山脚下,并列的两个洞口常年喷流出清澈的泉水,而它的背后却是万丈深渊,不知是来自何处的神奇的力量,把地下水送到了千米之上。我双手捧饮之,淡淡的,甜甜的,非同一般的泉水滋味。我问同行的教管会牛主任和在这里收购生猪的张燕子怎么样,他们都说甜的出奇。饮着说着,水渐渐地涨了起来,覆盖了我们到达时做下的记号,时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随后,它好像母亲的乳汁被婴儿吸吮一阵之后需要一个再生再造的过程一样,慢慢地消退跌落。但是无论怎样,它是永不干涸的,无非是较之潮涨的时候失去了浩浩荡荡的气势。大约四个小时之后,淮水又恢复了固有的欢乐,开始奏起新的乐章,敞开胸怀向大地奉献无私爱恋。此刻,我触景生情,一首《泉水叮咚》的歌曲在我脑海回荡。我们一起目睹这山洞溢出的时涨时落、周而复始的哗哗泉水,不由自主地把它同山里人的特有生存能力联系在一起。它涨了,是山里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它退了,是山里人劳作后的歇息。我看着这种渐流渐高、渐高渐流的潮的物理现象,顿时想起了书本给我留下的“大海的潮涨潮落跟月亮隔得太近和离的太远有直接的关系”的印象,但是我不敢往下理论,因为不知道这高山峡谷脚下的一汪山泉,怎么也会出现潮涨潮落的现象。从远古到今世,从现在到将来,一个永远悬着的故事,向世人展示着她的奇特、她的壮观。

世上的很多事就是这样,当一个人出现的时候,你不知道不想知道他是谁,他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其之前已经发挥、现在正在发挥和之后还要发挥的作用和对自然与社会的影响与贡献,或许由于种种原因,会被你淡化忽略得根本没有把它当一回事。一旦他消失了或是离开了这个地方,什么遗憾什么惋惜都会接踵而来。不过我们有一点应该认识到,淮水河绝对是上帝的有意安排,它和我乃至苍生万物一样,既然在宇宙间生存下来自然有它的用处。不信,你和家人挤点时间,到这里看了再猜,猜了再看,也许这个至今没有解开的山川之谜,会使你生出一些心中的意会,于是,你的生命歌声会唱得更加嘹亮悠扬,你的生命风筝会飞向蓝天白云……”

类似这样的精美散文还有很多,他打算继续写下去,等他老迈的时候,出版一部《高山放歌》的文集,留作这段生命历程的纪念与回忆。

买菜的路上,王丹青把房之光今天的言论,视为当下教育系统和教师队伍的一种危机。他觉得,如果我们的校长在为人师表方面都这样素质欠缺,并且追逐学校校长的“官员行政化”,误人子弟的结果必然会不同程度地出现。到了这种境地,教育系统的愧疚与教师队伍的忏悔,将是群体性的。这倒不是王丹青的多忧多虑,而是在党性和人性的使然下,为了避免施家桥子乡的校长们跟风跑,他不得不进行如此深刻的思考,而且他还在想一个问题,等条件成熟了,他准备充分了,在某一次的全乡教师集训会上,好好跟参加假期集训的校长和老师们共同探讨教育的责任和使命,围绕《我们怎样当老师》这个题目,把个人多年来坚持认为的“教育是事业,事业的意义在于献身;教育是科学,科学的价值在于求真;教育是艺术,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的理念向老师们讲透彻,使施家桥子的园丁们阔步走在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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