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下午,接罢蒲省长的电话,王丹青叫办公室的小刘放下手头上的其他事情做好以下准备工作:
一,多准备几个要钱的报告,内容包括村级“断头路”建设、老区扶贫开发、施家桥子乡水电站前期勘察论证、天然林保护、集乡供水设施改造、小型水库加固除险、旅游景点配套建设等等,每个方面所需上级补助资金二十五万元以上。
二,通知小车司机检修一下车辆,明天一早出发,去省里把这些报告当面交到蒲副省长手里。
三,目前两所初级中学中考在即,每年考取县第一中学的考生数量少之甚少。近日又听说少数老师上课时间打扑克、做家务的,学生一盘散沙地没人管,学习成绩肯定上不去。通知分管教育工作的负责同志和教管会主任晚上九点钟左右陪同他深入学校到各个班里暗访调查。
四、今年的教师暑期集训要改变以往先动员后总结,里面尽是大话空话的陈规旧矩,分管教育工作的同志、教管会主任、初级中学和中心小学的校长都要做好带头授课的准备。通过突出集训内容,直奔集训主题,训出教师队伍的生机与活力。同时,王丹青自己动笔起草一个讲座,就《今天我们怎样当老师》在集训会上发表自己的看法,通过诠释“教育是科学,科学的价值在于求真;教育是事业,事业的意义在于献身;教育是艺术,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的内涵和外延,唤醒和感化全体教育工作者为振兴施家桥子乡的教育事业,帮助孩子们走出大山付出自己必须付出的心血汗水和代价。
晚上九点,与教育有关工作的几位准时来到王丹青的办公室:
“今晚的事有没有走漏风声吧?”
“我们下午接到通知的时候只说你今晚有要事找我们。刚才遇见办公室的小刘,她才把今天晚上的真实意图说明白。之前我们不知道,外边的人更不可能知道。”
“嗯,等一会儿去的时候,一不打招呼,二不坐车子,三不走大路,我们几个人抄小道从乡中学的后面插进去,一个教室一个教室地查看,结束后针对发现的问题就地召开整改会,涉及谁就处理谁,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一个也不放过。”
“行,我们听书记的安排。”
“那就出发吧。”
初级中学离乡里大约有三四里路,山里的路面都是一些石块和碎石铺就而成的,行走的时候,往往需要拎起脚来踩实了再走,它不像山外宽平顺直的路面可以使人大步流星,即使土生土长的施家桥子人也是三分小心。王丹青在这里工作已是第四个年头,施家桥子乡的道路通行状况既有教训也有经验。两年前那个漆黑的晚上,他在给帮助乡里搞勘察设计的水电工程队送去蜡烛之后返回的路上,两脚踏空,把尾椎骨摔成了严重骨裂。事到如今,一到阴雨天气,疼痛的尾椎骨总是令他抹不去那次要命一跤的阴影。
今晚他好像是“好了疮疤忘了疼”,按照他平时在山外走路的习惯,带着他们两人直冲冲地走在夜色朦胧的通往乡中学的小道上。
这是一条凸凹崎岖的羊肠小道,是20世纪80年代分田到户以后的一条季节路,平时只有农民在播种或收获的季节从这里临时性地走一阵子。不料小路今晚突兀地迎来了久违的行人。走到中学的附近,隐隐可见的灯光告诉着他们,快到了,前面就是学校。
其实一路之上,李副书记、宣传委员和教管会主任紧跟在王丹青的后头一直不断地提醒,眼看快到了学校操场,他们清楚地记得必须越过一道一米多高的石头壁垒,于是就大声地提醒道,“王书记,前边是一道坎子,我们从旁边……”
话未说完,王丹青接过话茬主观臆断地说:“我知道。”接着便是随着“哎呀”一声惨叫,他从一米多高的坎子上摔下去。
他们突然感到大事不妙,对着学校拉开嗓门大喊:“快来人呀,王书记从坎子上摔下去了。”
嘶哑变调的声音,顿时划破了寂静的夜空,吓得晚自习的师生们无序地跑出教室,惊呆在室外的走廊上……
半夜,王丹青在昏睡中醒来,发现他们和医护工作人员在陌生的环境里站在他的周围。
“我这是咋回事?”
“是您今晚去学校的路上摔伤了。”
“咋样?”
“右肩胛骨骨折。”
“现在怎么没有一点疼痛的感觉?”
“医生为您注射了麻醉,您现在处于局部麻醉状态。”
“那咋办?”
“刚才我们研究了两套治疗方案。一套是保守治疗,用夹板固定右肩,辅之以药物治疗,这种疗法虽然动作较小,手术简单,但是恢复的周期长,极易留下后遗症,比如骨头对接错位,引发肩周炎等等。另一套是积极疗法,简单地说就是将骨折部位的肌肉切开用钢片和螺丝固定之后再进行肌肉缝合,钢片摘除时间视骨折愈合情况而定。这种疗法是个大手术,前后需要两次开刀而且医疗费用不是个小数,好处是几乎没有什么后遗症。”
“别说了,干脆就实施保守疗法吧。这样既不需要花多少钱,又不影响明天我到省里找蒲省长要钱的事。"
“王书记,我们乡里这一级的卫生院平时没有配备这方面的医疗器材,要不我们跟县医院联系后请他们送来,或者明天送您到县医院请他们直接实施这种治疗。”
“明天就不必把我送到那里去了,待我从省里回来以后,再接受他们的治疗。”
“如果这样的话,在你接受治疗前的这几天,一定会痛得让人难以忍受。”
“那怎么办?蒲省长在省里等着我送要钱的报告过去,如果错过了机会,把即将到手的钱弄不到手的话,今年这个春节恐怕就过得非常艰难了。”说着说着,王丹青自己也弄不清,不知是不是说到了心酸之处,他的眼角不禁溢出了泪水。
周围的同志们知道王丹青是说一不二的,只好取来纱布条做成绷带,让他把肩胛骨摔伤后导致不能下垂的右手胳膊肘成九十度地挽放绷带上。当时他觉得医护人员已经按要求完成了对他的治疗任务,便执意让大家把他护送回住处。
这一夜,麻醉药效褪去,未能入眠,他独自坐在简易沙发上,孤零零地忍受着伤痛的折磨……
早上,他无心去吃早饭,打算走到途中疼痛退去了再说。这时,寝室门被敲响了几下。他问是谁,乡长应声回答。
“我早上就不用餐了。”不等乡长开口,王丹青首先来了个开门见山。
乡长听了,显得很是为难。王丹青发现不对劲儿,一再追问为啥唉声叹气。乡长不得相瞒,只好如实相告。
王丹青听完恼羞成怒:
“操他个娘邪!我敢把我的祖宗八辈拉出来赌咒,如果今天早晨我有一丝丝躲避他卞主任的意思,天打五雷轰,来世不是人!”
原来,昨天晚上十点多钟,县里卞主任从外坪乡给乡长打来电话,说他今天一早赶到施家桥子乡吃早饭。其实王丹青压根儿不知道这个情况。因为根据卞主任与刚调来的乡长通电话的那个时间段来对应,当时他和乡里的李副书记、宣传委员,还有教管会主任,应该是在去乡中学查看中考备考情况路上,踩空了一米多高的石头壁坎,导致右肩胛骨严重骨折,在乡卫生院的简单治疗以后,又用绷带挽着不能垂放的右手,在几位同志的搀扶下回到了住处。由于之前已和蒲省长约定,他还需要今天一早赶往武汉向他当面递交乡里争取资金的报告。这一夜,王丹青独自坐在沙发上强忍疼痛,盼望第二天的到来。或许是因为卞主任的电话来得为时较晚,或许是乡长出于其他因素的考虑 ,他当晚没有对王丹青说明卞主任前来施家桥子乡的行程安排。直到今天早上,卞主任的专车在政府大门口不断地按着喇叭提示他已到来的时候,王丹青才从乡长嘴里知道了这回事。他跟乡长说,他昨天晚上到学校检查工作时受了重伤,今天还得赶往武汉向蒲省长汇报工作,请他把卞主任陪好。交代完毕,乡长离开的那阵子,卞主任的汽车喇叭响个不停,乡长唯恐怠慢,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迎接。
“对不起卞主任,我来晚了。”乡长一边递烟一边解释。
“你们王书记呢?怎么看不到他的人影?”
“王书记昨天晚上检查工作的时候在路上摔伤了,疼了一夜。今天早晨又在准备带争取资金的文件到武汉找蒲省长汇报。”
“既然受伤了,连武汉都能去,却不能跟我见个面,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他稍作停顿,然后手指武汉那个大致的方向,用他那公鸭嗓子说,“蒲省长天高皇帝远算个屁啊,老子好歹也是个县直单位的一把手,我告诉你,县官不如现管。我今天是来查你们的信访案件的。你们看着办!”卞主任认为王丹青在撒谎,一口咬定他是故意避而不见。
话音一落,卞主任掏出一支香烟,乡长随手举起打火机,他毫不领情地用手一挡,自己点燃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于是,经过口腔、咽喉和肺部的一阵循环,再仰天而望中负重如牛地吐了出来,随后用力地往地上一扔,拎起一只脚,把那支飘着弱烟的大半截香烟狠狠地擂了几下。
乡长见势不妙,连忙双手合十,作揖式的陪着不是:
“对不起卞主任,对不起卞主任,我马上再给王书记汇报,我马上再给王书记汇报!”
说时迟,那时快。乡长迅疾来到王丹青的住处,为难又心疼地说:
“王书记,看样子你还是得出个面,卞主任现在的心情很不好,那个‘铳’劲儿,看起来比猎枪里的火药还厉害。他现在是一千个一万个地怀疑你受伤是假,躲他是真。如果你现在出面了,完全能够把他的嘴封住。反正你早上是要吃饭的,出发晚一点就晚一点,他这个人我们得罪不起呀!”
听了乡长的话,王丹青恨不得扒掉自己穿着的国家干部的这身衣服,冲上前去把姓卞狗日的揍他个遍体鳞伤。
“走!老子今天拼了,看他这个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王八蛋会洋洋得意飘飘欲仙到什么程度!”
说完,王丹青在用自己的左手撑着凳子勉强地站起来那一瞬间,着实地听到了骨折之处传出的骨头错位的声音。他在乡长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径直往政府场子里走去。
“卞主任,我们王书记来了。”
乡长低声下气地对着卞主任说。
原本听见了脚步和咳嗽声又装着什么动静也没有的卞主任突然180度的大转弯,毫无顾忌地握着王丹青的那只不能垂放的右手一个劲儿地抖上抖上。他根本没有想到甚至根本没有去想,这一握,疼得王丹青撕心裂肺;这一抖,抖得他肝肠寸断。可以断定,他今天一直纠结于对等接待,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毋庸置疑地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而把乡长反复听说了的王丹青受伤一事抛在了九霄云外。
“卞主任,我们吃饭去吧。
王丹青强颜欢笑地指着乡里食堂与他打了个招呼。
“哈哈,不愧为平起平坐的兄弟啊,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王丹青和乡长甘为配角地走在他的两旁,忍气吞声地突出着他的中心位置。
从政府场子到乡里食堂只有几步之遥,卞主任带着节奏,四平八稳地走着,偶尔以领导的口吻寒暄着他们的冷暖。进入餐厅,他们让他在上席的中间位置落座。那一刻,卞主任跟领导欣赏部下一样,开怀大笑中悠然自得地拍了一下王丹青的肩膀。他万万没有料到,这居高临下的一拍,不偏不倚地拍在了王丹青受伤的右肩胛骨上。乡长亲眼看见了王丹青的头上兀地冒出了疼痛的汗水,生怕他怒火中烧,委曲求全地说:
“王书记,你如果实在疼得受不了了,就去休息一会儿,我在这里陪卞主任用餐。”
卞主任感觉不对,即刻扭头向王丹青望来,于是乎,人性的良知有所发现与醒悟,没有被狗吃完的心肺开始有了一丝的忏悔与无奈:
“兄弟,看来你是真的受了伤啊!我们在这里吃,你去休息吧。”
“我休息个球啊!老子现在就去武汉去的!”
王丹青丢下这句让整个食堂的人都听得见的话,左手拿起一个馒头,慢慢地起身,旁若无人地离开了座位。
去武汉的途中,王丹青止不住对卞主任所作所为之现象的思考。总觉得高高在上飞扬跋扈是他性格与生活的全部元素,人家追求和向往的就是高人一等和唯我独尊,就是崭露头角和卓尔不群。若不如此,他会以为他受到的比奇耻大辱还要严重十倍百倍上千倍,甚至在黯然销魂中失去活着的意义。他一时一刻乃至一分一秒不对弱势一方施加建立在所谓特权基础上的暴力,即使用十头犟牛也拉不回暴殒轻生寻求一死的念想。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在理解和怜悯中掀开了阻拦在选择的生路上的障碍,以知易行难之心宽恕了他的无知和粗野,避免了卞主任过早地离开人世,继而为延迟他莽撞奔向十八重地狱创造了虽与善意无关但又不失大度的条件……
那天晚上,蒲省长特意为王丹青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几年来,他身居要职,没有顾得回去看看。不过令他感到欣慰的是,自从王丹青到施家桥子乡工作以后,他从各个渠道听到了关于王丹青的一些好的反映。在这期间,彼此间虽然未曾谋面,但从每一次的通话中,都给他留下了一个本分实在的印象。
门铃响了,秘书开门一看,只见一位伤病员站在那里:
“请问,这是蒲省长的办公室吗?”
“是的。你是?”
“我是蒲省长老家的书记,之前我向省长汇报过,今天是专程过来拜见他的。”
“啊,是王书记吧?听省长说过多次,请进请进。”秘书非常礼貌客气地引着王丹青走进蒲省长的会客室。
蒲省长见状,诧异地问:“你是小王吗?你这是咋回事?”
“省长,我这是昨天晚上去学校检查教学情况时摔的,不要紧,过几天就好了。”
蒲省长指着对面的沙发示意王丹青坐下,然后关切地问道:
“请医生看了吗?”
“看了看了,是肩胛骨骨折。”
“你这个不听话的娃子,怎么这样对待自己的身体,肩胛骨摔成了骨折,竟然还到省里来,你难道不要命了?快去治疗,不然的话你右臂会造成终身残疾的!”蒲省长板着脸严肃地批评说。
“感谢省长的关心,我怕来晚了错过了要钱的机会。”王丹青跟不懂事的孩子犯了错误接受父亲的训斥一般,回答着蒲省长的问话。
“好了,好了,什么也别说了。”蒲省长扭头对坐在旁边的秘书说,“你打电话与协和医院联系一下,就说我老家的亲侄儿因公摔成了重伤,请他们安排医护人员做好救治准备,我们随即就到。”
秘书转身打电话去了,蒲省长心疼地望着王丹青:“要钱的报告带来了吗?”
“该带的都带了,一共十一个。”
“好,你住进医院后就在那里安心治疗,一切听从医嘱,什么也别管,剩下的事由我协调解决。”
半小时之后,协和医院派来了救护车,上车的那一瞬间,王丹青百感交集,望着目送他的蒲省长,一时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