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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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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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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影》连载

第七章

施家桥子乡农村税费征收工作紧锣密鼓推进的第27天,天刚蒙蒙亮,老集办事处的副书记汪于良,独自待在乡政府大院的王丹青住的门口,一会儿站一会儿蹲的,任由盛夏的阳光直射在疲惫的身上,一张沧桑皴裂的脸上映满了焦急与无奈。

王丹青推开房门,伸出的一只脚还没落地,冷不丁瞧见门口的汪于良,被着实地吓了一跳。汪于良顿时有些窘迫,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向前倾了倾身子,一只手曲成喇叭状,贴近他的耳朵,歉意地说道:“哎呀王乡长,实在对不住呀,让您吓着了。”

王丹青缓过神来,连忙安慰:“没事没事,你这么早找我,是有要紧事儿吗?”

汪于良面露难色,吞吞吐吐地说:“王乡长,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请两天假。乡里已经三个多月没发工资了。老伴和几个孩子在家的日子紧巴巴的,都快揭不开锅了。眼下正是野葡萄成熟的天气,我想到山上采了卖给乡上的药材门市部,好歹能给家里换点油盐钱。”说罢,他轻轻叹了口气,凹陷的双眼险些流出泪水。

山里人把野葡萄称作鸡屎葡萄,它的药名叫五味子。五味子具有多种功效,能够补肾宁心、敛肺止咳、生津止渴、涩肠止泻。对于慢性支气管炎后期肺虚导致的咳嗽、肾虚引起的腰膝酸软、心肾不交引起的失眠等症状,均有良好的缓解作用。在施家桥子乡当地,五味子每年 7 月开始成熟,直到 9 月上旬才慢慢谢藤下架。乡上的几个药材门市部都在收这种药材,8块多钱一斤,运气好的话,一天能采30多斤。

汪于良是个“半边户”,自己是部队转业到地方的正连职干部。老婆和几个孩子一直是武当山村的农业户口。公安局卖城乡商品粮户口的那两年,2000多元一个,汪于良家里连两块钱也没在银行存过。荷包里掏不出来,“饿老鹰”没吃到这块“天鹅肉”,靠村里分给的责任田、自留山过日子。由于山里地下暗河多,装不住水,下的雨水都流到山外去了。山里的人也好,畜生也好,“打饥荒”最严重的就是水。那些长在白云里头的、跟帘子一样挂着的耕地,自进山祖以来,只能安种小麦玉米之类的旱作物。村里通过“抓阄”分给他们的那些,地块分散,都在山上,东一溜子西一条。从过去计划经济的“大锅饭”时期到后来市场经济的分田到户阶段,没有过一回好收成。

汪于良还有一件难以启齿的事。七八年前,他担任乡里的副乡长兼办事处书记。一天中午,他在办事处食堂和两名干部一顿喝了5斤苞谷酒,醉得死去活来。按说,喝醉了睡觉也不要紧,哪知道他们一个比一个兴奋,竟然在十几个围观的人面前做出不当举动:不仅脱掉了自己的裤子,还围着人群转圈圈,比赛看谁的小便尿得高。这还不算,他们又一个接一个地做着流氓至极的花样动作。事后,好多人当做笑话传,不料一传十,十传百,乡里传到县里,县里传到省里。好在是,他们长期和农民打交道,相互之间都很熟悉,大家看见了听说了,充其量在忙碌之余当作笑话聊聊解乏而已。乡村的这类事儿,说大也不大,只不过有些低级趣味而已。大约个月后,没有想到这个涉及基层干部道德作风的问题越说越远。县里接到反映后,起初只打算进行批评教育,通报各地引以为戒。然而事与愿违,后来不断发酵,震惊省城,省领导作出严肃处理的批示。最终,汪于良被撤销了副乡长职务,降成了办事处的副书记。

汪于良因犯错而被处分当然无可非议。人们心里有本帐,单论汪于良的工作能力以及做群众工作的方式方法和艺术,那是相当出色的。此外,平日里一身正气,处理问题不偏不倚。包括县纪委在调查他这个问题期间,王于良仍然在他领导的北峰办事处扎实而大胆地开展工作。那位调查他的领导说,当时汪于良工作的地方山高路远不说,单就那连狼看了也要掉几滴眼泪的贫穷状态,还有除了摇柄电话,什么也没有的贫乏的文化生活条件,能够一面接受调查、一面躺下身子聚精会神抓工作,这种垮不掉的意志,让他感到由衷的佩服。所以汪于良在后来受了处分,扎根山区心不变的态度面前,施家桥子的人心服口服又同情怜悯。提起这个事,施家桥子乡50岁左右的人,大都记得1990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个真实故事。

那年秋季,正值“寒露节广种麦,霜降好种种不彻”的秋播秋种时节,时任乡党委书记在乡子附近遇见一位农民,问他们田里的小麦种的怎么样了。农民哪管什么当官不当官的,更没有兴趣了解他是张三还是李四。联想起“大包干”时期,干部们对他刷的那些狠气,趁机进行一本正经地报复。他不紧不松的说,现在还早呢,过个个把月再种也不迟。乡党委书记受到了非礼,又听到了“实话”,回到乡里,连夜召开全乡党政干部和部门负责人会议,严肃批评干部工作作风不深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农民秋种秋播的一点儿意识也没有。于是决定组成23个工作组,分赴23个村,全方位的开展秋播秋种督办工作。当时,汪于良发表了自己意见,说,现在分田到户了,传统的计划经济已被市场经济所取代。过去对农民干预了那么多,饿着肚子摸爬滚打,美人不是累得妈呀连天、唉声叹气的。现在改革开放了,应该放开手脚,让农民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儿。如果还跟“大锅饭”那些年代一样,大包大揽,指手画脚,催种又催收,搞农业承包责任制有什么实际意义呢?乡党委书记乡长和与会的同志们听了,都认为他对农民群众没有感情,为官僚主义辩护,公开跟党委政府唱对台戏。结果被当作这次会上的活生生的反面典型,把他批得狗血淋头。

批了就批了,哪有胳膊傲得过大腿?

第二天上午,工作组首当其冲地到那个农民责任田里去查看,原来田平土碎,播种的小麦已经露出了小芽。个个大跌眼镜,如梦初醒。原来,那位农民责任田里早已撒上了麦种。当时有人问他为什么在领导面前说白话,农民振振有词地反问,这是我的田,难道我不种还等你来种啊?我看你们这叫“吃萝卜操淡心”,没事找事。如果你们实在闲得没事干了,干脆帮我做晌饭,等到吃饭的时候,你们把饭端到我面前,接着叫我把嘴张开,之后喂进我嘴里,再教我一口一口地嚼、一口一口地喂进去……

不到十天半个月,这个啼笑皆非的故事传遍了施家桥子。人们越过细揣摩汪于良的话,越感到汪于良的思维观念超前管用,说到老百姓心坎上去了。

农村的“三提”“五统”“农业税”年年都在收。口号喊得响当当的:贡献国家的,交够集体的,剩下才是自己的。老百姓是种庄稼的,庄稼没有成熟,成熟了也卖不出好价钱。在青黄不接的这个档期上,钱从哪里来?连生疮害病都挺着过,结果,身体刚强一点的就挺过了。刚强不起来的,就等着死。老百姓交不起钱,乡里的干部们又比着想门道,叫做“有钱的交钱,没钱的交牛交猪交羊子,甚至连鸡子也不放过。没有猪牛羊的,去山上放树交木头,把自家种香菌种木耳的杆子搬过来抵账。确实一无所有的,打欠条”。乡里的干部们就这样天天逼着,逼得快要人的命了。

仅就今年而言,汪于良已在税费征收工作中连轴转了27天。全乡收起来的,大多是前几年的一些白条、一些小麦苞谷和木头,少量的猪牛羊变现之后,首先得把上解县里的任务凑齐。轮到最后,乡里所剩无几。春节以来,三个多月没发过一分钱工资了。俗话说,“有钱就是男子汉,无钱就是汉子难”。汪于良在老婆孩子面前,既无钱交代,也无话交代。回到家里,脑壳抬不起来,恨不得夹到腿空里过日子。这时候来找王丹青请假,只为回去采药材,让王丹青感到极为尴尬。他内心很是愧疚,觉得无颜面对这位曾经走过弯路的部下。年近六旬了,别无所求,提出这个低得不能再低的请求,如果不能满足,他王丹青只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在施家桥子乡,“两天”是个广义概念,可能是两三天,也可能是三五天。王丹青为确切知晓汪于良的请假天数,直接询问。汪于良回答三到五天。王丹青当即表示,不管是三天还是五天都批准,汪于良原本担心请不准假,此时王丹青答应得如此干脆,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

一番谢天谢地之后,汪于良没再言语,转身往回走。王丹青亲眼看见,低头走路的汪于良,抬着一只手在额头上来回荡着。王丹青估摸他,既像是擦汗,更像是擦泪……

接下来的几天,王丹青没必要把汪于良是否如期返回工作岗位盯住不放,只顾忙着手头上那些焦头烂额的事。直到第10天,在第二阶段税费征收结算碰头会上,王丹青无意发现汪于良缺席会议。他知道,工作上的汪于良不是一个躲躲闪闪、自由散漫的人,没有参加会议,肯定有没有参加的理由。稍后,他有些放心不下,问汪于良包保的那个村的支部书记。村支部书记说,他住院去了。王丹青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村支部书记汇报说,汪于良请假的头天中午在山上采野葡萄的时候,闯动了一大窝葫芦蜂的老巢,成百上千地向他扑来。这种葫芦蜂毒性强,蛰人的动作快,如果被严重蛰伤,会丢掉性命的。当时,葫芦蜂攻击汪于良,他感觉大事不好,慌不择路,抱头就跑,从一个一丈多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划伤了手和胳膊,又摔断了右腿。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野葡萄没有采着,这回的住院费估计得花好几千块。

村书记说着说着,自己的眼泪花子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王丹青听了,心里乱成了一团糟。他低头起身,走出会议室,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暗骂自己:“你有什么用啊?堂堂的一乡之长,天天逼了农民逼干部,逼了干部逼农民,逼来逼去,逼得农民快造反了。现在每个村里,好比都堆了一大堆干柴,如果有一个火花迸了进去,非燃起熊熊大火不可。一旦农民造起反了,我看你怎样向老天爷交差。而在乡里干部面前,不管历史原因和人为因素有多少,反正干部们端着的饭碗盛不到半碗饭,你怎么也回避不了这个铁板上钉钉的事实。这一下子好了,人饿得半死不活的,又加了个缺胳膊断腿的,都说秋天的茄子怕霜打,现在的施家桥子不仅有白花花的霜,还有一尺多深甚至几尺深的雪,如果今后无休止的“两头逼”,当心全乡干部群众在哪一天砸掉你的饭碗!

王丹青想过这些,难受的滋味比嘴里嚼着黄连还要苦,吞不进去也吐不出来。他烦躁不安,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决意用最人性化的举动,给这位同甘共苦的兄长来一次真切的“赔罪”。

他叫一直站在自己身旁的通讯员小但把会场上的财政所主任喊了出来。

“你现在就去街上买一只老母鸡,让你老婆亲手熬了,你跟我一起,给正在卫生院治疗的汪于良书记送去!”说完这句话,王丹青向财政所主任打了一个说去就去的手势。

“我老婆子……”

“你老婆怎么了?不要找理由。算是到外国去了,也得从天上飞回来,按我说的去搞。今天我要毫不客气的告诉你,在施家桥子乡,我这个乡长乱世无用,我看你这个财政所主任也是脓疱里的一滩脓。你现在就给我去,一个字也不要说”。

“不是别的,我老婆子前几天跟我搞架子,到现在还没有说话。”

“你给我住嘴,再说下去,老子要打人的!”

王丹青的强硬态度,彻底堵住了财政所主任的嘴,使他没了解释余地。当时会场上的人都诧异地望着,财政所主任担心在大家面前丢脸,只能带着一副苦瓜脸,胆战心惊地往菜市场那个卖鸡子的摊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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