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龙友寄给县委艾书记的那封告状信在艾书记那里早已化成了泡影,没有给王丹青带来任何负面影响,王龙友对此却开始了他的辩证思维,他认为凡事有失必有得,虽然王丹青的问题在艾保山那里没有起到半点作用,但是在顶上面就大不一样了。现在,他的神经细胞几乎处于绝对兴奋的状态,原因是他向省委办公厅发去的那封关于王丹青贪污中小学危房改造(国债)项目资金在城区兴建小洋楼的告状信,像一枚重磅炸弹即将要在施家桥子这块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发生剧烈爆炸。王龙友和他百依百顺并且有着共同嗜好的妻子用顺向的思维反复地预测着事态的发展趋势,然后列出了这样一条理想的路线:举报信+省委领导批示+专案组调查=王丹青隔离审查和末日的来临。
这几天,王龙友根本在家里坐不住,每天都要沿街晃动!
施家桥子的街道走几个来回,逢人便主动地打招呼,传播着那句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问话:"听说省里的专案组来了,是专门审查王丹青的,你知道吧?"
施家桥子是"状元之乡",那些识墨认字的人不管是干部还是农民听见王龙友的问话之后,从不作出知道不知道的回答,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非常自然地把话题转移开来,扯着别的理由走开了。其实,他们心里都有一本账,凡是涉及王丹青这样的敏感话题不管怎么猎奇,只要是王龙友亲手炮制和传播的,不仅有水,而且还有鬼。听不得也信不得。
王龙友天天遇到这种窘境,他却没有一点遇到窘境的感觉,他坚信他的判断力,也坚信他的这一锤子不是夯在王丹青的别处,正是夯在王丹青的腰窝子上。
事情确实如此。
公元2003年1月,中央领导同志在王龙友用特快专递寄去的举报信上作出重要批示:"转B市主要领导同志阅,责成严查重处涉案者。"
同年二月上旬,E省省、地两级纪委组成专案组进驻县。
当晚,县委艾书记艾保山同志列席参加了专案组在县委常委会议室召开的第一次会议,通报举报内容,研究工作方案,强调保密纪律,要求速战速决。
最后一项议程,征求艾保山同志意见和看法。艾保山同志语气坚定地说:"我不相信举报信的举报内容。"
"你没有搞错吧?!这里有中央领导同志的重要批示,能不查吗?"
"我的意思是,中央领导同志的批示无可厚非,但举报信所反映的问题可能会有较大的出入。因为在此之前的去年五月份,我们市纪委根据同样内容的举报信专门调查过一次。存在的唯一问题就是挪用专项资金平衡财政预算,把部分项目款变成了吃饭钱,没有把全部资金用在项目建设上。"
"不管怎么说,我们肯定要进行一次全面调查。在我们过去办理的案件中,也曾经有过不仅没有查出腐败分子反而查出了清正廉洁的干部的情况。我们希望这次的调查结果也会如此。"
"谢谢你们对我的理解。请放心,我们县里一定配合你们搞好调查取证工作,需要提供什么情况,我们有关部门一定会及时地提供。"
"好,那就各就各位吧。工作中有什么问题请专案组的同志及时向我报告和反映,力争十天之内结束整个调查工作。"专案组组长姚永政同志严肃地说。
第二天,专案组单刀直入,对县财政局、县计委等部门下拨到施家桥子乡财政所的各类专项资金情况开展了为期一周的秘密调查,全面准确地掌握了拨付额。然后调整办案策略,缩小包围圈,转战施家桥子,开始接触王丹青。
"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们来施家桥子调查专项资金使用去向一事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所有的专项资金来源和数额与我们在县里掌握的情况是一致的。但是从这些资金的使用情况看,分散使用、挪作他用的问题比较严重。"专案组长姚永政同志开门见山地说明了调查的情况,"关于你在城区建私房的问题,我们将进一步调查核实你的资金来源、建筑规模、工程投资、施工单位等一系列问题。作为一名基层领导干部,相信你能够设身处地地换位思考,积极配合支持我们调查组的工作。"
"上级审查下级,本身就是一种天经地义的事情,群众所反映的问题,是真是假,以上级组织调查核实的为准,工作中存在什么问题,只要是我的责任,我就应该无条件地承担起来并且接受上级组织的处理。今天,我在上级领导面前最大的义务就是提供真实情况,客观的也好,主观的也好,恳求您听我把话说完。"
"没事,只要是你的心里话都可以说出来。"
"这两天,你们从这艰苦恶劣的自然环境和这几天的起居饮食中可能在直观感觉上对施家桥子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这里山穷不长树,水穷贵似油,地穷产量低,人穷缺食衣,是全省有名、全国挂号的老区贫困地区。长期以来,这里发展上不去,治穷无良药,电不通、路不畅、气温低、霜期长,什么人流、物流、资金流、信息流,什么大改革、大开放、大引进、大发展在这里无从谈起。传统落后的耕作方式,饭能吃个半饱就满足的生活习惯和穷不思变的惰性心理,以及荆棘丛生的自然环境被一些不知根底的文人墨客片面地描绘成了民风淳朴的净土和山川秀美的天堂。殊不知,这里长期处于一种农民靠国家救济吃饭,干部靠项目资金吃饭,姑娘靠嫁给丈夫吃饭,男人靠上门做婿吃饭的极度贫困的寄生性生存状态。这种状态从全国解放开始一直延续到80年代初期。自此以后的两届党委、政府虽然扭转了乾坤,但在其后的两届党委、政府手里却又出现了严重的反弹,有的把项目资金全部当饭吃了,有的分一半当干部工资发了,另一半当作书记乡长开支的公用经费报销了。四五年的时间,几百万的资金没有办成一件事情。深重的自然灾难,沉重的债务包袱,严重的社会问题,如果允许政府破产,施家桥子早就在中国的地名志和地图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受命于危难之时,来的时候除了一穷二白和混乱的思想状态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上任五年来,受现实条件的制约,迫不得已地将通过各种渠道争取回来的专项资金,一部分用于吃饭还账,一部分用于指定的项目建设。比如你们查实的那笔七十万元中小学危房改造项目资金,其中偿还'普九'建校款三十五万元,用于危房改造二十四万元,真正用于大家吃饭的只有十一万元。你们知道,乡里这些吃财政饭的干部好比是书记、乡长的棒劳动力,乡里的各项事业、各项工作都是他们去干的,如果这些棒劳动力的工资发不到手,连饭都吃不饱了,再好的思想,再高的境界,恐怕也没有人会喝着凉水唱《国际歌》,饿着肚子唱《东方红》。还有一些搞了一辈子工作的离退休老干部,他们现在老的老、残的残、病的病,拖欠他们的工资就等于断了他们的养命钱。所以在这种困境下,只好冒着政治风险,踩着政策红线去挪用专项资金了。我们明知这是一种错误的做法,但又无他路可走。如果专案组的领导们这次硬是要追究我们的党纪政纪责任,我和乡长只有认了。"王丹青说得如此通情达理,连专案组的那些反腐英雄们也动了情。
"关于我在城区建私房的问题,我只想在上级领导面前说这么几点:第一,我建的私房是不是具有欧式风格的小洋楼,让那些长期在城市工作和生活的干部职工和居民们去评说。如果单纯地用山里人的眼光来看和与山里人居住的干打垒土坯房子相比,那这个'小洋楼'的定义绝对站得住脚的。第二,在建房之前,我用书面和口头形式向县纪委和本乡的全体班子成员作过领导干部个人重大事项双重报告,并就建房理由、征地地点、建房规模和面积、资金来源和谁负责承建等等均﹣一作了细致的说明。目前,县、乡两级纪委存有这个报告,我家里也存有建房过程中开支的各种发票。上级领导可以调查核实。第三,我本人是否存在贪污行为,专案组可以开展全方位的调查。第四,我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廉洁干部,平时陪客就餐没有交过陪餐费;固定电话、移动电话有公费私话的现象;由于我抽烟,接待上级领导时有抽公费开支的接待烟的现象;还有公务车辆不一定全部用在公务上。但是,请上级领导相信,在事关本人政治前途和命运的重大原则问题上,我从来未敢马虎过,什么事情能干,什么事情不能干,这个界限在我的心目中应该说是划得比较清晰的。今天,领导们既然找我谈话,我很想多耽误一些你们的时间,请求你们在万忙之中亲自过目三个方面的东西:一是我到这里工作以来上交的无法拒绝的礼金礼品的收据;二是我建在城区的私房及各类发票;三是存在县、乡纪委的关于我的建房问题的个人重大事项报告。你们看了这三个方面的东西,我的心里可能会好受一些,如果不看的话,我不能保证我为此不会背上思想包袱。你们无论工作有多忙,时间有多紧,我恳请你们一定要尽量满足我这个要求。"
"丹青同志,听了你说的这一席话,我作为专案组的主要负责人很受感动。看来,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不仅要对党的事业负责,而且还要对党的一名基层领导干部负责,你请求我们必看的三个方面的东西,我们一定去看,让我们在上级组织面前、在人民群众面前和社会各界面前很好地为你洗身子,正名声。"专案组长姚永政同志推心置腹地说。
王丹青坐在一列发往省城的普快列车上。思绪万千,想得最多的是用什么样的学习态度来对待这次学习。
因为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不惑之年频频向他招手的时候,还会有享受像义务教育待遇一样的学习机会。他不能不倍加珍惜并且打心眼里感谢党组织提供的这次机会。
从接到调训通知那时候起,他的一切几乎全部回到了学生时代。所不同的是,这个时候怎么也产生不了童心与顽皮,较多的甚至所有的都是一些关于责任和使命的思考。
他觉得井底之蛙的最大特点就是对自己所拥有的时空感到无穷无尽的陶醉和满足。他原以为自己头脑中的知识只是有点少。现在看来,这些已有的东西在一张研究生文凭的遮挡下,其实都是一些陈旧得不能再陈旧的东西了,如果不来一次大的更新,那么腐烂绝对是必然的。
他不想用欺骗来掩盖自己的虚伪,以致给人一种满腹经纶的错觉。他知道他现在必须做的事情,就是去占有在省委党校里的每一分钟时间,走进父亲用心血和汗水精心构筑的知识殿堂,幸福地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吸吮那血浓于水而且是阔别多年的甘甜乳汁。
实不相瞒,骄傲和自豪是他现在的心情,因为,那里的一切将会使他不再陌生,那里的一切将会全部归他所有。面对这部知识的阶梯,他想选择一种另类的力量和精神作支撑,和他的同学们一道义无反顾地登上她的巅峰。到那个时候,再去用他们共同征服的知识,迎接市场经济的严峻考验。
走的那天,王丹青正在召开全乡村级以上干部参加的开春工作会议,此前他并不知道县委派他赴省委党校学习。接到县委组织部的传真通知,他同乡长通气后干脆在这个会议上进行了传达。与会的同志备受鼓舞,认为县委的这个安排不仅是对他们的书记在工作上的肯定,更重要的是给予全乡人民的政治荣誉。其实他们早就意识到,他们的书记是一位具有独当一面能力、决战决胜能力、驾驭全局能力的乡镇领导干部,也是一位具有独到见解,出思想、出经验、出成果的知识型领导干部,在提拔的问题上无非是迟早的事情。
但是,一个乡镇毕竟是一个区域性的社会,它如同一个国家和一只麻雀一样,东西南北中,党政军民学,五脏六腑样样都是全的。因此,围绕王丹青到省委党校学习一事,一时间在施家桥子乡的各个不同层次传出了三种不同的版本。
第一种版本是在施家桥子乡的干部层次中传出的。根据他们对王丹青素质、能力的认识和接触,认为王丹青到省委党校学习是上级党组织专门为他搭建的一个政治进步的阶梯,一旦学习结束,肯定是不会再回施家桥子了,要么在县出任某个副处级领导职务,要么是提拔交流到其他县(市),不管是走是留,王丹青进入县(市)级领导层已成定局。为此,这部分人为今后的施家桥子多出一条经济援助的路子感到格外高兴。
第二种版本是以王龙友为首的一伙人制造的。他们至今还沉浸在省纪委专案组审查王丹青问题的喜悦之中。尤其是根据王龙友的政治敏锐性和政治鉴别力,他们已推断出王丹青因经济问题已经惹出了很大的麻烦省纪委专案组根据掌握的线索和初查的违法违纪事实,王丹青100%地被省纪委专案组以调省里学习为名把他"双规"起来了。所以,这几天王龙友像喝了一杯落心酒,大发感慨地说:"事到如今,王丹青落此下场,我姓王的尽管一生不得志,但是现在即使粉身碎骨,也死而无憾了。"
第三种版本则是从县里和施家桥子等多个渠道陆续传出的王丹青赴省学习的消息后,施家桥子以外的与王丹青平起平坐的一些人士顿时红了眼,不约而同地找到县委组织部,问为什么派王丹青去省学习而不派他们。组织部部长不宜对彼此的素质和能力进行比较,只好采取顺水推舟之策,说是地委组织部亲自点的将。这些人拿地委组织部无门,只有捏着鼻子撇着嘴无话可说了。
为期三个月的学习深造期间,王丹青真的没有辜负艾保山和县委的期望。在赴省学习的一百名乡镇党委书记当中,王丹青先后在省委党校报刊上发表了五篇论文,在全班举行的学习成果交流会上交流了六次学习体会,他的散文《感悟知识》被省电视台制作成全省第一个电视散文节目,获得了省委党校颁发的"学习优秀奖"、"科研理论成果奖"、"优秀学员奖"等荣誉。更为特殊的是,在学习结束的结业典礼仪式上,省委副书记、省委党校校长杨永良同志,破例地为王丹青颁发了省委党校结业证书。除此之外,省委党校还在王丹青的学习鉴定表上写下了"该同志值得提拔重用"最有分量的一笔。
王丹青认为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他也认为他结业后应该继续回到他眷恋的大地和人民那里去。因为他舍不得他们,他也知道他们舍不得他。
猜测、议论和嫉妒的蔓延和繁衍,给王丹青带来了无尽的麻烦,也燃起了王龙友的愤怒的火焰,他不惜血本地散布谣言,同一字体的大字报隔三岔五地出现在施家桥子的交通要道、公共场所,一封封更为恶劣、赤裸裸的举报信也雪片似的摆放在艾保山同志的办公桌上。
张贴大字报在施家桥子的干部群众眼里其实早在前些年就已经司空见惯和习以为常了,人们对于这种现象几乎没有什么兴趣,唯有的兴趣不是对内容的兴趣,而是猜测这是某某人笔迹的兴趣。艾保山同志对此更是厌烦不已,他从各个不同侧面已经真实地了解了王龙友这个人,他只要一看这类的信件,定会准确地作出这是王龙友干的或在王龙友操纵下干的结论,并且一猜一个准。所以每当他收到关于反映王丹青经济问题、建房问题、作风问题的信件,他干脆一概不理,然后把这类肮脏的东西塞进碎纸机把它粉碎了事。
王龙友根本不知道这些。他一直善于顺向思维,因为他已经从"花上八分钱,瞎忙大半年"的实践中多次地尝到了甜头。
三个月之后,王丹青回来了,他重新回到了他原来的工作岗位义无反顾地从事着他的事业。
这个时候,三种叹气声又弥漫了施家桥子:
"我们算定王书记一定会得到提拔的,怎么会是这种结果呢?"
"不成功便成仁,只要达到了扰乱他王丹青心绪的目的,也算是我的一大胜利!"
"好事人人有份,既然王丹青学习深造回来了仍然跟老子们一样,我看这是两头母牛比屁股,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想到这里,王丹青感到有些好笑,另外的一件事,使他亲眼看见了阴暗角落里的歪风邪气对于一个地方公序良俗的冲击。
这几年,一些好事的人的舌头吐得特别欢,逢人就说黄龙湾中学老师王善读自从退休以后,不知咋搞疯球了。
于是乎,圈子内外的人们便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对王善读进行观察。大家目睹这个走路不稳当,嘴里“自说神”的王善读之后,得出了一个一致性的结论:王善读真是疯球了。
好事的人听罢此言,自鸣得意地说,“你看老子没有说错吧!”
接下来,好事的人不甘寂寞,分别忙碌地为王善读操起了淡心,异口同声地奉劝其妻:“干脆离了吧,跟这个疯子在一起过日子有啥意思?听说疯病还传染呐……”
其妻心平气和地问:“还有吗?说完了我就走的。”
无奈之际,好事的人只好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妈的!又是一个疯子,该你妈的造孽受罪……”
四年之后,王善读的教育题材的长篇小说《烛影)出版发行,突兀地出现在人们面前。
可能是那些好事的人这几年为了王善读的“疯病一事活得太累了,现在的舌头僵硬得总共只吐出了一句话,“狗日的,原来他在写小说”。
后来,王善读专门留下了几本小说.在封二的作者简介下面写下了“人言可畏,人言可笑”八个字,送给了那些好事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