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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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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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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七章 新闻锐笔

盛夏时节,酷热是豫中平原唯一的主宰。天空极高,没有一丝云彩,呈现出一种褪色发白、近乎刺眼的淡蓝色。太阳悬在正空,放射出灼目的白光,无情地炙烤着毫无遮蔽的大地。

宝丰县解庄村外的打谷场,是这片酷热的核心。新收割的小麦,金黄色的麦穗连带麦秆,厚厚地铺满了整个用石磙反复碾压、夯得异常坚实的黄土场地。麦粒在烈日的持续暴晒下,发出极其细微、密集的“噼啪”声,麦穗在高温下爆裂。但这微弱的声响,完全被田野间无处不在、震耳欲聋的蝉鸣所覆盖和淹没。新鲜麦秆被高温烘烤后散发出类似干草燃烧前的焦糊味,泥土被彻底晒透后蒸腾出的土腥味,以及麦穗本身浓郁的成熟甜香。这些气味充斥在每一寸空间里,钻进每个正在劳作的人的鼻孔、喉咙,甚至附着在皮肤上。

十几个皮肤黝黑精瘦结实的农人,赤着上身或穿着被汗水浸透的汗褂,正挥动着沉重的木叉,反复翻晒着场地上的麦子。汗水从他们深陷的脊沟、肋骨间,以及布满皱纹和晒斑的额头上,源源不断地沁出。汗珠汇聚成浑浊的溪流,顺着黝黑油亮的皮肤表面滚落,砸在坚硬如石的打麦场地面上。“滋”的一声轻响,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旋即又被头顶凶猛的热力蒸发殆尽。

陈克寒就站在这片蒸腾着热气和麦香的麦场中央。他身旁是一个巨大的、表面被经年累月的碾压磨得异常光滑的青石磙,在正午烈日的直射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是中共中央中原局宣传部副部长,同时也是新近在宝丰驻地成立的新华社中原总分社社长。他穿着一件灰布军装。酷热难耐,军装的风纪扣被他解开,领口敞开着,露出同样被晒成深古铜色的、结实精悍的胸膛和一段青筋微凸的脖颈。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剃得很短的平头鬓角渗出,顺着他脖颈上深刻的皱纹和凸起的喉结,争先恐后地滚入被汗碱反复浸透、变得像砂纸一样硬邦邦、摩擦着皮肤的衣领里。

他左脚猛地抬起,鞋底沾着黄土和麦芒,重重踏在冰凉坚硬的石磙表面。腰间那条沉甸甸的、装着几十发黄铜七九式步枪子弹的牛皮子弹带,随着这个动作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子弹带上的黄铜弹壳相互碰撞,发出一阵短促而清脆的“叮当、叮当”声。这纯粹的金属撞击声,在热浪包裹的、只有远处树上知了单调嘶鸣和桑叉翻动麦秆发出的“沙啦”声的打谷场上,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他高高举起右手,手中紧握着一枚沉甸甸闪着黄铜光泽的弹壳。这是最常见的七九式步枪子弹壳,尾部底火的凹槽清晰可见,口部边缘因长期摩挲和沾染了枪油与火药残留,显得颜色略深、有些发乌。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直射下来,金属表面反射出几个刺目的、跳跃的光点。

“同志们!”陈克寒的声音骤然响起,洪亮,带着胸腔共鸣产生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场上的杂音,声波有力地撞向打麦场边缘那堵一人多高、斑驳破旧的土坯院墙。那土墙表面坑洼不平,布满了深深浅浅、新旧交叠的痕迹:圆形的、边缘相对规整的孔洞是步枪子弹留下的;边缘撕裂、呈不规则放射状或星芒状的坑洼,是机枪扫射或手榴弹破片造成的;还有一道道细长的、深深的、带着拖拽感的划痕,显然是刺刀用力扎入又猛地拔出时留下的。这些密密麻麻、无声无言的伤痕,是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最直接、最残酷的证明。他的目光锐利,像两把刷子,逐一扫过面前三十九张年轻而紧张、被汗水浸湿的面孔——这就是刚刚成立的新华社中原总分社下属的战地新闻训练班的第一批学员。他们大多二十岁上下,穿着同样不合身、打着各色补丁的灰布军装,有的脸上还带着未脱的学生气和青涩,有的则已有了几分被硝烟熏染过的、超越年龄的沉稳,眼神里藏着警惕。

“从今日起,”陈克寒用力晃了晃手中的弹壳,金属的反光在阳光下刺目地跳跃着,“这弹壳,就是你们的墨盒!”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简短有力的话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在热浪中激起回响,“它曾经装过杀敌的子弹,现在,它要用来装你们的墨水。记者的笔,就是另一杆枪,它射出的不是子弹,是铅字!这铅字,要戳破敌人的谎言,要准确报道前线的真实情况,要鼓舞我军的士气,要揭露敌人的虚弱本质!它要像子弹一样打得准,像刺刀一样捅得深,像冲锋号一样响亮!明白了吗?”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陈克寒非常清楚自己的使命:刘伯承、邓小平、陈毅统帅中原、华东两大野战军,连续取得洛阳、宛西、宛东、开封、睢杞、襄樊等战役胜利,消灭国民党正规军近19万人,解放县城100余座,初步形成地跨五省的中原解放区的宏大现实。新华社中原总分社成立,让自己出任社长,正是为了适应这迅猛发展的形势,加强中原大区的新闻舆论工作。

“明白!”三十九名学员几乎同时挺直了腰板,齐声回答,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激昂,但也清晰地透露出初临战场、骤然肩负重任的紧张与不安。汗水从他们年轻光洁的额头、鬓角、鼻尖,甚至下巴,不断渗出,汇聚成浑浊的溪流,顺着被晒得发红的脸颊滚落,洇湿了粗糙的军装领口,或者直接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迅速被干渴、滚烫的泥土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瞬间消失。他们知道,总分社刚成立时规模小,人员不足,编辑部主要依靠李普、张铁夫、黎辛、闫乃一等骨干,采编人员尤其缺乏,机要工作则依靠从中原军区机要处调来的胡健民等5名骨干成立的机要科,他们的肩头,分量不轻。

他们脚下的土地,是新收割后裸露的麦茬地。被镰刀齐根割断的麦茬,断面坚硬锐利,像无数根倒插在地里的细铁丝。学员们穿着单薄的粗布鞋,鞋底早已磨损变薄,有些甚至磨穿了,露出了里面的脚趾或脚后跟粗糙的皮肤。这些尖锐的麦茬无情地刺痛着薄薄的鞋底,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沙沙”的摩擦声和脚底传来的不适感。更尖锐的断茬甚至能透过磨损的鞋帮边缘,直接扎到裸露的脚踝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迫使他们不时地挪动一下脚,皱紧眉头。

周慕云站在队列中,脚底的刺痛感让他微微蹙眉。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本残破的《千字文》,这是一位教授在黄泛区那场灾难中,被浑浊巨浪吞噬前,奋力塞进他怀里的唯一遗物。书页早已被泥水和泪水浸透,变得发黄发脆。每当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张,罗教授被浊浪吞没的最后一幕便不受控制地在脑中闪现,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痛楚。土墙上狰狞密布的战争印记、脚下锐利的麦茬、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麦香混合的气息、以及那本贴身藏着的残书所承载的流亡艰辛与失去……这一切,都构成了这所特殊“大学”——战地新闻训练班露天第一堂课沉重而真实的背景。空气里,浓烈的带着收获气息的麦香,干燥呛人的尘土味,咸涩的汗水味,以及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名为“使命”与“随时可能降临的牺牲”的巨大压力,混杂在一起,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令人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烦闷。这压力,也源自于中原局领导军民正在轰轰烈烈开展的土地改革、“三查三整”运动,以及建立政权、恢复经济、建设地方武装、发展文教等繁重的解放区建设工作,新闻工作必须紧密配合。

战地新闻训练班,即中原大学新闻系第一期的实际课堂,并未设在宝丰县赵官营村的总社驻地,而是设在中原大学新闻系所在的宝丰县肖旗乡解庄村。系主任由陈克寒兼任,副主任由即将到任的总分社副社长谢冰岩兼任,教务主任是江涛。由于总分社初建,机构尚不健全(下设秘书科、人事科、编辑部、采访部、机要译电科、电务科),人员紧张(编辑部主任陈笑雨、采访部主任李普等骨干正陆续抵达),新闻系的专职教师只有刘国明教授一人,主要教学任务都落在中原局宣传部和总分社负责同志肩上。

课堂设在一处相对宽敞但简陋的农家院落里。院墙是土坯垒的,有些地方已经坍塌。几间瓦房充当宿舍和办公室,上课则在院中搭起的一个简易草棚下,或者直接在较大的堂屋里。堂屋里光线昏暗,墙壁被烟熏得发黑,地面是夯实的黄土。几张从老乡家借来的高低不平的方桌和条凳拼凑在一起,权充课桌。

周慕云小心翼翼地在一张相对平整些的方桌上,铺开一张质地极其粗劣的稿纸。纸是晋冀鲁豫边区用土法造的,纸面布满细小的草梗、未脱尽的麦壳和未能化开的、疙疙瘩瘩的纸浆纤维,手摸上去沙沙作响,感觉脆弱不堪,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打谷场上被陈克寒那番话点燃的激动心绪和随之而来的、沉甸甸如巨石般的压力。胸腔里那颗心,还在为贴身那本残书所承载的惨痛记忆隐隐作痛。他拧开墨水瓶的金属盖,提起一支半旧的“新民”牌钢笔,笔尖有些磨损,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弱的金属光泽。他蘸饱了粘稠的蓝黑墨水,悬起手腕,开始在粗砺的纸面上,用力写下报道的标题——“宛东大捷”。笔尖划过布满杂质的纸面,发出沙沙的略显滞涩的摩擦声响,墨水在遇到草梗和疙瘩处,不受控制地洇开微小的、不规则的墨点。他想起了总分社刚成立时,报道主要依靠翻译密码和电台收发报完成,机要译电科在刘铁军、王树和领导下,下辖三个密码股(郝名唐、李荣江、程远凯任股长)和一个明码股(刘金兰任股长,负责收译总社大广播),电务科在熊景钊(后乔树植)领导下有五个电台,二十多名报务员,支撑着信息的传递。

当他全神贯注,屏住呼吸,手腕用力,写完“捷”字的最后一捺,准备提笔的瞬间,笔尖突然“嗤啦”一声,挂住了桌面上一处凸起的、尖锐如针的木刺,那是桌面年久磨损崩裂出的木茬。笔尖猛地一顿,一团浓黑粘稠的墨迹在纸面迅速洇开、扩散,形成一个迅速扩大的、边缘毛糙的不规则污渍,将那个刚刚写就、凝聚着胜利喜悦的“捷”字彻底吞噬、掩盖,只留下模糊的黑色团块。周慕云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和莫名的烦躁感如同沸水般涌上心头,额角立刻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带着懊恼“啧”了一声,伸手去蘸墨水瓶。动作幅度稍大,手肘却不小心重重带翻了立在桌边、充当临时笔筒的那枚黄铜弹壳。

“哐当!”一声脆响。黄铜弹壳在凹凸不平的桌面上滚动起来。筒内残留的、未干的、粘稠的蓝黑墨汁随之倾泻而出,在粗糙、布满划痕的桌面上肆意流淌、滚动,留下一条蜿蜒曲折、断续不连、浓淡不一的墨色轨迹。这条墨色的轨迹,不偏不倚,正正地覆盖在周慕云先前写下的日期——“五月二十八日”之上。墨迹完全覆盖了字迹,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笔画轮廓,日期变得无法辨认。

“别动!”正在巡视学员写作的陈克寒低喝一声,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和威严,瞬间压过了学员们的低语和窗外依旧喧嚣的蝉鸣。他大步上前,俯下身,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疤的右手一把抄起还在微微滚动的弹壳。他粗粝的指腹毫不在意地抹过桌面上那道新鲜的、湿漉漉的墨渍,目光锐利地扫过狼藉的桌面和懊恼的周慕云。

“看到了吗?”陈克寒的声音带着一种在战场上培养出的、对细节敏锐的观察力和习惯性的严厉口吻,指着桌面上的混乱墨迹和翻倒的弹壳,“战场上,一个疏忽,一次意外,就可能让重要的信息被掩盖,让努力付之东流,就像这日期,被墨迹盖住了。”他抬起头,目光扫视着围拢过来的、脸上带着困惑和不安的学员,“记者的笔,要稳!要准!要时刻警惕每一个细节!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容不得半点马虎!就像刘伯承司令员常告诫记者的,报道要‘取材求精,构思求密’!” 他引用的,正是记者齐语根据刘伯承谈话整理的《刘伯承将军谈采访和写作》中的要点。他的目光最后锐利地落在脸色发白、额头布满细密汗珠的周慕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沉甸甸的期望,“周慕云,给我刻进脑子里!在战场上,你的铅字,就是射向敌人的子弹!它要比敌人射来的枪弹,更早、更准地钉进历史!钉进每一个看到它的人心里!听见没有!”

陈克寒那洪亮如钟的话语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让周慕云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猛地爬上来,瞬间驱散了周围的酷热暑气。他努力挺直有些发僵、微微颤抖的身体,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吞咽了一口干涩的唾沫,才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声音:“听……听见了!” 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与压力。

在赵官营村新闻系驻地一间稍大的土坯房里,临时充当了印刷间。“咔哒……咔哒……”低沉、富有节奏的金属运转声持续轰鸣着。运输员老耿,一个脸庞黝黑似铁、额头刻满风霜沟壑、眼角总是习惯性带着一丝疲惫却温暖笑意的老兵,正用沾满黑色油污和黄色泥土的袖口,胡乱擦着额头上滚滚而下、几乎迷住眼睛的热汗。汗水在他黑红粗糙的脸膛上冲出几道泥泞的沟壑。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奔袭,徒步和借助简陋的板车,把这台极其宝贵、堪称“家当”的滚筒油印机,从百里外正遭受敌人猛烈攻击的危险地带抢运回来。机器散发着长途跋涉后的浓重机油味、被车轮碾压过的尘土干燥气味和他身上汗水的咸腥气息混合在一起。为了保护机器核心的滚筒不被碰撞和可能的雨水侵蚀,外面还紧紧裹着几层厚实的、涂了桐油的防雨布,用麻绳捆扎得严严实实,像个巨大的粽子。这台机器,将是新闻系和总分社重要的宣传武器。

老耿咧开干裂起皮的嘴唇,露出一丝疲惫而满足的笑容,对着围拢过来好奇观看机器的学员们说:“这铁疙瘩,可是拿命换来的宝贝疙瘩,金贵着呢!路上遇了狗日的飞机扫射……”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

“咻——!”话音未落,远处天际骤然响起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厉呼啸!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令人头皮发麻,带着撕裂耳膜的死亡尖啸,瞬间压倒了油印机低沉的噪音,充斥了整个空间。

“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赵官营村外不远处猛烈炸响,大地如同筛糠般剧烈震颤!一股狂暴的、无形的冲击气浪裹挟着碎石、泥土、灼热的金属弹片和浓烈刺鼻的苦味酸炸药气味,席卷而来。虽然距离稍远,但强烈的震动依然让土坯房簌簌落土,窗户纸剧烈抖动!刺鼻的硝烟混合着土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睁不开眼,剧烈地咳嗽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机器!”老耿的嘶吼瞬间压过了爆炸的余音和众人惊恐的倒吸冷气声,没有任何思考,完全是出于一种保护最珍贵物资的、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如同扑向即将倒下的战友,他猛地张开双臂,整个身体像一堵坚实的墙壁般,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台沉重的油印机!他用自己宽厚结实的后背,迎向了冲击波可能卷来的方向!

“噗嗤!”一声令人牙酸的、高速锐器穿透皮肉、撕裂筋骨的低沉闷响清晰地传入附近几个学员的耳中,声音不大,却异常瘆人。一块从爆炸点飞溅而来的、边缘锋利的弹片,穿透了并不厚实的土墙,狠狠地扎进了老耿的后背!

“当啷!”几乎同时,另一块较小的弹片或碎石猛烈撞击在油印机坚固的铸铁护壳上,发出刺耳尖锐的撞击声!巨大的冲击力让沉重的机器都猛烈地晃了一晃!发出“嘎吱”的呻吟。

浓重的带着辛辣味道的硝烟和刺鼻的火药味,混合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新鲜血液特有的甜腥铁锈味,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彻底盖过了油墨和尘土的气息。呛咳着的学员们从最初的惊恐中反应过来,不顾一切地冲上前,七手八脚、奋力掀开老耿那沉重、已然失去生机、后背灰布军装被迅速扩大的暗红色鲜血浸透并变得粘稠的身躯。当老耿的身体被艰难移开,露出他身下那台油印机时,所有人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油印机冰冷的金属护壳上,赫然被砸出一个明显的凹坑,边缘扭曲。一块边缘锋利、沾着暗红色鲜血和细碎肉组织、还带着灼热温度的炮弹破片或碎石,深深嵌在凹坑里,距离滚筒那精密脆弱的轴承位置仅毫厘之差!是老耿用他那双搬运过无数弹药和物资、布满厚厚老茧的手,用他整个身体的重量和生命最后的爆发力,死死地护住了机器的要害,用血肉之躯承受了致命的冲击!他倒下的姿势,依然保持着双臂环抱机器、身体前倾保护的姿态,像一座凝固的雕塑。

张梅,这个平时扎着两条粗黑辫子、手脚麻利、性格泼辣开朗的姑娘,此刻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无法合拢,浑身像打摆子一样筛糠般剧烈颤抖,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烟尘和汗水,冲出两道泥泞的沟壑。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强烈的窒息感让她几乎站立不稳,胃里一阵阵翻搅。但她知道此刻不能倒下。这台冰冷的机器,是老耿用命换来的,也是新闻系和总分社的宝贵财产。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和撕心裂肺的痛楚,颤抖着双手,指甲几乎要抠进包裹机器的、厚厚的防雨油布里。解开那被粘稠、温热、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鲜血浸透、变得沉重无比、触手滑腻粘稠的油布,这个过程异常艰难,每一次触碰都让她指尖发麻。当最后一层浸透鲜血、变得暗红的油布被揭开,油印机滚筒终于显露出来,冰冷的金属表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寒光。然而,在靠近轴承的关键位置,却沾着一大片暗红、粘稠、正缓缓向下流淌的温热浆液——那是老耿身体里喷涌而出的、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热血!暗红的血珠还在顺着滚筒光滑的弧面,一滴,一滴,沉重地滴落在满是灰尘、泥土的地面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每一声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抓起一团相对干净的医用脱脂棉纱,蘸上极其珍贵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医用酒精,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徒劳地试图擦去这刺目惊心的血迹。然而,酒精不仅未能洗净浓稠的血浆,反而让那暗红色的液体在光滑冰冷的金属表面迅速晕染扩散开来。她悲痛欲绝,精神高度紧张,巨大的现实悲痛彻底吞噬了她。

陈克寒脸色铁青,眼神冷硬如深冬的寒冰,下颌的肌肉紧紧绷着,腮帮子咬得棱角分明,牙关紧咬。他沉默地蹲下身,目光在地上狼藉的落土、碎屑、斑斑点点的暗红色血迹中仔细搜寻。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终于,他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极其庄重地、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血污,从一堆沾着暗红血渍的尘土和碎物中,拈起一样东西——那是半截人的手指!断口参差不齐,森白的骨茬刺眼地暴露在外,筋肉模糊外翻,暗红的血液大部分已经凝固发黑,呈现出一种可怖的深褐色。指根处,还紧紧缠绕着一小圈褪色但依然能辨认出是蓝色的粗布条——那是新华社战地记者特有的袖标!布条已被鲜血浸透成深褐色,深深勒进了因冲击和死亡而肿胀变形的皮肉里。陈克寒沉默着,一言不发,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沉重而灼痛。他站起身,将那半截断指,轻轻放在一旁干净的布上。

“此处,” 陈克寒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在粗粝的岩石上用力摩擦,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胸腔里挤压出来,“当立无字碑!” 无需任何文字,这牺牲本身,这血肉铸就的守护,已是天地间最深刻、最震撼的铭文。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张梅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和血珠持续滴落的“嗒……嗒……”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空洞地回荡,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这牺牲,是无数为党的新闻事业献出生命的前线记者的缩影。

周慕云趴在弹痕累累的农家方桌上,钢笔在稿纸上近乎疯狂地舞动,笔尖划过粗纸发出急促而密集的“沙沙沙”声,仿佛要将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目睹老耿惨烈牺牲的巨大悲恸与无力感、对宛东前线胜利消息的极度渴望与求证焦虑、以及对自身即将肩负的战地记者责任的沉重压力——全部倾泻于笔端。钢笔吸管里,不可避免地混入了穿越黄泛区泥泞沼泽时渗入的细碎沙粒,蓝黑墨水写出的字迹,因此呈现出一种不常见的、带着灰暗压抑色调的暗紫色,笔画边缘也显得粗糙。总分社刚成立不久,他们就及时报道了河南大学教授嵇文甫、王毅斋等大批开封学生和文化界人士投奔解放区的消息,引起了巨大反响,《人民日报》多次转载。

当他写到关键处——“我军冒雨奔袭七十里,直插敌后心脏”——窗外酝酿已久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终于承受不住饱和的水汽,如同天河决堤,狂暴的暴雨轰然而至!

豆大的雨点,挟带着万钧之势,穿透茅草屋顶的缝隙和漏洞,如同无数冰冷的、高速坠落的弹丸,狠狠砸在桌面上,发出密集的“噼噼啪啪”爆响,同时也猛烈地砸在周慕云摊开的稿纸上!瞬间,刚刚写下的“七十里”三个字,被密集的雨点击中、浸润、瓦解!墨迹在水的猛烈冲击下迅速扭曲、扩散、晕染,字迹变得模糊不清,笔画断裂,墨色化开成一片狼藉。一股巨大的烦躁、无力和连日积累的压力如同火山般瞬间在周慕云心底爆发!他猛地抓起那张被雨水肆意蹂躏、变得软塌塌、边缘破损卷曲的稿纸,就要狠狠团起,发泄般地扔掉——

“别动!放下!”一声炸雷般的断喝在哗哗的暴雨声中陡然响起,盖过了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屋顶的漏雨声,陈克寒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屋檐下,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腿和布鞋。

只见陈克寒冲入瓢泼大雨之中,蓑衣也没披,浑身瞬间被浇得透湿,单薄的灰布军装紧贴在身上,清晰地勾勒出精悍瘦削的肌肉线条和肋骨的轮廓。雨水顺着他刚硬的脸颊线条、下巴成股流下,砸在脚下迅速汇集的泥水里,激起浑浊的水花,他却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纹丝不动!他任由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摊在桌面上的、被毁的战报稿纸,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片狼藉的墨迹,仿佛要将那被雨水模糊的信息重新刻印进脑海。“看见没有!”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刺刀,“噌”的一声,雪亮的刀身在昏暗的雨幕中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他用刀尖用力点着桌面上那片狼藉的墨迹,声音如同惊雷,在哗哗的雨幕中炸响,“战场上的信息,可能被炮火摧毁,被雨水冲刷!但我们的意志不能垮!记者的笔,就是要穿透这炮火,穿透这暴雨!把胜利的消息,用最快的速度,最准确的方式,传出去!让全中原!让全中国!立刻听到我们的声音!听到胜利的声音!就像我们报道嵇文甫教授抵达时那样!” 随着一声压抑着悲愤的暴喝,他手臂肌肉贲张,青筋如同蚯蚓般在湿透紧贴的衣袖下暴起,将刺刀狠狠扎向桌面!“咄!”的一声沉闷有力的钝响,刀尖深深钉入了桌面!刀柄在巨大的力量下剧烈震颤,发出低沉而持久、充满力量的“嗡嗡”声,如同战士压抑在胸腔里的、对牺牲战友的悲愤和对胜利的渴望化成的怒吼!

周慕云盯着那在雨水中反射着冰冷水光的刀身。晃动的、带着雨水的刀面,像一个扭曲模糊的镜面。在极度疲惫、精神压力巨大和刚刚目睹惨烈牺牲后的恍惚状态下,他仿佛从晃动的刀面倒影中,看到了一个月前黄泛区那无边无际、翻滚着泡沫、吞噬一切的浑浊泥浪……冰冷、绝望、令人窒息的记忆瞬间攫住了他,泥浆灌入口鼻的窒息感再次袭来。他猛地闭上眼睛,用力甩了甩头,冰冷的雨水狠狠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刺痛,强迫自己从这令人窒息的闪回幻觉中挣脱出来。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让他暂时回到了暴雨倾盆、刀锋震颤的现实。

张梅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在几个学员的帮助下,开始尝试调试这台浸染了战友鲜血的油印机,为后续可能的印刷做准备。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机油、金属和尘土的味道,令人窒息作呕。当她用活动扳手费力地拧开滚筒护壳的固定螺丝时,一股更加浓烈、带着铁锈般甜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直冲脑门,让她几欲呕吐。她惊恐地发现,老耿温热的鲜血,不仅浸染了外壳,更深地、大量地渗入了滚筒表面那细密、精密、如同指纹般复杂的阴刻网纹的每一条凹槽深处!即使用蘸满酒精的棉纱反复擦洗、用力刮蹭,那些深邃的纹路凹槽里,依然凝结着无数暗红发亮、如同凝固树胶或漆皮般的血丝。这些血丝深深嵌入网纹的每一个角落,形成了一幅无法抹去的、触目惊心的金属“血纹图”。

与此同时,周慕云接到了另一个沉重而肃穆的任务——清洗并收敛老耿那半截断指。他端来一盆温水,水微微冒着稀薄的热气。他用干净的棉纱蘸着温水,极其小心地、轻柔地浸润那冰冷僵直、颜色青紫、触感如同冰冷石块的手指。

在清理断指周围的血污时,周慕云注意到老耿的上衣口袋被血浸透,里面似乎有东西。他极其小心地,用镊子从那浸透鲜血的口袋里,夹出一团被血水浸透、湿软发黑的纸团。他屏住呼吸,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那团湿漉漉、粘稠的纸展开。虽然大部分字迹已被血水洇开模糊,但纸页边缘尚存的一角,依稀可辨出几个颤抖却清晰的笔迹:“吾妻,见字如面,家中老小可安?此地战事虽紧,然……”字迹细小,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深入骨髓的思念和牵挂。而在纸页另一处未被血水完全浸没的地方,用更潦草的笔迹画着几处地名和连接它们的箭头——那分明是宛东战场简易地形图的草稿!对妻儿老小的深切思念与战场形势的紧迫分析、对职责的坚守,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共同留在这生命最后的方寸之间!周慕云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汹涌而出,大滴大滴地滚落,滴落在老耿冰冷的手上,滴落在浑浊的温水中,泛起微小的涟漪。他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和对生命脆弱、战争残酷的深刻无力感。这不仅仅是半截断指,这是一位普通战士、一位战地记者最后时刻的牵挂与职责的浓缩。

周慕云含泪将断指和那张浸血的纸片用一张相对完好的《千字文》残页(这是他随身携带的一位教授的遗物)仔细包裹好,像包裹一件稀世珍宝,动作轻柔而庄重。在解庄村外一处僻静的山坡上,他选了一处相对干燥、背阴、不会被雨水浸泡的地方,用刺刀挖了一个小小的、方正的土坑。他轻轻将包裹放入坑中,覆上湿润的泥土,用手掌压实抚平。在极度疲惫、悲伤和恍惚的精神状态下,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腥味、血腥味和雨后微凉空气的复杂气息,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一个暴雨如注、电闪雷鸣的深夜。乌云低垂,沉甸甸地仿佛压在解庄低矮的屋顶上,天地间一片混沌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惨白的电光不时撕裂厚重的雨幕,瞬间照亮狂舞的、密集如帘的雨线和泥泞不堪的大地,随即又陷入更深的黑暗。急促的马蹄声“嘚嘚嘚……嘚嘚嘚……”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顽强地穿透厚重的雨幕和隆隆滚过的沉闷雷声,直奔解庄村中原大学新闻系驻地而来。浑身湿透、泥浆满身、几乎看不出人形的通信员跌跌撞撞冲进作为临时教室的堂屋,带来了一份被多层油布严密包裹、却依然被雨水浸透边缘的加急电文——一份沾着泥水、带着硝烟焦糊味的、震撼人心的宛东大捷确凿战报!电文用简洁有力的语言证实了之前的捷报传闻,歼敌数字清晰无误。这正是总分社机要译电科日夜值守,接收、翻译的前线电讯。

陈克寒如同一头被战鼓彻底唤醒的雄狮,猛地推开堂屋的门!湿透的沉重蓑衣被他狠狠甩在积水的泥地上。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声音如同炸雷般在风雨中响起,盖过了滚滚雷鸣和哗哗雨声:“号外!紧急号外!两小时内,必须印出来!油墨未干就要发出去!让全中原!让全中国!立刻听到我们的声音!听到胜利的声音!就像我们报道嵇文甫教授抵达时那样!” 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急迫。

临时印刷间瞬间被点燃。油印机在张梅手下发出前所未有的疯狂嘶吼!她红着眼眶,咬紧牙关,将所有的悲痛、愤怒和对胜利的渴望都转化为手上的力量。她快速安装蜡纸(蜡纸已由刻写员根据电文关键内容预先刻写好部分),调整滚筒压力,倒入粘稠的、散发着浓烈煤油味的黑色油墨。滚筒以极限速度旋转、吞吐着粗糙的土纸!“咔哒!咔哒!咔哒!”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几乎盖过了窗外的雷声。老耿渗入网纹的暗红血迹,在每一次沉重的压印中,都在洁白的蜡纸上留下无法抹去的、淡淡的红色水印痕迹,像一个个无法磨灭的印记。

张梅以惊人的速度和专注力操作着油印机,汗水混着泪水流下也顾不上擦。她死死盯着滚筒,每一次沉重的压印,老耿渗入网纹的暗红血迹都在洁白的蜡纸上留下无法抹去的、淡淡的红色水印痕迹。在高度专注、精神高度紧张和巨大压力下,她心无旁骛,只有一个念头:把胜利的消息,尽快、清晰地印出来!让老耿的血没有白流!印痕的形状随着滚筒转动、血迹残留量的减少和油墨的稀释而变化,但这纯粹是物理作用的结果。在那个特定的、充满悲壮与胜利渴望的时刻,在张梅和所有筋疲力尽却又无比亢奋的学员眼中,那纸上跳动的红色印记,仿佛就是一团熊熊燃烧、刺破黑暗、直指苍穹的巨大火炬!是胜利的象征!是无数牺牲换来的光芒!

周慕云和几名身强力壮的男学员抱起一摞摞散发着浓烈油墨味、还带着滚筒运转余温的、墨迹未干的号外,用油布匆匆一盖,毫不犹豫地冲入狂暴的雨夜。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身上,瞬间将他们从头浇到脚,寒冷刺骨,牙齿咯咯作响,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但这浇不灭他们胸中因胜利消息和战友牺牲而沸腾的热血。他们踩着泥泞不堪、一步一陷如同沼泽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步履维艰,挨家挨户,敲开或推开每一扇透着微弱煤油灯光的门缝,将还带着机器温度的、报道胜利的号外,塞进惊疑不定却又充满期盼的乡亲们手中,拍在粗糙、带着老茧的手掌里,用尽力气大声喊着:“大捷!宛东大捷!歼敌一万多!” 声音竭力穿透厚重的雨幕。这号外,将通过总分社的电台网络,迅速传遍中原各分社(豫西、陕南、江汉、桐柏、鄂豫、豫皖苏、皖西)和野战军分社,再转发总社和解放区各报刊。

就在周慕云抱着一大摞用油布勉强遮盖的号外,深一脚浅一脚跑过村口那株老槐树下时,一道积蓄了巨大能量的闪电在低垂翻滚的乌云中猛然撕裂——

“喀嚓——!”一道亮度骇人的惨白霹雳,如同天神震怒挥下的巨剑,轰然劈中老槐树巨大树冠的顶端,震耳欲聋的炸雷声仿佛就在头顶直接爆开,世界瞬间变成一片刺眼夺目的白。一段粗壮的带着熊熊烈焰和滚滚浓烟的枝干,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发出刺耳的断裂声,轰然砸落在地,火星和燃烧的木屑在暴雨中四溅飞舞,发出“滋滋”的声响。

就在这天地为之震动、光芒耀眼夺目、时间仿佛凝固的瞬间,炽烈到极致的电光将周慕云怀中紧抱的、油布被狂风吹开一角的号外头版大标题照得异常清晰——《神兵天降宛东,全歼整编五十八师》。每一个铅字在雨水的浸润下都显得格外饱满、凝重。那滚筒印上的淡红色印痕,在惨白刺眼的电光映照下,也呈现出一种异样的鲜亮。这强烈的光影对比在闪电的瞬间被定格,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这纯粹是光影巧合下的物理现象。

“哐!哐!哐!”几乎在雷电劈下的同时,村中更夫王老四,这个沉默寡言、饱经沧桑的老汉,仿佛被这天地之威和怀中号外传递的胜利消息点燃,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胳膊,将悬挂在老槐下那面厚重的铜锣敲得震天动地!雄浑激越、穿透力极强的锣声,如同滚滚惊雷,顽强地穿透狂暴的雨幕,响彻云霄,向四面八方传递着胜利的讯号!

几天后一个沉闷的午后。凄厉的防空警报声如同鬼哭狼嚎,再次划破了凝滞的空气。敌机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低沉而充满威胁,如同死神的镰刀在村庄上空盘旋、搜索。课堂在刺耳的警报声中瞬间中断,全体人员在陈克寒指挥下,训练有素地紧急转移至村后一个隐蔽的、深入地下数米的地窖。地窖内阴暗潮湿,弥漫着浓重的泥土腥味、长期封闭产生的霉变气息和淡淡的、难以消散的萝卜白菜腐烂后的味道,只有一盏挂在角落木桩上的马灯,摇曳着昏黄微弱、豆大的光芒,将人影拉得扭曲晃动,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土壁上。这地窖,如同总分社初建时面临的复杂隐蔽环境。

陈克寒搬过一个装着备用步枪子弹的松木弹药箱,“咚”地一声闷响放在地窖中央相对干燥、铺着干草的地面上。他抽出一张相对厚实、用来包裹子弹防潮的白纸,用几枚生锈的图钉用力钉在粗糙的箱盖木板上。然后,“嚓”地一声脆响,他拔出了腰间的刺刀!雪亮的刀身在昏暗中划过一道摄人心魄的寒光。他手腕一翻,刀尖深深扎入木箱的边缘缝隙,将刀稳稳固定住,刀身直立!“笔锋所指即战场!”他低吼着,声音在地窖狭小、充满回声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命令,“黑暗挡不住真理的声音!就在这里写!用刀刻也要把稿子刻出来!让敌人听听,地底下也有我们的怒吼!就像总社要求把淮海战役报道好一样!” 他手腕发力,肌肉贲张,锋利的刀刃代替笔尖,在纸面上用力刻下标题,木屑如雪片般簌簌落下,飘散在潮湿浑浊、带着霉味的空气中。标题是关于新区剿匪的指示。

周慕云在昏暗的灯影下,眯起眼睛,艰难地辨识着纸上的深刻划痕。地窖里几乎伸手难见五指,只能凭借马灯极其微弱的光线和手指的触感来定位刻写的下一行。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索腰间弹壳笔筒里的钢笔。在黑暗和高度紧张中,他错将冰冷、圆形的弹壳口当成了笔筒口,摸索着将钢笔尖狠狠插进了弹壳底部的底火铜砧凹槽里!

“咔嚓!”一声细微但清晰的脆响在寂静的地窖中格外刺耳!坚硬的笔尖金片在更坚硬的铜砧上撞歪了!笔尖顿时变形。而脆弱的稿纸,则被失控下压的笔杆戳出一个不小的破洞!黑暗中的失误,带着一种荒诞的、令人沮丧的悲壮和无力感。周慕云懊恼地低骂了一声,摸索着用指甲勉强掰正笔尖,在破损的纸上继续艰难刻写,每一笔都带着憋屈和愤怒,刀刻的力度仿佛要把所有的情绪都刻进木头里,木屑不断飞溅。这让他想起总分社电务科那几个电台(台长乔树植、李佩光、张国典等)在恶劣条件下坚持收发的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地窖里只有刻字的“沙沙”声和压抑的呼吸声。敌机的轰鸣声和远处传来的机枪扫射、爆炸声终于渐渐远去、消失。当张梅重新启动油印机,准备印刷地窖中刻写的稿件时,发现滚筒上不知何时裹满了陈克寒刻字时飞溅的细碎松木屑。这些坚硬的松木屑颗粒,随着滚筒沉重地碾过蜡纸,竟被深深压入了滚筒阴刻网纹中残留的血迹凹槽里!当粘稠的黑色油墨滚过,印出的号外上,“我军”二字因木屑颗粒在网纹凹槽中形成的不规则支撑点,着墨异常饱满、厚重;而“歼敌”的“歼”字,那些代表“戈”的锋利笔画边缘,则因嵌入的尖锐木屑颗粒在印刷时刮擦蜡纸,形成了根根竖立、锋芒毕露的印刷效果。这是纯粹物理作用产生的特殊印刷效果,无意中增强了文字的视觉冲击力。

陈克寒一把撕下刚印好的的蜡纸,冲到地窖口,对着初升朝阳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几缕微光高高举起!阳光穿透薄薄的、半透明的蜡纸,那些被血渍、木屑和油墨共同作用形成的复杂纹理和凹凸阴影,在强光下呈现出清晰的脉络和明暗对比。陈克寒的目光如炬,死死盯住纹理交汇处的一个区域——那阴影构成的图案,极其巧合地,像极了古代城墙雉堞(垛口)的锯齿状轮廓!这并非神启,而是他丰富的战场经验、对敌军惯用防御工事的熟悉,以及在特定光影角度下产生的联想和战术判断。他猛地一拳砸在潮湿冰冷、布满水珠的土壁上,震得泥屑簌簌落下,声音因激动和连日劳累而嘶哑:“下一战!目标——徐州!” 他仿佛从这偶然的图案中,看到了突破那座以坚固城墙著称的堡垒的关键所在。地窖里响起一片压抑的、充满期待和紧张的低语与喘息声。徐州,是中原战场下一个至关重要的战略节点,大战一触即发。这判断,与总社即将强调的淮海战役报道重点不谋而合。

老耿那半截断指安葬的山坡上,很快立起了一块取自附近河滩未经打磨的质朴青石碑。石匠抡起沉重的铁锤和钢錾,“叮当、叮当”作响,火星四溅,准备在碑面上刻上烈士的名字和简要事迹。陈克寒走上前,宽厚的手掌猛地按住了石匠即将落下的錾子。他环视着周围肃立的学员、总分社的部分同志(人事科长黄吉、机要译电科副科长王树和等)和老乡,低沉而坚定地说:“停下。不著一字。”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山坡上回荡。“他的名字,在咱们心上刻着;他的事迹,在咱们笔尖写着;他的精神,在这台他用命换来的机器里转着。这块碑,只印下他的手。让后来人摸摸这手,就知道咱是怎么过来的!知道这胜利是怎么来的!知道新华社记者是怎么工作的!” 话语朴实,却重若千钧。

最终,光滑的碑面上,没有任何文字。陈克寒亲自操作。他仔细地清洗滚筒,去除油墨和浮尘,调匀一种特制的、不易褪色的黑色油墨。然后,他极其庄重、小心翼翼地将滚筒蘸上粘稠的油墨,在张梅的协助下稳稳扶住,对准石碑光滑的表面,稳稳地、均匀地滚压过去。沉重的滚筒碾过冰冷的石碑,发出轻微的“吱呀”摩擦声,粘稠的油墨被均匀地转移到石面上。当滚筒抬起,石碑上清晰地呈现出一幅纵横交错、厚实有力的掌纹拓印——那是老耿用生命守护机器时,染在滚筒网纹深处、属于他自己的独特掌印。那深深的生命线、事业线、感情线,以及布满厚茧的指腹印痕,如同一幅无言的地图,铭刻着战士的坚韧、牺牲与默默守护。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洒在石碑上,那黑色的、带着油光的掌纹拓印显得格外厚重、清晰、触手可及。周慕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冷的、带着油墨微光的印记,指尖传来粗粝的、凹凸不平的纹路感,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伤、敬意和力量的感觉从指尖传递到心底。这无字碑,是无数牺牲在新闻战线上的无名英雄的纪念碑。

日子在炮火的间隙中艰难流淌,如同浑浊的河水。战地新闻训练班(中原大学新闻系第一期)的学员们,在陈克寒严苛到近乎无情的训练下,在血与火的残酷洗礼中,迅速褪去青涩的书卷气,眼神里多了警觉和沉凝。他们腰间挂着的黄铜弹壳笔筒,既是装墨水的实用容器,也是时刻提醒他们责任与使命的沉重砝码,沉甸甸地坠在腰带上。三个月的学习期即将结束,学员们如冯健、赵中、崔葆章等,即将分配到总分社、《中原日报》或开封、洛阳等城市的新闻单位。

周慕云已经习惯了在零星的枪炮声和远处隐约的爆炸声中写作。他伏在弹痕累累、布满刻痕的农家方桌上,手指因长期用力握笔和刻写而变得粗糙、骨节有些粗大变形。他拧开墨水瓶盖,蘸了蘸墨水——那墨水瓶如今安稳地插在他腰间那个磨得发亮的弹壳笔筒里。他正在撰写一篇关于宝丰新解放区土地改革初期情况的报道,这是中原局当前的中心工作之一。窗外,是初冬萧瑟的景象,枯黄的野草在料峭寒风中瑟缩,远处空旷的田野里,裹着破旧棉袄的农民在工作队员的带领下,用简陋的绳尺丈量着土地,他们脸上带着长久压抑后的期盼和一丝对未来不确定的茫然不安。他努力捕捉着这些细微的表情和动作,试图用最朴实、准确的语言,写出土地回到世代耕作的农民手中那一刻的复杂意义,以及面临的困难。他想起了总分社在《豫西日报》上发表的社论《贯彻剿匪 安定民生》、《恢复与发展中原国民教育》,为巩固和发展解放区指明了方向。

突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碎了院落的寂静。通讯员浑身是汗,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长途奔波的疲惫,一阵风似的冲进作为教室的堂屋,将一份贴着三根鸡毛的加急电文“啪”地一声拍到陈克寒面前的桌板上,震得墨水瓶跳了一下:“主任!淮海!淮海打响了!第一阶段大捷!围住了黄百韬兵团!整整七个师!” 电文显然是通过总分社机要译电科的密码电台接收、翻译出来的。

陈克寒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一把抓过电文,目光如电般急速扫过字迹。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容,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凝重、决绝与巨大压力的神情。他抬起头,看向所有停下笔、屏住呼吸、目光灼灼望着他的学员。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知道,总分社很快将迁往禹县,并派出电台和人员成立第二野战军分社(社长缪海棱),随军报道。

“听见了吗?”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更大的仗打响了!规模前所未有!我们的笔,要跟上枪!要冲在最前面!要快!要准!要狠!张梅,立刻准备机器!周慕云,马上起草号外初稿!其他人,分头行动,立刻核实前线传回的具体战果、部队番号、歼敌数字!一个数字都不能错!要像陈毅副司令员要求的,深入连队,发掘英雄!快!行动起来!” 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急如星火的紧迫感。

临时印刷间瞬间被一种大战将至的紧张、高效的气氛所笼罩。油印机再次“咔哒咔哒”地嘶吼起来,滚筒沉重地压过蜡纸,发出熟悉的摩擦声。老耿的血迹早已融入机器的肌理,每一次转动都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历史感。张梅熟练地操作着,眼神专注而锐利,动作比以往更加沉稳有力,但每次触碰那冰冷的金属滚筒,指尖总会不自觉地、微不可察地轻颤一下。

周慕云迅速铺开新的稿纸,伏案疾书。钢笔尖在粗糙的土纸上快速划过,发出熟悉的、急促的“沙沙”声。这一次,或许是经历了太多,他写得很顺畅,思路清晰。标题在他笔下迅速成形——《淮海前线首战告捷,黄百韬兵团陷入重围》。每一个字,他都力求准确、有力、掷地有声。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放下笔,长长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拿起放在桌角的黄铜弹壳笔筒,凑近眼前,借着窗外的天光仔细端详。筒底,那滴在雷雨之夜落入的、早已凝固干涸成深褐色硬块的暗红色血珠,静静地嵌在底火凹槽的缝隙里,像一粒深色的、坚硬的砂砾。他轻轻晃了晃弹壳,血珠纹丝不动。

他拧开墨水瓶盖,小心地将蓝黑的、带着铁锈味的墨水注入弹壳。墨水缓缓注入,水位上升,渐渐漫过那粒凝固的血珠,最终将其完全淹没在墨汁之中。墨水装满了弹壳笔筒,几乎要溢出来。

周慕云重新拿起钢笔,将笔尖深深插入弹壳中,蘸饱了这混合着墨汁与凝固血痕的液体。他在稿纸的空白处,用力地、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周慕云。墨迹在粗纸上迅速洇开,呈现出一种比平时更深的、近乎于黑的暗紫色,笔画边缘带着一种粗粝的质感。

他知道,他的下一站,是徐州前线。他的笔,他的“另一杆枪”,将与千军万马一起,射向那座以坚固著称的堡垒。而腰间这个沉甸甸、装着特殊墨水的黄铜弹壳,将伴随他,穿行于硝烟与战火,直到胜利的墨迹,浸透这片饱经沧桑、渴望新生的土地。他扣上笔筒盖,将它紧紧系回腰间,感受着那份熟悉的、带着历史重量的冰凉触感。殿外,寒风呼啸,预示着严酷的冬天和更激烈的战斗。而新华社中原总分社,也将随着战局发展,从宝丰县迁往禹县,最终移驻郑州,在美浮楼和日本领事馆继续书写中原解放的壮丽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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