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水,在北张庄上空连绵不绝地倾泻了三天三夜,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像浸透了脏水的巨大棉被,沉沉地压在村庄低矮、参差的屋脊上。村中那条贯穿东西的主干道,早已被反复践踏成一片粘稠的黄褐色泥沼。雨水汇成浑浊的溪流,沿着车辙沟汊流淌。人一脚踩下去,泥浆立刻没至脚踝,粘滞沉重,拔起时发出拖沓、令人心烦意乱的“咕唧”声,带起的泥点能甩出老远。
杨济武小心翼翼地挪动着步子,全靠脚上那双笨重的槐木屐支撑。屐齿高约三寸,用熟桐油反复浸刷过,在泥水里还算得力。他绕过院子里积得最深的一个水洼,每次抬脚,屐齿带起的泥浆便“啪嗒”一声溅开,几点黄褐色的泥星子不可避免地落在他那条半旧的杭绸裤脚上,迅速晕染开深色的斑点。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湿冷,混杂着远处沤粪池浓烈刺鼻的酸腐气味和近处堆积的、被雨水浸泡得开始腐烂的麦秆散发出的沤烂气息,这混合的味道直往鼻腔深处钻,刺激得他胃里一阵阵翻涌。他不由自主地仰起头,灰暗混沌的天光刺得眼睛发涩发酸。檐角那对蹲守的石貔貅,在连绵的雨雾里只剩下两个模糊、湿漉漉的轮廓。
他枯瘦、指节突出的手刚刚搭上院门那冰凉、布满岁月蚀痕和斑驳脱落的黑漆的柏木门板,以及同样冰凉的黄铜门环——
“蹚将爷饶命啊!”
一声凄厉到几乎变了调的惨嚎,猛地撕裂了厚重的雨幕,从村东头方向遥遥传来。那声音仿佛被人死死扼住了喉咙,尾音在滂沱雨声的吞噬下迅速弱下去,带着一种非人的惊恐和绝望。但最后那半句求饶,却像淬了冰的钢针,清晰而狠厉地扎进了杨济武的耳朵里。
搭在冰凉铜环上的手猛地一抖,门环“哐当”一声撞在厚重的门板上,发出空洞又带着惊惶的回响。这突兀的声响惊动了瓦檐下挤在一起避雨的几只麻雀,“扑棱棱”一阵急促混乱的振翅声响起,它们仓惶地冲入灰蒙蒙的雨帘深处,瞬间被雨水吞没,不见了踪影。
杨济武的心脏骤然收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猛地推开院门,几乎是跌撞着冲进院子,反手将沉重的门栓死死插上。背靠着冰凉湿滑的门板,他大口喘着气,胸腔里那颗心“咚咚咚”地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肋骨。村东头那声惨嚎带来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爬上来,让他头皮发麻。他再不敢迟疑,快步走向西厢房后墙根下那个不起眼的地窖口。
沉重的青石板盖住了窖口,严丝合缝。杨济武用尽力气才将它挪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挤入的缝隙。一股浓烈刺鼻的霉腐气味和陈年麦粒特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沉闷气息混合着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弥漫在窖口。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回身艰难地将石板拖回原位。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地窖内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的黑暗。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地底深处的阴冷,只有那股陈粮和湿土混合的、令人窒息的霉味包裹着他。
他摸索着,蜷缩在巨大的粮囤后面,身体紧紧贴着粗糙冰冷的、用柳条编成的囤壁。囤里装满了去年收的麦子,散发出干燥谷物的气味,在这潮湿阴冷的环境里显得有些突兀。他屏住呼吸,将耳朵死死贴在墙壁上一个拳头大小的通风孔旁。窖顶上方,沉重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地踏过院子里的青石板地面,如同无数个沉重的石夯在敲击,又似失控的碾子在心头滚动,震得整个地窖都在微微颤抖。囤顶堆积的麦粒受到震动,簌簌地滚落下来,细小的颗粒砸在他的脖颈和肩头,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和冰凉。
突然,“咚!”的一声沉闷得如同重物砸在实心木头上的钝响,清晰地穿透地窖的土层和石板,砸在窖门外的青石台阶上。那声音短促而沉重。紧接着,是某种硬物碎裂的脆响——“咔嚓!”清晰得刺耳,像是冻透的枯枝被人用脚狠狠踩断,又像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杨济武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掘!给老子掘地三尺也得把银元翻出来!”一个破锣般嘶哑的吼声炸雷般响起,带着浓重的豫西口音和毫不掩饰的暴戾。吼声震得地窖四壁的泥土簌簌下落,细小的土粒掉进杨济武的后颈衣领里,冰凉刺骨。
杨济武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抠进粮囤柳条编织的缝隙里。一根藏在柳条缝隙中尖锐的酸枣刺猛地扎进他右手食指的指腹,钻心的疼痛传来,他却浑然未觉。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头顶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脚步声和那个小小的通风孔上。冷汗顺着他的额角鬓边涔涔流下,混合着地窖的潮气,粘腻冰冷。
就在这时,通风孔里猛地透进一丝摇曳不定的昏黄光晕!那光线虽然微弱,但在绝对的黑暗中却如同探照灯般刺目。
杨济武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想要向后缩退,身体猛地撞在身后冰冷的囤壁上。动作过于仓促,“咚”的一声闷响,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头顶悬挂着的一串风干野兔上。那早已脱水僵硬、皮毛板结的兔尸被撞得一阵摇晃,冰冷的、如同枯骨般的脚爪扫过他的耳廓和脖颈,其中一只尖利弯曲的爪子竟然钩住了他后领口那颗磨得发亮的铜盘扣!他惊恐地扭动脖子,试图挣脱。
“哐啷!”
地窖沉重的木板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粗暴力量猛地从外面掀开了,刺眼的光线和冰冷潮湿、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雨气瞬间涌入。杨济武被强光刺得眯起了眼,生理性的泪水涌了出来。但院中的景象,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护院老忠,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背有些佝偻的老实人,此刻像一摊没有骨头的软泥般瘫倒在泥泞冰冷的雨地里。他的左腿从膝盖上方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角度向外翻折,森白的、断裂的股骨茬刺穿了深蓝色的粗布裤管,血淋淋地暴露在冰冷的雨水和从堂屋透出的昏黄油灯光线下。暗红的血液正从断口处不断涌出,混合着泥浆,在他身下洇开一片刺目的暗褐色。一只沾满厚厚泥浆的翻毛牛皮靴子,正死死地踩踏在他佝偻的脊梁骨上。
一个满脸横肉、左颊上有一道从颧骨斜划至嘴角的狰狞刀疤的粗壮汉子,正发狠地用靴跟左右旋拧着。每一次拧动,都伴随着老忠身体无法抑制的抽搐和骨头摩擦挤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浑浊的泥浆混合着暗红的血点,随着每一次拧动飞溅起来,沾满了那只凶残的靴帮和裤腿,在摇曳的灯火下反射出油腻腻的、令人作呕的光泽。
那刀疤脸汉子似乎对脚下的痛苦呻吟感到不耐烦,他猛地抬起头,一双凶光毕露的眼睛扫视着院子。他抡起手中那柄刃口雪亮、刀背厚重的鬼头刀,狠狠剁向院中那棵苍老虬结、挂满雨珠的石榴树主干。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巨响!老树粗壮的枝干剧烈地一颤,木屑纷飞。沉重的鬼头刀深深嵌入树干,足有三寸深。这一刀的震动,使得树冠上积存的冰冷雨水和残败的猩红石榴花,哗啦啦地浇落下来,无情地浇在老忠花白散乱的发髻和痛苦扭曲的脸上,瞬间将他的头发打成一绺绺紧贴在头皮上,又被不断流出的血水迅速染成了暗红的绦子。
地窖的黑暗被一盏破旧的马灯粗暴地驱散。那刀疤脸提着灯,灯罩上有个拇指大的破洞,漏出的光斑像受惊的老鼠,在窖壁和粮囤上疯狂地跳跃、扭曲、拉扯,将粮囤的巨大影子投射在土壁上,变幻出怪诞的形状。
“哟嗬!杨老爷雅兴不浅啊!躲这儿清点黄货呢?”刀疤脸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他提着马灯,弓着腰钻进地窖,将灯猛地向前一戳,昏黄摇曳的光线几乎要顶到杨济武惨白的脸上。强光刺得杨济武眼前一片昏花,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刀疤脸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朝窖口外一努嘴:“搜!”
两个早就等在窖口的喽啰如饿狼般扑了进来,直冲向杨济武藏身的粮囤。其中一个身材矮壮、脸上有道新鲜血痕的喽啰,似乎急于表现,猛地抬起穿着破旧草鞋的脚,狠狠踹在柳条编织的囤壁上!
“哗啦——轰!”
一声巨响!柳条筐编织的囤壁哪里经得起这般蛮力冲击,瞬间破裂、向内倾倒!囤里金黄色的麦粒失去了束缚,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倾泻而下,瞬间淹没了杨济武的双脚和小腿。细密尖锐的麦芒,透过他脚上那双薄薄的黑色直贡呢缎面布鞋的鞋面,狠狠地扎进脚背的皮肉里,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尖锐的刺痛让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
冰冷的、带着浓重铁腥味和一丝未散尽硝烟气味的刀尖,猝不及防地贴了上来,强硬地顶在杨济武的下巴上,迫使他抬起头,直面刀疤脸那双在昏黄灯光下凶光毕露、如同野兽般的眼睛。刀刃的寒气仿佛活物,顺着他的喉管直往下钻,冰冷彻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喉结在锋利的刃口下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皮肤被压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鲁山张旅长的粮饷,”刀疤脸的声音像生锈的钝刀在刮骨头,一字一顿,“拖到今日,该结账了吧?杨老爷家大业大,莫不是想赖账?”
杨济武的目光被迫上移,掠过对方敞开的土布褂子下毛茸茸的胸膛,死死盯住对方腰间:一条脏污得看不出原色的土布腰带上,赫然别着一把乌黑锃亮的短枪。那枪柄缠着红绸,磨损的边缘露出底下幽蓝的烤漆枪身,枪管上的散热纹路细密如发丝,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这分明是开封兵工厂上月才出厂的新制式撸子!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杨济武的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凉透了。这绝不是普通土匪能弄到手的家伙!
“现……现钱……”杨济武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濒死的绝望和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都……都换了药材……救……救命啊……”他颤巍巍地抬起那只没被麦粒埋住的左手,费力地探进怀里摸索,掏出来的是一本被雨水彻底泡发的蓝布面账册。纸页早已湿透,粘连成厚厚的、软塌塌的块状,墨迹被水洇开,晕染成一片片模糊不清、无法辨认的污渍,如同他此刻绝望的心境。
刀疤脸发出一声极其轻蔑的、从鼻腔里哼出的嗤笑,劈手夺过那本湿淋淋、沉甸甸的账册。他青筋暴突、指节粗大的手抓住书脊,毫不费力地一撕,“嗤啦”一声,厚实的纸页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像是撕扯一块破布,双手左右一分,用力一扯,“嗤啦——嗤啦——”,几下便将整本账册撕扯得粉碎。雪片般的碎纸屑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盖在满地金黄的麦粒上,如同给这曾经象征富足的粮食,覆上了一层惨白而破碎的、毫无价值的覆盖物。
“砰!砰砰砰!哒哒哒——”
窖外,骤雨般的枪声毫无预兆地炸响!如同滚雷在村庄上空炸开,又急又密,噼里啪啦地撕裂了连绵的雨幕,盖过了风雨声。有清脆的步枪声,也有沉闷的土枪轰鸣,还夹杂着一种节奏更快、如同撕布般的连发声——是轻机枪!
就在马灯被猛地打灭、不知是流弹击中还是被慌乱中碰倒、窖内重归彻底黑暗的前一刹那,杨济武借着那最后的光亮,清晰地看到刀疤脸腮帮子上两块巨大的咬肌骤然暴凸、绷紧,坚硬得如同两块石头,那双眼睛里射出的凶光,比那冰冷的刀尖更甚,带着一种被激怒的、择人而噬的疯狂,狠狠刺进他的眼底。
“妈的!点子扎手!风紧,扯呼!”黑暗中传来刀疤脸压低却急促的嘶吼。
窖内和院中顿时一片混乱。杂沓慌乱的脚步声、物品被撞倒的碎裂声、压低的口令叫骂声迅速响起,朝着院墙方向涌去。紧接着是翻越院墙时踩落瓦片的清脆碎裂声,“哗啦——咔嚓!”,如同冰凌折断,最终消失在更加密集的枪声和雨幕深处。
灶房里光线昏暗,只有灶膛深处未燃尽的柴禾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灼人的热气。王秀梅蜷缩在冰冷的灶膛口后面,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死死护住怀里滚烫的女儿。草儿烧得浑身滚烫,小小的身体像个小火炉,隔着薄薄的、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衫,那灼人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到王秀梅的胸口,烫得她心慌意乱,口干舌燥。女儿急促而艰难的喘息声,在她耳边嘶嘶作响,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腔里发出拉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让王秀梅的心揪紧,生怕那下一口气再也上不来。
院门外,粗暴的砸门声混杂着凄厉的风雨声和越来越近的枪声、惨叫声,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涌进来,震得灶台表面的浮灰簌簌飘落。王秀梅的心脏被那声音砸得咚咚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感觉自己的手脚冰凉,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不能让土匪看到草儿这副病容!他们怕痨病,视其为不祥!
她猛地伸手,从灶膛边缘冰冷处抓了一把草木灰,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气,抹在女儿滚烫的小脸上。灰黑色的粉末迅速盖住了孩子潮红病态的面颊,一些细微的灰粒钻进草儿因高热而翕动着的鼻翼里。
“咳……咳咳咳……呜……”草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烟火气和灰尘的刺激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小小的身子在王秀梅怀里痛苦地弓起,像一只煮熟的虾米。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胸腔深处,嶙峋的肋骨在那层薄薄的、被虚汗浸透的皮肤下剧烈地起伏、凸现,仿佛不堪重负的琴弦在疯狂震颤,随时都会断裂。
“砰——哗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灶房那扇本就摇摇欲坠、门轴松动的破门板,在巨大的外力撞击下轰然向内碎裂开来!破碎的木片和门栓如同利箭般四散飞射!一股冷风夹着雨星和浓重的硝烟、血腥味猛地灌了进来!
“咳……嗬……嗬嗬……”破门的巨响和涌入的冷风似乎彻底堵塞了草儿脆弱不堪的气道,她的喉咙里猛地发出一连串破风箱似的、尖锐到刺耳的喘鸣,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高调的哨音,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般的窒息感,小小的身体在王秀梅怀里剧烈地抽搐着,脸色瞬间由灰红转为可怕的青紫。
“痨病鬼!真他娘的晦气!”一个粗嘎、带着浓重鼻音的嗓子在门口响起,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闯进来的匪徒个子不高,裹着件湿透的破棉袄,脸上蒙着块黑布,只露出一双惊慌又凶狠的小眼睛。他显然被眼前这病弱孩子剧烈抽搐、濒死的景象吓住了,下意识地捏紧了鼻子,急急地向后退了两步,仿佛怕沾上什么致命的瘟疫,连带着看王秀梅的眼神也充满了嫌恶。
王秀梅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让她暂时忘记了女儿的窒息。她透过灶门粗糙的缝隙,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那个匪徒的后腰——那里斜插着一把带鞘的长刀。刀鞘是普通的硬木制成,但鞘口处拴着的猩红色刀穗却打着一种繁复的双环结,穗梢上缀着的两粒廉价的绿色琉璃珠子,在灶膛里微弱跳动的火光照映下,折射出黯淡而诡异的、却又异常熟悉的光泽。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冻结了她的血液,连呼吸都停滞了!三年前,那个秋收交租的日子,保丁张老歪,那个仗着族里势力和手里有把刀就横行乡里的无赖,正是用这样式样、这样穗结、甚至同样缀着两粒绿色琉璃珠的长刀鞘,狠狠地抽打她男人,只因为交租时少了两升瘪谷!男人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她的脑海,清晰得让她浑身战栗!那刀鞘抽在皮肉上的闷响,男人压抑不住的痛哼,围观者麻木的眼神……所有尘封的屈辱和痛苦瞬间翻涌上来,几乎将她淹没。
灶膛里未燃尽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红光和灼人的热气,烘烤着王秀梅冰冷的脸颊,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晃动。草儿那破风箱般艰难而痛苦的喘息声,在她耳边渐渐扭曲、变形,幻化成了三年前男人被犁铧尖角刮破脚踝时,那一声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她仿佛又看到那森白的骨头茬子刺破皮肉,鲜红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田埂上紫色的紫云英花蕊里,引来成群的绿头苍蝇嗡嗡飞舞……那绝望和无助的感觉,与此刻如出一辙!
“砰!砰砰砰!”院外骤然响起一连串炒豆般急促的枪声,距离极近!紧接着,“轰隆”一声沉闷的重响,似乎砸塌了院墙边的鸡窝顶棚,竹篾爆裂的脆响尖锐得刺耳,狠狠扎进王秀梅早已绷紧到极限的耳膜。
村口那座孤零零的土地庙,在暮春的冷雨里显得更加破败凄凉。残破的瓦顶滴滴答答漏着水,泥塑的土地爷神像彩漆剥落,露出里面灰黄的泥胎,半边脸塌陷了,更显得面目模糊。哨兵李长顺匍匐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香灰的香案下面,身体紧贴着潮湿、冰凉的地面。他架在功德箱豁口处的捷克式轻机枪,枪管冰冷,上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雨水顺着庙顶破损的瓦缝不断滴落,“啪嗒”、“啪嗒”地砸在冰冷的枪管上,腾起一小缕一小缕白色的水汽,裹挟着浓重的枪油、铁锈和潮湿木头霉变的混合气味,弥漫在狭小、压抑的空间里。这味道李长顺很熟悉,是死亡和等待的味道。
李长顺的眼睛透过功德箱木板上的破洞,死死盯着村道拐弯处那片浑浊的泥水洼。洼里漂浮着一层诡异的油光,不知是废弃的灯油还是别的什么,在灰暗的天色下微微晃动。两个模糊的黑影正拖拽着一个沉重的麻袋,在泥泞中艰难地前行,深一脚浅一脚,溅起浑浊的水花。麻袋口没有扎紧,散落出一角,一只沾满泥浆、小巧的、绣着褪色牡丹的蓝色绣花鞋无力地耷拉出来,在泥水里拖曳着,划出一道断断续续、暗红色的痕迹。那红色在浑浊的黄泥水中显得格外刺目、粘稠。
李长顺的食指稳稳地搭在冰凉的扳机上,扳机簧已经压到了二道火的位置,只需再轻轻一扣,七点九二毫米的子弹便会呼啸而出,撕裂雨幕。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紧绷的额角和太阳穴滑落,有几滴滑进他瞪得酸涩、一眨不眨的右眼里,咸涩的刺痛感让他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睫。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
当他再猛地睁大眼睛,瞳孔骤然放大——村道旁那片茂密的、在雨中低垂着穗子的麦田深处,靠近一堵矮土墙的地方,一道冰冷的、金属反射的寒光倏地闪动了一下,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李长顺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直觉告诉他,那是枪管!
李长顺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思考,他左脚猛地蹬在香案腿上一个凸起的、被虫蛀蚀的榫卯处,借着这股反冲力,身体如同被强弩射出的箭矢,向侧面——土地爷神像的方向——全力翻滚出去!动作迅猛,带起一阵香灰。
“轰!”
几乎就在他身体离开原地的同时,一声沉闷得如同重锤擂鼓的巨响在他原先趴卧的香案前位置炸开!铺地的青砖被轰得粉碎,碎石、泥土、木屑如同喷泉般溅起老高,狠狠打在香案和后面的墙壁上!无数细小的霰弹铁砂如同暴雨般深深嵌入周围的砖体、木柱,留下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弹坑。一股浓烈刺鼻的硝烟味混合着尘土味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喘不过气,是霰弹枪!
灼热的气浪擦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带起几根被燎焦的发丝,他甚至能闻到头发烧焦的糊味。根本来不及感受那瞬间的灼痛和耳鸣,第二声枪响已经接踵而至!
“噗!”一颗灼热的子弹擦着他翻滚的身体掠过,狠狠打穿了泥塑土地爷神像的脑袋!泥塑的头颅瞬间炸开一个大洞,里面填塞的、早已板结的香灰如同灰白色的脑浆,从破洞中喷涌而出,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落了李长顺一身。
“亮灯!狗日的有埋伏!”李长顺嘶吼着,声音在狭小的庙宇里撞出回音,带着愤怒和急促。他翻滚到香案另一侧,身体撞到了歪倒的青铜香炉。他顺势狠狠一脚将它踹翻在地!沉重的香炉“哐当”一声滚倒,里面尚未燃尽的线香、香灰如同浓雾般喷涌、弥漫开来,瞬间充满了大半个土地庙,视线变得更加模糊。
就在这片呛人、迷眼的香灰迷雾中,袭击者攀爬矮墙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而过,虽然只是一瞬,但李长顺在战场上磨砺出的鹰隼般的目光,已捕捉到一个清晰的细节——那支土枪粗糙的胡桃木枪托尾部,靠近枪颈的位置,烙着一个清晰的钢印:“汴甲七”!烙印的凹痕深处,甚至还顽固地嵌着一点赭红色的粉末,那是开封城墙砖特有的颜色!一股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瞬间攫住了李长顺的心——又是这帮有官府背景的“官匪”!
没有丝毫犹豫,李长顺猛地将机枪架回功德箱豁口,肩膀死死抵住冰凉的枪托,腮帮子紧贴枪身,右眼透过缺口准星死死锁定矮墙方向,手指狠狠扣下扳机!
“哒哒哒哒哒——!”
捷克式机枪发出愤怒的嘶吼,炽热的火舌疯狂地喷吐而出,瞬间撕裂了连绵的雨幕!二十发的弹匣飞速清空。七点九二毫米的子弹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矮墙上,溅起三尺高的泥浪,泥土、碎石、碎瓦片在暴雨和致命的弹雨中疯狂飞溅、崩裂!矮墙被打得千疮百孔,烟尘弥漫。
袭击者如同一个沉重的麻袋,在矮墙的另一侧应声坠落。沉闷的“扑通”落地声被机枪最后几声点射的咆哮所掩盖。李长顺迅速更换弹匣,停止了射击,警惕地观察着。硝烟、香灰和雨雾混合的呛人烟雾中,他看到袭击者落地的位置,一个蓝布包袱从袭击者怀中滚落出来,散开在泥泞的地上。几本线装的《千字文》课本散落出来,书页迅速被浑浊的泥水和从包袱里渗出的暗红色液体浸透。其中一页书页间,夹着一片早已失去鲜红、变得枯黄的枫叶标本,此刻正被血水迅速浸染,暗红的叶脉在猩红的底色中如同赤金细丝般突兀地显露出来。
当杨济武手脚并用地从黑暗的地窖里爬出来,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后背。眼前炼狱般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院子里那棵陪伴了杨家几代人、春天会开满火红石榴花的老石榴树,此刻已化作一根狰狞的冲天火柱!粗壮的树干在烈焰中痛苦地扭曲、爆裂,发出噼啪的哀鸣。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枝叶,发出呼呼的咆哮。更令人心悸的是,匪徒泼洒的煤油浮在院子里的积水上,燃烧的火焰竟贴着浑浊的水面跳跃、蔓延,如同无数条扭曲的金蛇在水面上疯狂地游动、吐信。炽热的火浪扭曲了空气,扑面而来的热风裹挟着灰烬和火星,几乎要将人烤焦,皮肤传来阵阵灼痛。
护院老忠就趴在离那恐怖火柱不到一丈远的地方,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只有靠近火源的那条断腿,小腿以下靠近断口处的皮肉已被火焰舔舐得焦黑翻卷,油脂被烧灼,“滋滋”作响,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毛发焦臭和诡异肉香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这气味直冲杨济武的脑门,让他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几乎要呕吐出来。
“忠伯!”杨济武发出一声嘶哑、变调的悲鸣,踉跄着扑向老忠身边肆虐的火苗。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拉老忠那条还算完好的右胳膊,想把他拖离火源。手指却触碰到对方被火焰炙烤得滚烫的皮肉。
“滋啦——”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轻响伴随着一股皮肉焦糊的气味升起。杨济武猛地缩回手,剧痛传来。只见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瞬间鼓起几个晶亮透明的水泡,边缘已经发红。
“哐当——哗啦!”厢房方向突然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清越声响,如同最后的哀鸣,在枪声稍歇的间隙里格外刺耳。
杨济武心头猛地一紧,那是他存放珍玩的书房!顾不得手上的灼痛,他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向厢房。冲进门时,正撞见刀疤脸一脸狞笑,抡起手中那支崭新的撸子枪的硬木枪托,狠狠砸向靠墙摆放的多宝格!
“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摆在最显眼位置、杨济武最珍爱的那只乾隆粉彩百鹿尊,在沉重的枪托下应声爆裂!无数大小不一的锋利瓷片,如同被炸开的弹片,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向四面八方激射!其中一片边缘锋利的碎瓷,如同长了眼睛般,瞬间划破了杨济武的左颊,从颧骨斜划至耳根下方!
“呃!”杨济武闷哼一声,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淌进嘴角,浓烈的腥咸如同生锈的铁屑,在舌头上弥漫开来。他用手一抹,满手鲜红。
“嘿!破罐子!”刀疤脸看都没看杨济武一眼,狞笑着抬起沾满泥污的靴子,一脚踏上铺在地上的一幅长卷,那是杨济武视若珍宝、清代名家摹写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沉重的靴底带着厚厚的泥污,无情地碾过画上苍润的墨色山水。山峦在践踏下扭曲变形,富春江的流水仿佛被这粗暴的一脚生生截断、污染。
“这破画,抵三百现洋!便宜你了!”刀疤脸粗暴地将残破的画卷胡乱卷起,根本不顾及是否损坏,像塞一团破布般塞进腰间鼓鼓囊囊、还滴着水的包袱里。
一股无法遏制的血性,混合着祖产被毁的剧痛、老忠垂死的惨状、连日来积压的恐惧和此刻目睹暴行的屈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杨济武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含混不清的低吼,双眼赤红,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猛地扑了上去!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刀疤脸那条支撑身体的左腿,他甚至张开嘴,狠狠地一口咬在了对方沾满泥浆的翻毛牛皮靴帮上!牙齿深深陷入坚韧的、带着土腥和血腥味的皮革里,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
“啊!”刀疤脸猝不及防,剧痛让他发出一声怪叫。他猛地甩动被抱住的左腿,想把这疯老头甩开,身体因用力过猛而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退,“咚”的一声闷响,后腰重重地撞在身后供奉杨家祖先牌位的沉重条案角上!
条案剧烈地一晃,案上的烛台、香炉叮当作响。
条案正中央,那块供奉着杨家列祖列宗名讳的深色檀木牌位,在剧烈的震动中,再也无法稳住,从高高的神龛上轰然一声坠落下来!
“啪嚓!”
牌位沉重地摔在泥水混合着瓷器碎片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竟从中断成两半!
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十几根黄澄澄、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金条,赫然从牌位断裂的中空夹层里滚落出来!它们在泥水和锋利的瓷器碎片间滚动、碰撞,发出沉闷而悦耳的“叮当”声。金条反射着院子里熊熊燃烧的冲天火光,将满室的狼藉、破碎和众人惊愕贪婪的目光,映照得一片金红,闪耀着一种惊心动魄、却又令人绝望的财富光芒。
刀疤脸和两个喽啰的眼睛瞬间瞪圆了,贪婪的光芒几乎要喷出来。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疯狂的抢夺。
村西头的断墙残垣间,泥水被更多的血水染成了粘稠的暗褐色。李长顺踩着这冰冷粘稠的血泥,紧追着袭击者模糊的背影。他全身湿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帽檐不断流进脖颈,冻得他牙齿咯咯打颤,但胸膛里燃烧的怒火和追踪猎物的专注却驱散了寒意。他看到断墙后,一支土枪的枪管尚在冒着缕缕稀薄的青烟,混入雨雾中。
袭击者显然也发现了他,一个急停转身,黑洞洞的土枪枪口猛地从断墙豁口后探出!
李长顺几乎是凭着无数次在尸山血海的战场厮杀磨砺出的本能,在枪口火光闪现的瞬间,猛地向侧面一个极其迅捷的贴地翻滚!动作迅猛如扑食的猎豹,泥水溅了他一脸一身。
“砰!”
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呼啸着擦过他刚才站立的位置,狠狠钻进他身后的泥地里,“噗”的一声闷响,溅起的腥臭泥浆劈头盖脸地糊了他满头满脸。腥臭的泥土味混合着更浓重的血腥气灌进他的鼻腔和嘴巴。
“呸!”李长顺狠狠吐掉嘴里的腥泥,一个翻滚躲到半扇倾倒的巨大石磨盘后面。石磨盘冰冷坚硬的寒气透过湿透的、沾满泥浆的军衣,直刺入他的胸腹。他迅速架起机枪,冰冷的枪托抵住肩窝,脸颊紧贴枪身,右眼透过磨盘边缘一个天然的缺口,死死锁定断墙后那个再次闪动、准备装填的身影。
“哒哒哒——哒哒哒——!”
机枪再次发出短促而致命的咆哮,三发点射!子弹如同泼水般精准地扫向断墙豁口。泥土和碎石在弹雨中疯狂迸溅、崩飞,打得断墙碎屑纷飞,烟尘弥漫。
借着机枪喷射的火光和短暂照亮雨幕的闪电,李长顺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一个关键细节——袭击者脚上蹬着一双深筒的、厚重的军用胶鞋!这在普通农民中极其罕见。而那橡胶鞋底防滑纹路的沟壑里,赫然嵌着一点尚未完全磨损的绿色油漆,隐约显出“甲……三……库……”几个数字编号的轮廓——那是国军仓库配发军需品的特有标记!李长顺的心猛地一沉,怒火更炽。
“缴枪不杀!你们是哪个部分的?!”李长顺厉声大吼,声音却被呼啸的风雨和枪声撕扯得破碎不堪。
回应他的,不是投降,而是一颗冒着白烟、滋滋作响的木柄手榴弹。那引信燃烧的火花,在昏暗的雨幕中如同毒蛇吐出的猩红信子,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直朝他藏身的石磨盘飞来。
生死关头,李长顺瞳孔骤缩成一点,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时间仿佛变慢。他没有任何犹豫,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向后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旁边一个积满污水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粪坑!他甚至能看清粪坑表面漂浮的菜叶和蠕动蛆虫。
身体砸入冰冷、粘稠、恶臭的粪水中的瞬间——
“轰隆——!!!”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石磨盘位置响起!猛烈的冲击波裹挟着滚烫的气浪和致命的破片横扫而过!李长顺只觉得头皮一阵火辣辣的灼痛,几缕被燎焦的头发散发出焦糊味。无数碎石、泥土如同冰雹般砸落下来,浑浊腥臭的粪水猛地灌入他的口鼻,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瞬间冲垮了他的意志,胃里翻江倒海,剧烈地痉挛起来。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滑腻的蛆虫在他浸在粪水里的耳廓和脖颈上蠕动。
爆炸的硝烟和粪坑升腾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团令人作呕的烟雾。半截本就摇摇欲坠的土墙在爆炸中轰然倒塌,沉重的夯土块和砖石将那个投弹的袭击者下半身死死压住。那人被埋在砖石泥土下,只剩下上半身露在外面,口鼻不断溢出暗红的血沫,眼神涣散,眼看是不活了。然而,他的右手却依旧死死地攥着那支土枪的胡桃木枪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白色。枪托上,“汴甲七”的烙印被溅起的粪渣和污泥糊满,污秽不堪,如同盖上了一方肮脏而讽刺的官印,昭示着其来路。
李长顺挣扎着,剧烈地呕吐着,几乎要将胆汁和胃酸都吐出来,才从污秽恶臭的粪坑里艰难地爬出来。他浑身沾满粘稠的污物,散发着令人无法忍受的恶臭。他踉跄着,脚步虚浮地走到袭击者的尸体旁,目光冰冷如铁,没有丝毫怜悯。他弯下腰,用刺刀割断袭击者左脚上那只深筒胶鞋的鞋带,用力一扯,将那只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胶鞋拽了下来。
他撕开鞋膛里那层早已被脚汗和雨水浸透、散发着刺鼻恶臭的鞋垫。下面,垫着半张折叠起来的、早已被雨水、汗水和污物浸得字迹模糊的《中央日报》。雨水无情地将铅印的字迹晕染成一团团模糊的墨污,唯有报纸顶端“开封绥靖公署”几个宋体大字,如同刻印般依然清晰可辨。在副刊的戏曲广告栏里,一代名伶梅兰芳的剧照占据了大半版面,照片上的梅先生风华绝代。只是此刻,那半边俊美的脸容,被一个暗红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指印,彻底糊住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肮脏。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杨家大院这片劫后的废墟,却怎么也洗不尽满目的疮痍和浓重的血腥、焦糊气味。杨济武抱着那块从中裂成两半、沉重无比的祖宗牌位,失魂落魄地坐在泥泞冰冷的雨地里。牌位断裂处尖锐的檀木茬口刺着他的掌心,带来阵阵钻心的钝痛。那十几根惹祸的金条早已被土匪洗劫一空,泥泞的地面上,散落着被撕碎、被践踏的字画残片,浸泡在血水里。一片被污泥覆盖的碑帖拓片残页泡在一个深深的牛蹄印里,浊水中,“父陷子死”四个颜真卿《祭侄文稿》中的悲愤字迹,在浑浊的水波中沉沉浮浮,如同溺亡者最后的、无力的挣扎。
杨济武哆嗦着,用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徒劳地、一遍遍地试图将断裂的两半牌位拼合在一起。然而,那道深刻的裂痕如同无法逾越的天堑,将高祖的名讳“杨正纲”生生劈开。“正”字被裂痕无情地撕裂,那道歪斜、狰狞的缝隙,像一把冰冷的斧头,狠狠斫在他的心口,痛得他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下,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水,滴落在牌位上,冲刷着先祖的名讳。
后半夜,村庄里的枪声渐渐稀疏下去,如同更漏将尽时那断断续续、有气无力的水滴,最终完全归于沉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风雨声在呜咽,仿佛天地在为这场惨剧悲泣。
王秀梅背着依旧高烧昏迷、气息微弱如游丝的草儿,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般摸进已成废墟的杨府时,看见杨济武正佝偻着背,像一尊泥塑般蹲在老忠身边。他手里拿着一把裁衣服用的大剪刀,正小心翼翼地铰开老忠左腿上那条早已被血、泥、脓液和雨水浸透、板结成硬块的深蓝色粗布裤管。剪刀每一次开合都显得异常艰难,锋利的刀刃割开粘连着腐肉和焦黑痂皮的布料,带出粘稠的黄白色脓血和坏死的组织,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与腐臭混合的浓烈气味。
“咳咳……咳……哇!”
就在这时,王秀梅背上的草儿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小小的身体在王秀梅背上痛苦地弓起、抽搐,猛地喷出一口暗红的、带着泡沫的血沫!那温热而粘腻的血点,不偏不倚,正喷溅在杨济武握着剪刀的、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背上。
杨济武的手猛地一抖,剪刀差点脱手。那几滴粘稠温热的血珠,顺着他手背上深刻的掌纹缓缓流淌,最终,竟滴滴答答地落在他怀中那半块刻着“杨正纲”下半部分的牌位裂缝上。血液迅速渗进檀木深色的纹理,在刻着“纲”字的“冈”部笔画凹陷处淤积、凝结,形成了一块暗红色的、刺目的血痂,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东家……”王秀梅的声音微弱而颤抖,带着无尽的疲惫、恐惧和一丝卑微的希冀。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递过一个粗糙的土陶碗。碗底沉着三颗小小的、灰白色的药丸——那是她趁着土匪在厢房抢夺时混乱的间隙,从一个被遗弃在地上的褡裢暗袋里摸出来的,包裹药丸的油纸上印着模糊的洋文和“奎宁”二字。这是她此刻能想到的救女儿命的唯一稻草。
杨济武抬起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了看碗底那三粒小小的药丸,又看了看王秀梅怀中气若游丝、面如金纸、嘴角还残留着血沫的草儿。他颤抖着伸出那只沾着自己血污、老忠脓血和泥浆的右手,指尖哆嗦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伸向碗底那三粒小小的、代表生的希望的药丸。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药丸的瞬间,一阵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袭来,手指猛地一滑!
“嗒……嗒嗒……”
三粒灰白色的奎宁丸滚落下来,掉进老忠身边那滩混合着血水、脓水、雨水和泥浆的污秽泥泞里。药丸迅速被暗红的血污包裹,沾满泥浆,在浑浊的液体中无力地滚动了几下,变成了三颗暗红色的、沾满秽物的、令人绝望的泥丸。
天光终于艰难地刺透了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如同无数道微弱的金针,洒向这片饱受蹂躏、满目疮痍的北张庄。雨势渐小,变成了冰冷的雨丝。村口泥泞的道路上,传来一阵整齐划一、节奏铿锵的皮靴踏水声。那声音坚定有力,带着一种迥异于土匪散兵游勇的、令人心安的秩序感和铁血肃杀之气,踏碎了村庄死一般的沉寂。
率先出现在村口断墙后的,是三名呈标准三角战斗队形的尖兵。他们身着湿透的灰蓝色军装,打着整齐的麻纹绑腿,头戴缀着红五星的军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部分视线,却更显眼神锐利如鹰隼。三人动作迅捷而谨慎,依托残垣断壁交替掩护前进。最前面的尖兵手持一支上了刺刀的“汉阳造”步枪,刺刀在阴沉的晨曦中闪着寒光;紧随其后的两人,一人怀抱一支捷克式轻机枪,枪口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的废墟和麦田,另一人则手持驳壳枪,目光如炬。他们踏过泥泞和血污,靴子拔出时带起粘稠的泥浆和暗红的血丝,拉出长长的丝线,每一步都沉稳有力,透着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
在他们身后约二十步,主力部队以疏散队形跟进。士兵们同样浑身泥泞,但军容严整,沉默无声,只有皮靴踏水和枪械、水壶、工兵铲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金属声。他们眼神坚定,没有丝毫慌乱,只有对任务的高度专注和对眼前惨状的压抑愤怒。队伍中,肩扛弹药箱的士兵步履沉重,背着野战电话线的通讯兵紧随军官,卫生员挎着急救包,目光不断扫视着路旁可能出现的伤员。整个队伍如同一股沉默的钢铁洪流,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和救民水火的决心,涌入了这片人间地狱。
刘伯承师长踏在队伍中央稍前的位置。他面容沉毅,同样湿透的军帽下,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冷静地扫视着沿途的废墟、燃烧的房屋和零星抬出的尸体。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仿佛脚下不是泥泞血污,而是通向胜利的坚实道路。参谋紧随其后,微微侧身,将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地穿透了檐溜滴水的淅沥声:
“报告师长,初步清点战场,毙匪十七,俘伤匪五人。缴获土枪十二支,汉阳造步枪三支,开封造新式驳壳枪一支。其中七支土枪枪托上带有‘汴甲’字样的钢印,制式特征明显,与之前掌握的鲁山张旅勾结地方武装、纵匪为患的情报高度吻合。”参谋的声音带着冷峻的确认。
参谋长迅速在身旁展开一张防水油布地图,雨水顺着油布边缘滴落。地图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红线。一滴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血迹,正从地图上标注着“北张庄”的位置晕染开来,那刺目的红色如同有生命般,迅速漫过了旁边用朱砂笔重重圈出的“鲁山匪区”标注线,触目惊心,也昭示着匪患的蔓延和升级。
就在部队有条不紊地展开,部分士兵开始协助村民灭火、救助伤员时,一个身影抱着残破的牌位,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水,向着刘伯承所在的位置蹒跚而来。正是杨济武。他形容枯槁,头发散乱,脸上那道被瓷片划破的伤口凝结着黑红的血痂,眼神空洞而绝望,如同行尸走肉。他无视了周围士兵警惕的目光和伸出的阻拦手臂,“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刘伯承面前冰冷的泥泞里!碎裂的青石碎屑深深嵌入他的膝盖,鲜血渗出,他却浑然不觉疼痛,只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高高举过头顶。钥匙冰冷的金属光泽在阴沉的晨曦中流转,昨夜老忠溅在上面的凝血,此刻已凝结在钥匙的沟槽齿缝里,如同镶嵌的、破碎的珊瑚碎料,刺目惊心。
“求长官……做主……剿匪……安民啊……”杨济武的声音嘶哑哽咽,喉咙里像是堵满了粗糙的棉絮和血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破碎不堪。牌位裂缝处滴下的泥浆,混着暗红的血水,正好落在他面前这位将帅打着整齐麻纹、沾着泥点的绑腿上。“这……这宅院……地契……身家性命……情愿充公!只求……只求一方平安!给条活路!”他几乎是耗尽生命般吼出了最后几个字,带着泣血的、最卑微也最绝望的哀求,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泥水里。
刘伯承眉头紧锁,目光深邃如寒潭,扫过杨济武手中断裂的牌位和钥匙上的血污,又掠过周围这片炼狱般的景象。他没有马上回杨济武的话,而是迅速下达命令,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营长!”
“到!”一名精悍的军官立刻上前一步,立正。
“你带两个连,以排为单位,扇形展开,向西、北两个方向搜索追击溃匪!注意利用地形,保持联络,发现踪迹,咬住不放,务必歼灭其有生力量!注意辨别,对持械顽抗者,坚决打击;对弃械投降者,予以收押!”
“是!坚决完成任务!”一营长敬礼,转身迅速指挥部队分头行动。士兵们如同出闸猛虎,动作迅捷,三人一组或五人一队,交替掩护,快速消失在村外的雨幕和田野中。他们行进路线刁钻,充分利用沟坎、树林和残垣作为掩护,显示出极高的战术素养。
“二营长!”
“到!”
“带领你部,协同地方工作队,迅速组织群众灭火、救治伤员、掩埋死者、清点损失,特别注意搜寻幸存者和被掳掠的村民,卫生队全力保障!”
“是!”二营长领命而去。士兵们迅速分成小组,有的冲向仍在冒烟的房屋,用铁锹铲土或用从井里打来的水奋力扑救;有的在卫生员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将重伤的老忠等伤员抬到相对干燥的屋檐下进行紧急处理;有的开始帮助惊魂未定的村民清理废墟,寻找可能被埋的亲人或财物;还有的持枪在村庄外围巡逻警戒,防止土匪杀回马枪。
“通信员!”
“到!”
“立刻架设电台!将此地情况,特别是缴获带有‘汴甲’印记武器及俘获匪徒的情况,详细电告纵队部及军区,请求协调周边部队,对鲁山张旅控制区域及可能流窜方向,进行严密监视和封锁!同时,通知县大队和区小队,加强联防,防止小股匪徒趁乱流窜袭扰!”
“是!”通信员迅速跑开,寻找高地架设天线。
刘伯承这才俯下身,伸出有力而稳定的大手,稳稳地搀住杨济武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胳膊,将他从泥泞中扶起。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和一种深切的同情。就在这一扶之间,刘伯承锐利的目光扫过杨济武紧握钥匙,那掌心被坚硬的铜钥匙深深硌出了几道紫黑色的瘀痕,深陷的凹痕边缘,皮肤因缺血而呈现出一种死寂的苍白,如同一枚盖在屈辱降书上的、蘸满血污的指印,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老乡,受苦了。”刘伯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们是人民的队伍,剿匪安民,本就是我们的职责。你的宅院,是你的祖产,我们分文不取,这把钥匙,你收好。这血海深仇,我们记下了!匪患不除,决不收兵!”
他目光转向身边肃立的参谋,“记录:北张庄惨案,村民杨济武举证匪徒持有开封兵工厂制式武器及‘汴甲’印记土枪,此乃地方军阀张旅长通匪铁证!此仇必报,此患必除!”
话音刚落,村西方向骤然传来一阵激烈而短促的枪声。清脆的步枪点射声和捷克式机枪特有的“哒哒哒”连发声交织在一起,其间还夹杂着几声土炮的闷响和隐约的惨叫声。显然,追击部队已经咬住了溃逃的土匪尾巴,发生了交火。
刘伯承神色不变,仿佛早有预料。他沉声对身边的警卫排长命令:“带一个班,过去看看!注意支援一营,务必全歼残匪,不留后患!”
“是!”警卫排长一挥手,带着十余名精干的战士,如同猎豹般朝着枪声响起的方向疾奔而去,动作迅猛而矫健。
夜色如同饱蘸了浓墨的巨笔,无声无息地涂抹过北张庄的断壁残垣。白日里喧嚣的杀戮与哭嚎,以及后来那场代表着正义雷霆的清剿枪声,此刻都沉入了这无边的黑暗和逐渐归于秩序的寂静之中。呜咽的风声依旧在废墟间穿梭,但似乎少了几分悲戚,多了几分涤荡尘埃的意味。
新派驻的哨兵沉默地在杨府残存的半截院墙上架起了机枪。长长的、冰冷的枪管投下浓重的阴影,斜斜地打在残破照壁中央那个巨大的、斑驳脱落的“福”字上。枪影如同一柄斜刺的长戈,冷酷地贯穿了字符,但这长戈,此刻代表着守护,而非破坏。
厢房里,一豆昏黄的火光在王秀梅熬药的陶罐下跃动。陶罐里翻腾的药汁散发出浓烈苦涩的气息。
一名年轻的解放军卫生员正蹲在草儿身边,用听诊器仔细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和心跳,眉头紧锁,随后打开急救包,拿出针剂进行注射。
摇曳的火光中,草儿佝偻瘦小的身影投射在照壁上,起伏似乎平稳了一些。
卫生员温和地对王秀梅说:“大嫂,孩子是重症肺炎,耽误不得了。这针先稳住,明天一早,我们会派担架送她去区上的卫生所,那里有盘尼西林。”王秀梅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次是希望的泪水,她死死抓着卫生员的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杨济武蹲在粮仓的废墟前。他不再徒劳地挖掘,而是静静地看着几名士兵协助几个村民,在清理出的空地上,用干净的草席包裹老忠的遗体。
一名政工干部模样的军人,正拿着笔记本,详细地向杨济武询问昨夜土匪的人数、特征、武器装备尤其是那把开封造撸子和“汴甲”印记武器的细节,以及金条被抢的经过。杨济武机械地回答着,目光却时不时投向村西枪声最后消失的方向。清冷的月光下,一颗黄铜弹壳在灰烬中闪着微光,“汴甲七”的字迹清晰可见,如同钉在罪恶柱上的烙印。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半张残破的糊窗纸,粘着的一页《千字文》残页在风中哗哗作响。惨白的月光照在“吊民伐罪”四个字上。
远处伏牛山黑沉沉的山脊线上,那点赤红的火光已经熄灭。但在村庄临时指挥部,煤油灯的光亮一直持续到深夜。电台的滴答声、军官压低的口令声、地图铺展的声音隐约传来。一支支精干的小分队,正借着夜色掩护,如同利剑般,悄无声息地刺向土匪可能藏匿的巢穴和军阀张旅控制的要道。那灯火,是复仇的火焰,也是新生的星火,在这片饱经苦难的土地上顽强地燃烧着。
杨济武望着那灯火,枯槁的脸上,死水般的绝望中,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夜风带着硝烟散尽后的清新,也带来了远方隐约的、代表着行动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