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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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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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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三十六章 分田风波

豫西的秋雨终于停了。天空呈现出一种久违的、被雨水彻底洗刷过的清透灰蓝色,稀薄的阳光努力穿透层云,将微弱的阳光洒向饱经战火蹂躏和连绵雨水浸泡的大地。

宝丰城郊的原野上,战争遗留的创伤触目惊心:巨大的弹坑尚未填平,坑底积着浑浊的雨水;坍塌的碉堡、纵横交错的堑壕和断壁残垣,如同大地被撕裂后尚未愈合的伤口,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惨烈。然而,生命的韧性顽强得令人惊叹。在弹坑的边缘、在堑壕湿滑的陡壁上,一丛丛不知名的野草钻出焦黑的泥土,顽强地伸展出嫩绿的新芽。几株劫后余生的野菊花,瑟缩在荒草丛中,迎着寒风,瑟瑟地开出金黄色的花朵,在满目疮痍中倔强地点缀着一抹生机。

在城西赵官营一带,空气里,硝烟味被深秋的寒气稀释,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田野里刚刚被大规模翻耕后散发出的新鲜泥土的芳香。刚刚完成土地丈量和初步分配的田地里,大片大片的土地被深翻过,新翻的泥土呈现出湿润的深褐色,尚未平整,形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犁沟。田埂上,新钉下的界桩上刷着白灰,标注着土地新主人姓名和地块编号,显得格外醒目。这一切,都是中原野战军土改工作队进驻赵官营后,依据《中国土地法大纲》展开工作的核心成果——彻底废除封建土地所有制,实现“耕者有其田”。

工作队的驻地设在村里废弃的祠堂。祠堂年久失修,瓦顶残破,檐角挂着蛛网,但土墙上新刷的白灰标语却格外鲜明有力:“依靠贫雇农,团结中农,有步骤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平分土地,耕者有其田!”“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祠堂门口原本荒草丛生的空地上,连日来人头攒动,喧闹得像开了锅。几张从各家各户凑来的摇摇晃晃的条案拼成了工作台。工作队员们穿着灰布军装,忙得满头大汗。桌上堆放着厚厚的用麻绳装订的田亩册子,算盘打得噼啪作响,一摞摞新印制的土地契约散发着油墨味,还有几堆用粗糙红纸仔细包好的银元,在阳光下偶尔闪出诱人的光芒。

排着长队等待领取土地契约和安家费的,是赵官营的贫苦农民们。他们大多穿着破烂的棉袄或单薄的夹衣,脸上刻着常年辛劳和营养不良的痕迹。此刻,他们的脸上交织着强烈的期盼、难以置信的紧张和压抑不住的激动。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眼神紧紧盯着工作队员手中的册子和红纸包。每当一个名字被叫到,那人便哆嗦着上前,用布满老茧、甚至颤抖的手接过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纸——那是他们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土地凭证!接着是几块沉甸甸的银元,这是政府发放的安家费,帮助他们购买种子和农具,开始新的生活。有人接过契纸和银元,当场就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有人则咧着嘴傻笑,一遍遍摸着契纸上的名字和红印章;更多的人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只会一个劲儿地对着工作队员鞠躬道谢。

然而,赵官营村的富农李满仓,此刻却远离着这份属于贫雇农的喧嚣与狂喜。他蹲在自家青砖门楼下的青石墩子上,佝偻着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铜烟锅里的烟丝明明灭灭,映照着他紧锁的眉头和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他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棉布褂子,脚上是一双结实的千层底布鞋。他身后的宅院,是赵官营村少有的齐整殷实之家:三间正屋是青砖到顶,屋脊上还残留着几片残破的瓦当;东西各有两间土坯厢房,屋顶铺着厚厚的麦草。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墙角拴着两头毛色油亮膘肥体壮的黄牛,正在悠闲地反刍,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另一个墙角的牲口棚里,传来骡子打响鼻儿和蹄子刨地的声音。石槽、犁耙、耧等大小农具在院墙下码放得整整齐齐,无不显示着主家勤谨节俭和多年积累的殷实家底。

李满仓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土院墙,望向祠堂方向。那边时不时传来的欢呼声和激动的哭声,像一根根钢针,绵绵密密地扎在他心上。他并非对政策一无所知。工作队队长赵明山,是一个三十多岁、面孔黝黑、说话带着浓重陕北口音的汉子,带着队员挨家挨户宣传解释过多次。他清楚“中间不动两头平”的原则,即中农土地不动,没收地主土地和征收富农出租土地及多余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实现大体平均。他也知道,自己作为富农,土地会被征收一部分,主要是超过全村平均数的土地和出租的土地,会按政策给予“公平合理”的“赎买”,分得的土地虽比原先少些,也足够一家人耕种,甚至比那些赤贫户初始分到的土地还要好上几分——质量中等,离家近便。道理是通的,但真轮到自己头上,看着祖辈起早贪黑、省吃俭用积攒下来,自己又像伺候孩子一样精心侍弄了几十年的好地,被一亩亩、一块块地从田亩册子上红笔勾去,分给那些他眼中或许连牲口都伺候不好的穷邻居,那份剜肉般的疼惜,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地,不仅仅是糊口的营生,更是他半辈子心血和尊严的象征。

“爹,祠堂那边工作队喊咱家去领钱了。”儿子李根生从屋里走出来。他二十出头,身材高大结实,肩膀宽阔,穿着一身军装,显得格外精神。他是中原军政大学的学员,这次是专门请假回来处理分田事宜。他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读书人特有的明朗,眼神清澈而坚定,对眼前这场翻天覆地的变革显然抱着积极拥护的态度。

李满仓闷闷地“嗯”了一声,没抬头,把烟袋锅在青石墩子上用力敲了敲,发出“梆梆”的响声,敲掉里面的烟灰。他站起身,佝偻着背,脚步沉重地向祠堂走去,像背着无形的重担。李根生默默地跟在他身后,看着父亲微驼的背影,心中也涌起复杂的情绪。

祠堂前的空地上,人群依旧拥挤,气氛热烈。李满仓的到来,像一块石头投入沸腾的水面,引起一阵骚动。有人投来好奇、探究的目光;有人则下意识地低下头或转过脸去,避免直接对视,气氛显得有些微妙和尴尬。就在这时,赵官营村的贫协主席、老佃户孙老蔫,正佝偻着腰,几乎弯成了九十度。他那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正颤巍巍地从一个年轻工作队员手里接过几张盖着鲜红大印的纸——那是他和他儿子两家合起来分得的八亩三分地的地契。他身旁的小板凳上,放着一小摞用红纸包好的银元,大概十几块。孙老蔫的眼里噙满了浑浊的泪水,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声,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深深地对着工作队员鞠躬,花白的头几乎要点到地上。这一幕,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狠狠地砸在李满仓的心坎上。孙老蔫,这个给他家扛了半辈子活的老实人,像一头沉默的老黄牛,任劳任怨,从不偷奸耍滑。如今,他捧着地契,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样子,让李满仓心里五味杂陈,既有些怜悯,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李满仓同志,这边请。”工作队长赵明山眼尖,看到了他们父子,立刻热情地招呼,脸上带着公事公办职业化的微笑,指了指条案前特意空出来的一张长条凳。桌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袱,里面显然是李家被征收土地折算的赎买银元。

李满仓沉默地坐下,凳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李根生站在他身后,身姿挺拔。赵明山翻开那本厚厚的田亩册,熟练地找到李满仓的名字,指着上面用红笔圈画过的清晰数字,声音洪亮,确保周围人都能听清:“满仓同志,根据政策规定和你家土地登记情况,现在向你正式宣布:你家原有土地共计五十八亩三分。经核算,征收超出全村人均土地平均数的部分,以及你出租的十亩坡地,合计三十亩七分。根据土质、水利条件和地块远近,经过民主评议小组核定,折合银元三百二十五块整。”他顿了顿,示意旁边一个戴着眼镜、负责财务的年轻队员:“小刘,打开包袱,请满仓同志当面点清。”

小刘应声上前,解开蓝布包袱的结。哗啦一声,雪亮耀眼的银元倾泻在桌面上,码放得整整齐齐,像一座银色小山,在稀薄的秋阳下反射着诱人的光芒。周围排队等待的贫雇农们,目光瞬间被这堆银光闪闪的现大洋牢牢吸住,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和吞咽口水的声音。三百多块现大洋!对于常年累月在地里刨食,手里从未攥过几块整钱的穷苦人来说,这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赵明山拿起一个印泥盒,推过来一张写满工整毛笔字的文书,上面清晰地写着征收土地亩数、折合银元数额,以及“李满仓”三个字下需要按手印的位置。“满仓同志,请你仔细核对一下田亩数和赎买金额。确认无误后,请在这里按个手印。这些银元,你当面点清,签字画押后,就可以领走了。”他的语气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程序感。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齐刷刷地聚焦在李满仓那双大手上。祠堂前异常安静,连牲口的响鼻声都听不见了。几百双眼睛盯着他,等着他按下那个象征接受、也象征“失去”的手印。

李满仓的目光在那堆刺眼的银元和那张决定性的文书之间来回移动,眼神复杂地变幻着。他想起了祠堂土墙上那些用白灰刷写的“消灭封建剥削”标语;想起了孙老蔫刚才接契纸时那佝偻如虾米的身影和含泪的老眼;想起了自家牲口棚里那几头健壮的牲口,仓房里堆满的粮食;想起了他爹临终前摸着田契叮嘱他守好家业的情景……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儿子李根生那身军装上,停驻在儿子朝气蓬勃的脸庞上。他想起了儿子在家信里写过的那些话:“爹,革命就是要砸碎千年枷锁,让穷人翻身做主人,让天下人都能过上好日子……咱家是富农,但咱跟那些靠剥削、靠放印子钱起家的地主不一样,咱们靠的是自己起早贪黑、勤扒苦做、省吃俭用积攒下的家业……要相信党的政策,支持土改,就是支持革命,就是支持我们这些在前方打仗流血牺牲的人!爹,咱家要带头……”

一股难以言喻、汹涌澎湃的情绪在李满仓胸中翻腾、冲撞、撕扯。是委屈?是对祖业的不舍?是对未来不确定的担忧?还是被儿子那身军装代表的理想,被眼前这场天翻地覆的大变革所深深触动?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很深,仿佛要把胸中所有的郁结都吸进去,再用力吐出来。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他没有去碰那盒打开的、散发着油味的印泥,而是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浓重豫西口音的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地上,在寂静的祠堂前回荡:“赵队长,这钱……俺不要了。”

祠堂前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住了,所有嘈杂声、议论声、甚至呼吸声都戛然而止,几百道目光,带着极度的惊愕、难以置信、茫然和困惑,齐刷刷地聚焦在李满仓那张布满皱纹神情执拗的脸上。连见多识广的赵明山脸上的职业化微笑都彻底僵住了,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身体微微前倾:“满仓同志,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李满仓站起身,不再看那堆刺眼的银元,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熟悉或陌生写满惊诧的面孔,最后坚定地落在儿子李根生身上。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洪亮,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三百二十五块大洋,俺李满仓,一分也不要!”他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然后顿了顿,抬手指向身边的李根生,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自豪,“赵队长!诸位乡亲父老!你们看看!这是俺儿李根生!他在中原大学念书!学的是救中国、让咱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的真本事!他穿的是咱们共产党的军装!他是革命队伍里的人!是咱穷苦人自己的兵!”

李根生立刻挺直了腰板,双脚并拢,脸上带着庄重和一丝被父亲当众认可的激动,目光炯炯地迎着众人的注视。李满仓的声音继续在死寂的祠堂前回荡,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人们心上:“俺家是富农不假,俺承认!可俺儿子,他是革命队伍里的人,是拿枪杆子为咱穷人打天下的,俺这个当爹的,不能扯儿子的后,不能给儿子脸上抹黑!这钱,是公家按政策给的,是公家的钱,俺要是拿了,心里头不踏实,夜里头睡不着觉。俺儿子在抗大念书,他在为咱穷人打江山,流血流汗,俺在家,不能拖后腿,更不能沾公家的便宜!”他的话语质朴无华,甚至有些粗粝,却蕴含着一种源自土地、源自血脉的朴素正义感和不容置疑的力量,“这钱,俺捐了!捐给公家!捐给咱工作队!用在革命需要的地方!或者用在咱赵官营乡亲们身上都行!”

掷地有声的话语落下,祠堂前陷入了长久的的寂静。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惊呆了。富农拒领政策规定的赎买金?还要主动捐出来?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孙老蔫张大了没剩几颗牙的嘴,手里的地契差点掉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几个年轻的工作队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眼神里充满了茫然。赵明山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眉头瞬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凝重。作为经验丰富的土改工作队长,他深知政策的严肃性、复杂性和敏感性。李满仓这一举动,虽然源于朴素的“支持革命”、“支持儿子”的赤诚动机,但性质非同小可!它可能打破政策的平衡,模糊阶级界限,引发其他被征收土地者的恐慌或效仿,甚至被别有用心的人曲解利用,给整个土改工作带来意想不到的混乱和阻力,这绝不是简单的“觉悟高”就能解释和处理的。

“满仓同志!”赵明山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工作队长特有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你的心意,你对革命事业的这份热忱和支持,对儿子参军报国的这份自豪和担当,我们工作队感受到了,很好!非常可贵!”他先肯定了李满仓的出发点,话锋随即一转,语气变得异常严肃,“但是!这钱,你必须收下,这不是沾公家便宜,这是《中国土地法大纲》明确规定给你的经济补偿,是你应得的合法权益,是党的政策,对待富农,我们的政策是明确的:征收其出租的土地和超过当地平均数的多余土地,同时给予公平合理的价格进行赎买,保护其合法财产不受侵犯!这是土改工作的基本原则之一!是铁的纪律!不能因为你个人的觉悟高、境界高,就随意打破这个原则!否则,其他被征收土地的富农、中农会怎么看?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恐慌!会疑惑政策是不是变了?是不是也要‘自愿’捐献?这会让我们的工作陷入极大的被动!政策还怎么公平公正地执行下去?!”

赵明山的话条理清晰,直指问题的核心要害。周围的人群仿佛被解除了定身咒,开始嗡嗡地窃窃私语,议论声像潮水般蔓延开来。有人觉得李满仓傻透了,到手的巨款硬是不要;有人暗暗佩服他的“觉悟”和“硬气”;更多的人则是担忧和不解,尤其是那些同样面临土地被征收的富农和中农,眼神里充满了疑虑和不安,小声嘀咕着:

“这老李头搞啥名堂?他不要,工作队会不会觉得咱也该‘自愿’?”

“这钱拿着烫手吗?政策给的为啥不要?”

“坏了规矩啊!”

……

李满仓被赵明山这番义正词严的话激得脖子一梗,脸色涨得通红,像蒙受了天大的委屈,那股子庄稼汉的倔强劲儿彻底上来了:“赵队长!俺不管啥原则不原则,俺就知道,这钱俺拿着心里头不踏实,它烫手!俺儿子是革命军人,是公家的人,俺不能给他丢人现眼,不能让人背后戳脊梁骨,说他爹分了地还拿公家的钱。这钱,俺说不要就不要,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要!你们工作队要是觉得不好办,就当……就当是俺提前交的公粮,交三年的,或者,给村里置办点啥都行,买农具,修水渠,给学堂添桌椅板凳。反正,这钱不能进俺李满仓的口袋,进了,俺睡不安生!”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粗糙的大手在空中用力一挥,仿佛要把那堆银元拂开。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气氛紧张得能拧出水来。李根生看着父亲倔强得近乎固执的侧脸,又看看赵队长严肃凝重的神情,内心也是波澜起伏。他理解父亲那份朴素的荣誉感和对儿子的维护,也深知赵队长维护政策严肃性的苦衷。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站到父亲和赵队长中间,态度诚恳而恭敬地对赵明山说:“赵队长,我爹他……他就是这么个倔脾气,认死理。但他这份支持革命、支持土改的心是真心实意的!他觉得我穿了这身军装,家里就该事事带头,不能落人口实,更不能给队伍抹黑。这钱……他既然坚决不要,留在工作队也确实不符合政策规定,强行让他收下,他真能把它扔沟里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乡亲们,尤其是那些眼神期盼又带着不安的贫雇农,脑中灵光一闪,提高了声音,“您看这样行不行?这三百二十五块银元,既然是我爹坚决不要,工作队又必须按政策处理这笔钱。能不能……用这笔钱,为咱们赵官营的乡亲们办点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好事?比如,买头好耕牛?现在大伙儿都分了地,可牲口是大问题,好多家都缺牛少驴,春耕秋种,光靠人拉肩扛,累死也种不好地。买头好牛,大家伙儿共用,也能解燃眉之急。这样,钱用在了公处,用在了刀刃上,我爹心里也踏实,觉得这钱没白‘捐’,乡亲们也能立刻得实惠,提高生产!您看……这个法子能不能行得通?”

李根生的提议,像一道划破阴云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僵局。赵明山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开来,这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充分尊重了李满仓的个人意愿和那份朴素的革命情感,避免了强迫他收钱可能导致的强烈抵触情绪和潜在的负面影响,又让这笔政策规定的赎买资金真正落到了实处,直接转化为生产力,惠及了刚分得土地最急需生产资料的贫雇农。而且,“用富农赎买金购买公用耕牛”,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具创造性和示范意义的创举,它巧妙地将个人意愿与集体利益、政策执行与实际需求完美结合了起来。

“好!好!根生同志这个提议非常好!有水平!有见识!”赵明山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转向李满仓,语气变得格外和缓,充满了敬意,“满仓同志,你看根生这个主意怎么样?这三百二十五块银元,就算是您自愿捐给咱们赵官营即将成立的农业生产互助组的启动资金,我们工作队就用这笔钱,去县城大牲口市集,买一头最好的、正值壮年的秦川大黄牛回来。这牛,就归咱们互助组集体所有,由互助组统一调配使用,优先照顾烈军属和劳力、畜力特别困难的家庭,这头牛,就用你的名字命名,叫‘满仓号’,让它给咱赵官营多拉犁、多打粮,你看这样行不行?这既遂了你的心愿,钱没进你个人口袋,又实实在在、立竿见影地帮了乡亲们的大忙!是给咱赵官营置办了一份大产业啊!”

赵明山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入情入理。李满仓紧绷的脸色终于像冻土遇到春风,渐渐缓和下来。他看了看儿子,李根生对他投来鼓励和肯定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他又看了看周围乡亲们,那些原本充满疑虑和担忧的眼神,此刻瞬间被巨大的期盼、惊喜和感激所取代!尤其是孙老蔫,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竟亮得惊人,紧紧盯着他,嘴唇哆嗦着,仿佛有千言万语。老蔫家分了八亩多地,可连头驴都没有,正愁开春怎么种呢!王寡妇抹着眼泪,她的男人是担架队员,牺牲在豫东战役,家里劳力弱,孩子小,有头公用牛,简直救了命啊!

李满仓心里头那点残存的疙瘩和别扭,被这实实在在的、能帮到人的提议冲散了。他搓了搓手,咧开嘴,露出带着泥土气息朴实的笑容,他点了点头,声音洪亮:“中!赵队长,这个法子中,俺看行!买牛好,实实在在!就叫‘满仓号’,俺李满仓没二话!” 他心里的那块石头,仿佛随着这个决定,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钱,他坚持没要,但这份心意,通过“满仓号”这头即将到来的耕牛,真真切切地落到了赵官营的土地上,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甚至隐隐自豪。

富农李满仓拒领赎买金,还主动捐出购买公用耕牛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春风,一夜之间传遍了赵官营村的家家户户。“用富农的钱给全村买大牲口!”这桩新鲜事让整个村子都沸腾了,成了街头巷尾、田间地头热议的话题。人们惊叹于李满仓的“大手笔”和“高觉悟”,更热切地期盼着那头传说中的“满仓号”大牛的到来。

几天后,由工作队长赵明山亲自带队,一支特别的“买牛小队”出发了。成员包括:贫协主席孙老蔫、军属代表王寡妇、村里公认的两位有几十年相牛经验的老庄稼把式张老犟和王老倔,以及李满仓本人——作为出资人和技术顾问。李根生也随行,负责安全和协调。一行人揣着那沉甸甸的三百二十五块银元,满怀期待地前往宝丰县城西关的大牲口市集。

牲口市集位于破败的西城门墙根下,喧嚣的声浪更是震耳欲聋。各种牛、马、驴、骡子,或拴在歪斜的木桩上,或由主人牵着在场子里来回走动,展示着牙口和脚力。牛贩子们穿着油腻的棉袄,操着各地的口音,此起彼伏地吆喝着——

“瞧一瞧看一看嘞!刚下山的南阳黄犍子!牙口齐整,力气大得能拉倒山!”

“关中来的大秦川!皮毛像缎子!犁地耙地一把好手!”

“便宜啦便宜啦!这头驴驹子,喂上一年准成好劳力!”

……

讨价还价的争执声,牲畜不耐烦的嘶鸣声,鞭子的响声混杂在一起,整个牲口市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一头正值壮年、膘肥体壮、骨架匀称、脾性温顺、能拉能耕的秦川黄牛或南阳黄牛。一进入牛市,李满仓立刻进入了状态。他背着手,眯着眼,神情专注而严肃,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将军在检阅士兵。他不再是被征收土地的富农,而是一个精明的买主。他先是在牛群外围大致扫视一圈,然后走近那些看起来不错的牛,仔细审视:看毛色是否光亮顺滑;看骨架是否高大匀称,背腰是否平直;看四肢是否粗壮有力,蹄子是否硕大圆润;看牛眼是否大而有神,透着温顺而非暴戾。他尤其注重看牙口,掰开牛嘴,看牙齿的磨损程度,看牙龈是否粉红健康。还不时伸手在牛背、肋下用力按压,感受皮下的脂肪厚度和肌肉的结实程度。张老犟和王老倔也在一旁仔细看着,不时低声交流几句。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反复挑选和比较,李满仓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一头约莫五岁口的秦川黄牛身上。这牛骨架高大匀称,肌肉线条流畅,毛色金黄发亮,像一匹上好的绸缎,在秋阳下熠熠生辉。牛角粗壮弯曲,呈优美的弧形。牛眼大而温润,眼神平和。四肢粗壮如柱,蹄子硕大如碗,稳稳地钉在地上,走起路来步伐沉稳有力。李满仓围着它转了好几圈,掰开牛嘴仔细看了看牙口,又在牛背上重重拍了几下,那牛只是晃了晃脑袋,打了个响鼻,稳稳站着,显得十分驯服。李满仓又让牛贩子牵着牛走了几圈,观察它的步态和腰力。

“就它了!”李满仓一锤定音,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接下来的讨价还价同样激烈。牛贩子狮子大开口要三百五十块。赵明山示意李满仓主谈。李满仓不紧不慢,从牛的牙口稍显磨损,到蹄子边缘有点毛刺,再到毛色在阳光下似乎有点杂毛,一一指出,说得头头是道。张老犟、王老倔在一旁帮腔。孙老蔫和王寡妇则适时流露出“太贵了,买不起”的为难神色。经过一番激烈的拉锯战,最终以二百八十块银元的价格成交!剩下四十五块银元,赵明山做主,又添置了几套步犁犁铧、崭新的牛皮套绳、笼头等配套农具。

当这头被正式命名为“满仓号”的雄壮黄牛,被孙老蔫用崭新的缰绳小心翼翼、又无比自豪地牵回赵官营村口时,整个村子都轰动了!男女老少,只要能走动的,全都涌到了村口,像迎接凯旋的英雄。孩子们兴奋地尖叫着,围着这头比他们高许多的庞然大物又蹦又跳,胆大的还伸手去摸那光滑油亮的皮毛。“满仓号”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热情,温顺地甩着尾巴。大人们则围着牛啧啧称赞:

“好家伙!这骨架!这毛色!真是一等一的好牛!”

“你看那蹄子,像小盆似的!拉犁肯定有劲儿!”

“满仓这回……真是办了件大好事啊!”

“这牛叫‘满仓号’,好名字!盼着咱赵官营年年粮满仓!”

……

孙老蔫牵着牛,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笑得像个孩子,不住地对李满仓和赵明山说:“好牛!好牛啊!老李哥,赵队长,咱村有福了!”王寡妇看着这头壮实的牲口,想起自家那几亩刚分到、正愁无力耕种的地,眼圈又红了,但这次是喜悦的、充满希望的泪水,她拉着身边孩子的小手,指着牛说:“娃,看,咱村有牛了!咱家的地有指望了!”

“满仓号”的到来,像一颗火种,直接催生了赵官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有组织有资产的农业生产互助组。在赵明山和工作队的精心组织下,以贫协为核心,迅速行动起来。他们首先召集了村民大会,公开宣布成立互助组。成员构成充分体现了“自愿互利、典型示范”的原则:

核心骨干:孙老蔫(贫协主席,代表贫雇农)、王寡妇(烈属代表,劳力弱)、张老犟、王老倔(有经验的庄稼把式)。

有牲畜户:李满仓(拥有两头黄牛和一头骡子,技术好)、另外两户中农(一户有驴,一户有牛)。

缺劳力少牲口的贫雇农:十几户像孙老蔫家一样刚分地、几乎一无所有的农户。

互助组制定了简单明了、易于操作的章程:农忙时节,劳力、畜力(特别是“满仓号”)、大型农具由互助组统一调配使用。按各家土地亩数、出工情况以及提供的畜力农具情况记工分。秋后按工分统一结算分配粮食。核心的公共财产,就是这头壮硕的“满仓号”黄牛和那几套新农具,由互助组集体管理使用。

互助组成立后,面临的第一个硬仗就是抢种冬小麦。节气不等人,深秋的豫西平原,寒意一天浓过一天,霜冻随时可能降临。

辽阔的田野上,土改后新划定的田界木桩如同棋盘上的经纬。互助组的成员们,以“满仓号”为中心,开始了热火朝天的集体劳作。一场充满希望的播种战役打响了。

李满仓亲自上阵,他选择驾驭那架用剩余赎买金添置的新式步犁。这种步犁比老式木犁轻便,犁铧更锋利。孙老蔫和王寡妇主动请缨,在前面小心翼翼地牵着“满仓号”的笼头。这头雄壮的黄牛似乎也感受到了新主人的期待和新集体的氛围,表现得异常温顺有力。它迈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鼻孔喷着白色的雾气,宽厚的肩膀绷紧,拉着锋利的犁铧,深深地、顺畅地切入肥沃的泥土。新翻的泥土像黑色的波浪一样,整齐地、源源不断地向两边翻滚开来,散发出浓郁而清新的土腥气,这是孕育生命的味道。犁沟笔直,深浅均匀,显示着李满仓精湛的扶犁技术和“满仓号”出色的力量。

其他互助组成员按照分工,紧密配合。张老犟和王老倔带着几个壮劳力,负责用耙子将翻起的大块土坷垃打碎、耙平;几个妇女和半大孩子挎着盛满麦种的簸箕,按照规定的行距和密度,仔细而均匀地将金黄的麦种撒入新翻的泥土中;还有两人拉着耱,跟在后面将松土压实、保墒。大家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号子声、吆喝牲口的声音、铁器与泥土摩擦的铿锵声、妇女们爽朗的说笑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充满生机的劳动交响乐,驱散了深秋田野的萧瑟与寒意,洋溢着对新生活的希望与干劲。

李满仓感受着犁铧破土的顺畅,感受着犁把传来的、“满仓号”沉稳而强大的牵引力,看着身后大片大片新翻开的、油黑发亮、散发着泥土芬芳的黑土地,看着互助组员们忙碌而充满干劲的身影,心中那份因失去部分土地而产生的郁结和失落,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的满足感和归属感充盈心间。这牛,是他“捐”的钱买的;这地,虽不再全是他的,却由他驾着牛、带着乡亲们一起耕种;这热火朝天的集体劳动场面,让他感受到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形式的“拥有”和“联结”——一种更踏实、更有力量、更有奔头的联结。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正认真撒种的儿子李根生,年轻人脸上沾着泥土,额上沁着汗珠,却洋溢着蓬勃的朝气和坚定的信心。李满仓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弯了弯,扶犁的手更加沉稳有力,仿佛握住了整个秋天的希望。

一天紧张而高效的劳作结束,夕阳西下,将天空和广袤的田野染成一片温暖而壮丽的橘红色。新翻的土地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油亮的光泽,像铺开了一匹巨大的、深褐色的锦缎。一行行整齐播下的麦种已经覆盖上了薄薄的细土,静静地躺在温暖的怀抱里,等待着萌发。累了一天的“满仓号”被牵到地头休息,卸下了轭具,悠闲地啃食着田埂上枯黄的草茎,发出满足的咀嚼声。

李满仓坐在一块田埂石上,卷着旱烟。烟草的辛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孙老蔫慢慢踱过来,挨着他坐下,默默递过一个装着清水的葫芦瓢。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出神地望着眼前这片在夕阳下闪耀着希望光泽的土地,望着那头壮实的、金黄色的“满仓号”。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汗水的咸味和烟草的气息,宁静而安详。

孙老蔫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松弛和安详。他喝了一口水,咂了咂嘴,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满仓号”那健硕的金黄色的轮廓上,终于,他用沙哑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嗓子,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满仓哥……这牛……真得劲!多亏了你……” 话没说完,但那份沉甸甸的感激和认同,已然尽在其中。

李满仓拿着旱烟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他没说话,只是用力吸了一口旱烟,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也遮住了他微微有些发热发红的眼眶。他看着夕阳下“满仓号”那温顺而强健的身影,看着远处田埂上互助组成员们收拾农具、互相招呼着回家的身影,听着隐隐传来的说笑声,心里头那点残存的对旧有土地关系的最后一点芥蒂,彻底烟消云散了。这头牛,这个互助组,这片共同耕作的土地,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更广阔、更坚实的“拥有”和“联结”。这联结,超越了土地的边界,扎根于共同劳作的汗水和对未来的共同期盼之中。

当天晚上,在祠堂临时充作办公室的东厢房里,油灯如豆。工作队长赵明山毫无睡意,他伏在同样疤痕累累的条案上,就着昏黄跳动的灯火,铺开粗糙的土纸,提笔蘸墨,伏案疾书。他详细地、一丝不苟地记录了赵官营李满仓拒领赎买金事件的前因后果、思想动态;记录了工作队如何应对僵局;记录了李根生提出、最终被采纳的“赎买金转购公用耕牛”方案的具体操作过程;记录了“满仓号”的选购细节和命名;更记录了以此为核心迅速组建起有效运作的农业生产互助组,并成功组织抢种冬小麦的生动实践。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一个村庄的特殊个案或李满仓个人的高风亮节。它为解决土改工作中一个微妙而普遍存在的难题——如何既坚定不移地保护富农的合法利益,又能有效利用政策规定的赎买资金,迅速转化为现实生产力,缓解贫雇农生产资料极度匮乏的困境,并顺势推动互助合作组织的建立和发展——提供了一个极具启发性、操作性和可复制性的样板!这个被称为“赵官营经验”的模式,巧妙地平衡了政策原则与群众意愿、个人利益与集体需求,将潜在的阻力转化为了建设的动力。

灯花偶尔噼啪轻爆,溅起点点火星。赵明山蘸饱了墨,在报告的结尾处,用遒劲有力的笔迹,饱含激情地写道:

“……‘赵官营经验’的核心价值在于,创造性地将政策规定的富农土地赎买金,在充分尊重其个人真实意愿的前提下,引导其转化为农业生产合作社的集体生产基金,专项用于购置耕牛、大型农具等公共性生产资料。此举具有多重显著优势:

一、 严格维护政策严肃性:避免了强迫捐献或摊派破坏党的富农政策(保护其合法利益)的威信,杜绝了可能引发的恐慌和抵触。

二、 迅速转化为现实生产力:直接、高效地解决了贫雇农、烈军属等最困难群体生产资料匮乏的燃眉之急,立竿见影地促进了农业生产的恢复与发展。

三、 强力推动互助合作:为互助组的建立、巩固和有效运作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和强大的凝聚力,使互助合作不再是空谈,而是有牛可耕、有具可用的现实选择,为将来个体经济向更高级的集体化过渡积累了宝贵经验。

四、 有效团结富农阶层:通过将富农纳入互助组,使其从土改的旁观者或潜在抵触者,转变为合作生产的参与者与受益者,化消极因素为建设性力量,有利于农村社会秩序的稳定与生产关系的和谐。

五、 具有高度可复制性与推广价值:此模式操作性强,所需条件在广大新区土改中普遍存在,易于学习借鉴。建议在中原解放区土改工作中,对此‘赎买金转合作社基金’模式进行深入总结、系统完善,并作为一项成功经验,在条件相似的地区予以大力推广……”

窗外,十月的夜空清朗如洗,一轮皎洁的明月高悬中天,将清冷的银辉洒满寂静的村庄。祠堂里,赵明山笔下的“赎买金转合作社基金”模式,如同这深秋播入赵官营沃土的冬小麦种,悄然埋入了中原大地广袤而亟待复苏的土壤之中。赵官营的灯火渐次熄灭了,村庄沉入安眠。但一种新的充满生命力的秩序——基于土地共有梦想、互助合作精神和“满仓号”这样看得见摸得着的公共资产——已在鸡鸣犬吠声中悄然萌芽,并将在来年的春风里,茁壮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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