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九月的豫西,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浸透了悲伤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秋雨,不再是诗意的缠绵,而是绵延不绝无休无止的泪水,从铅灰色低得几乎要压垮宝丰城墙的天幕上倾泻而下。这雨,冰冷,黏腻,带着一种渗透骨髓的寒意,裹挟着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被反复浸泡后散发出的腐败气息,如跗骨之蛆般萦绕在宝丰县上空。这气味混杂在湿冷的空气里,仿佛在提醒着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和平,依旧遥远;死亡,近在咫尺。
通往城郊的官道,早已面目全非。雨水将黄土路变成了巨大的泥淖,深深的车辙印被浑浊的黄泥汤灌满,形成无数条肆意横流的“小溪”。路两旁,齐腰高的高粱地,一人高的玉米田,此刻,东倒西歪,叶片枯黄卷曲,无力地挂着沉甸甸的雨珠,在凄风苦雨中瑟瑟发抖。几棵孤零零的老榆树,光秃秃的枝桠倔强地刺向灰暗低垂的天空,那姿态,像极了无数双在绝望中伸向苍穹祈求怜悯的手臂。
就在这片愁云惨雾笼罩的泥泞里,一辆牛车,正进行着一场艰难的跋涉。车身是沉重的槐木打造,车轮厚实,辐条粗壮,显示出它曾经历过无数风雨。然而此刻,它深陷泥潭,每一次轮轴的转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拉车的老黄牛,骨架高大,但皮毛黯淡,肋骨隐约可见。它粗重地喘息着,巨大的头颅低垂,每一次奋力的蹬踏,都在泥浆中留下深深的蹄印,又瞬间被浑浊的泥水淹没。汗水混合着雨水,沿着它枯瘦的脊背缓缓流淌。
车上,高高地码放着几十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用一张巨大的油布遮盖着。麻袋里装着的,是维系着宝丰城内几千名中原大学学员和驻守部队官兵生命的命脉——黄澄澄的小米和暗红色的高粱米。每一粒粮食,都浸染着后方根据地百姓的汗水,都背负着穿越封锁线的艰险,此刻,更是承载着无数双饥饿眼睛的期盼。
赶车的,是炊事班的老班长王尚士。他五十出头,身形矮壮敦实,一张圆脸饱经风霜,刻满了刀劈斧凿般的皱纹。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那顶破旧的军帽流下,在他黝黑的脸颊上冲出几道蜿蜒的泥沟。他身上那件军装,早已被雨水和汗水彻底浸透,紧贴在他宽厚却微微佝偻的脊背上。他整个身体前倾,几乎与泥泞的道路平行,双手绷紧湿滑冰冷的缰绳。望着盯着前方那仿佛永无尽头的泥泞,他嘴唇紧抿,不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吆喝声:
“吁——!稳着点!”
“驾!老伙计……加把劲……就快到了……”
那沙哑的声音,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豫西口音,既像是在安抚与他同样疲惫不堪的老搭档,又像是在给自己濒临极限的身体注入最后一点气力。他腾出一只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车上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粮食。那眼神,瞬间变得异常坚定,他太清楚这车粮食的分量了。城里,那些年轻的学员们在饥饿中坚持学习理论、操练技能;那些持枪的战士们在阵地上警惕着敌人的反扑。他们都在等着这口粮开伙。他王尚士,一个烧火做饭的老兵,扛不起枪冲锋陷阵,但守护好这口粮,就是他的使命!
车后,紧跟着两个年轻的学员,是校部特意派来协助押运的。他们同样浑身湿透,单薄的军装紧贴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脚踝的泥泞中跋涉。鞋子和裤子上沾满了厚厚的黄泥,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拔出来又陷进去。瘦高个子面容清秀的周慕云,紧走几步,想靠近车尾,伸手帮王尚士推一把那深陷泥坑的车轮。
“别过来!”王尚士厉声喝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这路滑得像抹了油!站都站不稳,推什么车?摔着了咋办?看好后面的粮食!眼睛给我放亮点!”他的语气近乎粗暴,却饱含着对年轻后辈下意识的爱护。周慕云被喝得一怔,脚步顿住,看着老班长那紧绷如弓的背影,既敬佩,又愧疚,只能更紧张地注视着道路两旁和车上的粮袋。
天地间只有雨声、车轮的呻吟、老牛的喘息和王尚士低沉的吆喝。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灌进衣领,寒意直透骨髓。时间在这片泥泞中仿佛凝固了,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漫长。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尖锐、撕裂布帛般的凄厉呼啸声,毫无征兆地从西北方低垂的云层深处炸响。那声音瞬间刺穿了雨幕,钻入耳膜,令人头皮炸裂,浑身汗毛倒竖。
“飞机!敌机!快隐蔽——!”王尚士的脸色在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嘶声大吼,那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完全变了调。几乎是吼声发出的同时,他猛地用尽全力向后勒紧缰绳,老黄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勒得脖子一扬,发出惊恐痛苦的“哞”声。王尚士几乎是凭着几十年战场生存的本能,在电光火石之间,猛地张开双臂,整个身体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车板上那高高堆起的粮袋,他想用自己并不算高大的身躯,去遮挡车上的粮食。
然而,死神的速度,快过任何反应!
“哒哒哒哒哒——!”
“嗤嗤嗤嗤——!”
一架涂着刺眼青天白日徽记的战斗机,如同从地狱深渊冲出的黑色秃鹫,撕裂铅灰色的雨云,以近乎垂直的角度疯狂俯冲下来。机翼下两挺机枪同时喷吐出火舌,灼热的曳光弹带着毁灭一切的尖啸,狠狠砸落。瞬间,泥泞的道路上炸开一片片浑浊的泥浪和水柱,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噗噗噗噗”声响。路旁倒伏的高粱、玉米被拦腰扫断,碎屑纷飞。密集的弹着点如同死神的狞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向着那辆泥泞中的牛车泼洒而来。
“噗嗤!”
“噗嗤!噗嗤!”
数颗威力巨大的机枪子弹,带着灼热的高温,狠狠钻进了老黄牛壮硕的脖颈和肩胛,滚烫的鲜血瞬间激射而出,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在空中形成一片凄厉的红雾,又泼洒在车辕、车板、粮袋上,染红了半边车身。老牛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那声音撕心裂肺,盖过了飞机的轰鸣。它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歪,轰然跪倒在泥泞之中,沉重的牛车被这濒死挣扎的巨大力量猛地一拽,车辕发出刺耳的木质断裂声。
“老王班长——!”周慕云和另一个学员目睹这惨烈的一幕,目眦欲裂,发出了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尖叫!巨大的恐惧和悲痛瞬间淹没了他们,求生的本能被抛到九霄云外,他们不顾一切地扑向那辆被鲜血染红的牛车。
王尚士在子弹袭来的瞬间,身体如同被几柄千斤重锤同时狠狠击中后背,巨大的冲击力将他重重撞在身后装满粮食的麻袋上。他甚至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骨头与粮袋撞击的闷响。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浸透了他的军装,眼前瞬间一片漆黑,金星乱冒,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颠倒、旋转。
“呃啊——!”痛苦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剧痛几乎要撕裂他的意识,但他残存的本能依旧疯狂地驱使着他的身体。他的双臂,像两道铁箍,死死地抱住身前的粮袋,手指深深抠进麻袋布里,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他甚至想回头看一眼那陪伴了他多年的老伙计,那通人性的老黄牛,但脖子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轴,根本无法转动分毫。
“轰——哗啦!”失去动力又被老牛垂死挣扎拽动的牛车,在泥泞的斜坡上猛地向下滑去,沉重的车身带着濒死哀鸣的老牛和死死抱住粮袋、后背汩汩冒血的王尚士,在泥水中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滑行了十几米,车身狠狠撞在路旁一棵老槐树上,才堪堪停住。断裂的车辕斜插在泥水里,车轮深陷,车身倾斜。
“老班长!班长!”周慕云和同伴哭喊着扑到车子旁。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心胆俱碎,永生难忘:老黄牛倒在血泊泥浆之中,巨大的眼睛圆睁着,瞳孔已经扩散,失去了所有神采,温热的鲜血还在不断从它脖颈和肩胛那几个狰狞的弹孔中汩汩涌出。王尚士趴在倾斜的车板上,身下紧紧压着两个被血浸透的粮袋。他后背的灰布军装已被鲜血完全浸透,紧贴在身上,清晰地显露出几个血肉模糊的弹孔,鲜血如同小溪般顺着车板的缝隙,滴滴答答地落在泥泞里,与老牛的血混在一起。他的脸侧贴在麻袋上,沾满了泥点。
“粮……粮食……”王尚士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发出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他极其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浑浊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身下那两个被自己鲜血染成暗红色的麻袋,一只手还抠着粗糙的麻袋布,仿佛想确认它们是否完好。
“班长!班长你挺住啊!”周慕云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和同样吓得脸色煞白的同伴手忙脚乱地想把他从粮袋上扶下来,想为他止血。可他们的手一碰触到王尚士滚烫的身体,那湿滑粘稠、温热刺目的鲜血触感,就让他们手脚发软。
“别……别动……粮……”王尚士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那眼神涣散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随即,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生命之火还在顽强地与死神进行着最后的拉锯。
雨,下得更大了,更急了。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老牛渐渐僵硬的庞大尸体,冲刷着王尚士后背那仍在缓慢渗出鲜血的恐怖伤口,冲刷着牛车上沾满血泥的粮袋,也冲刷着两个年轻学员脸上的雨水、泥浆、泪水和战友鲜血。泥泞的道路上,那两道深深的、混合着人血与牛血的车辙和拖痕,在更加猛烈的雨水冲刷下渐渐变淡、扩散、模糊,最终融入泥泞。然而,那刺目的红,那绝望的拖痕,那老牛最后的悲鸣,班长最后的执念,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永远地烙印在了周慕云他们的灵魂最深处,成为一道永不磨灭的战争伤疤。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带着血腥和悲怆的气息,瞬间炸响在中原大学简陋的校舍和驻军营地那湿漉漉的上空。
校部那间四面透风、墙上还挂着军事地图的简陋会议室里,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负责后勤和思想工作的教员朱凡猛地抓起听筒。当听清对面通讯员带着哭腔的急促报告时,他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书卷气的脸,瞬间变得铁青,额角青筋暴起。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巨大的悲痛而剧烈颤抖,几乎是在对着话筒咆哮:“……不惜一切代价!听到没有?不惜一切代价!立刻组织最好的军医!用最好的药!不,没有最好的就用我们有的!必须!必须救活老王班长!他是为了粮食!为了大家!”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还有那车粮食!那是老王班长用命护下来的!一粒!一粒也不能丢!给我一粒不少地拉回来!谁敢动一粒,我朱凡跟他拼命!”吼完,他重重地砸下电话,胸口剧烈起伏,猛地一拳砸在摇摇晃晃的破旧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跳了起来。
学员宿舍内,原本弥漫着潮湿、饥饿和埋头苦读的压抑气息。门被“哐当”一声撞开,浑身湿透、从头到脚沾满泥污和刺目暗红色血迹的周慕云踉跄着冲了进来,他脸色惨白如鬼,嘴唇哆嗦着,眼里充满巨大的悲痛。
“老班长……老王班长他……他……”话未说完,窒息般的悲痛彻底堵住了他的喉咙,他身体一晃,靠着门框滑坐到冰冷泥泞的地上,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正在油灯下埋头整理笔记、擦拭保养步枪、或裹着薄被蜷缩着抵抗饥饿和寒冷的学员们愕然抬头。当看清周慕云身上那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迹和他脸上那悲恸欲绝、近乎崩溃的神情时,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住了。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过后,是压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啜泣声,随即演变成愤怒的、带着哭腔的低吼和咆哮:
“狗日的飞机!狗日的国民党!”
“老王班长……老王班长他……”
“粮食呢?粮食怎么样了?”有人带着哭腔问。
周慕云只是拼命摇头,指缝间渗出压抑的哭声,那绝望的姿态已经说明了一切。一个平时沉默寡言、来自山东的学员猛地一拳砸在土墙上,土屑簌簌落下,他红着眼睛吼道:“老子跟他们拼了!”悲愤的情绪如同沉重的、浸透了泪水的乌云,瞬间笼罩了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一种同仇敌忾的怒火和失去亲人般的巨大悲痛,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地燃烧、蔓延。
临时野战医院由几间民房仓促改造而成,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血腥味和草药苦涩的气息。此刻,气氛凝重得如同灌满了铅。王尚士俯卧在一张冰冷的门板床上,后背缠满了绷带,层层叠叠,依旧有暗红的血渍在不断渗出。他的脸色灰败如土,嘴唇干裂发紫,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如同破风箱般的杂音。
几名军医围在床边,眉头紧锁,豆大的汗珠顺着他们鬓角流下。简陋的器械盘里,止血粉已经用了大半,纱布所剩无几,几把简陋的手术钳镊子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一名年纪稍长的军医小心翼翼地剪开被血浸透的绷带,查看伤口。当他看到那几个深陷在肌肉骨骼中的狰狞创口,特别是其中一处紧贴着脊椎、不断涌出暗色血液的弹孔时,他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沉重地摇了摇头,用沾满血污的手背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沙哑而低沉,充满了无力感:“伤得太重了……后背多处贯通伤……失血太多了……体温在下降……脉搏……太弱了……关键是……有一颗弹头卡在脊椎附近……压迫着……我们……没有条件手术……也没有血可输……只能……尽力止血……但……”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再次沉重地摇了摇头,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愧疚。周围的军医和护士都沉默了,空气中只剩下王尚士微弱的呼吸声和止血钳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那“尽力了”三个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而残酷。
翌日清晨,持续了一天的雨势终于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如晦,乌云厚重低垂,仿佛随时会再次倾泻下无尽的悲伤。中原大学校部此刻气氛肃穆得令人窒息,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一口用普通杨木板草草钉成的薄棺停放在院子中央,棺木上,覆盖着一面军旗,那鲜红的底色和黄色的五角星,在此刻显得格外庄重而悲凉。
王尚士静静地躺在里面。有人为他换上了一套军装,遮盖住那惨烈的伤口。他的面容经过简单的清理,饱经风霜的皱纹里依旧残留着痛苦挣扎的痕迹,嘴角似乎还凝固着一丝未及散去的坚毅。此刻,在死亡的平静笼罩下,他灰败的脸上竟透出一种异样的安宁,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劳作后,沉沉地睡去。棺木前,摆放着那顶他戴了多年的旧军帽,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身份和经历。
学员们默默地排起了长队,如同一条沉默流淌的哀伤之河,依次走到棺木前,向这位用生命守护他们口粮的老班长做最后的告别。队伍移动得很慢,很慢。每个人的脚步都沉重无比,脸上写满了巨大的悲恸和难以言喻的凝重。不少女学员低着头,压抑地抽泣着,肩膀剧烈地抖动,用手背或同样破旧的衣袖使劲抹着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男学员们紧抿着嘴唇,眼圈通红,双手紧握成拳。空气里弥漫着低低的啜泣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周慕云站在棺木旁,作为事件的亲历者,更是悲痛欲绝。他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紧紧抿着嘴唇,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倒下,却倔强地挺立着。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和带着浓重乡音的议论声。人群被分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在一个同样面黄肌瘦的年轻后生搀扶下,颤巍巍地、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挤进了人群。老人穿着一身补丁摞补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黑色棉袄棉裤,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枯瘦如柴、沾满泥点的小腿和一双冻得通红、裂着无数血口的赤脚。他手里握着一根充当拐杖的粗树枝,浑浊的老眼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着,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定格在那口覆盖着军旗的薄棺上。
“让……让让……让老汉看看……让老汉看看俺柱子……”老人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令人心碎的哀求,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
朱凡教员连忙分开人群上前搀扶住老人颤抖的手臂:“老人家,您慢点,您这是……”
“俺……俺是城东柳树沟的……王尚士……是俺本家侄子啊!”老人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如同枯树皮般的脸颊滚滚落下。他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和深深裂口的手颤抖着指向那口薄棺,声音破碎而绝望,“听说……听说他……为了护队伍上的粮……让白狗子的飞机……给……”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痛彻底堵住,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呜咽,那哭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狠狠撕扯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老人猛地挣脱了朱凡的搀扶,踉跄着扑到棺木前,如同扑向自己失而复得却又瞬间失去的孩子。他那双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冷的、粗糙的杨木板,仿佛在触摸着侄儿的脸庞。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覆盖着军旗的棺盖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柱子啊……俺的好柱子……你咋就这么走了啊……你咋这么狠心丢下你叔啊……”老人泣不成声,悲恸的哭诉断断续续,“你说过……等太平了……等打跑了白狗子……就回村……给俺养老送终的……你说话……不算数啊柱子……俺的柱子啊……”那一声声呼唤,带着最深切的骨肉亲情和最绝望的失去,在肃穆的院子里回荡,让所有压抑的悲痛再也无法抑制,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哭声。
哭了许久,老人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哭声渐渐低沉下去。他猛地抬起头,狠狠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浑浊的老眼中,陡然透出一种决绝的、近乎燃烧的光芒。他猛地转身,对着搀扶他的后生,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快!回家!把俺那口‘寿材’!给俺抬来!给柱子用!”
后生愣住了,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爷!您说啥胡话呢?那是您攒了半辈子、给自己预备的……”
“快去!”老人不等他说完,猛地一跺脚,那根粗树枝拐杖重重顿在泥泞的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泥点四溅,“俺老头子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还能活几年?柱子是英雄!他是为了咱队伍!为了咱老百姓死的!不能睡这薄皮匣子!他配得上!他配得上那口柏木的!快去——!再磨蹭老子打断你的腿!”老人的吼声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威严和不容抗拒的决断力,那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后生,仿佛要喷出火来。
后生被吼得浑身一哆嗦,看着爷爷那从未有过的激烈神情,再不敢迟疑,转身挤出人群,拔腿就往城东方向狂奔而去。
一个多时辰后,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四个壮实的村民,两人一组,用门板抬着一口沉重的棺材,一路小跑着冲进了校部院子。他们个个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急奔而来。
当那口棺材被小心翼翼地放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与院中那口薄皮杨木棺截然不同,这是一口崭新的、散发着浓郁而独特柏木清香的棺材!棺木用料厚实,通体呈深沉庄重的暗红色,木纹清晰流畅,如同天然的水墨画,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平整,在阴霾的天光下依然泛着温润的光泽。那浓郁的柏木香气,带着一种古老而肃穆的气息,瞬间驱散了院中浓重的悲怆,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感。这显然是老人为自己百年之后准备的,是他一生辛劳的最终归宿。
“给……给柱子换上……”老人抚摸着那光滑冰凉的柏木棺盖,声音依旧哽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让他……体体面面地走……”
在众人肃穆的注视下,几名学员和村民小心翼翼地将王尚士的遗体从薄棺中移出,再轻轻放入这口厚重的柏木寿材之中。当遗体安放稳妥后,老人又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件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东西。他哆嗦着解开油布,里面赫然是一把磨得锃亮、刃口却因长年使用而有些卷曲的刻刀。
老人佝偻着腰,凑近棺木头部的位置。他枯瘦的手紧握着那把熟悉的刻刀,深深吸了一口气,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光芒。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卷曲的刃口,狠狠抵在坚硬光滑的柏木上!
“咯吱——”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刻刀与坚硬的柏木剧烈摩擦,木屑簌簌落下。老人枯瘦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汗水混合着泪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不断淌下,滴落在棺木上。他紧抿着干瘪的嘴唇,屏住呼吸,一笔,一划,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在坚硬的柏木上刻划着。那动作笨拙而用力,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庄重和倾注全部心血的虔诚。
第一个字:“人”。每一横,每一竖,都仿佛重若千钧。刻刀的轨迹歪歪扭扭,却带着一种力透木纹的沉重感。
第二个字:“民”。笔画更多,老人刻得更慢,更用力,额头的汗珠滚落得更多。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刻字,而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第三个字:“忠”。刻到“心”字底时,老人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刻刀差点脱手。他死死咬住牙关,稳住手臂,继续刻下去。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棉袄后背。
第四个字:“仆”。最后一笔,那长长的一捺,老人几乎是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着刻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用力的闷哼。“咯吱——”一声长响,最后一笔终于艰难刻完!
“呼——”老人如同虚脱般,长长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旁边的后生搀扶。他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地望着棺头上那四个歪歪扭扭、却深刻入骨、饱含着他全部情感和认知的大字——“人——民——忠——仆!”
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新鲜的刻痕,感受着木头的纹理和凹槽,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释然的神情,喃喃地,仿佛在对棺中的侄儿低语:“柱子……你担得起……你担得起这四个字啊……叔……给你刻上了……到那边……也亮亮堂堂的……”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滴落在“仆”字深深的刻痕里。
送葬的队伍在午后出发。天空如同感应到了人间的悲怆,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不大,却冰冷刺骨,如同上苍无声的垂泪。
十六名身强力壮臂缠黑纱的学员,分成两班,用粗实的木杠和结实的麻绳,抬着那口异常沉重的柏木棺材。棺木的沉重超乎想象,压得木杠深深弯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覆盖在棺木上的军旗被雨水打湿,颜色显得更加深沉,“人民忠仆”四个手刻的大字,在湿润的空气中,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周慕云和另外三名同样臂缠黑纱的学员,手持临时用野地里采来的白色野菊和黄色野雏菊扎成的简陋花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那素洁的花朵在灰暗的天地间,在冰冷的雨水中,显得格外纯粹而悲凉,是这片苦难土地上所能献出的最珍贵的哀思。
朱凡教员臂缠黑纱,神情肃穆得如同石刻,走在棺木一侧,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泥泞的道路。那位白发苍苍、献出自己寿材的老农,由后生紧紧搀扶着,一步一滑地跟在棺木后面。老人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身体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倒下,但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口沉重的棺木,脚步却异常坚定,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他。队伍后面,是自发赶来的、黑压压一片的人群:臂缠黑纱或胸戴白花的学员、神情沉痛的战士,以及附近闻讯赶来的、衣衫褴褛的乡亲。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抬棺木杠子压在肩上发出的“吱呀”呻吟声,以及冰冷的雨滴打在树叶、泥土和人们身上的沙沙声,在凄风苦雨中交织回荡,汇成一首无声的悲怆交响。
目的地是城郊一片荒僻的坡地。坡顶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的皂角树,如同这片土地的守护神。树干粗壮虬结,黝黑皲裂的树皮记录着岁月的沧桑,巨大的树冠如同撑开的一把巨伞,在风雨中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呜咽,仿佛也在为逝者哀鸣。树下,一个深坑已经挖好,坑壁被雨水冲刷得有些坍塌,坑底积着一层浑浊的泥水,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和皂角树扭曲的枝桠。
抬棺的学员们喊着低沉的号子,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将沉重的棺木抬上湿滑泥泞的土坡。每一步都深陷泥泞,拔脚时带起大坨的烂泥。汗水混合着雨水,从他们年轻而紧绷的脸上、脖子上不断淌下,军装的后背早已湿透。粗重的喘息声如同拉动的风箱。终于,他们拼尽全力,将棺木抬到了皂角树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墓坑旁临时架起的两条湿漉漉的长凳上。所有人都如同虚脱一般,大口喘着粗气,肩膀被木杠压得通红肿胀。
朱凡走到墓坑前,雨水顺着他破旧的军帽帽檐不断滴落。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被雨水打湿、写满悲戚与肃穆的脸庞——年轻的学员,坚毅的战士,饱经沧桑的乡亲,还有那位白发苍苍、几乎站立不稳的老人。他的目光在“人民忠仆”四个大字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穿透了风雨声:“同志们!乡亲们!”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今天我们站在这里,站在风雨里,站在咱们豫西这块浸透了血泪的土地上,送别我们的好同志、好战友、好兄弟——王尚士同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他,王尚士,不是什么大首长,不是什么战斗英雄。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炊事员!一个整天围着锅台转,给大家伙儿烧火做饭的老兵!他没有打过惊天动地的冲锋,没有端掉过敌人的碉堡!他这辈子干得最多的,就是淘米、洗菜、烧火、担水!就是想着法子让大家伙儿吃上一口热乎饭!”
朱凡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可是!就在昨天!就在那条泥巴路上!当敌人的飞机俯冲下来,要把我们赖以活命的粮食打成筛子的时候!就是这个老兵!就是这个整天笑呵呵、被烟熏火燎得一脸黑的老班长!他干了什么?”朱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火山喷发般的力量,“他扑上去了,他用他的身体,用他的血肉之躯,扑在了粮袋上!他想挡住那些子弹,他想护住那车粮食,他做到了,他用他的命,护住了那车粮,一粒不少。”
人群里爆发出压抑的哭声。朱凡的眼圈通红,声音因激动而更加洪亮:“他用最朴素的行动,用他的命!告诉了我们,什么叫‘人民忠仆’!什么叫‘一切为了前线’!什么叫‘一切为了胜利’!他的血,流在了为咱穷苦老百姓打江山的路上!他的命,献给了脚下这片他深爱着、也深爱着他的苦难深重的土地!他,王尚士,担得起这棺木上刻的四个大字——‘人民忠仆’!他,就是我们队伍里千千万万默默无闻却顶天立地的英雄!”
朱凡的声音在风雨中回荡,带着一种悲壮的力量,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灵。哭泣声更大了。
“现在!”朱凡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送战友的决绝,“让我们送老王班长最后一程!送我们的英雄,我们的好兄弟,安息!”他猛地一挥手,如同指挥一场庄严的战斗,“唱——校歌!”
短暂的沉寂。只有风雨声和皂角树叶的呜咽。
随即,一个嘶哑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率先响起,是周慕云!他仰着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布满泪痕的脸庞,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是吼出了第一句:“太——行——山——上!”
紧接着,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抬棺的学员、送葬的学员、战士,甚至一些年轻的乡亲,都跟着唱了起来。歌声起初有些参差、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在风雨中显得微弱而悲怆:
“太——行——山——上!”
“延——水——河——旁!”
“锻——造——民——族——的——脊——梁——!”
……
“为——人——民——解——放!”
“为——新——中——国——富——强——!”
歌声渐渐汇聚,如同百川归海。它压过了风雨的呜咽,压过了抬棺者粗重的喘息,压过了皂角树枝叶的悲鸣。它变得整齐,变得洪亮,带着巨大的悲愤和无穷无尽的力量。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浸透了泪水,却又燃烧着熊熊的不屈火焰。这歌声,是誓言,是呐喊,是送别,更是继承。它悲壮地回荡在空旷的荒坡上,回荡在灰暗的天地间,回荡在每一个送葬者的胸膛里。
歌声中,十六名学员再次肩起沉重的木杠,他们的身体因用力而紧绷,脸色因沉重而涨红。
“一——二——起——!”随着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号令,如同战场上发起冲锋的指令,沉重的柏木棺被缓缓抬起,悬停在积满浑浊泥水的墓坑上方。覆盖的军旗被雨水打湿,沉重地贴在棺盖上,“人民忠仆”四个大字在阴霾的天光下,沉郁如血,触目惊心。
“落——!”棺木被稳稳地、缓缓地放入泥水混浊的墓坑中。浑浊的泥水瞬间漫过了棺木的底部,发出轻微的“咕咚”声,如同大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铁锹挥动,混杂着碎石和草根的湿冷泥土,被一锹锹铲起,沉重地、带着沉闷的“噗噗”声,落在深沉的柏木棺盖上。泥土渐渐覆盖了那庄重的暗红,覆盖了那素洁的野菊花圈,覆盖了“人民忠仆”那力透木纹的刻痕……新鲜的、湿润的泥土不断落下,填平了墓坑。最终,一个小小土丘,在巨大的皂角树下悄然隆起,如同大地母亲收拢起一个疲惫的孩子。
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农,在搀扶下颤巍巍地走到坟前。他佝偻着腰,从怀里摸索了好一阵,掏出一个同样破旧的布包。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个干硬发黑、甚至有些发霉的杂面窝头——这可能是他能拿出的、最好的祭品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几个窝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湿漉漉的新坟头上。然后,他站直了佝偻的身体,对着那堆新鲜的黄土,对着黄土下安息的侄儿,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一连鞠了三个躬。每一次弯腰,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浑浊的老泪混着冰冷的雨水,无声地滴落在坟前那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土地里,也滴落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上。
送葬的人群在低回的啜泣和沉重的气氛中,默默地三三两两散去。风雨依旧,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一切痕迹。荒凉的坡地上,只留下那座在皂角树下静默的新坟,坟头那几个被雨水迅速泡软的窝头,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悲壮歌声的余韵。
自那天起,皂角树下这片原本荒僻的坡地,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神圣而庄严的意味。那棵巨大的、在风雨中呜咽的老树,成了这片新生坟茔最沉默也最忠实的守护者。
每当有牺牲在中原野战军序列中的战士遗体,一时无法运回原籍安葬;或是支前路上遭遇敌机轰炸、不幸罹难,身份一时难以确认的民工;甚至是在附近战斗中牺牲、被当地群众收敛的无名烈士……人们便会不约而同地想到那棵皂角树,想到树下安息的王尚士。他们会被乡亲们或战士们收敛起来,用草席或白布裹好,在皂角树下寻一块地方,挖一个浅浅的坑,默默地安葬在王尚士坟墓的周围。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高大的墓碑。只有一方方小小的土堆,如同雨后林间悄然拱出的蘑菇,沉默地聚集在那棵巨大的皂角树下。有的土堆前,会插上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木炭写着模糊的名字或部队番号;有的,则只有一束野花或几块石头作为标记。这里,渐渐形成了一片特殊的、凝聚着血泪与牺牲的坟茔。
每一座坟茔下,都安息着一个为脚下这片土地的新生而献出生命的英魂。他们有名,或者无名;他们来自天南地北,操着不同的口音;他们可能是冲锋陷阵的战士,可能是运送弹药的民工,可能是救治伤员的卫生员……但在此刻,在皂角树的浓荫下,在王尚士的守望中,他们都是为同一个理想、同一个目标倒下的“人民忠仆”。皂角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语,在为这些长眠地下的英灵唱着永不消逝的安魂曲。
那辆承载了王尚士最后时刻、浸透了他和老黄牛鲜血的牛车,在事后被艰难地拖拽了回来。车上的粮食,一粒不少,被仔细地卸下,成为了维系生命的宝贵口粮。而牛车本身,在清理掉厚重的泥浆和暗褐色血渍后,被拉回了中原野战军司令部的大院。
牛车没有被丢弃,也没有被拆解。它被安置在院墙一角,紧挨着一棵同样饱经沧桑的老槐树。断裂的车辕被粗糙地修好,用几股粗铁丝和结实的麻绳紧紧捆扎着,如同愈合后留下的狰狞伤疤。车轮上沾满的泥浆已经干涸龟裂,深深的车辙缝隙里,依旧顽固地残留着暗褐色的血渍,那是生命最后的印记。车板上,那几个被机枪子弹洞穿的孔洞边缘,木刺狰狞地外翻着,无声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诉说着那场秋雨中的惨烈劫难,记录着一个老兵最后的守护。
每天清晨,当嘹亮的军号声划破宝丰城尚未散尽的硝烟和晨雾,司令部大院里便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与喧嚣。参谋们抱着文件步履匆匆地走过,警卫战士在哨位上持枪肃立,目光警惕,电话铃声在简陋的办公室内此起彼伏,传递着战场的瞬息万变。没有人会特别留意院墙角落那辆破旧的牛车。它沉默地停在那里,与忙碌紧张的氛围格格不入。
只有当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将古老的院墙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时,一个负责打扫院落的跛脚老兵,才会慢悠悠地踱到牛车旁。他年纪很大了,背有些驼,一条腿在多年前的战斗中负伤致残。他用一把秃了毛的扫帚,轻柔地拂去车板上飘落的树叶和一天的浮尘。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如同在擦拭一件极其珍贵的古董,一件承载着沉重记忆的圣物。偶尔,他的目光会久久停留在车辕上那粗糙的修补痕迹,或是车板上那几个狰狞的弹孔上。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只有那双阅尽沧桑、看过无数生死的眼睛里,沉淀着无言的沉重、深切的缅怀与无声的敬意。夕阳的余晖落在他佝偻的背影上,也落在那辆沉默的牛车上,仿佛给这段血色记忆,包裹了一层悲怆而永恒的金色光芒。
这辆牛车,不再仅仅是运输工具。它成了一段血泪铸就的历史的无声见证者,一座矗立在司令部角落、铭刻着“人民忠仆”精神的沉默丰碑。它提醒着每一个经过的人,胜利的道路,是由无数个像王尚士这样默默无闻的脊梁,用鲜血和生命铺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