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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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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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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一章 黄河怒涛

一九四七年六月三十日,夜。

夏夜,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没有一丝风,空气沉甸甸地压在鲁西南黄河故道的每一寸土地上,吸饱了白日暴晒的热气,又蒸腾起河滩淤泥的湿腥。月影早已沉向西边天际线,仅剩几颗稀疏的星子,在厚重的云层缝隙里顽强地闪烁着微光,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

十余里长的北岸河滩,淹没在死寂般的黑暗里。只有一种声音统治着这片天地:黄河。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亿万吨泥沙,沉重地、不知疲倦地撞击着饱经沧桑的古老堤岸。“咚——哗啦……咚——哗啦……”那声音沉闷、粘滞,带着一种大地深处的震颤,在空旷的河滩上反复回荡,无休无止。这单调而巨大的声响,压得人心头发慌。堤岸下,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在黑暗中起伏,叶片相互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细碎而宏大的“沙沙”声,像是大地在黑暗中的无意识呓语。

老赵佝偻着腰,站在齐膝深的、冰冷的河水中。浑浊的浪涌带着泥沙,冲刷着他粗布裤腿包裹的小腿,带走一丝微弱的体温。河水特有的、浓烈的土腥气和腐烂水草的气味,混合着岸边淤泥的湿冷气息,一阵阵地扑面而来。他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抚摸着自家那条老旧木船的船帮外侧。那里,白天刚刚用熬煮的桐油混合着麻丝、石灰,修补好了一道一指宽的裂缝。指尖传来桐油皮子特有的粗粝、粘腻的触感。白日里他在河滩上架起土灶,用捡来的枯枝熬煮桐油,汗水顺着脖颈流进破旧的褂子。此刻,那新补的桐油在残月投下的微弱清光下,还泛着一层湿润的、油腻的琥珀色光泽,尚未完全干透。河风带着水汽吹过,掀动他额前几缕花白而汗湿的鬓发。

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投向河滩深处。那里,并非真正的寂静。借着极其微弱的天光,能看到一片片、一簇簇低伏着的、模糊不清的轮廓,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庞大兽群。那是整整十二万大军。听不到人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偶尔一两声金属磕碰的轻响、以及军装布料摩擦的窸窣,汇集成一种沉重而庞大的低气压,笼罩着整片河滩。他们像一片沉默的钢铁丛林,隐没在无边的夜色里,等待着某个决定性的瞬间。

目光所及,河湾水势稍缓之处,黑压压一片,全是随波轻摇的渡船。粗大的缆绳绷得笔直,深深勒进岸边临时打下的粗壮木桩,发出细微而紧张的“吱嘎”呻吟,仿佛不堪重负。这些船,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承载着鲁西百姓难以估量的牺牲与期盼。无数拆下的门板、贡献出来的寿材棺木、抬来的房梁屋檩……这些饱含着生活印记、烟火气息的木头,此刻都化作了劈波斩浪的舟楫。共计六百余条船,静静地漂浮在墨汁般浓稠、深不见底的黄河水上,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如同沉睡的巨兽,只待一声惊雷唤醒。

离河滩不足百步,一间低矮的土坯农舍,成了临时的前线指挥部。屋顶的茅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一盏马灯挂在房梁的钩子上,昏黄的光晕在粗糙的泥墙上投下巨大而摇曳不定的人影,如同蛰伏的巨人。屋内空气浑浊不堪,浓重的土腥气、劣质烟草的烟雾、汗水的酸馊味,以及油墨未干的刺鼻气味相互缠绕、争斗,令人窒息。墙角堆放着成捆的《整党文献》,油印的纸张散发出特有的、混合着廉价墨水和粗糙植物纤维的微酸气味。

邓小平伫立在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巨幅军事地图前,身形凝定,像一尊沉默的山岩。他的军装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袖口磨得起了毛边。马灯跳跃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窝里闪烁,将他的瞳孔映成了两簇幽深的跳动的光点。他的指尖沿着地图上那道代表黄河的粗重的墨蓝色曲线缓缓划过。黄河自豫北平原咆哮而下,在鲁西南地域划出一道巨大的弧形天堑,那粗重的蓝色线条,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狰狞。它横亘在地图上,像一道巨大的伤疤,将解放区与广袤的中原大地无情地分割开来。

“明日此时,”他忽然开口,声音因连日劳累和缺水而极度沙哑低沉,如同两块粗糙的砾石相互摩擦,“蟒背当踏破。”这话语斩钉截铁,没有任何修饰,每一个字都像砸进泥土里的石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沉甸甸的重量。

屋子另一侧,刘伯承司令员俯身在一张由黄呢军毯铺就的简易沙盘前。沙盘里,细腻的沙土精心塑出了豫北地区的地形地貌,沟壑、丘陵、村镇标识清晰。代表敌军的蓝色三角小旗密密麻麻地插在南岸,像一片有毒的菌群。其中一面写着“整编五十五师”的小旗,正牢牢地插在关键的“孙口渡”位置。刘伯承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圆框眼镜,镜片在昏黄灯光下反射着模糊的光晕。他伸出修长而稳定的手指,从旁边的一个木匣里拈起一枚代表陈赓兵团精锐的红色木签。他的手腕沉稳有力,没有丝毫犹豫,将那枚红色木签稳稳地落在沙盘上标示为“武陟县”的区域。“声东击西三日,”刘伯承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后的笃定,“敌军主力已被成功引向孟津方向。时机已到。”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极其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指挥部里凝滞的空气。脚步声沉重而杂乱,带着河滩泥泞的拖沓感。木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撞开,一股河滩特有的、湿冷刺骨的夜风猛地灌入,吹得马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墙上的影子疯狂舞动。年轻的机要员小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脚下那双沾满厚重泥泞的草鞋甩出的泥块“啪”地一声砸在门框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印子。他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电报纸,纸页的边角已被他汗湿的手掌浸得发软、卷曲变形。

“中央……中央急电!”小王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剧烈喘息和无法抑制的紧张,甚至有些变调。

邓小平迅速转身,一步跨到小王面前,伸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电文纸。他凑近跳跃不稳的马灯灯光。跳跃的火光下,他紧蹙的眉心骤然锁得更紧,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电文内容简短而沉重:“陕北甚危,你部可否北返驰援?”就在他看清字迹的瞬间,马灯的灯芯猛地爆出一朵灯花,“噼啪”一声轻响,爆裂的火星四溅,瞬间将“北返”两个浓黑的墨字映得猩红刺目,仿佛被无形的火焰舔舐灼烧起来。刘伯承没有立刻说话,他依旧站在沙盘旁,身形如同黄河岸边亘古的礁石般稳定。只有放在沙盘木质边框上的右手食指,在无意识地、一下又一下地叩击着,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笃、笃、笃”声,在这死寂般的指挥部里,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河滩东侧,靠近水边的位置,少年铁栓紧抱着怀里的马克沁重机枪。冰冷的枪管紧贴着他年轻滚烫的胸膛,贪婪地汲取着他因紧张而不断散发的热量。枪身沉重异常,钢铁的寒气透过他单薄的、被汗水浸透的军衣,直透肌肤,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可他的掌心却像打开了闸门,不断沁出滑腻的冷汗,让他不得不一次次在裤腿上擦干,才能握紧那光滑的握把。他的心跳得又快又重,撞击着肋骨,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一个佝偻的身影在黑暗中挪了过来,带着浓重的汗味和河水的腥气。是父亲老赵。他摸索着,将半块掺了麸皮、粗糙得如同砂纸、又冷又硬的麦饼,不由分说地硬塞进儿子怀里。铁栓能感觉到那粗糙的饼子硌着他的肋骨。接着,一双因常年划船、修补而布满厚厚老茧和深深裂口的粗糙手掌,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摩挲着铁栓单薄而紧绷的肩胛骨。那手掌像砂纸一样刮擦着皮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娃,”老赵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像石头一样砸进铁栓的耳朵里,“别怕!子弹那玩意儿,它专找怂人。你越怕,它越咬你!腰杆挺直,眼珠子瞪圆喽!”

铁栓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涌到嘴边的哽咽和眼泪憋了回去。他努力睁大眼睛,目光越过父亲斑白的鬓角和满是皱纹的侧脸,投向宽阔、黑暗、涌动着不祥气息的河面。他的目光紧紧锁定在河面上一艘吃水极深、显得格外笨重的特殊渡船上——船头用廉价的白漆刷着一个醒目的“文”字。那船在浑浊的河水中沉重地起伏着,仿佛随时会被下一个浪头吞没。

八个赤膊的精壮汉子,肌肉在微弱的星光下绷紧,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流淌。他们喊着低沉、短促、用尽全力的号子:“嘿——哟!嘿——哟!”用胳膊粗的麻绳和坚实的木杠,在剧烈摇晃的船舱里,奋力固定着一个沉重无比的铁家伙——那是一台德国造的海德堡印刷机。这台钢铁巨兽重达三吨多,庞大的铸铁机身泛着冷硬的幽光。它压得这艘原本不小的渡船吃水线几乎与浑浊的河面齐平,船舷离水面不过一掌之距,每一次浪涌,冰冷的河水都几乎要漫过船舷。船工老魏,一个骨架粗大、皮肤晒成深棕色的中年汉子,单膝跪在湿滑、微微晃动的舱板上。他用浸过桐油的、异常结实的草绳,将装满铅字、极易散落的沉重木字盒,捆扎成牢固的十字形。豆大的汗珠顺着他肌肉虬结的脊背沟壑不断滚落,“吧嗒”一声,滴在一本摊开的《新民主主义论》粗糙的蓝色封面上,墨迹顿时洇开一小片灰蓝色的湿痕。

“哎呀!可不敢糟蹋了!”随船的文化教员小周,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斯文却带着长途跋涉疲惫的年轻人,心疼地低呼一声,急忙用自己同样沾着油污的袖口去擦拭封面上的汗渍和湿痕。

老魏抬起头,咧开嘴憨厚地笑了笑,露出被劣质旱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他随手从旁边扯过一大块厚重的、散发着桐油和鱼腥味的防水油布,塞到小周手里:“裹上,裹上三层!裹严实了,黄河水再浑再猛,也冲不烂咱们的宝贝!”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船工特有的、在风浪里摔打出来的豪气和满不在乎。

呜——呜——!

河风送来一阵由远及近、节奏分明却沉闷刺耳的柴油机轰鸣。工兵营的几艘小型汽艇,正开足马力,拖曳着巨大的、用圆木和钢板铆接而成的浮桥组件,逆着湍急浑浊的水流,艰难地向上游指定位置移动。粗壮的钢索在残月投下的微弱清光下,绷得笔直,泛着冷硬无情的金属光泽。

铁栓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父亲。他看见父亲那原本习惯性佝偻的脊背,在听到那熟悉的柴油机轰鸣声时,猛地绷直了!像一张瞬间被拉到极限的硬弓。老赵弯下腰,双手抓住那根陪伴他半生、被汗水浸润得发红发亮的枣木船橹,用力地上下试了试它的韧性。他手背上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如同盘曲在古老枣树根上的虬结藤蔓,充满了原始而坚韧的力量。铁栓甚至能听到父亲指关节因紧握而发出的轻微“咔吧”声。

“起锚——!”一声低沉、嘶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命令,如同贴着河面掠过的冰冷疾风,沿着漫长而黑暗的河滩,迅速而清晰地传递开去。

老赵的船,作为指挥船,率先离岸。船头破开浑浊粘稠的浪涛,发出沉闷的“哗啦”声。邓小平与刘伯承并肩肃立在狭窄的船首,任凭湿冷的河风猛烈地吹动他们敞开的旧军装下摆。浊浪重重地撞上船头,激起冰凉刺骨的水沫,劈头盖脸地溅在邓小平敞开的旧军装上,灰布立即晕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紧贴在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对岸,陡峭的崖壁在深沉的夜色里如同巨大而沉默的铁铸屏障,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崖壁上那些黑洞洞的碉堡射击孔,在微光下如同猛兽窥伺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河面上的一切。铁栓所在的护卫船紧紧跟在指挥船侧后方,船身剧烈摇晃。他看见父亲老赵双臂肌肉虬结贲张,粗壮的小臂血管如同蚯蚓般凸起。那根沉重的枣木船橹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在翻滚浑浊的浪涛中划出饱满而有力的弧线。橹叶每一次深深切入水面,都发出清冽而响亮的“哗啦”声,在这枪炮声尚未响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前夜,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死寂的夜空骤然被撕裂!尖锐、凄厉、如同鬼哭般的引擎嘶吼声由远及近,瞬间充斥了整个天地!两架涂着刺眼青天白日徽的P-51“野马”式战斗机,如同从地狱深渊钻出的秃鹫,从低垂的云层中猛地俯冲而下!紧接着,“嗤——嗤——嗤!”数颗照明弹被凌空抛下,惨白刺眼、毫无温度的光芒如同地狱之火瞬间点燃,将奔腾咆哮的黄河、河面上奋力前行的船只、河滩上蛰伏的人影,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一切都暴露无遗!

铁栓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亲眼看到——左前方一艘满载着山炮和战士的木船,被一串俯冲扫射的机枪子弹拦腰击中!“噗噗噗噗!”沉闷的穿透声响起!木屑如同爆炸般纷飞四溅!船体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骨骼断裂般的恐怖呻吟,瞬间从中断裂成两截!抱着沉重炮架的战士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呼喊,便如同沉重的秤砣般,被巨大的惯性甩出,直直坠入翻滚的黑色漩涡!河面上瞬间泛起大片刺目、粘稠的猩红,在惨白的照明弹光芒下,显得妖异而恐怖!

“天灯点得敞亮!”指挥船头,邓小平同志非但没有伏低身体,反而迎着呼啸的弹雨挺直腰板,朗声大笑起来!呼啸的弹风将他敞开的军装下摆高高掀起,猎猎作响。“老蒋这是怕咱们走夜路摔跤呢!给咱们照亮前路!”他的笑声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引擎尖啸中依然清晰可辨,带着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和无畏的豪情,像一剂强心针扎进周围战士的心里。

刘伯承司令员一手用力扶住剧烈摇晃的船帮稳定身体,一手扶了扶被水沫打湿的眼镜,目光锐利如鹰隼般穿透硝烟,扫视着南岸被照亮的防御工事:“栈道既明,陈仓当渡!正是强攻之时!”他的话音未落——

“轰!!!”

一声近在咫尺的猛烈爆炸!如同在耳边炸响了一个巨雷!船身如同被一柄无形的、万钧重的巨锤狠狠砸中,剧烈地向上掀起,又重重地拍在水面上!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滚烫的木屑、冰冷的水雾和刺鼻的硝烟,如同铁砂掌般扑面而来!铁栓感觉耳朵里“嗡”的一声长鸣,几乎失聪。船尾左侧被炸开一个脸盆大的恐怖缺口!浑浊冰冷的黄河水裹挟着破碎的木片和刺鼻的硝烟,如同找到了宣泄的洪流,疯狂地倒灌而入!船舱底部,那台沉重的印刷机被震得猛地一滑,巨大的铁轮在舱底粗糙的木板上摩擦,发出尖锐刺耳、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

“堵住它!”老赵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嘶吼,整个人如同被弹簧弹射出去,扑向那个致命的破口!他抓起一件浸透水的破棉袄奋力塞去,但激流瞬间就将棉袄冲开,卷得无影无踪!眼看河水汹涌灌入,船体迅速倾斜,情急之下,老赵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整个左肩和半个胸膛,狠狠地、死死地塞进了那个犬牙交错的破洞里!“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身体与尖锐、断裂的木茬剧烈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闷响,瞬间被更大的爆炸声淹没。暗红的鲜血立刻从他肩头、肋下的伤口涌出,在浑浊翻腾的河水中迅速洇开、拉长,如同一条条绝望挣扎的暗红色丝绦,随着水流扭动、扩散。

“爹——!”铁栓目眦欲裂,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哭喊着,下意识地就要丢下机枪扑过去。

“别过来!护机器!”老赵猛地扭头,瞪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对着儿子发出一声更凶猛的怒吼!那吼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父亲的威严,像鞭子一样抽在铁栓身上。

铁栓浑身剧震,硬生生刹住脚步。巨大的悲痛和恐惧几乎将他撕裂,但父亲的眼神和命令压倒了一切。他猛地转身,扑向船舱中央那个在船体剧烈摇晃中吱呀作响、眼看就要倾倒的巨大铅字架!他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抵住沉重的木架,手指不顾一切地抠进木箱粗糙的缝隙里,指甲瞬间劈裂,鲜血涌出,钻心的疼痛传来,但他浑然不觉,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体重,对抗着船只的倾斜和颠簸,拼命固定着这承载着革命火种的沉重箱体!就在此时,“嗖嗖嗖——”一梭子机枪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和死亡的气息,擦着他的耳际飞过,他甚至能感觉到子弹摩擦空气产生的灼热!子弹打穿了他身边一摞捆扎好的《土地法大纲》单行本,洁白的纸页如同被击中的鸟群,带着十七个焦黑冒烟的弹孔,在硝烟弥漫、剧烈颠簸的船舱内疯狂地翻飞、飘舞。混乱中,两个沉重的铅字——“解”和“放”——从翻倒的字盒中迸跳出来,在剧烈摇晃的、湿漉漉的船板上叮叮当当地滚动、碰撞,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

河心处,正在紧张架设的浮桥在敌机疯狂的扫射和炮弹爆炸中剧烈地痉挛、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连接船只的粗大钢索被炸得火星四溅。工兵连长浑身湿透,泥浆和血水混合着糊满全身,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一样。他艰难地爬上剧烈摇晃的指挥船,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血水和泥浆的污浊液体,嘶哑着嗓子,几乎是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向刘伯承报告:“司令员!三号主钢索……被炸断了!浮桥……浮桥快撑不住了!缺口……缺口太大!”

此刻,邓小平正蹲在剧烈摇晃的船板上,船板被倒灌的河水和血水浸得湿滑。他将几本被浪花打湿、边缘卷起的《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等文献按在膝头,用指甲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剔去文件边缘沾染的泥浆和污渍。血水从老赵塞着破洞的身体处不断汩汩涌出,在倾斜的船板上蜿蜒流淌,汇成细细的血流,无声地浸润了那些散落在舱板上的、冰冷的铅字。铅字上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暗红的光。

“备船!准备接驳!”刘伯承司令员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钉截铁地穿透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船只的呻吟,下达了命令。他的目光扫过浮桥巨大的缺口,冷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用不着!”一声嘶哑却异常坚定、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吼声响起。只见老赵猛地抬起头,尽管脸色因失血过多和剧痛而煞白如纸,嘴唇失去了血色,但眼神却燃烧着不屈的、近乎疯狂的火焰。他踉跄着踏前一步,肩头血肉模糊的伤口随着动作涌出更多鲜血,染红了本就湿透的破旧褂子。“就用俺这把老骨头!”话音未落,数十名船工如同听到无声的号令般,纷纷从各自剧烈摇晃、随时可能倾覆的船上跃入冰冷刺骨、炮火纷飞的激流之中!浑浊的河水瞬间淹没到他们的胸口、脖颈。他们以血肉之躯为桩,在机枪子弹织成的死亡之网中,奋力挽起臂膀,肩并着肩,用身体在断裂的浮桥缺口处结起一道悲壮的人链!冰冷的河水冲击着他们,子弹呼啸着从他们身边、头顶掠过,打在水面上溅起密集的水花。他们咬着牙,脸色青紫,身体在激流和寒冷中颤抖,却死死地互相挽住,如同一道移动的血肉堤坝。

“哒哒哒哒……”与此同时,南岸滩头方向,铁栓操控的马克沁重机枪发出了复仇的咆哮!沉重的枪身在他肩头剧烈地跳动,炽热的弹壳叮叮当当滚落湿滑的船板,散发着刺鼻的硝烟味。曳光弹拖着长长的、醒目的红色光迹,如同愤怒的火龙,狠狠扑向对岸那些正疯狂喷射火舌的碉堡射击孔,压制着敌人的火力,为河心的船工和浮桥争取着宝贵的时间。

浊浪滔天的河心,断裂的浮桥缺口处,水流更加湍急汹涌。老赵泡在齐胸深的冰水里,牙齿死死咬紧最后一根需要接驳的粗大缆绳的一端,奋力将其拉向断裂处。冰冷的河水呛进他的口鼻,血沫不断从他咬紧的牙关和嘴角溢出,染红了缆绳粗糙的表面。他感到体力在飞速流逝,寒冷像无数根针扎进骨髓。邓小平正俯身在船边查看浮桥情况,老赵挣扎着将缆绳的另一端奋力递上去。血沫溅到了邓小平伸过来接应的手上,也溅到了他手中那份文件的边角。墨色的字迹在湿润的血渍中迅速晕染、膨胀、变形,如同在饱经苦难、被血浸透的土地里,倔强萌发出的、带着血色的新芽轮廓。

少年铁栓射出的又一轮曳光弹再次划破硝烟弥漫的夜空,短暂的光亮照亮了父亲泡在汹涌河水中的半截身躯——浑浊的浪涛里,老赵花白的头颅时隐时现,顽强地浮沉着,每一次沉下去,又挣扎着冒出来,他的脸在惨白的光线下扭曲着,牙齿死死咬着缆绳,嘴角淌着血沫,宛如黄河激流中一块任凭冲刷也岛然不屈、用尽最后生命楔入河床的礁石。

指挥船在船工们拼死的牵引和划动下,借助着人链的支撑,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冲上南岸松软的滩涂!船头重重地犁开泥沙,停了下来,船身因惯性剧烈地晃动了几下。

就在邓小平一脚踏上南岸那浸透了鲜血与河水的泥泞不堪的泥土的瞬间——

“咻——轰!!!”三发105毫米榴弹炮带着死神的尖啸撕裂夜空,在离指挥船不足二十米的滩头轰然炸开!狂暴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裹挟着灼热的弹片、碎石、泥沙和尖锐的木屑,将刚刚站稳的邓小平猛地掀翻在地!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背上,眼前一黑,耳朵里充斥着巨大的轰鸣和尖锐的耳鸣。

“首长!”警卫员惊叫着扑上来,用身体死死压在他身上掩护。

邓小平却猛地一把推开警卫员的手,挣扎着在滚烫的泥浆和冰冷的血水里摸索:“我的眼镜!眼镜!”

“北返请示电呢?!”他顾不上满身尘土,突然厉声喝问,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急切,盖过了周围的爆炸声和呼喊声。

机要员小王浑身湿透,泥浆糊满了脸,惶然地从腰间一个同样湿透、沾满泥污的文件包里,翻出那张被汗水、河水、血水反复浸染、字迹早已模糊成一团的电报纸,双手颤抖着捧上。

邓小平一把攥紧那薄薄的、几乎要碎裂的纸页,指节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凸,几乎要将这承载着沉重选择的纸张捏成粉末。滩头不远处,一艘被击中的运输船正在熊熊燃烧,跳跃的火焰映照着他染血的眉弓和脸颊,更映出他眼中那两簇如同实质般灼灼燃烧、坚定无比的烈焰:“告诉中央……”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块砸在铁砧上,铿锵作响。话音未落,他猛地将那张请示“北返”的电文在掌心狠狠揉作一团!那染着他自己鲜血和泥污的纸团,带着他滚烫的意志和破釜沉舟的决心,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掷入身后依旧奔腾咆哮吞噬一切的黄河浊流。

纸团在浑浊翻腾的浪沫间只浮沉了一瞬,模糊的墨迹被冰冷的河水迅速吞噬、晕散,旋即被汹涌的洪流彻底吞没,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就在此刻,对岸碉堡射出的几串曳光弹再次划破硝烟弥漫的天际,那猩红的光轨带着凄厉的呼啸,恰好掠过他挺立在滩头、满脸血污却如山岳般坚定的身躯,短暂地为他勾勒出一道象征着决心与无畏牺牲的转瞬即逝的血色轮廓。

刘伯承弯下腰,在泥泞和血污中仔细摸索,终于拾起了邓小平那副崩裂的眼镜片。厚重的镜片上,蛛网般的裂纹纵横交错,将眼前的景象切割得支离破碎。透过这破碎的镜片望去,眼前燃烧的河面、呐喊冲锋的战士、飘摇沉浮的渡船、血肉模糊的伤员……一切都被分割成无数晃动的、染着血色的、令人心悸的碎片。

南岸滩头,一处利用炮弹炸出的深坑和匆忙垒起的沙袋构筑的临时工棚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硝烟味和机油味。那台从“文”字号渡船上历经千难万险抢运下来的海德堡印刷机,被临时固定在地上,巨大的铸铁机身沾满了泥浆、油污和暗红的血迹。此刻,它正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喘息:“吭哧……吭哧……吭哧……”巨大的滚筒在机械的驱动下缓缓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仿佛一个重伤的老者在艰难呼吸。

文化教员小周面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嘴唇干裂。他的左腿缠着被血浸透、颜色发黑的绷带,每动一下都疼得他额头冒出冷汗。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封面被老赵鲜血彻底浸透、凝结成暗红色硬块的《整党文献》,铺在蜡纸纱网上。他颤抖的手指翻到第27页。浸透纸张的暗红色血渍在薄薄的蜡纸上晕染开来,形成了一幅不规则、边缘模糊的暗红色图案,那轮廓,竟隐隐与桌角一份简易地图上的中原地域有几分相似。

船工老魏蹲在一旁,用一只边缘豁了口的粗瓷碗,从工棚外浑浊的水坑里舀起带着泥沙的脏水,仔细冲洗着铅字缝隙里残留的血泥、油污和沙粒。他的动作一丝不苟,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冰冷的铅字间摸索、抠挖。“‘阶’字少个点!”他突然喊了起来,声音嘶哑干裂,带着真切的焦急。他摸索着身上湿透、沾满油泥的裤袋,竟从里面摸出一颗生锈变形、还带着泥土的步枪弹头。他毫不犹豫地将这颗冰冷的弹头用力按进那个缺失笔画的“阶”字字模凹槽里,充当了那个至关重要的“点”。粗糙的弹头与精密的字模格格不入,但它稳稳地卡在那里,补全了那个字。

铁栓默默地走过来,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他手里拿着一团浸透暗红血迹、湿漉漉、沉甸甸的破布条——那是父亲老赵最后用来堵船洞、情急之下从自己脚上扯下的、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裹脚布。他无言地将这团布递到老魏手边。

第一缕微弱的带着灰蓝色的晨光,艰难地刺破弥漫在黄河上空的厚重硝烟和低垂的乌云,如同利剑般投射在泥泞的滩涂上。几乎就在这缕光落下的同时,无数雪白的传单如同获得了生命,从印刷机巨大的滚筒下飞舞而出,带着机器滚烫的余温和浓烈刺鼻的油墨气味,随着河岸吹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晨风,洋洋洒洒地飘向刚刚经历血战、遍地狼藉的滩头,飘向仍在负隅顽抗喷射着火舌的敌军阵地。

其中一张传单,在带着硝烟的风中打着旋儿,像一片倔强的白色树叶,飘进了南岸一处国军战壕。一个缩在战壕泥水里、名叫王有福的上等兵,浑身泥浆,钢盔歪斜,脸上写满了恐惧和麻木。他下意识地伸手,捏住了这张飘到眼前的、尚有机器余温的纸片。战壕外爆炸的火光下,他一眼就看到了传单上那格外粗黑醒目的标题大字——“解放”。更让他心头莫名一颤的是,在铅字的缝隙里,凝固着几颗暗红色、半凝固的血珠,像镶嵌在纸上的红宝石。他鬼使神差地凑近了看,在那小小的、浑浊的血珠表面,清晰地映出了自己那张因长期恐惧、营养不良和此刻的迷茫而变得苍白扭曲、布满泥污的脸。传单粗糙的边缘,还沾着一小片灰白色的、带着暗红血丝的指甲盖碎片,在初露的、冰冷的晨曦下,泛着一种奇异而脆弱的、如同河蚌内壳般的光泽。他捏着传单的手指,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天色渐明,滩头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扭曲的船板、断裂的枪支、散落的装备、焦黑的弹坑、凝固的暗红血迹、来不及运走的阵亡者遗体……构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邓小平踏过被炮火撕裂、扭曲变形的浮桥残骸,沉重的军靴深深陷进浸透了鲜血、油污与河水的、冰冷粘稠的泥沙里,每一步都发出“噗嗤”的声响。工兵们正从湍急浑浊的河水中,合力打捞起一具遗体。那是老赵。老人的身体冰冷僵硬,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白色,一只手紧握成拳,任凭河水冲刷也不曾松开。当战士们小心地、费力地掰开他那冻僵的手指时,一枚小小的、沉甸甸的、沾着血污的铅字赫然显露出来——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田”字。

刘伯承司令员默默地俯下身,用他温暖而稳定的手,轻轻地、郑重地合上了老船工那双依旧圆睁着、似乎仍在凝视着对岸燃烧的村庄和未竟航程的、不肯瞑目的双眼。他接过那枚冰冷的铅字“田”,指尖感受到金属的寒意和残留的血污粘腻。他将其轻轻按进老赵胸前军衣上那个被弹片撕裂、边缘焦黑、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洞里。那枚铅字深深嵌了进去,沾满了温热的血和破碎的组织,恰似一粒被播撒进这片被无数鲜血浸透、千疮百孔却又无比渴望新生的中原沃土的种子。初升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硝烟,落在这枚小小的、嵌在血肉中的铅字上,折射出细碎而耀眼的、带着血色的金色光芒。

南岸,一座新堆起的、简陋的坟茔前,泥土还带着湿气。铁栓将陪伴他渡河杀敌、枪管尚有余温的马克沁重机枪,稳稳地架在了父亲新坟的坟头上。冰冷的枪管贴着潮湿的新土。当第二批渡船载着生力军,迎着对岸残存火力零星的射击,破开浊浪再次向岸边奋力冲来时,少年猛地压下扳机!机枪枪身剧烈地跳动着,喷吐出长长的、复仇的火焰!炽热的弹壳叮叮当当地滚落在父亲的坟头。他扣动扳机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白、颤抖,长长的枪管在持续不断的猛烈射击中迅速过热,泛出幽暗的、不祥的蓝光,散发出皮肉烧焦般的气味。

邓小平弯腰,从滚烫的、混合着弹片和血块的沙土里,拾起一枚刚刚抛出的、尚有余温的机枪弹壳。黄铜的弹壳烫手。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弹壳底部那深刻而清晰的撞针击痕,感受着那残留的、狂暴的能量。身后不远处,那台巨大的海德堡印刷机再次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新印出的、散发着浓烈油墨气味的传单,如同雪片般掠过他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肩头,飞向远方仍在燃烧、冒着浓烟的村庄。纸页上未干的油墨在初升朝阳斜射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如同新鲜血液般刺目而悲壮的光芒。

河滩西侧,临时开辟的卫生队区域,景象惨烈得让人窒息。呻吟声、压抑的痛呼、医护人员急促而嘶哑的指令、器械碰撞的叮当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绝望的交响。简陋的担架在泥泞中排成了望不到头的长龙,上面躺满了肢体残缺、血肉模糊的伤员。鲜血从简陋的包扎处不断渗出,染红了担架和下面的泥地。纱布和绷带早已告罄,地上散落着沾满血污的布条和棉花。

一个年轻的女卫生员,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脸上沾满了凝固的血污、黑色的烟灰和泥浆的痕迹,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容貌。汗水混合着泪水在她脸上冲出道道沟壑。她身上那件原本灰色的军装早已被血水和泥浆染成了深褐色。她正跪在一个重伤员身边。伤员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还是个孩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气若游丝。他的腹部被弹片撕开一个恐怖的豁口,灰白色的肠子混合着暗红的血液和黄色的脂肪组织,隐约可见,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蠕动。浓烈的血腥味和内脏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女卫生员看着手边空空如也的器械盘,又看了一眼伤员暴露的伤口和急剧流失的生命,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即是决绝。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到军装里面,“哧啦”一声,撕开了自己里面唯一一件还算干净、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衣!她用力将衬衣撕扯成宽窄不一的布条,不顾自己裸露出的肩膀在寒风中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颤抖着,用这些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布条,为那个腹部洞开的少年紧急包扎,试图堵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和流出的肠管。鲜血迅速浸透了灰白色的棉布,变得温热而沉重。

小战士涣散、失去焦点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突然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女卫生员正在包扎的、同样沾满血污的手腕!他的手指冰凉,力气却大得惊人。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发出微弱如蚊蚋、断断续续的声音:“同志……传单……我的……传单……”他的眼神执拗地望向不远处一个混着血水的泥洼。

女卫生员顺着他执拗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个泥洼里,半张被无数军靴踩踏过、完全浸透在血水和泥浆中的《土地法大纲》传单,正像一块破布般粘在泥里。她心头猛地一酸,一股巨大的悲恸涌上喉咙。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屏住呼吸,尽量轻柔、完整地将那张湿透、沉重、沾满污秽的纸页从粘稠的血泥中揭起。就在她抖落上面厚重的泥浆时,无意间将传单翻了过来——背面竟然透出几行模糊的炭笔字迹!凑近细看,在昏暗的晨光下,勉强能辨认出那些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极其用力的字:

“栓,爹的娃:等仗打完,赶跑了遭殃军(中央军),咱家分了田,爹就给你攒钱,娶房媳妇,生几个大胖小子,咱爷俩好好过日子……爹没啥本事,就一身力气,给你盖间新房,咱也过几天安生日子。别怕,子弹不长眼,可咱命硬!爹在船上等你过来。爹:赵大橹六月初九夜”

字迹在末尾有些潦草模糊,显然是在极其匆忙或艰难的情况下写就。女卫生员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落在染血的纸页上,与那些炭笔字迹和早已干涸的血污混在一起。她紧紧攥着这张浸透了父爱、期望和死亡气息的纸,看着担架上那少年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抓着她手腕的手无力地滑落。她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呜咽,将脸埋进了自己沾满血污和泪水的臂弯里。

另一边,靠近河滩的临时物资堆放处,一片混乱。运输连的骡马被激烈的炮火和爆炸声惊得嘶鸣不断,焦躁地踢踏着蹄子,鼻孔喷着白气,几匹受惊的骡子眼看就要挣脱缰绳冲散队伍。炊事班长老吴,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身材敦实的老兵,看着几辆被炮弹炸坏、轮子深陷泥坑的粮车,又听着越来越近、从南岸高地射来的机枪子弹“啾啾”地打在附近的泥水里,溅起一蓬蓬泥花。他猛地一跺脚,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惜,随即化为决绝。他冲到一辆侧翻的粮车前,三两下解开粮袋的扎口,双手用力一掀!“哗啦啦——”黄澄澄、饱满的小米如同金色的瀑布,倾泻进浑浊奔腾的黄河水中,瞬间被汹涌的浊流卷走、吞没。

“不能让一粒粮食落到蒋匪手里!一粒也不能!”老吴嘶哑着喉咙,像受伤的野兽般吼叫着,眼中布满血丝和疯狂。他扛起最后半袋白面,用尽全身力气,像投掷炸药包一样,将其狠狠抛入了滚滚激流!浑浊的河水剧烈地翻涌着,雪白的面粉迅速溶解,与上游冲刷下来的暗红血水交融混合,在湍急的漩涡处形成一片片诡异而刺眼的令人作呕的粉红色泡沫。

下游三里处,两个奉命泅渡侦察南岸敌情的战士,正奋力在冰冷刺骨、水流湍急的黄河中划水。浑浊的河水呛得人呼吸困难。其中一人,水性较好的班长,突然感觉身边的水流变得异常粘稠,阻力大增,划水的手臂格外沉重。他心中疑惑,捧起一捧浑浊的河水,下意识地凑到嘴边尝了一口——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味、粮食腐败的酸馊味以及未知物质的咸腥味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那味道极其怪异恶心,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呕吐出来。

河面上,“文”字船在敌机疯狂的扫射和炮弹爆炸掀起的巨浪中剧烈地颠簸、倾斜,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解体。一个巨大的浪头猛地打来,船身像醉汉般剧烈一晃,船舱内那个巨大的、装满铅字的木字盒再也无法固定,沉重的箱体轰然翻倒!眼看就要砸向舱壁摔得粉碎!里面成千上万的铅字一旦散落、遗失在翻滚的河水中,后果不堪设想!

“小心!”文化教员小周惊呼一声,完全不顾自己腿上的伤痛钻心刺骨,飞身扑向倾倒的字盒,试图用单薄的身体阻挡这沉重的铁箱!然而,字盒的重量远超想象,瞬间将他压倒在地,左腿伤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昏厥过去。

“小周!”船工老魏目眦欲裂,怒吼一声!他抄起旁边一根备用的、碗口粗的枣木船桨,抡圆了胳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卡住字盒底座的木质卡榫!“咔嚓!”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卡榫应声断裂,碎木飞溅!老魏丢开船桨,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和小周一起,用肩膀死死顶住沉重的字盒边缘。两人合力抱着这个承载着革命声音的沉重铁箱,在剧烈摇晃、湿滑无比的船舱里滚作一团,身上沾满了油污和散落的铅字。

就在这时,“砰!”一声闷响,船体再次中弹!剧烈震动!一个装满蓝色印刷油墨的大铁罐在甲板上被震倒、炸裂开来!浓稠、黏腻如糖浆般的油墨如同活物般迅速流淌、蔓延开来,瞬间浸透了滚倒在地、纠缠在一起的两人!靛蓝色的浆液在他们洗得发白的军装上肆意流淌、渗透,染出大片大片深重而怪异的、如同乌云般的纹路。刺鼻的化学油墨味混合着血腥味,令人窒息。

“保住字!就是保住咱们的话!保住老百姓的心声!”老魏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黏稠油墨,对着身下脸色惨白、因剧痛而不断抽气的小周嘶吼道。他挣扎着在流淌的油墨和散落一地的铅字中摸索,不顾油墨的滑腻和铅字的棱角硌手,不顾一切地将“人”、“民”、“解”、“放”四个最大、最关键的特号铅字紧紧抓在手里!然后一股脑儿塞进自己同样沾满油墨的裤腰深处,用裤腰带死死勒住!仿佛那是比生命还重要的珍宝。

小周咬着牙,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混合着油墨流进眼睛,刺痛难忍。他忍着剧痛,双手在冰冷的油墨和散落的铅字堆里急切地摸索着,将散落的“土地”、“翻身”、“当家”等一粒粒铅字捡拾回来,紧紧攥在手心。他的指尖很快被铅毒和油墨染得乌黑发亮。船体又是一次剧烈的震颤,头顶传来帆布被撕裂的刺耳“嗤啦”声响!两人几乎同时做出了相同的、本能的动作——猛地扑向那个装着大部分铅字的翻倒字盘,用自己的身体覆盖其上!几片锋利的、灼热的弹片带着死亡的尖啸,擦着他们的头皮飞过,“夺夺夺”地钉进身后的舱壁!清冷的、带着硝烟味的月光从被撕开的巨大篷布破洞泻入,恰好照亮了字盘里那些排列整齐、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宋体铅字——在油墨和血污的浸染下,它们沉默地躺着,等待着被赋予声音,成为即将撒向苦难深重的中原大地的、无声而有力的火种!

敌机第三次如同索命的秃鹫,凶狠地俯冲下来,机翼下的机枪喷吐着长长的火舌,子弹如同冰雹般砸向河面和滩头。铁栓怀中的马克沁重机枪正咆哮着向俯冲的敌机倾泻弹雨,试图驱赶这死神。突然,“咔哒”一声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枪声戛然而止,卡壳了!

“糟了!”铁栓的心猛地一沉,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枪管在连续猛烈的射击下早已过热,此刻更是烫得吓人,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白色的水蒸气从枪管散热套的缝隙里嘶嘶冒出。他本能地想挪开紧贴护木的手掌,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掌心的皮肤已被灼热的枪管烫掉了一层,露出鲜红的嫩肉,血水混着组织液渗出。

“水……水箱……”船板上,倒在血泊中、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的老赵,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左肩那恐怖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涌出大量鲜血。他嘶声喊着什么,声音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敌机尖啸彻底淹没。但铁栓读懂了父亲那焦灼的、不断开合的唇语!他猛地扭头看向枪身侧面的圆柱形冷却水套——那里赫然被一块崩飞的锋利弹片击穿了一个指头粗的洞!宝贵的冷却水早已漏光,在滚烫的枪管下蒸发殆尽!

没有水降温,这挺宝贵的重机枪很快就会红热变形、膨胀卡死,彻底报废!在即将到来的滩头强攻中,失去重火力压制,后果不堪设想!铁栓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情急之下,一个近乎本能的念头闪过!他猛地扯下自己头上那顶同样被汗水、血水和泥浆浸透、沉甸甸的军帽!他顾不得羞耻,也顾不得许多,手忙脚乱地解开裤带,对着冷却水箱的注水口,挤出体内最后一点温热的尿液!尿液带着少年滚烫的体温和身体里仅存的水分,注入滚烫的枪身。“嗤——!”一股更加浓烈、带着腥臊味的白汽猛地从注水口和破损处蒸腾而起!弥漫开来。

白汽弥漫中,铁栓咬着牙,忍着掌心和被蒸汽灼伤的刺痛,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后拉动沉重的枪栓!“咔嚓!”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子弹重新上膛!他狠狠压下扳机——“哒哒哒哒——!”马克沁重机枪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象征着毁灭与保护的怒吼声再次震撼河面!染着血迹的黄铜弹链,在供弹板上坚定而有力地咬合、移动,将复仇的火焰持续不断地喷射出去!

几乎就在马克沁重新响起、喷吐火舌压制对岸火力的同时,对岸那个一直疯狂扫射、给渡河部队造成巨大伤亡的碉堡机枪,突然诡异地哑火了!铁栓透过弥漫的硝烟和机枪喷出的火焰,努力看向那个射击孔——他看见那个射击孔里,探出了半张脸,正是之前捡到传单的那个上等兵王有福。王有福的钢盔上,赫然用刺刀别着那张染血的传单,“解放”两个粗黑的大字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刺目。

隔着硝烟弥漫、浊浪翻滚、子弹横飞的黄河,两个年轻的士兵,一个在冲锋的船上操控着重机枪,一个在防守的碉堡里,目光在瞬间交汇了,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铁栓看到王有福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恐惧,随即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就在铁栓准备再次瞄准那个射击孔,彻底打哑这个火力点时,碉堡里的王有福突然猛地调转了枪口!

“哒哒哒哒——!”碉堡里射出的子弹,没有飞向河中的渡船,而是狠狠地、近距离地射向了碉堡后方——那个正挥舞着勃朗宁手枪、歇斯底里地跳脚咒骂、用枪托殴打着退缩士兵、不许他们后退一步的军官!军官惊愕地回头,胸口瞬间爆开几朵血花,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碉堡内外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混乱。

在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重牺牲后,连接两岸的浮桥,终于在船工们用血肉之躯架设的人链支撑和工兵们玩命的抢修下,艰难地再次合龙!虽然依旧摇摇晃晃,布满焦痕和修补的痕迹,但它连通了。

工兵连长站在桥头北端,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鼓起腮帮,吹响了冲锋哨。哨音尖锐而急促,却带着撕裂般的破音——他的喉咙早已在硝烟、呐喊和指挥中喊破,此刻吹出的哨音带着血沫和嘶哑。

“同志们!冲啊——!打过黄河去!解放全中国!”嘶哑却充满力量的吼声在河滩炸响。

早已等待在浮桥北端、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般的战士们,听到号令,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流,如同下山的猛虎,呐喊着踏上了这条用鲜血、生命和钢铁意志铺就的通路。草鞋、布鞋,甚至赤脚,重重地踏过连接浮桥的船只,踏过船工们浸泡在冰冷刺骨的水流中、早已麻木却依旧用肩膀死死顶住浮桥组件的身躯。绑腿上溅起的冰冷泥点,混合着暗红的血水,飞溅入水下老赵翕动的、苍白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冰冷的河水强烈地刺激着老赵近乎麻木的神经和即将熄灭的意识。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被血水和河水糊住的眼睛。浑浊的河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前一片晃动的、昏暗的光影。但他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头顶浮桥上那沉重而密集、如同滚雷碾过大地般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带着无坚不摧的力量和排山倒海的气势,踏过他们用身体架设的桥梁,踏过黄河天堑,坚定不移地奔向对岸燃烧的土地!他浑浊的、渐渐失去光彩的目光,在冰冷的水中艰难地移动,最后凭借着一种父亲的本能,追随着那个最熟悉的身影——他的儿子铁栓。少年已经冲上了南岸的滩头,肩头那挺马克沁重机枪在持续喷射着复仇的火焰,枪身在剧烈的后坐力下狂暴地跳动着,喷吐的火舌在晨光中如同少年心中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烈焰!老赵的嘴角,似乎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随即,那最后一丝生命的光彩,如同燃尽的烛火,悄然熄灭在浑浊的黄河水中。他的身体,依旧牢牢地楔在浮桥的缺口处,像一颗沉默的铆钉。

邓小平在警卫员的簇拥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了南岸相对坚实一些的土地。脚下是浸透了鲜血、油墨、硝烟和无数牺牲者气息的泥泞滩涂。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警卫员突然指着不远处浑浊翻腾、漂浮着杂物和尸体的河面,声音带着惊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首长!快看!那……那是不是……”

浑浊的河面上,一截灰白色的、浸透血水变得暗红的破布条随波沉浮。那是老赵最后用来堵船洞、从自己脚上扯下的裹脚布。布面被血水和油污浸染得看不出本色。令人惊异的是,布面上似乎用某种深色的东西画着什么——仔细看去,竟是半轮尚未画完的线条粗犷的红日,正从一道用粗重、颤抖的笔触勾勒出的地平线上奋力升起!那未完成的朝阳,在污浊的河水中沉浮,带着一种悲壮而执拗的希望。

邓小平同志默默地停下脚步,蹲下身,伸出双手,从奔腾不息浑浊不堪的黄河中,掬起一捧沉甸甸的河水。水中混合着黄色的泥沙、尚未散尽的黑色油墨、破碎的草屑、以及那无处不在的、淡淡的、却深入骨髓的血腥气。这捧水,冰冷刺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仿佛沉淀着昨夜惊涛骇浪中所有的牺牲、勇气、撕心裂肺的痛楚、坚定不移的信念和这正在被血与火无情改写的、沉甸甸的历史的重量。他看着水中倒映的自己染血的脸,久久无言。

南岸滩头,硝烟尚未散尽,焦糊味和血腥味依旧浓烈。那台饱经磨难、沾满泥污血渍的海德堡印刷机,在工兵们用炸毁的敌军卡车钢板临时搭建的简陋工棚下,再次发出了低沉而有力的、持续不断的轰鸣。巨大的铸铁滚筒沉重地转动着,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息,仿佛一台不知疲倦的钢铁心脏,在刚刚夺取的土地上开始了它的搏动。

铁栓——曾经的机枪手,此刻默默地站在机器旁。他脱下了染血的军装,换上了一套过于宽大、打着补丁的工装。脸上还带着硝烟熏黑的痕迹和未干的泪痕。他将父亲那件在堵船洞时被尖锐木茬撕扯得破碎不堪、浸透鲜血和河水、已经僵硬板结的旧衣襟,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垫在印刷机巨大的滚筒轴承下方。染血的灰蓝色棉布瞬间被滚动的油墨浸透、覆盖,暗红的血渍与浓黑的油墨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当第一张散发着浓烈、新鲜油墨气味的传单——《将革命进行到底》——带着滚筒的余温,从机器里缓缓飘出时,一直沉默地守在机器旁、按照老魏指示操作着杠杆的铁栓,身体猛地一颤。他死死盯着那张雪白的纸,上面“将革命进行到底”几个粗黑的大字像烙铁一样烫进他的眼睛。支撑了他一夜的、紧绷的神经和意志,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他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巨大的悲伤如同黄河决堤,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佝偻着背,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声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溢出、放大,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他颤抖着,用乌黑油污、指甲劈裂的手,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半块被鲜血彻底浸透、凝结成暗红色坚硬石块的麦饼——那是父亲老赵在渡河前夜,塞给他的最后半块口粮,也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念想。少年将这块浸透了父亲鲜血和生命的“石头”,紧紧贴在剧烈起伏的、因痛哭而痉挛的胸口,仿佛要将它重新焐热,融入自己的骨血。

无数雪白的传单,如同获得了生命的白蝶,乘着带有硝烟味的河风,飞越仍在零星燃烧的战火和焦土,飞向硝烟弥漫、满目疮痍的村庄和田野。其中一张,被一个机灵的战士,用浆糊巧妙地贴在了刚刚攻克的郑州城头,一面残破不堪、耷拉着的青天白日旗旗杆上。“土地还家”四个粗黑有力的大字,在夕阳如血的余晖下仿佛真的燃烧起来,跳动着火焰般的光芒。大字旁边的空白处,黏着半片小小的、灰白色的指甲盖,在金色的光线中泛着温润而倔强的光泽。一个守城的、刚刚被俘的士兵,趁着押解的长官不注意,偷偷伸出手,飞快地揭下了这张传单,紧紧攥在手心,藏进了怀里。他翻过纸页,对着夕阳的光线,惊讶地发现背面透出一个用暗红色痕迹勾勒的、线条粗犷却栩栩如生的船型图案——那船头高昂,正是老赵赖以谋生最终为之献出一切的枣木舟的模样。

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破碎的船板、撕裂的旗帜、未散尽的硝烟、牺牲者的遗骸,以及无数无言的壮烈与悲怆,依旧奔腾不息,咆哮着,执着地向东流去。它见证了一切,吞噬了一切,又沉默地流向未知的远方。

千里之外,刚刚获得解放的豫西宝丰县城。喧嚣还未平息,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胜利的喜悦和重建的忙碌。一座由旧祠堂匆忙改建的印刷厂里,机器发出沉稳而充满力量的轰鸣。那台跨越黄河天险、历经战火洗礼、沾染了无数血与火印记的海德堡印刷机,已被重新仔细组装、擦拭干净,再次启动。巨大的滚筒缓缓转动,发出均匀的“嘎吱”声。

工人铁栓——他彻底脱下了军装,换上了深蓝色的工装,脸上稚气褪去,多了几分沉静和坚毅——正专注地俯身调试着机器的压力。他布满老茧的手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枚在南岸滩头拾起的、尚带着硝烟气息和血迹的马克沁重机枪弹壳。黄铜的弹壳冰冷而沉重,底部清晰的撞针凹痕记录着它曾发出的怒吼。他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将这枚弹壳嵌入巨大的滚筒轴承座旁一个特意锉出的凹槽里。大小刚好。

机器再次启动,发出沉稳有力的轰鸣。滚筒每转动一周,那枚坚硬的黄铜弹壳便与转动的冰冷金属齿轮轻轻碰撞一下,发出一声清脆而悠扬的“叮——”鸣响。这声音,在充满新鲜油墨和纸张气味的厂房里回荡着,穿透机器的噪音,恰似当年黄河浪涛中,那些无畏的船工们,用生命和号子吼出的、穿越了血火硝烟、最终回荡在新天地里的不屈余韵:

“过蟒背哟——换新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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