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伏牛山的初秋,凉意渐浓。山风裹挟着远方战场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硝烟气息,悄然渗透进宝丰县的街巷与田野。九月的天空,被连绵秋雨洗刷得异常澄澈高远,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湛蓝。阳光失去了盛夏的酷烈,变得明亮而通透,还带着几分暖意。这光线穿过城北头几棵高大梧桐树日渐稀疏的黄叶,斑驳地洒在净肠河边一座大院落新近粉刷的白灰墙上,光影晃动。这座院落,原是宝丰县规模最大生意最红火的“丰裕”烧锅作坊。如今,大门紧闭多时的“丰裕”招牌已被摘下,中原局正式成立了豫陕鄂边区第五军分区酒局,院墙内外,正经历着一场脱胎换骨的变化。
青砖院墙新刷的白灰尚未完全干透,在阳光下泛着刺眼的白光,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生石灰气味。就在这新粉的白墙上,一行用浓墨新写就的斗大标语,墨迹淋漓,力透墙皮:“国营宝丰县裕昌源酒厂”。字迹方正、硬朗,笔锋转折处带着军旅特有的干脆利落,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新使命。
推开那扇厚重的布满铁皮铆钉的院门,一股正在发酵的粮食所特有的微甜中带着醺意的气味便扑面而来。作坊的主体建筑高大宽敞,但窗户狭小高悬,采光不足,内部光线昏暗。巨大的砖砌灶台如同沉默的巨兽,盘踞在作坊中央。灶膛里,手臂粗细的硬木柴噼啪作响,熊熊燃烧,炽白的火苗从灶眼窜出,贪婪地舔舐着上方一口巨大的生铁甑桶底部。那甑桶被经年的烟火熏烤得黝黑发亮,桶壁上凝结着厚厚一层黑褐色的垢壳,记录着无数个日夜的蒸煮。高温蒸腾下,甑桶盖板的缝隙里,丝丝缕缕的白色水汽混合着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酒气,艰难地钻出,在从高窗斜射进来充满浮尘的光柱里扭曲升腾,这微弱的酒气,是希望最初的呼吸。
十几名工人正在这昏暗闷热的空间里紧张地忙碌着。他们中有几位是原“丰裕”烧锅被遣散后,被军分区紧急寻访召回的老师和学徒,脸上带着经历变故后的茫然和对未来的希冀;有附近村镇响应号召自愿报名来帮忙的农民,他们手脚粗壮有力,但面对酿酒这种精细活计,动作显得生疏笨拙;还有几名穿着褪色灰军装袖口高高挽起的年轻战士,他们是军分区后勤部派来的“学员”,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技艺的好奇和学习的渴望。汗水不断从每个人的额头鬓角渗出,混合着从灶台飘落的黑色烟灰,在脸上涂抹出一道道污痕,如同戏台上的花脸。
“老杜,火!火候!给我盯死了!”一个中年汉子围着灶台焦躁地踱步,不时停下来弯腰探头看看灶膛里跳跃的火舌,又侧着耳朵凑近滚烫的甑桶壁,捕捉着里面沉闷的声响。他是军分区后勤部生产科科长郑卫国,山西榆次人,参军前家里曾开过小酒坊,略懂些酿酒皮毛,是筹建这酒厂唯一沾点技术边的人,此刻被赶鸭子上架任命为酒厂临时负责人。连日来的焦虑嘶喊和睡眠不足,让他的嗓子早已沙哑不堪,眼窝深陷。
被唤作老杜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名叫杜长根。他面皮黝黑粗糙,如同被风沙和烟火打磨过的老榆树皮,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记录着大半辈子在酒坊烟熏火燎的辛劳。他是原“丰裕”烧锅资格最老的“酒把式”,也是唯一被完整保留下来的技术核心人物。此刻,他佝偻着精瘦却结实的腰背,眯着一只被灶火和蒸汽常年熏烤得布满红血丝几乎半闭着的眼睛,死死盯着甑桶上方蒸腾的汽雾形态。他的耳朵几乎贴在滚烫的桶壁上,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倾听着里面沉闷的如同大地深处涌动的“咕噜咕噜”声。布满厚厚老茧和深深裂口如同砂纸般粗糙的手掌,不时快速伸进旁边盛满冰凉井水的木桶里浸一下,降降温,然后闪电般地在甑桶外壁某个特定的位置迅速摸一把,用指尖那点残存的敏感度,感受着那细微到常人难以察觉的温度变化。他头也不抬,瓮声瓮气地回应,声音带着酒工特有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郑科长,急不得!这‘看汽摘酒’的功夫,差一丝一毫,那酒的精气神儿就散了!得耐着性子,等那‘酒汗’出得匀了、细了、能在桶壁上挂住了,那才是出好酒的火候!” 他的话语简短有力,带着一种在烟酒作坊里浸泡半生积累的经验权威,也透着一丝面对现实困境的无奈。原料的匮乏和简陋的条件,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灶台另一侧的空地上,堆积着小山一样的红褐色高粱。这是军分区首长特批、后勤部勒紧裤腰带硬生生从部队有限的口粮储备中抠出来的宝贵军粮。颗粒算得上饱满,但在昏暗的光线下仔细看去,不少高粱粒上布满了针尖大小的虫蛀孔眼,透出里面空心的惨白;还有一些颗粒带着灰绿色或黑褐色的霉变斑点,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陈腐气味。几个年轻的战士学员,正挥舞着沉重的木锨,翻动着这些高粱,将它们摊开晾晒,希望能借助阳光和秋风去除部分多余的水分和霉变带来的杂味。沉重的木锨在他们手中显得笨拙,汗水顺着年轻的脸颊不断淌下,在沾满灰尘和黑色烟灰的脸上冲出几道泥沟。
一个叫马小栓的年轻战士,抹了把汗,看着锨头上翻出的几粒霉变严重粘连在一起的高粱团,忍不住停下动作,忧心忡忡地低声嘟囔:“郑科长,您看这高粱……好些都让虫子蛀空了心,还有这么多霉点子……这……这真能酿出酒来吗?万一……万一糟蹋了这么多宝贵的粮食,咱们可怎么向首长、向前线的同志们交代啊?”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粮食本能的敬畏和对任务失败的深深忧虑。
老郑正被灶火烤得心烦意乱,刚要开口训斥年轻人沉不住气,灶台边的老杜闷闷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和务实的直白:“娃子!你懂个啥!虫子啃过的,只要没烂成粉,芯子还在,进了窖池,发酵起来说不定还能添点特别的香气。霉点子少的,只要没发臭长毛,蒸煮的火候到了,那股子霉味也能压下去,咱这不是给城里老爷太太酿细品慢酌的琼浆玉液,咱这是给咱队伍上救命的‘药引子’,只要酿出来的水,有酒味儿,点得着火,能当酒精使,给伤员清创消毒,那就是好东西,就是天大的功劳!” 他的话语像一盆冰凉的井水,浇灭了马小栓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赤裸裸地道出了残酷的现实和酒厂存在的唯一意义。
作坊最里侧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临时用厚木板搭起了一张工作台。一个叫赵铁柱的学员正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进行着酿酒过程中极为关键而又充满神秘色彩的工序——拌曲。他面前摊放着几块黑褐色表面布满白色或淡黄色绒毛、散发着浓郁而奇特气味的酒曲饼。那气味极其复杂,混合着强烈的霉味、潮湿泥土的腥气、某种难以名状的草药辛香,甚至还有一丝甜腻的发酵气息。赵铁柱用一把小石磨,极其谨慎地一点一点将坚硬的酒曲饼碾碎成尽可能细腻的粉末。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生怕浪费一丝一毫。
这酒曲,是老杜凭着记忆里祖传的土方子,带着徒弟和两个胆大的学员,冒险钻进伏牛山深处人迹罕至毒虫出没的沟壑,采了十几种连他们自己都叫不上确切名字的野草、野果和树根树皮,背回来后,在镇外一个废弃的阴冷潮湿的破窑洞里,捂着湿布,在提心吊胆中日夜看守,发酵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才成的。每一块曲饼都凝聚着他们的心血,都饱含着未知的风险和一丝侥幸成功的期盼,还带着一股子原始山林的气息和手工劳作的质朴印记。
蒸煮,摊晾,拌曲,入窖……每一个环节都在老杜嘶哑而精准的指挥、老郑焦灼而严厉的目光注视下,如同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一丝不苟地推进。沉重的能装下几百斤混合了酒曲的发酵高粱的粗陶大缸,被几个壮劳力喊着号子,小心翼翼抬入临时在作坊最阴凉角落挖掘的铺着厚厚一层新鲜麦秸和稻草的地窖。浓烈的混合着酒曲酸香和粮食甜香的气息,在地窖阴冷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无声地翻涌、酝酿、蜕变。那气味,带着一种原始而顽强的生命力,如同在黑暗中默默积蓄力量、等待破土的新芽。
七天,在焦灼的等待和作坊里持续的蒸煮新粮、准备下一批发酵的忙碌中缓慢流逝。初秋的清晨,露水很重,寒气侵人,薄雾笼罩着宝丰镇。酒厂作坊里的气氛,却比七天前蒸煮第一锅粮食时更加凝重,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一样,聚焦在那口巨大的、再次被熊熊灶火舔舐着的生铁甑桶,以及旁边那个奇特的、寄托着全部希望的冷凝装置上。
今天,是头一窖高粱酒出酒的日子。成功与否,不仅关系到整个酒厂能否立足,更直接关系到前线野战医院里那些在缺医少药中痛苦煎熬、伤口感染化脓的伤员们能否得到最基本的消毒保障,甚至关系到中原野战军首长们对这个“自力更生、以酒换药”计划能否持续下去的信心。
巨大的甑桶在灶火上发出沉闷的嗡鸣。这一次,甑桶顶部的导气管上,连接起了一个简陋得令人心酸、却又凝聚了众人全部智慧和心血的“土法”冷凝系统:一根碗口粗、长度足有三四丈的老毛竹,被放在火上小心地烤软,然后凭借经验和蛮力弯曲盘绕成三圈,竹节间的木质隔膜被用凿子和小刀小心翼翼地打通。竹筒的连接处,用浸湿的生麻绳一圈圈紧紧捆扎,外面又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掺了麦秸增强韧性的黄泥巴,勉强堵住可能的缝隙以防漏气。这根盘绕的竹筒,一头连接着甑桶的导气管,另一头则斜斜地插入旁边一个巨大的、盛满刚从深井打上来的冰冷井水的柏木桶里。竹筒的末端,连接着一个用粗大竹节削成的、歪歪扭扭、如同鸭嘴般的“酒溜子”。这就是老杜带着徒弟和学员们,凭着模糊的记忆、有限的想象和能找到的一切原始材料,日夜赶工、反复试验才拼凑出来的“杰作”。
随着灶火越烧越旺,硬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甑桶内部的温度急剧升高。桶内经过七天密封发酵的酒醅开始剧烈地翻腾膨胀,发出沉闷的“咕嘟咕嘟”声。浑浊的、饱含着酒精蒸汽的热流,汹涌地冲进毛竹管道,在冰冷井水的包裹下,艰难地凝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灶膛里柴火爆裂的噼啪声,成了作坊里唯一清晰可闻的声响,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歪斜的竹制酒溜子口。除了最初艰难滴下的几滴浑浊不堪带着强烈刺鼻杂味的“酒头”,溜口再无动静,只有几缕微弱的水汽无力地飘散出来,旋即消失在空气中。那期待中的清亮酒线,杳无踪影。
焦灼的气氛如同不断收紧的绳索,勒得人喘不过气。汗水顺着老郑的鬓角和鼻尖不断流下,他也顾不得擦。老杜的脸色铁青,眉头拧成了疙瘩,凑到竹筒连接处仔细倾听,除了蒸汽冲击竹壁发出的“嘶嘶”声,并无期待的凝结流淌声。他又用手背迅速试探了一下大木桶里的水温——入手已不再是刺骨的冰凉,而是带上了一丝温吞感。
“水!快换水!不够凉了!”老杜猛地直起身,嘶哑着嗓子吼道,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尖锐变调,在寂静的作坊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个一直守候在木桶旁的学员如同听到了冲锋号令,条件反射般地跳起来,飞快地抄起地上的空木桶冲向院中的水井。辘轳急促的“吱呀”声响起,冰凉的井水被一桶接一桶地打上来,“哗啦!哗啦!”地倾倒入大木桶中,冰冷的水花四溅,带着寒意的水汽瞬间在作坊里弥漫开来,也带来了一线新的希望。
就在这桶刚打上来的、透心凉的井水倾倒入木桶、水面剧烈晃动荡漾的刹那——酒溜子口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如同被呛到般的“咕噜咕噜”声。
紧接着,一股细小清亮的液体,带着一股浓烈、粗犷、甚至有些呛鼻的、属于新酒的原始而霸道的辛辣气息,先是断断续续地滴落,敲打在下方白瓷酒坛的底部,发出微弱的“嗒……嗒……”声,然后迅速连成一道稳定而纤细的银线,带着轻微的“嘶嘶”声,源源不断地注入坛中。
“出酒了——!”
一个守在酒坛旁的年轻学徒,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喊了出来。那声音里饱含着压抑了七天七夜的紧张期盼和此刻喷涌而出的巨大狂喜。
瞬间,死寂凝固的作坊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和呐喊,沉重的铁锹“哐当”一声被扔在地上,木桶被打翻,学员们激动地互相捶打着肩膀,有的甚至抱在一起跳了起来。几位原烧锅的老师傅咧着嘴,露出被烟熏火燎熏得焦黄的牙齿,布满皱纹的眼角闪烁着浑浊而激动的泪光。老杜紧绷如岩石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终于如释重负缓缓地松弛下来,嘴角艰难地向上扯动,露出一个疲惫到极点却又欣慰无比的笑容。他那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水汽,他赶紧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下。
老杜颤抖着手,从旁边拿起一个粗糙的白瓷碗,小心翼翼地凑到酒溜子下。清澈微黄的酒液在碗底迅速积聚,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并不纯净、微微泛着琥珀光泽的颜色。浓烈而复杂的气息从碗中升腾而起,霸道地冲入鼻腔:新粮蒸煮后的甜香、酒曲发酵特有的微酸、毛竹管道带来的生涩青气、松木柴火的烟熏火燎味,甚至还有一丝虫蛀霉变高粱未能完全去除的、若有若无的土腥和陈腐气。它粗糙、生涩、霸道,绝非市面上的佳酿,却散发着一种原始、野性、在极端条件下被创造出来的不屈不挠的生命力。
老杜端起碗,没有丝毫犹豫,凑到嘴边,抿了一小口。辛辣如同一条滚烫的火线,从舌尖瞬间燎过整个口腔,猛烈地冲击着喉咙和食道,强烈的刺激感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他抹了把脸,咂了咂嘴,强忍着那股灼烧感和呛咳,仔细品味着口腔里残留的感觉。在那霸道辛辣的口感之后,一丝属于高粱本味的、淡淡的回甘,顽强地在口腔深处、在舌根部位浮现出来,虽然微弱,却清晰可辨。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这些天所有的焦虑压力和疲惫都随着这口气吐出来,沙哑着嗓子,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地宣布:“成了!劲儿够大!点得着火!能当酒精使!” 每一个字都像砸在青石板上,笃定而有力。
当天下午,这坛凝聚着酒厂全体人员心血和期盼的“头酒”,被老郑用一块崭新的、洗得褪了色的红布,里三层外三层郑重地包裹好。红布外面又细心地捆扎了几道结实的麻绳。坛子被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垫着厚厚一层金黄、干燥、散发着阳光气息的麦秸的竹篮里。两名挎着驳壳枪神情肃穆的警卫战士,一前一后,护送着这个承载着希望和重托的竹篮,一路小跑着穿过宝丰县尘土飞扬的街道,直奔北张庄戒备森严的中原野战军指挥部所在地。
在北张庄一个大宅院里,一棵高大的老槐树枝叶繁茂,只是边缘的叶子已开始泛黄,在秋风中沙沙作响。树下,一张普通的方桌旁,邓小平政委正与刘伯承司令员、陈毅司令员围在一起,俯身研究着铺在桌面上的大幅军用地图。地图上用红蓝铅笔勾画着密密麻麻的箭头、标记和敌我态势。桌上还放着几个粗瓷茶碗,里面是泡得颜色深浓的本地山茶,茶汤苦涩提神。空气中混合着老槐树的草木清香、茶水的微涩和远方飘来的、淡淡的硝烟气息。
“报告首长!军分区后勤部酒厂,第一窖高粱酒,成功酿出!请首长检验!”郑卫国科长在院门口立正,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双手捧着那个红布包裹的竹篮,快步走到方桌前,将竹篮稳稳地放在桌角一处空位上,动作轻缓,生怕惊扰了坛中的酒液。
邓小平闻声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稳。他的视线落在那个被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篮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如同平静湖面掠过的微澜。他放下手中用来标记的铅笔,饶有兴致地伸手指了指桌上一个干净的粗瓷茶杯,示意郑卫国:“老郑,倒一点出来看看。”
郑卫国连忙应声,小心地解开麻绳和红布,露出里面那个白瓷酒坛。坛口用油纸和湿泥巴密封得严严实实。他小心地剥开封泥,揭开油纸。一股浓烈、粗犷、甚至带着点冲鼻的、新鲜高粱酒特有的辛辣气息,瞬间在安静的院落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茶香和草木气息,引起了刘伯承和陈毅的注意。
刘伯承司令员抽了抽鼻子,浓眉一挑,带着浓重的川音爽朗笑道:“好家伙,这味儿,够冲!比咱们在山西缴获的那些‘老白干’还要霸道几分,闻着就带劲儿。”他的话语打破了院中的宁静,带着几分军人的豪气。
邓小平没说话,接过郑卫国双手递过来的茶杯。清亮微黄的酒液在粗瓷杯中晃动,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泽。他没有立刻喝,而是先凑近杯口,仔细地嗅闻了一下。浓烈的酒气带着原始的生涩感直冲鼻腔,刺激得他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了一下。他端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小口。
辛辣!灼热!如同一团滚烫的火球在口腔里骤然爆开,那霸道的酒液带着一股原始而强劲的冲击力,顺着食道一路滚烫地烧下去,留下一条清晰的灼热的轨迹。邓小平强忍着没有咳嗽,眉头紧锁,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那股灼人的热流。他闭着嘴,仔细地缓慢地品味着口腔里残留的感觉。那味道确实粗粝,杂味明显,远谈不上醇厚顺滑,但那股子属于高粱粮食最本真的味道,那股子强劲的能点燃的力道,却是真实不虚地存在着,带着一种在困境中迸发的顽强。
他放下茶杯,沉默了片刻。目光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投向了院墙之外,仿佛穿透了砖石的阻隔,看到了野战医院简陋的帐篷里,那些在缺医少药中痛苦辗转、伤口感染化脓的伤员;看到了卫生员们用盐水甚至清水清洗伤口时,伤员们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的痛苦表情;看到了卫生员们焦急疲惫又无奈的眼神;看到了在黑市上被奸商囤积居奇,价格已经高到令人咋舌,如同黄金般珍贵的盘尼西林小玻璃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茶杯边缘摩挲着,感受着那粗粝的质感。
他拿起桌上那份郑卫国一同带来的关于酒厂筹建和第一窖试产情况的简要报告。报告字迹潦草,纸张粗糙,却清晰地记录着原料的窘迫、设备的简陋和整个过程的艰难曲折。他又看了一眼杯中那粗粝却滚烫的液体,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片刻之后,邓小平拿起桌上的蘸水钢笔,拔开笔帽。他蘸饱了墨汁,在报告正文下方的空白处,用他那特有的、遒劲有力、棱角分明的字体,飞快地写下了几行批示:“此酒虽糙,其力甚劲,可代酒精。着即:留足三成,专供野战医院,作伤员清创消毒之用。其余七成,即日上市,按质定价,公开销售。所得款项,全部用于采购前线急需之药品,尤以盘尼西林、磺胺为要。一分一厘,务必专用!速办!”
批示写完,他将钢笔插回笔帽,发出清脆的“咔哒”声。他将报告递还给屏息凝神、身体站得笔直的郑卫国,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和临战的紧迫感:“告诉酒厂的同志们,这第一坛酒能酿出来,很好!是大功劳!辛苦了!就按这个批示办。”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看向郑卫国,语气加重,“酒,要保证质量,更要保证持续不断地供应。药品,关系到前线战士们的生命,一刻也耽误不得。”
“是!首长!保证完成任务!”郑卫国挺直腰板,激动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双手接过那份还带着新鲜墨香的批示文件,如同捧着一份沉甸甸、关乎无数生命安危的重托。那坛已经开封、散发着浓烈气息的“头酒”,也被他小心翼翼地重新包裹好,郑重地带走——它将成为野战医院消毒盘里,第一批弥足珍贵的“土造酒精”,去抚慰战士的伤口。
酒厂正式挂牌的日子,选在了九月最后几天的一个上午。秋高气爽,阳光温暖而明亮地洒在宝丰县的街巷上,天空碧蓝如洗,一丝云彩也无,是难得的晴朗好天气。
作坊院门上方,一块用本地桐木新制的刷着清漆的招牌被几个战士稳稳地挂了起来。招牌上,“豫陕鄂边区第五军分区酒局”十二个浓墨大字,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方正、厚重、充满力量,透着一股军旅的硬朗和克服一切困难的决心。门旁的青砖墙上,新贴上了一张鲜艳的红纸告示,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酒厂开张售酒的消息,标明了“按质论价”的原则和每日销售的时间段。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喜庆的鞭炮,也没有任何繁复的仪式。只有后勤部派来的几名干部和酒厂全体工人,穿着各自最好的衣服,洗净了脸,整齐地站在院门口。他们脸上带着连日辛劳留下的疲惫印记,眼窝深陷,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如释重负和对未来的希望。路过的军民纷纷驻足观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空气中飘荡着新奇、好奇和一种朴素的期待。几个胆大的孩子试图凑近门口,被大人拉了回去。
“嘿,还真叫他们酿出来了?”
“听说是用部队的口粮酿的?啧啧,不容易啊!”
“能消毒?那感情好!咱队伍上可太缺这个了!”
“按质论价?不知道啥价钱?真想打二两尝尝……”
作坊里面,挂牌仪式带来的短暂喧嚣很快被淹没,生产早已步入正轨,比挂牌本身更为紧张忙碌。灶膛里的火熊熊燃烧,巨大的生铁甑桶再次被白色带着浓烈酒气的蒸汽所笼罩,发出沉闷的嗡鸣。新一批发酵好的酒醅,散发着浓郁的酸甜发酵气息,被工人们用沉重的铁锹一锹一锹地铲入甑桶。那盘绕的毛竹冷凝管里,清澈微黄的酒液正汩汩流淌,带着悦耳的“叮咚”声,注入下方一字排开的粗陶酒坛中。浓烈而熟悉的新酒香气,比第一次出酒时更加醇厚、更加稳定地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作坊的每个角落,甚至透过门窗的缝隙,飘散到街上,引得路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深深吸气,脸上露出惊奇的神色。
老杜杜长根,此刻被正式任命为酒厂的“技术顾问”。他正带着两个机灵的徒弟,守在酒溜子旁,进行着酿酒过程中极为关键的“看花摘酒”——这是决定酒质优劣的核心技艺。他手里拿着一个干净的白瓷碗,接一点新淌出的酒液。他先是仔细观察着碗中酒液表面形成的泡沫(俗称“酒花”)——看它们的大小是否均匀如小米粒,看它们的密度是否紧密,看它们消散的速度是否缓慢(酒花越细密持久,通常酒精度越高,杂质越少)。然后,他将碗凑到鼻尖下,深深嗅闻,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辨别酒气中的纯净度,是否有邪杂异味。最后,他小心地抿一点入口,让酒液在舌面上铺开,仔细感受那灼热的烈度、口感的层次和咽下后的余味。凭着这些感官的综合判断,他决定何时接取酒精度最高口感相对纯净的“中段酒”,何时舍弃头尾的杂质。他神情专注,脸上带着酒坊把式特有的那种沉浸于技艺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连续几锅酒的成功酿制,让他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不少,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恢复了些许昔日的自信神采。
“师傅,您看这锅的酒花儿,又细又密,跟撒了一层碎米粒似的,在碗里能挂好一会儿才散!比头两锅强太多了!”一个徒弟端着刚接的酒碗,兴奋地小声说,眼中闪着光。
老杜接过碗,自己凑着从高窗射入的光线仔细看了看,又凑近深深吸了一口那浓烈的气息,再抿了一小口,让那熟悉的灼热感在口中化开、蔓延。他布满皱纹的嘴角终于难得地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欣慰:“嗯,这锅的曲用得正,火候也摸得更准了。味儿正了不少,那股子生青杂气少了。接中段!这段酒最干净,劲儿也足,正好拿去换药!” 他的肯定让两个徒弟也露出了笑容。
作坊里热气蒸腾,酒香浓郁,铁锹碰撞声、蒸汽嘶鸣声、工人们的低语声交织在一起,一片忙碌而有序的景象。老郑也在各处巡视,检查着晾晒的高粱、拌曲的均匀度、地窖的温度,脸上带着挂牌后的短暂轻松和对未来售酒换药的期盼。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如同天际滚过一块巨大的顽石,又像地底深处传来的咆哮,毫无征兆地从东南方向远远传来!声音并不尖利,却异常沉重、浑厚,带着一种撼动大地的力量感,清晰地穿透了酒坊内铁锹碰撞、蒸汽嘶鸣的喧嚣,也穿透了空气中弥漫的浓郁酒香。
地面似乎都随之微微颤抖了一下,屋顶横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几缕。墙角一只正在搬运食物碎屑的老鼠“吱溜”一声惊慌地窜入墙洞,消失不见。
作坊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动作都停滞了。续锹的工人举着沉重的铁锹僵在半空,锹头的高粱“哗啦”一声滑落回地上。摇曲的学员停下了手中的木耙,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僵在原地。灶膛前看火的战士,握着火钩的手停在半途,忘了添柴。连灶膛里跳跃的火焰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慑,猛地一缩。每个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脸上刚刚浮现的轻松和笑容瞬间被惊疑、凝重和一丝深藏的恐惧所取代。战争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这片刚刚燃起希望的土地,它只是暂时蛰伏,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哪……哪打炮?”一个叫王二虎的年轻学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打破了死寂,在空旷的作坊里显得格外清晰。
“听着像是……东南……许昌方向?”老郑科长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凝重,眼神锐利如鹰。他一个箭步冲到作坊门口,手搭凉棚,眯着眼,极力望向东南方的天空。那里,天空依旧碧蓝如洗,几丝白云悠悠飘过,一片平静祥和,与那声如同重锤擂胸的巨响形成了强烈而诡异的反差。
“轰——隆!!!”
第二声炮响接踵而至,比第一声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仿佛就在几十里外的地平线处炸开。空气似乎都被震得嗡嗡作响,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波,挤压着耳膜,让人胸口发闷。这一次,连街上的行人都被惊动了,纷纷停下脚步,惊恐地望向同一个方向,脸上写满了不安。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被大人慌忙抱走。
酒坊内的气氛陡然紧张到了极点。战争的临近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挂牌开张的短暂喜悦,带来了令人窒息的沉重感。有人开始不安地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慌:
“是……是大炮!肯定是老蒋的!听动静就是重炮!”
“许昌离咱这儿可不远……百十里地……”
“是不是……又要打大仗了?”
“咱这酒厂才开张……药还没换回来呢……”
老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和一丝慌乱,猛地转身,对着作坊内惊疑不定的众人大声喊道,声音竭力保持着镇定和力量,但尾音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同志们!别慌!别自己吓自己!前线有咱们刘邓大军的主力顶着!天塌不下来!咱们的任务,就是把酒酿好!多出一坛酒,就能多换一盒盘尼西林,就能多救活几个咱们的战士!继续干活!该干啥干啥!”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的脸,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天塌下来也得顶着”的决绝。
工人们互相看了看,在老郑严厉目光的逼视下,重新动了起来。续锹的继续续锹,看火的继续看火,摇曲的继续摇曲,但动作明显多了几分僵硬、迟缓和心不在焉。每一次铁锹碰撞在甑桶边缘发出的“哐当”声,每一次柴火爆裂的“噼啪”声,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炮声的余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在心头震颤,驱之不散。
唯独老杜杜长根,似乎对那两声惊心动魄撼天动地的炮响充耳不闻。他依旧全神贯注地守在他的酒溜子旁,仿佛那汩汩流淌的酒液和蒸腾的汽雾是隔绝了外界一切纷扰的堡垒。他端起一碗刚接的清澈透亮的“中段酒”,凑到嘴边,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让那浓烈、粗犷却带着粮食本真的香气充满鼻腔。然后,他仰起脖子,喉结有力地滚动,“咕咚咕咚”地喝下了一大口!滚烫辛辣的酒液如同炽热的岩浆冲入喉咙,直灌肠胃。他闭着眼睛,咂着嘴,粗糙的舌头在口腔里搅动,细细品味着那粮食精华在口中化开的、带着灼热的甜香和一丝苦涩的复杂滋味。他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种近乎陶醉和满足的神情,仿佛这世间只有这碗中之物才是真实。
“好酒!够劲儿!这才叫酒!”他抹了一把沾在花白胡子茬上的酒渍,满足地、洪亮地赞叹道。这声音在骤然寂静下来的作坊里显得格外突兀响亮,仿佛是他对抗那炮声带来的阴霾和恐惧的唯一武器。
也许是连日操劳过度,也许是精神高度紧张后的骤然放松,也许是那两大口高度新酒实在猛烈,老杜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热流从胃里猛地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脚下如同踩在了厚厚的棉花堆上,虚浮无力。他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地靠在了作坊墙角那一大堆码放整齐散发着阳光和麦秆清香的金黄色麦秸垛上——这是粮食科特批给酒厂用作燃料和垫窖的宝贵物资。
麦秸松软干燥而温暖,带着秋天田野的芬芳气息。老杜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也抵挡不住那汹涌袭来的醉意和极度的疲惫。他长长地、满足地、如同叹息般“唉”了一声,身体顺着麦秸垛缓缓滑坐下去。粗糙的脸颊贴在干燥芬芳的麦秆上,微微摩擦着,带来一丝粗糙的舒适感。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喝空了的粗瓷碗。沉重的、带着浓重酒气的鼾声,几乎立刻就响了起来,粗重而悠长,在弥漫着酒香、蒸汽和紧张气氛的作坊里回荡,形成一种奇异的交响。
作坊里,机器的轰鸣声、铁锹的碰撞声、人们的低语声依旧。浓烈的新酒香气在空气中蒸腾、弥漫,与麦秸的干草香混合在一起,顽强地对抗着那炮声带来的硝烟气息。就在这片混杂着希望、紧张、辛劳与不安的独特气息里——
“轰——隆——!!!”
第三声炮响,如同重锤擂鼓,比前两次更加猛烈、更加清晰、也更加接近!仿佛就在城外十几里地的山梁背后炸开!巨大的声浪裹挟着冲击力席卷而来,震得作坊的窗棂剧烈地嗡嗡作响!屋顶的灰尘和积年的蛛网扑簌簌地落下一片!桌上摆放的酒碗里,清澈的酒液被震得剧烈晃动,荡起一圈圈急促细密的涟漪!
“啊!”几个胆小的学员被这近在咫尺般的巨响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尖叫一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老郑猛地从门口冲回几步,脸色瞬间煞白,再次望向东南方,心脏狂跳不止,仿佛已经能看到那远方地平线上腾起的滚滚硝烟!战争的铁蹄,正踏着沉重的鼓点,一步步逼近。
然而,墙角那巨大的金黄色的麦秸垛上,老杜杜长根依旧鼾声如雷。他枯瘦黝黑的脸上带着酒后的潮红和一种奇异的近乎孩童般的安详。嘴角甚至微微上扬,仿佛正沉浸在某个香甜的、只有酒香没有硝烟的美梦中。那震耳欲聋、撼天动地的攻城炮响,于他而言,不过是这醉梦深处,酒坊灶膛里几根硬柴爆裂时发出微不足道的“噼啪”声罢了。
一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宝丰县早已沉寂在无边的黑暗中,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秋风吹过枯枝的呜咽。酒厂作坊隔壁,一间临时用木板隔出来的简陋账房里,一盏小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勉强照亮着方寸之地。
老郑科长郑卫国,独自一人坐在一张破旧的木桌前。油灯的光线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跳跃,映照出他脸上的疲惫和深深的皱纹。他粗糙的手指蘸了点唾沫,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摊开在桌面上的账本。纸张粗糙,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紧盯着账本上的数字,一行一行,聚精会神地核对着,仿佛在清点着战士们的生命线:
民国三十七年九月产酒记录:
头锅(消毒专供): 175斤
二锅(市售): 420斤
三锅(市售): 460斤
四锅(市售): 495斤
五锅(市售): 450斤
合计总产量: 2000斤整
他翻过一页,后面的纸张墨迹还很新,带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沉甸甸的分量。这是一份药品采购清单,字迹工整清晰:
采购药品清单:
品名:盘尼西林注射液
规格:20万单位/支
数量:3000支
单价:中州钞1000圆/支
总价:3,000,000圆(叁佰万圆整)
款项来源:豫陕鄂边区第五军分区酒局九月售酒所得(附详细销售账目)
采购单位:中原野战军第六军分区后勤部药品科
采购人:李长河
经手人:郑卫国
日期:民国三十七年十月八日
在清单下方,还附着一份简短的说明:“……该批盘尼西林已由药品科李长河同志于十月七日验收无误,登记入库。系通过地下渠道,从郑州黑市秘密购得,价格奇昂,远超常价数倍,然前线急需,刻不容缓,经请示批准,特予采购……”
老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而悠长,仿佛卸下了压在心头一个月的千斤重担。他布满疲惫的身体重重地向后靠在了吱呀作响的破木椅背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窗外,秋风萧瑟,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隐约又传来几声沉闷的炮响,如同大地不安的脉搏,提醒着人们战争仍在继续。
然而,老郑疲惫不堪的脸上,却缓缓地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那笑容里充满了艰辛和苦涩,但更多的是完成了一项关乎前线将士生命的重要使命后的踏实和一丝欣慰。昏黄的灯光下,他仿佛看到:那一坛坛贴着红纸标签、散发着粗粝而浓烈酒香的“军分区特酿”,被装上骡车,吱吱呀呀地运到宝丰、临汝、甚至更远的集市上。在嘈杂的人声中,在精明的讨价还价声里,它们被一瓢瓢舀出,换来了一沓沓沉甸甸带着汗味和泥土气息的中州钞票。他又仿佛看到,在某个更深露重的寒夜,药品科的同志李长河,带着两个精干的战士,在郑州城某个隐秘的角落,紧张地验看着那些印着看不懂的外文字母、装着淡黄色粉末的珍贵小玻璃瓶——盘尼西林。他们小心翼翼地清点数量,用棉絮和油纸层层包裹,然后装入蒙着厚厚帆布的骡车里。在深秋的寒夜里,在远处隆隆炮火的“送行”下,骡车一路颠簸着,穿过布满弹坑、危机四伏的道路,奔向战火纷飞的前沿包扎所和后方野战医院……每一支盘尼西林,都浸透着酒厂的汗水、希望和无数伤员的期盼。
作坊里,蒸酒的甑桶依旧发出沉闷的“咕噜”声,新一批粮食正在经历蜕变。新酒的香气透过门板的缝隙钻入小小的账房,带着一丝微醺的暖意。隔壁墙角那巨大的麦秸垛方向,隐隐传来老杜杜长根依旧未停的粗重而悠长的鼾声。那鼾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在这弥漫着酒香与硝烟气息的苦难而坚韧的土地上,如同一声声永不屈服的号子,回荡不息,宣示着生命在绝境中创造价值的顽强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