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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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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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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四十七章 双堆忠魂

豫东平原的隆冬,朔风如剔骨钢刀,卷着细碎的雪沫和沙砾,抽打在双堆集这片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上。天空是沉甸甸的铅灰色,低垂着,压得人喘不过气。

连续多日的激战,已将这片区域彻底化为焦土。村庄的土坯房大多坍塌成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支棱着,在寒风中发出“吱嘎”的呻吟。纵横交错的堑壕如同大地的伤疤,被炮火翻犁得面目全非。

积雪早已被炮火和无数双脚践踏成污黑的泥浆,又在这极度的低温下重新冻结,形成坚硬如铁的冰壳。

战场核心区域的枪炮声虽较前几日有所减弱,但从未停歇。零星的迫击炮弹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死寂,砸在远处或近处,爆发出沉闷或剧烈的炸响,腾起一股股裹挟着冻土和雪沫的黑烟。步枪和机枪的点射、连发声此起彼伏,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如同死神的低语。寒风卷过空旷的阵地,发出呜咽般的哨音,更添几分肃杀。

在靠近我军前沿阵地后方,一个相对隐蔽些的洼地里,几顶沾满泥污和雪屑的灰色棉帐篷勉强支着,这便是中原大学战地服务团的临时救护点。帐篷布被寒风刮得猎猎作响,缝隙里不断钻进刺骨的寒气。帐篷内光线昏暗,仅靠一盏马灯和几支摇曳的蜡烛照明。空气浑浊得令人作呕,浓烈的血腥味、消毒酒精的刺鼻气味、伤口腐烂的恶臭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地上铺着薄薄的麦草,上面躺满了伤员。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咳嗽、因剧痛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交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低沉交响。有的伤员浑身裹满被血浸透又冻硬的绷带,气息奄奄;有的断肢处草草包扎着,纱布下渗出暗红的血水;有的在寒冷和高烧中无意识地抽搐着。医护人员和学生们的身影在伤员间急促地穿梭,脚步踩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服务团团长,一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面容疲惫而坚毅的中年教师陈文翰,正俯身在一个腹部重伤的年轻战士身边。战士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豆大的冷汗不断从额角滚落。陈文翰用沾满血污的手,小心翼翼地揭开战士腹部的纱布一角,一股浓烈的腥臭立刻弥漫开来。伤口周围皮肉翻卷,呈现出可怕的青紫色,脓液混着血水正缓缓渗出。

陈文翰的心猛地一沉——这是严重的感染,极可能已经发展为坏疽。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焦虑和无奈,声音嘶哑地低吼:“盘尼西林,还有没有盘尼西林?快!”

旁边一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女医生张敏迅速翻查着旁边一个几乎空了的药箱,里面只剩下寥寥几瓶生理盐水、碘酒和少量磺胺粉。“团长……最后一支,一个小时前给那个气性坏疽的重伤员用了……没了,全没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绝望地看着陈文翰。

盘尼西林!这战场上救命的黄金,在如此惨烈的消耗下,早已告罄。

就在这时,帐篷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雪沫和硝烟味的寒风猛地灌入。一个浑身裹着寒气、帽檐和肩头落满雪花的身影冲了进来,是负责联络的通讯员小孙。他脸上冻得青紫,呼出的白气急促,声音因寒冷和奔跑而颤抖,却带着一种急切的振奋:“团长,好消息,后方……后方送药来了!刚过封锁线,有……有盘尼西林,就在三里外的转运点,卫生队的同志让咱们赶紧派人去接。”

“什么?”陈文翰猛地直起身,疲惫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有盘尼西林?太好了,太好了!”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立刻环顾帐篷内,“谁去?快!立刻去接药!伤员等不起了。”

“我去!”

“我去!”

几个还能行动的男同学立刻站了出来。

“我也去!”一个清脆而坚定的女声响起。

是李秀英。她个子不高,穿着一身蓝布棉袄棉裤,外面罩着服务团的灰布罩衫,剪着齐耳短发,脸颊冻得通红,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她是中原大学医学院二年级的学生,包扎换药动作又快又稳,是救护点的骨干。

“秀英,外面太危险,炮火还没停。”陈文翰看着她年轻却坚定的脸庞,有些犹豫。李秀英是烈士遗孤,父母都在抗战中牺牲,组织上对她格外关照。

“团长,我跑得快,我认得路,伤员需要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李秀英语速极快,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急切。她不等陈文翰再说什么,已经迅速抓起了自己那个印着红十字的帆布药箱,利落地挎在肩上。“快走吧!时间就是命!”

陈文翰看着她的眼睛,又看看地上那个腹部重伤、呼吸越来越微弱的战士,终于重重地点了点头:“好!秀英,你跟他们一起去,千万小心,注意隐蔽,拿到药立刻回来。”他转向另外几个男同学,“保护好秀英,快去快回。”

李秀英用力地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跟着那几个男同学,一头扎进了帐篷外凛冽的风雪和硝烟之中。

帐篷外的世界,如同地狱的延伸。

寒风卷着雪沫和尘土,抽打在脸上,刀割般生疼。脚下是冻结的泥浆与未化积雪混合的烂泥路,坑洼不平,滑溜异常。视野被低垂的铅云和弥漫的硝烟遮蔽,能见度极差。远处零星的炮弹爆炸声和近处冷枪的射击声,如同死神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秀英和三个男同学王志强、刘根生、赵小海排成一条松散的纵队,压低身体,沿着一条被炮弹反复犁过、相对低洼的交通壕沟,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疾行。药箱在李秀英的背上随着奔跑而晃动。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着铁锈和硝烟的辛辣味道,刺得喉咙发干发痛。棉鞋很快被冰冷的泥水浸透,寒气直透骨髓,双脚冻得发麻。

“快!跟上!”领头的王志强回头低声催促,他的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他是体育系的学生,体力最好。

突然!“咻——轰!”一发迫击炮弹带着刺耳的尖啸,落在他们左前方几十米的地方,巨大的爆炸声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泥土、雪块和碎石劈头盖脸砸来,众人条件反射般扑倒在冰冷的壕沟底部。

“咳咳……”李秀英被呛得一阵咳嗽,泥土和雪沫落了她满头满脸。她迅速抬起头,抹了把脸,焦急地看向爆炸点腾起的黑烟,又回头看向救护点的方向。

时间!时间就是重伤员的命!

“没事吧?”王志强爬过来,低声问。“没事,快走。”李秀英咬着牙,撑起身子,继续向前奔跑。她的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焦急。盘尼西林!那个重伤员蜡黄的脸在她眼前不断闪现。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几个巨大的弹坑,避开开阔地带,利用残墙断壁作为掩护,在废墟和战壕间穿行。雪地上残留着暗红的血迹和杂乱的脚印。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终于,前方隐约出现了几辆用树枝伪装起来的马车轮廓,旁边还有几个穿着白大褂、焦急张望的身影——是转运点。

“到了!快到了!”刘根生兴奋地低喊了一声。众人精神一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就在他们离开最后一段相对隐蔽的断墙,距离转运点马车只有不到五十米的一片相对开阔的雪地时——

“哒哒哒哒——!”一阵异常猛烈、如同毒蛇吐信般的机枪扫射声,毫无预兆地从侧前方一座半塌的砖石碉楼废墟中响起,那是敌人一个隐蔽的、尚未被完全拔除的侧射火力点。

致命的火舌贴着地面疯狂扫射过来,子弹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砸在冻结的雪泥地上,溅起一串串泥浆和雪沫。

“卧倒——!”王志强嘶声大吼。

走在最前面的王志强和刘根生反应极快,猛地向前扑倒,子弹擦着他们的后背呼啸而过,赵小海稍慢一步,左腿猛地一颤,整个人像被重锤击中般扑倒在雪地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鲜血瞬间从他大腿处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白雪。

而李秀英,为了护住背上的药箱,在卧倒时下意识地侧了一下身。

就在这一瞬间,“噗!噗!噗!”几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如同重物击打皮革的声音响起,李秀英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

她背上那个印着红十字的帆布药箱,如同被顽石击中的瓦罐,猛地炸裂开几个破洞,里面的玻璃药瓶碎裂声清晰可闻,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穿透药箱,狠狠撞在她的后心。

“呃……!”李秀英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前踉跄了几步,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雪泥地里。鲜血,刺目的、温热的鲜血,如同泉涌般从她后背药箱的破洞处、从她口中喷涌而出,迅速在身下洁白的雪地上洇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时间仿佛凝固了。

“秀英——!”王志强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李秀英倒下的地方,子弹“啾啾”地在他身边呼啸而过,溅起的雪泥打在他脸上,他也浑然不顾。

刘根生也红了眼,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着碉楼方向狠狠砸去,同时怒吼着吸引火力,转运点那边的同志也发现了险情,几支步枪立刻朝着碉楼猛烈开火还击。

王志强扑到李秀英身边。少女的脸颊紧贴着冰冷的雪泥,沾满了污渍和血迹。她身体微微抽搐着,口中不断涌出带着气泡的鲜血,将身下的雪地染得一片狼藉。那双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此刻痛苦地半睁着,瞳孔开始有些涣散。

“秀英!秀英!挺住啊!”王志强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想按住她后背那个不断涌血的伤口,可那伤口太深、太大了,温热的血液迅速染红了他的双手,根本止不住!碎裂的药箱压在她背上,里面的玻璃碎片和冻成冰坨的药品散落出来。

李秀英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喊,艰难地、极其微弱地转动了一下眼珠。她的嘴唇翕动着,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药……盘尼……西林……箱……箱子里……还有……半支……冻着的……给……给三号……重伤员……”她的目光艰难地转向那个摔落在旁边、破了个大洞的药箱,箱子里散落的物品中,一支破碎的玻璃管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冻结的白色粉末。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气息越来越微弱:“……那药……是……是宝丰酒……换的……杜……杜掌柜……他……”她的眼神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仿佛想起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想起宝丰酒坊里那浓烈的酒香,想起杜掌柜将药箱递给她时那郑重的眼神。

一丝极其微弱的复杂神色在她眼中一闪而过——有不甘,有遗憾,或许还有一丝对那未曾品尝过的宝丰酒的遥远念想?但随即,这微弱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巨大的痛苦和生命的流逝所吞没。

她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脸颊彻底贴在了冰冷刺骨的雪泥里。最后一口气息带着血沫,消散在凛冽的寒风中。那双年轻的眼睛,最终失去了所有光彩,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在质问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凝固在了对生命的无限眷恋之中。

“秀英——!”王志强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紧紧抱着李秀英尚有余温却已失去生命的身体,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和血污汹涌而,巨大的悲痛和愤怒让他浑身颤抖。

“狗日的!我操你姥姥!”刘根生也冲了过来,看着牺牲的李秀英和旁边大腿血流如注、痛苦呻吟的赵小海,以及散落一地、沾满泥血混合物的药品(包括那半支冻结的盘尼西林粉末),他双眼赤红,猛地抓起地上李秀英那个破了大洞、浸满鲜血的药箱,狠狠砸向地面,然后像疯了一样,转身就要冲向那座夺命的碉楼。

“根生!回来!”王志强用尽力气嘶吼,一把死死抱住了他,“取药,先取药回去!救伤员要紧!秀英……秀英用命换来的药!不能白费!”他泪流满面,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刘根生被他死死抱住,挣扎了几下,最终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跪倒在雪地里,抱着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转运点的同志在火力掩护下冲了过来。他们迅速将重伤的赵小海和牺牲的李秀英抬上担架。王志强颤抖着,流着泪,小心翼翼地将散落在地上、沾着泥血的那半支冻住的盘尼西林玻璃管碎片,还有几瓶未被完全打碎的生理盐水,捡起来,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纱布包好,死死地攥在手里,仿佛攥着李秀英最后的嘱托和生命。

当担架队抬着牺牲的李秀英和重伤的赵小海,在猛烈的火力掩护下,跌跌撞撞冲回救护帐篷时,整个帐篷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寒风卷着雪沫从掀开的门帘灌入,吹得马灯和蜡烛的火苗疯狂摇曳。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副担架上——担架上,那个熟悉的、穿着蓝布棉袄的娇小身影,此刻静静地躺着,身上盖着一块沾满泥污的白布,只有一只苍白、沾着泥血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担架边缘。白布下,后背的位置,洇开一大片暗红得发黑的、已经凝固的血迹。

“秀……秀英……”女医生张敏手中的镊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捂住嘴,踉跄着后退一步,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帐篷里响起一片压抑的、难以置信的抽泣声。伤员们也停止了呻吟,震惊而悲痛地看着这一幕。

陈文翰一个箭步冲上前,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他颤抖着手,想要掀开白布,却又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他最终只是轻轻握住了李秀英那只冰冷僵硬的、垂落的手。那曾经灵巧地包扎伤口、传递温暖的手,此刻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和死亡的僵硬。

“团长……药……”王志强扑通一声跪倒在陈文翰面前,他满脸泪水和污泥,双手死死捧着一个用纱布包裹的小包,里面是那半支冻住的盘尼西林碎片和几瓶生理盐水。纱布上,沾满了暗红色的、属于李秀英的血迹。“秀英……秀英她……用命护住的……她说……给三号重伤员……说……药是……宝丰酒换的。”

陈文翰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滚落,滑过他布满风霜和疲惫的脸颊。他接过那包浸血的药品,那冰冷的触感和粘稠的血迹,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剧痛。他缓缓转过身,看向那个腹部重伤、已经陷入半昏迷的三号伤员。这个战士的命,是另一个年轻的生命用血肉换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悲痛,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对张敏下令:“快!准备注射!清理伤口!用这药!”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张敏含泪接过那包浸血的药品,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清理出那半支冻结的盘尼西林粉末。她找来蒸馏水,用冻得发僵的手指,极其困难地将冻住的粉末溶解。药液呈现出淡淡的浑浊,里面不可避免地混入了极其微小的、难以滤净的玻璃碎屑。但在此时此刻,这就是救命的甘霖。

她含着泪,用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将这混着玻璃微粒和战友鲜血的药液,缓缓注入三号伤员青紫色的静脉中。帐篷里异常安静,只有液体滴入血管的微弱声音和伤员们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追随着那缓缓进入伤者体内的、带着血色的药液。

陈文翰没有再看注射过程。他缓缓蹲下身,在李秀英的担架旁。他颤抖着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替她拂去脸颊上沾染的泥污和雪屑,露出那张年轻却已毫无生气的脸庞。他拿出自己的钢笔和一本染血的、记录伤员情况的笔记本。翻到空白页,他的手因极度的悲痛而剧烈颤抖,钢笔尖几次戳破了纸张。

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手腕,在那页纸上,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写下:李秀英,女,中原大学医学院二年级学生,中原大学战地服务团团员。于双堆集前线抢救药品途中,为保护盘尼西林,遭敌机枪扫射,身中数弹,壮烈牺牲。遗言:速送盘尼西林……药换自宝丰酒……

写到最后,钢笔尖深深戳破了纸张,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大团浓重的黑色。陈文翰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的泪水砸落在笔记本上,将那行记录着牺牲的文字洇染得模糊一片。他伏在担架旁,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帐篷外,寒风卷着雪沫,发出更加凄厉的呜咽。帐篷内,马灯昏黄的光线下,牺牲者的血已然凝固,而救命的药液,正带着微小的玻璃碎屑和未冷的忠魂之血,缓缓流入生者的血管。生与死,希望与绝望,在这方寸之地,在这冰封雪裹的修罗场中,以最残酷也最悲壮的方式交织着。

数日后,战场转移。双堆集的硝烟尚未散尽。

在后方一个相对安全的村庄里,中原大学临时校部。一间冰冷的土坯房内,陈文翰坐在一张破旧的桌子前。桌上摊开着那本染血的笔记本,旁边放着一本厚厚的、封面印着《中原大学烈士名册》的册子。

油灯的光线昏暗,映着他憔悴不堪、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的脸庞。他翻开那本崭新的名册。纸张很粗糙,带着新油墨的味道。前面几页已经写上了十几个名字,都是服务团成立以来在不同战场牺牲的师生。

陈文翰拿起一支小楷毛笔,蘸了蘸墨汁。他的手依旧有些颤抖。他翻开名册新的一页,在顶端的空白处,极其缓慢、极其工整地写下:李秀英。

然后,他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找到记录李秀英牺牲情况的那一页。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将笔记本上的信息,一个字一个字地誊抄到名册上。每一个笔画,都仿佛重若千斤,饱蘸着血泪与哀思。

当他终于写完李秀英的名字和信息,在末尾的“牺牲地点”一栏落下“双堆集”三个字时,他停了下来。目光扫过名册上那一个个已经写下的名字,又看向后面大片大片的空白页。他拿出服务团撤离双堆集后的花名册副本,上面用红笔划掉了许多名字——那些都是牺牲或重伤致残、无法归队的同志。

他拿起笔,在名册上李秀英的名字后面,开始一个一个地、机械地、沉重地写下新的名字:王志强(重伤,截肢)……刘根生(牺牲)……赵小海(伤重不治)……张慧敏(牺牲)……

窗外的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糊着厚厚棉纸的窗棂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钻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将陈文翰伏案书写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那影子随着笔尖的移动而微微晃动,如同无声的哀悼。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一点点流逝。当陈文翰终于停下笔,看着名册上新增的、长长的一列名字时,一股巨大的、难以承受的悲恸和虚脱感猛地攫住了他。他缓缓地合上那本厚厚的名册,手指抚过粗糙的封面。他拿起桌角一份服务团撤离双堆集后统计的伤亡报告,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冰冷的数字上:中原大学战地服务团双堆集战役期间伤亡统计:阵亡:21人,重伤致残:9人,伤亡率:47%。

47%。两个冰冷的数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了陈文翰的心脏!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名册上那一个个年轻的名字,那一张张鲜活的笑脸,那一声声“老师”、“团长”的呼唤,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李秀英扑倒在雪地里的身影,那洇开的大片鲜血,那句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吐出的“速送盘尼西林……药换自宝丰酒……”,反复地、清晰地在他耳边回响。

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伏倒在冰冷的桌面上,压抑了多日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嚎啕痛哭,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在寂静寒冷的土屋里,悲怆地响起。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名册粗糙的封面,也浸湿了那份写着“47%”的、如同判决书般的报告。

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剧烈地摇晃着,将伏案痛哭的身影和那本承载着47%生命重量的《中原大学烈士名册》,一同笼罩在昏黄而悲凉的光晕里。屋外,风雪更紧了。

陈文翰的哭声渐渐平息,但他仍伏在桌上,肩膀微微颤抖。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帐篷外,风声呜咽,像是在为逝去的生命哀悼。

不知过了多久,陈文翰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开那本《中原大学烈士名册》,一页页翻看着。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段未完的故事。他想起了李秀英第一次加入服务团时的情景,那时她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医学的热爱;他想起了王志强在篮球场上的矫健身影,如今却永远失去了一条腿;他想起了刘根生总是带着憨厚的笑容,如今却长眠于冰冷的土地之下。

陈文翰的笔尖在纸上滑动,继续记录着那些逝去的名字。每写下一个名字,他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疼痛。但他知道,他必须这样做,必须让后人记住这些为国捐躯的英雄。

夜深了,油灯的光芒越来越微弱。陈文翰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名字,他合上名册,轻轻抚摸着封面,仿佛在抚摸那些逝去的生命。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寒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他心中的些许阴霾。

远处的天空渐渐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陈文翰知道,战斗还在继续,他们必须坚持下去,为了那些逝去的战友,为了未来的和平。

他转身回到桌前,拿起笔,开始制定下一步的救护计划。虽然心中充满悲痛,但他的眼神却更加坚定。他知道,只有继续前进,才能对得起那些牺牲的战友,才能让他们的死有所价值。

天亮时分,陈文翰走出土屋,迎接新的一天。风雪依旧,但他的心中却燃起了一团火,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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