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豫北山区,天空是厚重的蓝灰色,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粗布,沉沉地压在太行山层叠的山峦之上。东边天际,才勉强裂开一道细窄的缝隙,透出些微惨白的光。山风贴着地面吹过,裹挟着尚未散尽的夜露湿气,带来草木根茎特有的苦涩味道,还有被风卷起的干燥尘土的气息。寒意尚未完全褪去,空气湿冷。
山脚下,王石头蹲在村头巨大的青石碾盘上。他身形结实,肩膀宽阔得如同山岩,一张方脸被太行山的风霜日头打磨成深古铜色,刀削斧凿般的皱纹深刻在额头、眼角和嘴角。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捻着腰间那个早已空瘪、干瘪得只剩一层皮的烟荷包,里面连一丝烟末也没有了。他的目光,越过下方那条在昏暗中蜿蜒、最终隐没在更深黑暗里的土路,死死钉在对面黑黉黉的山脊轮廓线上。那双眼睛,在黎明前的幽暗里,亮得惊人,像两块被反复打磨、吸尽了所有光线的黑曜石,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警惕和沉重。
王石头身后,无声无息地蹲伏着十几条人影。民兵队副队长赵栓柱,一个精瘦得像山间老藤、筋骨却异常强韧的汉子,背对着众人,正用一块青灰色的磨石,一下下,小心翼翼地蹭着别在腰后柴刀的刀锋。单调而锋利的“嚓……嚓……嚓……”声,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紧的寒意。队伍里唯一的女性,李秀芹,紧挨着碾盘冰冷的底座坐着,双臂紧紧抱着屈起的膝盖,把整张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个乌黑的发顶。她单薄的肩膀微微发着颤,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内心巨大的压力和恐惧。其他队员或蹲或坐,个个沉默得像山岩的一部分,只有粗重的呼吸在湿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小团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他们都在等待,等待那个决定行动开始的信号。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每一次心跳都像鼓槌重重敲在胸腔上,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这次任务,是把这几十匹费尽千辛万苦、甚至搭上几条人命才从敌占区边缘秘密采购来的太行山土棉布,穿越敌人重兵布防、明哨暗卡林立的数道封锁线,千里迢迢送到黄河以南、豫西平原上的宝丰枢纽站去。这些灰白色的粗布,在后方是比金子还珍贵的命脉。它关系到数万前线将士能否在即将到来的严冬里抵御刺骨的寒风,不至于冻伤减员;关系到那些在简陋、缺医少药的后方医院里辗转呻吟的伤员,能否及时得到一块干净的纱布包扎伤口,避免溃烂感染。而压在所有人心头最重的,是邓政委亲口交代的、必须优先保障的使命——为刚刚成立的中原大学的师生们,解决过冬御寒的棉衣棉被。王石头的手指在空瘪的烟荷包上无意识地捏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这担子,沉得让他感觉脊梁骨都在嘎吱作响,仿佛随时会被压断。前两次押运的尝试,都折损在半路上,牺牲了三个情同手足的好兄弟。这一次,再不能有半点闪失!他牙关紧咬,腮帮的肌肉绷出硬棱。
天边那道惨白的光缝终于挣扎着撕开了灰蓝色的天幕,边缘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毫无暖意的灰红色,像是稀释了的血水。远处山坳里,一声高亢而略带嘶哑的公鸡啼鸣猛地刺破了死寂,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在山谷间回荡,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也带来了行动的信号。
王石头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股冷风。他环视着黑暗中迅速聚拢到他身边的队员们,目光像冰冷的铁刷子,在每个人脸上刮过,审视着他们的状态和决心。
“时辰到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沉重的铁锤砸在石板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容退缩的力量,在寂静的清晨里异常清晰,“都清楚自个儿的位子,都记牢了各自的词儿。把招子放亮,把耳朵竖起来!这趟路,是刀尖上跳舞,是阎王爷眼皮底下抢饭吃!谁他娘的要是腿肚子哆嗦了,心里打鼓了,现在,就给老子滚回去!别到时候连累了大家伙儿!” 他的话语冰冷而直接,没有丝毫温情,只有赤裸裸的现实和残酷的压力。
回应他的是一片更加深沉的、如同实质般的寂静。没有一个人挪动脚步,没有一丝退缩的气息。只有十几双眼睛在熹微的晨光里,闪烁着同样坚毅、同样决绝的光芒,那光芒深处,是对使命的忠诚,也是对牺牲战友无声的承诺。李秀芹也猛地抬起了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唇被自己咬得渗出了细细的血丝,在灰白的唇上格外刺目。但她的眼神,却异常坚定,迎着王石头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
村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一口新漆的柏木棺材静静地停放在临时搭起的木架子上。棺材又厚又沉,木质纹理在晨光下清晰可见,散发着一股浓烈刺鼻的桐油和生漆混合的怪味,呛得人鼻子发酸。王石头和赵栓柱对视一眼,两人走到棺材旁,深吸一口气,合力抓住沉重的棺盖边缘,肌肉贲张,“嘿”地一声闷吼,将棺盖缓缓掀开,露出里面深褐色、空荡荡的内膛。
队员们迅速而无声地行动起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柔和谨慎。他们将一匹匹折叠捆扎得异常紧实、压得如同木板般扁平的灰白色土棉布,小心翼翼地沿着棺材内壁竖立着放下去。每一匹布都经过特殊处理,反复捶打压实,硬邦邦的,尽量减少体积。布匹一层层、一圈圈地紧密竖立排满整个棺材内部,只在最中间留下一个勉强能躺下一个人的狭长空间。棺材内壁被坚硬的布匹边缘填塞得严丝合缝。最后,一匹颜色略深、布质更加粗糙厚实的土布被单独放在最上面一层,作为最后的遮盖。
“秀芹,”王石头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凝重,他转向李秀芹,“委屈你了。躺进去,千万……千万沉住气!”
李秀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她看着那口散发着浓烈气味、如同怪兽巨口的棺材,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恐惧。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决然。她深吸一口气,那浓烈的桐油生漆味直冲脑门,让她一阵眩晕,但她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两个队员沉默而有力的搀扶下,她跨进冰冷的棺材。棺材内壁竖立的坚硬布匹边缘硌着她的身体。她僵硬地躺了下去,身体紧紧嵌在那由冰冷坚硬布匹围成的狭小空间里,几乎没有一丝缝隙。她的后背、肩膀、双腿都感受到了布匹那坚硬的棱角和冰冷的温度。躺下的瞬间,她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呼吸也变得急促,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抠住了身下那匹粗糙的布面。沉重的棺盖带着巨大的阴影和浓重的桐油生漆气味,缓缓落下,“咔哒”一声轻响,边缘合拢。最后一丝微弱的晨光被彻底隔绝。
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瞬间将她吞噬。浓烈刺鼻的桐油、生漆气味混合着木头本身的味道,像粘稠的浆糊一样堵住了她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带着灼烧感。身下和四周坚硬冰冷的布匹,如同岩石般硌着她的每一寸骨头和肌肉,带来持续不断的痛楚。每一次颠簸,每一次抬棺人脚步落地时的震动,都透过坚硬的棺木清晰地传递进来,撞击着她的身体,让她感觉自己像被放在石臼里反复捶打。最可怕的是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消失,只剩下自己被活埋在这狭小的地狱里。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理智堤坝。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灭顶的恐惧和眩晕感,指甲深深掐进了手掌心,直到传来钻心的疼痛。唯有棺材外面隐约传来的、自己队员们刻意放大的哀哭声和脚步声,才像一根细弱的丝线,将她从彻底崩溃的边缘拉回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一支披麻戴孝的“送葬”队伍,在七月清晨灰蒙蒙、透着死气的天光里,踏上了通往山外、通往封锁线的小路。队伍最前头,是四个精壮的山里汉子,肩膀被粗大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里,抬着那口沉重异常的柏木棺材。沉重的杠子压在肩上,随着每一步落下,杠子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他们的身体也随之微微下陷,脚掌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又费力地拔起,在黄土地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汗水如同小溪,沿着他们黝黑的额角、脖颈不断滚落,滴落在满是尘土的路上,瞬间被干燥的泥土吸干,只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小点。他们的呼吸沉重而急促,每一次换肩,沉重的棺材都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和抬棺汉子们压抑的闷哼。
王石头走在棺前,一身粗劣的重孝麻衣,腰里系着粗糙的麻绳,手里拄着一根缠着惨白纸条的哭丧棒。他低着头,肩膀随着脚步有节奏地微微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声音嘶哑而凄楚,充满了失去至亲的悲恸,在空旷寂静的山路上显得格外瘆人:“爹啊……爹啊……您老慢点走啊……等等不孝的儿子啊……” 赵栓柱紧随棺旁,头上缠着长长的孝布,在晨风中微微飘动。他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盆底残留着些灰白色的纸钱灰烬。他一边走,一边机械地抓起一把把纸灰,向空中抛洒,灰烬被风吹散,扑在人们脸上身上。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含糊不清地哭喊着:“爹啊……您老苦了一辈子啊……还没享福就走了啊……儿子送您回家啊……” 脸上被汗水和抛洒的纸灰糊得黑一道白一道,混合着刻意抹上去的泪痕,显得狼狈而悲切。其他队员分列棺后,个个低垂着头,有的用宽大的孝布捂着脸,发出沉闷压抑的啜泣,有的脚步踉跄,身体摇晃,显出悲痛欲绝、几乎虚脱的虚弱模样。一片刻意放大的、此起彼伏的哀哭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惊起远处林子里几只早起的乌鸦,“哑——哑——”地叫着,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留下更深的死寂。
山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抛洒的纸灰,打着旋儿,扑在人们汗湿的脸上、身上,粘在粗麻孝衣上。空气渐渐变得闷热粘稠,汗水如同无数小虫,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浸透了粗硬的麻布孝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又刺又痒,如同裹着一层浸了盐水的砂纸。棺材里,李秀芹感觉自己快要被蒸熟了。狭小的空间密不透风,温度急剧升高。浓重的桐油、生漆气味混合着她自己的汗味、恐惧的酸味,像粘稠滚烫的浆糊堵住了她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灼热而艰难。身下和四周坚硬冰冷的布匹,此刻也仿佛被捂热了,但依然硌得她全身骨头钻心地疼。每一次颠簸,每一次抬棺人脚步的震动,都透过坚硬的棺木清晰地传递进来,撞击着她的身体,让她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静,像沉重的磨盘压在她的胸口,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死死咬着早已破皮渗血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灭顶的眩晕感和尖叫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了另一只手臂的皮肉里,唯有外面那持续不断的、虽然虚假却代表着同伴存在的哀哭声,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队伍沿着崎岖陡峭的山路缓缓下行。日头越升越高,毒辣的光芒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炙烤着光秃秃的山坡和脚下的黄土路面。路面被晒得发白、发烫,踩上去隔着薄薄的草鞋底都能感觉到灼热。热气从地面蒸腾起来,扭曲了远处的景物。路边的野草蔫蔫地垂着头,卷曲着叶子,失去了所有生气。抬棺的汉子们早已汗流浃背,粗布褂子湿得能拧出水来,紧紧贴在背上,清晰地勾勒出虬结鼓胀的肌肉轮廓。沉重的负担让他们步履维艰,每一次换肩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杠子更加剧烈的“咯吱”呻吟。王石头喉咙早已哭喊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火烧火燎般疼痛的喉咙。他一边机械地、用尽力气哭喊着,一边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警惕的鹰隼,不断扫视着前方每一个可疑的转弯处,每一片可能藏匿伏兵的山石树丛,每一道可能架设机枪的山梁。汗水流进他的眼睛,刺得生疼,视线模糊,他不敢抬手去擦,只能用力地、快速地眨眨眼,用粗糙的孝衣袖子飞快地在脸上蹭一下,留下更深的污痕,同时喉咙里的哭嚎片刻不敢停歇。
终于,在正午最毒的日头下,队伍接近了山口。前方地势豁然开朗,是一段相对平缓的谷地,这里也是敌人封锁线上一个极其重要的卡口——黑风口。远远地,就能望见谷口处用砍伐下来的粗大圆木和鼓鼓囊囊的沙袋垒起的简易工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必经之路上。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有气无力地斜插在工事顶端的沙袋上,在无风的、灼热的空气里蔫蔫地垂着,毫无生气。几个穿着土黄色军装、歪戴着军帽的伪军士兵,斜挎着老旧的步枪,懒洋洋地倚靠在沙袋工事上,枪随意地靠在旁边。一个军官模样的矮胖子,敞着怀,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发黄的白汗衫,正坐在工事旁一小片可怜树荫下的一块石头上,拿着一顶破草帽使劲扇着风,嘴里骂骂咧咧地抱怨着天气。
王石头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冰凉的冷汗,湿透了本就粘腻的孝衣。他迅速瞥了一眼身后的赵栓柱,两人眼神在燥热的空气中无声地碰撞了一下,都读到了对方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凝重和警惕。王石头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带着灼热的土腥味和浓重的汗臭味直冲肺腑,呛得他差点咳嗽。他猛地将手中的哭丧棒向前一指,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更加凄厉、撕心裂肺的嚎哭,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几乎破音的惨烈,瞬间撕裂了山谷沉闷的空气:“爹啊——我的亲爹啊!您睁开眼看看啊!儿子送您老回家啦——!您老走慢点啊——!” 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绝望气息的悲号,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死水潭。
工事那边几个正打着盹、昏昏欲睡的伪军被惊得猛地一哆嗦,慌乱地伸手去抓靠在沙袋旁的步枪,枪栓拉得哗啦作响。树荫下那个矮胖军官也被这凄厉的哭嚎吓了一跳,“蹭”地站了起来,一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鼓鼓囊囊的枪套上,眯缝着的小眼睛瞬间睁大,射出警觉而狐疑的光芒,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这支在正午最热时突兀出现的送葬队伍。
队伍在伪军黑洞洞的枪口和警惕如狼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沉重地走近了关卡。浓烈的汗酸味、刺鼻的桐油生漆味、纸钱焚烧后的灰烬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扑面而来。矮胖军官嫌恶地皱紧了眉头,用手在鼻子前用力扇了扇,似乎想驱散这难闻的味道。他上前两步,叉开腿站定,操着一口浓重的豫西本地口音,厉声喝问,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蛮横:“站住!干什么的?哪里来的?棺材里装的啥人?” 他手下的伪军也纷纷端起枪,枪口隐隐指向队伍。
王石头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悲苦绝望的表情瞬间放大。他“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滚烫的、尘土飞扬的地面上,膝盖砸下去,扬起一小片灰黄的烟尘。他向前膝行几步,动作笨拙而急切,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滚烫的地面上,“咚”的一声闷响,扬起更多尘土:“老总!行行好啊老总!开开恩吧!”他抬起一张被泪水、汗水、鼻涕和尘土糊得完全看不清五官的脸,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充满了绝望的哀鸣,“俺爹……俺苦命的爹啊!在关外……关外抚顺矿上,给人下煤窑挖煤,累得吐了血,捱不住了才……才想着落叶归根啊!谁知道……谁知道还没进家门,走到半道上,就……就咽了气哇……呜呜呜……”他哭得浑身剧烈颤抖,肩膀耸动,仿佛悲痛得无法自持,额头再次重重磕下,“咚!”又一声闷响,“求老总开开恩,发发慈悲,让俺爹……让俺爹回家入土吧!入土为安啊!求求您了老总!俺们给您磕头了!”他哭喊着,双手死死抓住面前滚烫的尘土,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赵栓柱也紧跟着“噗通”一声跪倒,双手高高捧起那个破瓦盆,里面灰白的纸钱灰烬被风吹得微微扬起:“老总,行行好!可怜可怜俺们吧!俺们都是这山沟沟里的老实巴交庄稼人,俺叔……死得惨啊!就想埋回祖坟里!”他的眼泪也滚滚而下,混着脸上的汗水和泥灰,在黝黑的皮肤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泥泞的沟壑。后面抬棺的队员和扮演“孝子贤孙”的其他队员,也“呼啦”一声跟着跪倒一片,额头触地,哀哭声骤然加大,汇成一片悲苦绝望的声浪,在山谷间回荡。
矮胖军官皱着眉,一双小眼睛在哭天抢地的众人脸上狐疑地扫来扫去,最后落在那口散发着浓烈气味、沉重异常的柏木棺材上。他踱着步子,皮鞋踩在滚烫的土路上发出“咯吱”声,慢慢走到棺材旁。厚重的棺盖被粗大的、新钉进去的铁钉牢牢封死,缝隙处还残留着新鲜的、闪着油光的桐油印记。他嫌恶地皱了皱鼻子,用戴着已经发黄白手套的手,在光滑的棺盖侧面抹了一把,凑到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极其浓烈刺鼻的桐油味混合着生漆味直冲鼻腔,呛得他忍不住偏过头去打了个喷嚏。
“打开!”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眼神变得凶狠起来。
王石头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绝望的表情无比真实,眼中充满了惊惧和哀求:“老总!不能啊!这……这都钉死了!俺爹他……他……都发僵了!天气这么热,味儿……味儿冲啊!求求您了老总!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啊!”他膝行着扑过去,想抱住军官的腿哀求。
“滚开!少给老子来这套!”矮胖军官不耐烦地飞起一脚,狠狠踢在王石头的肩膀上,将他踹翻在地,“谁知道你们这棺材里装的啥?是不是给山里的‘红胡子’(指八路军游击队)运粮食、运药、运枪子儿?打开!立刻!马上!不然老子连人带棺材全他娘的烧了!”他刷地一下拔出了腰间的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先是恶狠狠地指向倒在地上的王石头,又猛地转向那口沉重的棺材,手指扣在扳机上,眼神凶狠。他身后的伪军也哗啦啦拉动枪栓,枪口齐刷刷指向了送葬队伍,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所有的哭泣声都戛然而止,像被一把无形的剪刀剪断。抬棺的汉子们身体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手指下意识地死死捏紧了肩上的杠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额头上青筋暴起。王石头被踹倒在地,胸口一阵剧痛,肩膀火辣辣的。但他顾不得疼痛,死死盯着那军官手中黑洞洞的枪口和指向棺材的枪管,脑中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飞转。强行反抗?不行!对方有坚固工事,有机枪架在沙袋后面,硬拼就是鸡蛋碰石头,所有人连同布匹都得完蛋!他眼角的余光迅速瞥向赵栓柱,赵栓柱脸上肌肉扭曲,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屈辱和恐惧,但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眼神死死盯着王石头,示意他必须冷静,不能硬来。
王石头猛地吸了一口灼热滚烫的空气,那空气像刀子一样刺痛了他的肺。他强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和拼命的冲动,脸上换上一种近乎崩溃的认命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被抽掉了所有脊梁骨。他挣扎着,用一种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姿势爬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的屈服:“开……开……俺们开……老总您……您开恩……”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有千斤重,带着巨大的屈辱,“栓柱……拿……拿家伙来……”他目光转向赵栓柱,眼神里传递着最后的指令——按计划行事,忍!
赵栓柱脸上也写满了巨大的恐惧和难以言喻的屈辱,他颤抖着站起身,身体摇晃了一下才站稳。他从旁边一个同样面如死灰的队员手里,几乎是夺过一把沉重的斧头和一根粗铁撬棍。他的手抖得厉害,铁撬棍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几乎拿捏不住。他走到棺材旁,双手死死握住撬棍的木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锋利的尖端对准棺盖边缘那道被铁钉钉死的缝隙,却迟迟下不去手,仿佛那撬棍有千斤重。他回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面如死灰的王石头,又看了一眼矮胖军官手中那冰冷的、随时可能喷出火舌的枪口,最后痛苦地闭上眼睛,猛地一咬牙,腮帮肌肉高高鼓起!
“吭哧!”一声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木头撕裂声响起!撬棍锋利的尖端狠狠楔入了棺盖与棺体之间的缝隙!
棺材里,李秀芹在绝对的黑暗中,清晰地听到了撬棍尖端楔入棺木的可怕声响!那声音就像冰冷的钢钉直接凿进了她的头骨!紧接着,是斧头沉重地劈砍在棺盖边缘的“咚!咚!咚!”闷响,每一次都伴随着棺木剧烈的震动和木屑簌簌落下的声音,仿佛就劈在她的耳边!浓烈的桐油味、生漆味和木头被劈开的新鲜木屑味更加汹涌地冲入她狭窄的呼吸空间,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却又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巨大的恐惧如同万年寒冰瞬间将她全身冻僵,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带来一阵眩晕,又瞬间褪去,留下刺骨的冰冷和麻木。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左小臂,牙齿深深陷入皮肉,用剧烈的、钻心的疼痛强迫自己不要尖叫出声,不要崩溃!完了!被发现了!冰冷的枪口……死亡……任务失败……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身下坚硬的布匹硌得她生疼,但她已完全感觉不到。绝望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蒙在脸上的粗布和身下的棉布,混合着咬破手臂流出的温热液体。
“嘎吱——嘎——吱——”令人头皮发麻的木头撕裂声持续着,棺盖被撬棍一点点撬开,缝隙越来越大。矮胖军官不耐烦地用枪管敲打着棺盖边缘,发出“砰砰”的响声:“妈的,没吃饭啊?给老子快点!磨磨蹭蹭找死啊!”
赵栓柱和另一个队员满头大汗,汗珠顺着下巴滴落在滚烫的棺盖上,瞬间蒸发。他们脸上肌肉扭曲着,用尽全身力气撬动。终于,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木头呻吟和“咔嚓”的断裂声,“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棺盖被撬开一道一掌多宽的缝隙!一股更加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桐油、生漆、新劈开的木屑味,还有隐隐的汗酸味——猛地从缝隙中冲了出来,弥漫在灼热的空气中。
矮胖军官皱着眉,用手帕紧紧捂住口鼻,嫌恶地凑近那道缝隙,眯起眼睛,借着正午强烈刺眼的阳光朝棺材里面窥视。
棺材里光线昏暗,充满了浑浊的空气。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包裹着尸体的粗糙白布,布匹显然很厚,裹了一层又一层,只勉强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僵直的人形轮廓。白布下面,似乎严严实实地塞满了东西,一直顶到棺材的内壁,塞得满满当当,几乎看不到缝隙。他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些,想看清白布下面到底是什么,但缝隙太窄,里面光线又暗,视线被层层叠叠的白布阻挡,只能看到那厚实、塞得异常密实的白布。
“妈的,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也不怕捂臭了!”军官嘟囔了一句,语气中带着嫌恶和一丝失望,显然没发现什么异常。他直起身,用手帕使劲擦着鼻子,又厌恶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抖成一团的王石头等人,仿佛看着一堆肮脏的垃圾。他挥了挥手枪,像驱赶苍蝇一样:“盖上盖上!真他娘的晦气!大中午的遇见送葬的!快滚!别在这儿碍老子的眼!滚远点!” 他转身走回树荫下,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如同死囚听到了最后的赦令!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王石头全身,让他几乎瘫软在地,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连声道:“谢老总开恩!谢老总开恩!栓柱!快!快盖上!”他挣扎着爬过去,和同样如蒙大赦、手脚都有些发软的赵栓柱等人一起,手忙脚乱地将撬开的棺盖重新合拢。被撬开的边缘已经变形,钉子也歪了,他们只能用备用的粗麻绳,在棺材中部匆匆缠绕捆扎了几道,勉强固定住。抬棺的汉子们立刻重新上肩,沉重的分量再次压了下来,但这一次,那重量仿佛带着一丝逃出生天的轻快。
队伍在伪军嫌恶的驱赶目光和枪口的“护送”下,重新启程。哀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哭声里除了表演,更多了几分真实的、力竭的颤抖,以及深入骨髓的后怕和余悸。他们几乎是逃离了那个死亡关卡,脚步踉跄而急促,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直到拐过一道高高的山梁,将黑风口那令人窒息的工事彻底甩在视线之外,确认后面没有追兵,才敢在一条干涸的河沟旁稍稍放慢脚步。
王石头踉跄着冲到路边,扶住一棵被晒得滚烫、树皮粗糙的老槐树树干,剧烈地喘息着,像一条离水的鱼。汗水如同瀑布般从额头上、脖颈上淌下,瞬间打湿了胸前的孝衣。后背的粗麻布已经完全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凉粘腻。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确认安全无虞,才用尽力气,哑着嗓子低吼,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急切:“停!快!开棺!看看秀芹咋样了!”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那口棺材,充满了担忧。
汉子们七手八脚地解开临时捆扎的麻绳,合力再次撬开那被破坏的棺盖。刺目的正午阳光猛地灌入棺材内部,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和气味。
李秀芹依旧僵硬地躺在那里,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被咬得血肉模糊,渗出的血丝染红了蒙在口鼻上的粗布边缘,形成一片暗红色的污渍。更触目惊心的是,她身下那匹颜色略深的粗布,靠近她左臂的位置,赫然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迹!血迹面积不小,已经有些凝固发暗——那是她在极度恐惧和绝望中咬破自己手臂流出的血!
“秀芹!秀芹!”王石头扑到棺材边,焦急地呼唤,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担忧。
李秀芹的眼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才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她的眼神起初涣散而空洞,茫然地对着刺目的阳光,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当看清是王石头那张布满汗水、尘土和焦急的脸庞时,巨大的委屈、后怕和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涌了上来,泪水汹涌而出,顺着苍白冰冷的脸颊无声滑落。她的身体剧烈地抽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而嘶哑的气音,却发不出任何成句的声音。
“没事了!没事了!过去了!秀芹!好样的!你是好样的!”王石头一边急切地安慰着,一边和赵栓柱小心地探身进去,避开四周坚硬的布匹,架着她的胳膊,将她从那个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里扶了出来。接触到外面灼热滚烫的空气和刺目无比的阳光,李秀芹才像是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仿佛要把肺里残留的桐油味全部置换掉。她的身体依旧抖得厉害,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下意识地用右手紧紧捂住了左臂上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指尖触碰到那被血浸透、变得粘硬的粗布,又是一阵剧烈的心悸和眩晕。
“血……布……”她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吐出两个字,目光惊恐地落在棺材里那匹染血的粗布上,充满了自责和担忧。
“没事!一点血,不碍事!布厚实着呢!”王石头立刻斩钉截铁地说,试图安抚她,但他的眼神也凝重地扫过那匹染血的布,又快速检查了一下棺内其他布匹。还好,布匹都紧紧地塞在四周,没有因为剧烈的颠簸和刚才的开棺检查而移位或暴露。他这才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一点。“快!收拾好,继续走!不能停!离了这鬼地方才算真安全!”他抬头看了看已经开始西斜、但依旧毒辣的日头,时间紧迫。他毫不犹豫地撕下自己孝衣内侧一块还算干净点的布条,草草地、但尽量轻柔地给李秀芹手臂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包扎止血。队员们迅速重新整理好棺内被稍微弄乱的布匹,特别是盖好那匹染血的布,合上被破坏的棺盖,用剩余的麻绳再次加固。队伍再次沉默而迅疾地踏上了南下的征途,将伏牛山沉重的阴影和黑风口那惊魂一刻,一步步甩在身后。
又经历了数日昼伏夜出、提心吊胆、风餐露宿的艰难跋涉,躲过了几次敌机的低空侦察,穿越了数道或明或暗、巡逻频繁的封锁线,这支疲惫不堪、人人带伤、衣衫褴褛却又眼神无比顽强的队伍,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宝丰枢纽站。
这里与荒凉、闭塞、危机四伏的太行山区截然不同,充满了战争时期特有的、高度紧张而有序运转的庞大气息。宝丰,这个豫西平原上的普通小县城,此刻成了连接华北、华东、中原各解放区的重要神经中枢和物资集散地。镇子不大,却被一种无形的、战争机器的巨大力量撑得满满当当,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
狭窄的街道上,人流如织,却又行色匆匆,每个人都带着明确的目的和紧迫感。穿着洗得发白、打着整齐绑腿的灰布军装的军人,成队走过,脚步坚实有力,背着沉重的行囊,扛着捆扎好的弹药箱,或两人一组抬着覆盖着白布的担架。穿着各色便装、打着补丁、腋下夹着鼓鼓囊囊文件袋的地方干部,步履匆匆地钻进挂着“中原局XX处”、“野战军XX部”、“豫西行署XX科”等不同单位木牌的院落。拉着辎重粮秣的骡马车队吱吱呀呀地穿行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车把式不时吆喝着,驱赶着同样疲惫不堪的牲口,车轮在黄土路面上压出深深的车辙。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牲口粪便味、飞扬的尘土味、人体汗水的酸臭味、劣质烟草的辛辣味,还隐约夹杂着远处临时伙房飘来的、带着焦糊味的小米粥或杂粮窝头的香气。道路两旁的土坯墙上,用白灰刷着醒目的标语,墨迹淋漓:“一切为了前线!”“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加紧生产,支援前线!”。远处传来训练场上整齐划一的口令声和士兵操练时沉重的脚步声,更远处,似乎还有沉闷的、如同天际滚动的闷雷般的炮声隐隐传来,提醒着人们战争并未远离。
王石头他们的送葬队伍进入县城时,这副披麻戴孝、抬着沉重棺材的奇特模样,立刻引来了无数好奇、警惕、甚至带着审视的目光。在这片一切为战争运转、充满铁血气息的土地上,这样一支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队伍,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刺眼和不祥。几个持枪的哨兵迅速上前拦住了他们,眼神锐利如鹰隼,上下打量着他们褴褛的孝衣、疲惫的面容和那口刺眼的棺材。
“同志!”王石头上前一步,卸下手中那根早已破烂不堪的哭丧棒,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厚厚的尘土,露出下面那张疲惫不堪却依旧刚毅的脸庞底色,“我们是太行山民兵支前运输队!有重要物资,必须亲手交给邓政委!有介绍信!”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和历经艰险后的沉甸甸分量。他小心翼翼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那份盖着太行区党委鲜红大印、已经被汗水浸透、揉得发皱变软的介绍信,双手递了过去。
哨兵接过介绍信,仔细地、逐字逐句地检查着上面的内容、印章和日期,又用审视的目光反复打量着王石头和他身后的队伍,尤其是那口散发着异味的沉重棺材,眼神中依旧充满了疑虑和警惕。但介绍信的真实性毋庸置疑。哨兵犹豫了一下,还是挥手示意放行,并指派了一名年轻的战士引领他们前往位于镇子中心地带的枢纽站指挥部。同时,他低声对身边的同伴交代了几句,同伴立刻跑开,显然是去报告情况。
指挥部设在镇中一处稍显宽敞、围墙较高的青砖院落里。院门口有双岗,荷枪实弹,刺刀雪亮,神情严肃,目光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引路的战士上前与哨兵低声交涉了几句,出示了证件和介绍信。王石头等人被要求将棺材卸下,放在院外指定的墙根阴影处等候。他和赵栓柱,还有惊魂初定、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手臂上包扎布条渗出点点暗红血迹的李秀芹,被允许进入院内。
院子里同样是一片紧张忙碌的景象。屋檐下挂着一排电话线,简陋的木板房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接线员对着话筒大声喊着,语速极快,声音洪亮而清晰:“喂!要哪里?……司令部?稍等!……接上了!快讲!” 几个参谋模样的人围在一张临时拼凑起来、铺着巨大军用地图的方桌旁,激烈地讨论着,手指在地图上快速划过,铅笔在上面做着标记,语速快得让人听不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烟雾和纸张油墨混合的味道。他们被引到正屋门口。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人影晃动,光线有些昏暗。
“报告!”引路的战士在门口立正,声音洪亮。
“进来!”一个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有力、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声音从屋内传了出来。
王石头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整理了一下身上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泥污汗渍的孝衣,仿佛要整理自己的仪容。他和赵栓柱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紧张和期待。李秀芹也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用没受伤的手拢了一下散乱的鬓发。三人一起,迈着虽然疲惫却尽量保持稳定的步伐,迈进了那道门槛。
屋内陈设极其简陋。一张旧方桌,几把磨得发亮的条凳。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覆盖整个中原地区的军用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勾画着密密麻麻的箭头、圆圈、叉号和部队番号,如同一张巨大的战争棋谱。几个人正围在桌边忙碌着。居中而坐的,正是邓小平政委。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异常平整的灰布军装,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着,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精瘦而结实、青筋微显的小臂。他看起来有些清瘦,眼窝深陷,颧骨微凸,显示出长期的操劳和睡眠严重不足,但那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明亮,深邃如古井,蕴含着一种沉静如渊却又洞察一切的力量。此刻,他正低着头,就着桌上那盏玻璃罩子被油烟熏得发黑发黄的煤油灯,左手按着一份文件,右手紧握着一支蘸水钢笔,飞快地批阅着,笔尖划过粗糙的纸张,发出细密急促的“沙沙”声。他的鼻梁很挺,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额前几缕过早灰白的头发,更添了几分凝重和沧桑。
听到脚步声,邓小平停下了笔,抬起头。目光如电般扫过门口进来的三人。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审视,没有疑问,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直达本质的力量,瞬间让王石头感到一股无形的、令人敬畏的压力。他看到了他们身上褴褛不堪、沾满泥土汗渍的粗麻孝衣,看到了他们疲惫憔悴、布满风霜的脸庞,看到了赵栓柱脸上残留的污痕,更看到了李秀芹手臂上那刺目的、被血浸透的临时包扎布条。
“首长!”王石头下意识地挺直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声音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有些变调发颤,“太行山民兵运输队队长王石头,副队长赵栓柱,队员李秀芹,奉命押运物资抵达!请指示!”他感到自己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邓小平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了片刻,尤其是在李秀芹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和手臂上渗血的伤处多停留了一瞬。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像一股沉稳的力量注入心间:“辛苦了,同志们。一路……不容易吧?”那语气平淡,没有过多的修饰,却像一股带着体温的暖流,瞬间冲淡了王石头心头的紧张和一路上的艰辛委屈。
“报告首长!”王石头只觉得一股热流猛地冲上喉头,连日来的艰辛跋涉、黑风口关卡的惊魂一刻、穿越封锁线的提心吊胆、牺牲战友的悲痛、以及终于完成任务的巨大释然,在这声平淡而温暖的问候下,几乎要化作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他强忍着,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物资……物资安全送到了!是……是棉布!太行山的土棉布!整整六十三匹!就在……就在院外的棺材里!”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棺材?”旁边一位正在整理一沓厚厚电报稿的年轻参谋惊讶地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充满了疑惑。
王石头用力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开始快速而清晰地汇报。他讲述了如何伪装成送葬队伍,如何选择路线,如何应对沿途盘查。当讲到黑风口关卡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伪军军官的蛮横、开棺检查的命令、李秀芹躺在棺内的恐惧、撬棍楔入棺木的恐怖声响、军官窥视时的紧张,以及李秀芹在极度恐惧中咬破手臂流出血染红布匹的细节时——他的叙述朴实无华,没有渲染,却将每一步的艰难、危险和巨大的心理压力都清晰地勾勒出来,仿佛将人带回了那个窒息的正午。当他说到开棺检查时李秀芹的遭遇,李秀芹站在一旁,身体忍不住又微微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住了伤处,脸色更加苍白,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惊恐。
邓小平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打断。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节奏稳定而有力,仿佛在无声地计算着什么。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惊讶,只有越来越浓重的肃穆和一种沉甸甸的、感同身受的理解。当王石头汇报完毕,屋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寂静。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外面院子里隐约传来的电话铃声和说话声。参谋们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目光都聚焦在这三位风尘仆仆、带着满身硝烟、泥土、汗水和血迹气息的民兵身上,眼神中充满了敬意。
“你们,是好样的!”邓小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依旧不高,却异常坚定有力,带着金属般的质感,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心上,如同重锤定音,“太行山的父老乡亲,勒紧裤腰带,省下嘴里最后一口粮,纺出这些布匹支援前线,支援我们的事业。你们,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甚至不惜以命相搏,用自己的勇气和智慧,把这批宝贵的物资送到了这里。这就是我们革命的力量源泉,这就是我们最终必将胜利的根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堆积的文件,然后抬起眼,看向王石头,那目光如同太行山岩般坚定不移:
“这批布,意义重大。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需要它裹伤御寒,野战医院里缺衣少药的伤员需要它换药包扎。但是——”他的声音微微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在这里明确指示:这批布匹,必须优先保障中原大学的师生们!优先为他们解决过冬的棉衣棉被!”
“优先……大学?”王石头愣了一下,这个指令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本能地想到了前线那些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甚至冻伤的战士,想到了医院里那些缺衣少药的伤员。在他朴素的认知里,战场上的需求似乎应该排在最前面。
“对,优先大学!”邓小平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辩。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军用地图前,手指有力地指向一个位置——那里标注着“中原大学”的字样,“革命,不仅要靠枪杆子打天下,更要靠笔杆子坐天下!靠科学!靠文化!靠人才!中原大学,是我们培养革命干部、培养技术人才、培养未来新中国建设者和接班人的摇篮!是播撒革命火种、传承革命精神的阵地!没有文化,没有知识,没有源源不断的人才补充,我们的事业就没有未来!我们的军队再能打胜仗,没有明白人搞建设,将来打下了江山也坐不稳!让师生们挨冻,就是冻伤我们革命的未来!就是动摇我们事业的根基!” 他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敲在王石头的心上,也敲在屋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王石头瞬间明白了这“优先”二字背后那深远的、超越眼前硝烟弥漫战场的战略考量。他眼前仿佛豁然开朗,看到了更远的未来。他猛地挺直腰板,如同标枪,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应道,声音洪亮而坚定:“是!首长!坚决执行命令!优先保障大学!” 这一刻,所有的疑惑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对领袖远见的深深折服。
邓小平点了点头,目光落回到他们身上,尤其是在李秀芹那包扎的手臂上多停留了一瞬:“你们一路辛苦了,尤其是这位女同志,受了伤,受了惊吓。先去后勤处卫生所处理伤口,好好休息几天。布匹交接的事情,会有专人负责跟进。” 他的语气带着关切,是命令也是关怀。
“是!谢谢首长!”三人齐声回答,敬了一个虽然不算标准却异常庄重的军礼。李秀芹苍白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的浅笑。
几天后,在宝丰县边缘一处临时腾出的、由旧祠堂改建的中原大学校部仓库里。那六十三匹饱经艰辛、穿越战火硝烟、浸染着太行山人民深情厚谊和一位女民兵鲜血的土棉布,终于被小心地卸下、解开捆绳、一匹匹摊开清点、登记入库。负责接收的是一位戴着厚厚眼镜、头发已经花白的老教授。他伸出布满皱纹和老茧、微微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那粗糙却厚实坚韧的布匹表面,感受着那质朴的纹理和沉甸甸的分量。他的手指在布面上轻轻摩挲,眼中闪烁着激动而浑浊的泪光,声音哽咽:“有了这些布……娃娃们……娃娃们这个冬天……就冻不着了!感谢党!感谢组织!感谢太行山的父老乡亲啊!你们……你们是雪中送炭啊!” 老人的话语充满了真挚的情感,是对这批布匹价值最朴素的肯定。
当仓库管理员清点到最后一匹布时,他“咦”了一声,皱起了眉头。这匹布颜色比其他布明显更深一些,呈现一种灰褐色,质地也更为粗糙厚实。在它的一个边角位置,有一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不规则的血迹印记,深深浸入了纤维之中,像一朵凝固的、沉默的花,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惊心动魄的过往。
“这匹布……染了血?还能用吗?是不是……”管理员有些迟疑地看向旁边协助清点、脸色依旧苍白的李秀芹,眼神中带着询问和一丝顾虑。
李秀芹的目光落在那片深褐色的血迹印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刹那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口令人窒息的柏木棺材里,浓重的桐油生漆味再次涌入鼻腔,撬棍楔入棺木的恐怖撕裂声在耳边炸响,斧头劈砍的震动穿透背脊,无边黑暗带来的灭顶绝望和咬破手臂时钻心的剧痛再次清晰无比地袭来!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交织着恐惧的余悸、痛楚的记忆、以及巨大的心理冲击。但最终,这些情绪都被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力量所取代——那是一种经历了生死考验后的淬炼,一种目睹了牺牲却依然负重前行的决心,一种对这份使命价值的最终确认。她缓缓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抚摸着那片血迹印记,感受着布料的粗糙和那印记边缘的微凸感。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所有人说:
“留着它吧。这血……是咱们太行山老百姓支援革命的一片心意,也是……也是咱们运它过来的一个见证。”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扫过仓库里堆积的布匹,最后落在那片血迹上,眼中闪动着一种奇异而坚定的光芒,“这匹布,最厚实,最耐磨,也最有分量。我看……用来做咱们中原大学的校旗,正好!让这血染的印记,永远提醒着我们,这大学是在什么样的土地上、靠着什么样的牺牲建立起来的!”
她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在场几位大学负责人的一致赞同。这匹染血的粗布,被郑重其事地单独挑选了出来。
很快,大学里一位被俘后自愿留下、有着几十年裁缝经验的原国军被服厂老裁缝周师傅,被请了过来。他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用布满老茧和皲裂口子的手,无比郑重地、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将那匹染血的粗布在宽大的案板上细细抚平。他仔细端详着那片深褐色的血迹印记,手指在上面停留了片刻,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用皮尺仔细量好尺寸,用白色的滑石粉块,在灰褐色的布面上画出巨大的五角星和“中原大学”四个遒劲有力、充满力量感的大字的轮廓线,巧妙地避开了血迹的位置,将它留在了旗帜的左下角。然后,他坐到那架老旧的、铸铁骨架的脚踏式缝纫机前。他深吸一口气,神情肃穆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信仰的庄严仪式。他推动沉重的机头,脚踏板缓缓压下,针头带着坚韧的红色丝线,发出沉稳有力的“嗒嗒嗒嗒”声,坚定地刺入那厚实的、带着历史印记的布匹。针脚细密而整齐,如同战士在战场上坚定而有力的步伐,一针一线,将那颗用明黄色棉布精心剪裁的巨大五角星和四个饱含希望与力量的大字,牢牢地缝在了这片浸染着太行山人民血汗和一位普通女民兵无畏勇气的粗布之上。
几天后,一个晴朗无云、阳光灿烂的早晨。在宝丰县大白庄村中原大学临时校址前,一片被平整出来、四周还残留着断壁残垣的黄土地上,举行了简单而庄重的开学典礼。没有高台讲坛,没有彩旗飘带,只有一片空旷的场地和一群穿着各式各样、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却站得笔直的师生。
校长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神情激动。在他身边,两位身材高大、神情肃穆的学生代表,双手紧握着一根临时找来的、笔直的杨木旗杆。旗杆顶端,一面崭新的校旗在七月的晨风中,第一次被缓缓拉起,迎着初升的朝阳,猎猎招展!
旗帜很大,由那块厚实的太行山土棉布制成,呈现出一种质朴而坚韧的灰褐色底子。旗帜正中,一颗用明黄色棉布精心剪裁、缝制而成的巨大五角星,在金色的阳光下闪耀着温暖、明亮而夺目的光芒,象征着革命的理想和光辉的未来。五角星下方,是四个同样用明黄色棉布剪成、针脚细密结实的大字——“中原大学”。字体方正,笔力遒劲,充满了蓬勃向上、不可阻挡的生命力。
当旗帜升到杆顶,完全舒展开来,一阵稍强的晨风吹过,旗帜如同获得了生命般,有力地飘扬起来!阳光穿透旗帜,清晰地映照出旗面左下角,靠近边缘的位置——那里,一片深褐色的、不规则的印记,如同一个沉默而深刻的烙印,一个无法磨灭的勋章,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仰望着它的师生眼前。那印记,是凝固的鲜血,是穿越千里封锁线的艰险印记,是太行山母亲送来的最厚重的馈赠,更是这所诞生于炮火硝烟、肩负着民族未来的大学,其血脉深处最鲜红、最坚韧、永不褪色的精神底色。
年轻的学子们仰望着这面在湛蓝晴空下猎猎飞舞的旗帜,望着那颗如同太阳般闪亮的五角星,望着那四个承载着无数希望与重托的大字,也看到了那旗帜一角无声诉说着来路的深色印记。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对牺牲者的崇敬、对肩负使命的激动、以及对未来沉甸甸责任感的复杂情愫,在每一个年轻而炽热的胸膛里激荡、升腾、汇聚成一股磅礴的力量。阳光慷慨地洒在旗帜上,洒在每一张仰望的、充满朝气的脸庞上,也仿佛融入了那面由血与布、勇气与智慧、牺牲与希望交织而成的旗帜中,让它焕发出一种超越物质本身的神圣光辉。旗帜在风中舞动,每一次舒展,都仿佛在无声地讲述着太行山深处那口沉重的柏木棺材,讲述着黑风口关卡那惊心动魄的生死瞬间,讲述着一位普通女民兵在黑暗与恐惧中的坚韧不屈,也讲述着一位领袖关于“笔杆子”与“枪杆子”的深远思量和战略抉择。这面旗帜,不再仅仅是一块染血的粗布,它是烽火连天中永不熄灭的信念灯塔,是无数微小而伟大的牺牲汇聚而成的红色血脉,是在硝烟弥漫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倔强生长出的指向无限未来的希望之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