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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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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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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四十六章 铁匠送子

夜色深沉。暮秋的寒露凝结在低矮的屋檐与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泛着朦胧的微光。宝丰县城东街,一条纵深南北的巷子,白日里就人迹罕至,入夜后更是一片死寂。寒风穿过残破的墙垣,发出低沉的呜咽,时而夹杂着从城郊传来的野狗凄厉的叫声。巷子深处,那间门脸低矮的铁匠铺里,却依然灯火通明。

"呼——嗬……呼——嗬……"

缓慢而沉重的拉风箱声极具穿透力,成为巷子里黎明前最黑暗时刻里唯一的心跳。王老黑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跃动不安的炉火下,泛着一层油腻的光亮。虬结夸张的肌肉块垒分明,肌肉上密布着烫疤,像老树根上的瘤节,深褐色、亮粉色的伤疤交错扭曲,如同无声的勋章,记录着每一次火星的迸溅与命运的灼伤。钢刷般的头发,被不断涌出的汗水打湿,一绺绺紧贴在宽阔的额头上,汗水汇成细流,不断淌过眉骨,刺痛着他的眼睛,他也只是偶尔猛地甩一下头,将其甩落在炽热的炉沿,发出"嗤"一声轻响,瞬间化作青烟。

他的右手,青筋暴起如盘踞的老藤,死死握着那把被手掌磨得无比光滑的老旧长柄火钳,钳口牢牢咬住炉膛里那块白炽耀眼的铁料。左手驱动着那个老风箱。每一次推送拉回,都牵扯得整个肩背、腰腹乃至大腿的肌肉剧烈颤。汗水在他身上每一道纹路里汹涌喷淌,在他岩石般的脊背上犁出无数道浑浊泥泞的溪流,最终没入那条早紧贴在瘦削髋骨上的破旧裤腰。

忽明忽暗的火光在他那张脸上投下动荡的阴影,使得那双深陷在眉骨下的眼睛更加深邃,眼里没有老铁匠常有的狂热与专注,只有一种被巨大心事压得濒临窒息、却又不得不将最后残存的一点生命气力孤注一掷般灌注于眼前这冰冷铁块的枯竭与偏执。他的嘴唇因长时间紧抿和高温炙烤而干裂起皮,抿成一条向下弯曲的、饱含坚忍与无尽苦涩的弧线,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沉重杂音。

这间铺子,他太熟悉了。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他四十年的生命气息,空气里每一粒漂浮的灰尘,都仿佛浸透了他的岁月。他也清晰地记得,就在不到半年前,也是在这炉火正旺的时候,那个个子不高、身形精干、却自带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气场的"大首长"突然来访。首长说话带着浓重难懂的四川口音,但态度异常随和,没有一点架子,仔细询问新币推行后,老百姓拿金属旧物来换新农具是否顺畅,价钱公不公道,手续麻烦不麻烦。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伸手替他拉过几下风箱——那动作显然并不熟练,却异常沉稳、有力,仿佛他拉动的不是鼓风的工具,而是某种关乎千万人命运的阀门。

那一刻,熊熊炉火猛烈跳跃,映照着首长平静面容上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也映照着他王老黑内心的惶恐、激动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尊重感。首长最后用力拍了拍他汗水涔涔的肩膀,留下那句话:"老师傅,好铁打好器,新社会,就靠咱们工农一起,一锤一锤打出来!" 那句话,连同那几下沉稳有力的拉拽,像一颗充满生命力的种子,深深埋进了他这片早已被生活磨得近乎荒芜的心田深处。

"爹,水。"一个年轻却明显压抑着情绪甚至微微颤抖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穿透了风箱的喘息声和炉火疯狂的噼啪声。

王胜利端着一个粗陶盆,里面是刚从那口深井里汲上来的井水,凛冽甘甜,盆沿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他身材高大,骨架宽阔挺拔,完全继承了父亲的体魄优势,甚至因为年轻而更显舒展,充满爆发力。长年累月的田间劳作锤炼了他的筋骨,而偷偷习练家传的那几套据说源自走镖镖师祖先的拳脚功夫,则让他看似单薄的躯体下,蕴含着远超同龄人的敏捷、协调与那种猎豹般的力量。此刻,他穿着一身崭新得有些扎眼的蓝色土布衣裤,脚上是母亲熬了不知几个夜晚、一针一线纳出的千层底新布鞋。这身仿佛要去做新女婿的打扮,与他此刻脸上无法掩饰的不安,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更与这烟熏火燎的环境格格不入,显得脆弱又醒目。

王胜利,这个响亮而充满希望与力量的名字,源于那个夏天一次短暂却足以照亮他整个生命轨迹的邂逅。

那是初夏时分,中原大学刚在宝丰这座小城落脚不久,利用文庙的大殿和院落开办扫盲识字班。王胜利当时还叫小黑,出于少年人的天然好奇和对那扇突然向他敞开一条缝隙的新世界之门的模糊向往,他去了几次。他手脚出奇地麻利,对于图形记忆似乎有种天赋,学得比旁人都快些,偶尔下课还主动帮着那些文弱的先生们搬抬沉重的教具、木板,很得大家的喜欢。

有一次下课,他就在庙门外那棵据说是前朝留下的老槐树下,看到一个穿着灰布军装、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脸色略显苍白却总习惯性带着温和笑意的年轻先生,正被几个顽劣的孩童围着,模仿着他那口抑扬顿挫、软糯好听的南方口音,尖声叫着"蛮子!蛮子先生!"。周先生似乎并不恼怒,只是有些无奈地扶着滑落的眼镜。王胜利当时只觉得一股血往头上涌,想都没想就吼了一声,挥了挥他那结实得吓人的拳头,几下就把那些顽童驱散了。

周先生不仅没怪他鲁莽,反而扶正了眼镜,笑着用那口在王胜利听来如同音乐般的"蛮子腔"向他道谢,然后很自然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王小黑。"他当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脚在地上无意识地蹭着。

"王小黑?"周先生温和地笑了,轻轻摇摇头,"名字是个符号,但也寄托着期望。黑炭投入炉火,能百炼成钢;黑夜即便再漫长,也终究阻挡不了光明的到来。我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打仗、土改、办学,就是为了夺取胜利,为了让千千万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能活在光亮里,有尊严、有希望、有奔头地活下去。我给你起个学名,叫'胜利',怎么样?王胜利,既希望你个人前途光明胜利,更希望我们正在奋斗的这项事业——让人民当家作主的事业——取得彻底的胜利。"

周先生说着,很自然地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就在老槐树下的泥地上,工工整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写下了"胜利"两个大字。那一刻,傍晚的金色阳光正好穿过槐树茂密叶片的缝隙,洒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精准地照亮了泥地上那两个字,也照亮了周先生清瘦侧脸上那专注而真诚的神情,和他镜片后那双清澈的眼睛。

王胜利只觉得心里"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他或许还不能完全透彻理解那些"尊严"、"希望"、"事业"的具体重量,但这些词语本身,就像父亲那柄最重的铁锤,带着千钧之力,一下下重重地敲击在他年轻的心上。他几乎是屏着呼吸,重重地用力点头,把这个崭新的名字,连同那位文质彬彬却有着岩石般坚定眼神和温暖笑容的先生,深深地刻进了生命的底色里。

自那以后,他去识字班跑得更勤了,眼神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周先生的身影。偶尔,周先生会在课间休息时注意到他,走过来拍拍他结实的手臂,温和地问他最近又认识了几个字。有一次,周先生看着他被炉火和田地锻炼出的宽厚肩膀和灵巧双手,很认真地说:"胜利,光有一身力气还不够,新时代的工人农民,还得有文化,有头脑,懂主义。等眼下形势再稳定些,学校里各项事务铺开,我看你可以来大学里帮忙,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边继续学习,长长见识,开阔眼界!" 这番话,像在黑夜里点亮了一盏明灯,成了王胜利心中一份日夜燃烧的期盼,照亮了他前路的方向。

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毫无征兆。就在他憧憬着未来时,一个令人窒息的噩耗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浇灭了他心中刚燃起的火苗。周慕云先生奉命护送一批极其重要的印刷设备和机要文件,随大学部分先遣人员紧急渡淮河南下转移。被敌机袭击,周先生当场壮烈牺牲,年仅二十八岁。消息几经辗转,传到宝丰时,细节已然模糊,只说是为了保护重要公物,英勇殉职,沉尸淮水。

王胜利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帮父亲抡大锤,锤头差点脱手砸到脚面。他愣了很久,然后一声不吭地扔下锤子,一个人发疯似的跑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就是周先生给他写下名字的地方,死死抱着粗糙的树干,额头抵着冰冷的树皮,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滚烫的眼泪汹涌奔流。那个给他起了新名字、为他真诚地描绘一个新世界宏伟轮廓的人,那个像兄长、像导师一样的人,就像一颗骤然划过他生命夜空的最璀璨流星,燃烧了自己,照亮了他片刻,又遽然陨落,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留下的只有刻骨铭心的悲痛和一个从此变得沉甸甸、带着血色和灼热温度的名字。

从那一刻起,"王胜利"不再只是一个别人不习惯叫的符号,它变成了一份庄严的血色嘱托,一个必须用行动去填补的空白,一个高悬于心的信念。他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朝着周先生指引的方向"向前",哪怕刀山火海,才能对得起这个名字,对得起周先生洒在淮河里的热血。

因此,当得知中原大学因前线形势紧张,需紧急转移而招募青年职工和勤务人员,特别是需要一批政治可靠、头脑灵活、吃苦耐劳,最好还有些身手的年轻人协助搬迁、运输、警卫工作时,王胜利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跑去报了名。负责审核的干部看他体格健壮如牛犊,眼神清澈正气,又能识得几百个字,家世更是清白得不能再清白,已是满意。又听他主动说起自幼随父打铁、习武,身体强健,便随口考较了一下。王胜利也不含糊,当下便演示了几手干脆利落、极具实战效果的擒拿格斗技巧,放倒了两个上前试图"纠缠"他的工作人员,动作快如闪电,力道拿捏精准,引得围观众人一片喝彩。干部当场拍板,就要了他,将他分入急需人手的勤务班,准备随大学机关一起行动。他回家告诉父母时,留了个心眼,只含糊地说大学里看重他有力气、人老实,招他去做勤务,管吃管住,还能跟着继续认字学文化,绝口不提此行真正的危险性质、可能面对的战斗以及最终的目的地——炮火连天的淮海前线。但他心里那盏被周先生点亮的灯,却无比清晰地照着他的道路:这就是他"向前"的第一步,义无反顾。

王老黑喉咙里艰难地滚出一个极其沉闷的"嗯"声,算是对儿子送水行为的全部回应。他的全部心神、意志乃至魂魄,依旧死死地钉在那块在炉火中白炽耀眼的铁料上,仿佛那铁块里熔铸着他所有的言语、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未来。突然,他佝偻如虾米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力气,虬结的双臂肌肉瞬间再度贲张如铁,血管凸起,以一种近乎狂暴的速度和力量,将那块烧得仿佛下一瞬就要熔融滴落化作铁水的料子猛地抽出炉膛,灼人的热浪轰然扑面而来,让站在几步外的王胜利下意识地眯眼后退了半步,脸颊皮肤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当啷!"沉重的铁料被强大的力道,精准甩砸在厚重的生铁砧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无数金红色的火星猛烈炸开,有的甚至溅到王老黑赤裸的胸膛上,烫出几个新的细小红点,他却浑然未觉。王老黑左手扔开风箱那油腻的拉杆,大手一探,便如铁钳般牢牢抓住了砧台旁那柄锃亮铁锤,锤头足有海碗口大小。几乎没有丝毫迟滞,抡起那沉甸甸的铁锤,倾尽所有的力量狠狠砸了下去。

"铛—!"火星不再是溅起,而是如同蓄积已久的血色瀑布般疯狂倾泻爆发!那巨大的、纯粹的金属撞击声在狭小逼仄、充满混响的铺子里疯狂地反弹、撞击、叠加,震得人耳膜嗡鸣。王老黑接下来的动作不再是任何富有韵律的技艺展示,而是彻底变成了癫狂宣泄。一锤,紧接着又是一锤,不管不顾地砸落在通红的铁料上,"铛!铛!铛!铛!"的巨响密集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通红的铁块在他的锤击下,剧烈地扭曲、变形、发出细微的呻吟,仿佛正在承受着王老黑无法诉诸于口的不舍,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强行锻打、挤压成一个冷峻、强悍、充满原始暴力美感的镰刀雏形。刀身异常宽厚,刀背敦实如山脊,带着一种誓要劈开一切阻碍的蛮横力量感,与其说是农具,更像是一件传承自远古的冷兵器。

当镰刀的粗胚终于在最后一锤狂暴的锤击下彻底定型,他几乎是粗暴地将其再次塞进炉膛最深处。风箱再次被他以更大的力气拉响,发出的声音更加吃力。

最后一次抽出,他甚至没有看一眼那熟悉的砧台,脚步有些踉跄地直接拖着那把镰刀,走向墙角那口用整块巨大青石凿出的淬火池。

"滋啦!"一声爆响猛然炸开,浓密厚重的白汽轰然腾起,瞬间吞噬了铺子里的一切。滚烫的水汽,猛地扑打到王胜利的身上,又湿又烫,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然而,王老黑的手臂,在这一刻却展现出绝对稳定,他紧握着火钳,让那柄承受着极致高温的镰刀在冰水中快速地搅动,完成这最后的仪式。白汽散去,如同幕布被揭开,缓缓露出了水中那把经历了极致冰火双重考验,已然脱胎换骨的镰刀,刀身呈现出一种暗青色。

他缓缓提出镰刀,冰冷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在这突然陷入死寂的铺子里,声音清晰得令人心慌。淬火,这最后一道工序,终于完成。他将其放在旁边一个被熏得漆黑的木架子上,任其自然冷却,仿佛完成了一件与己无关的作品。自己则猛地挺直了那几乎快要折断的腰背,从胸腔深处挤压出一声沉重的喘息,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股,久久不散。他抓起搭在架子上的那块破布,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纵横交错的汗水和泪水。

待镰刀冷却到可以触碰,他再次将其拿起,粗糙的手指反复地摩挲着冰冷光滑的刀身,感受着那经过千锤百炼和冰火淬砺后的恐怖力量。然后,他蹒跚着走到堆满杂物的角落,在一堆废铁料里翻捡了好一会儿,才找出那根细长、顶端磨得异常尖锐锋利的钢錾和那把小巧却异常沉实的圆头榔头。他挪到门口,那里光线最好,找了块相对平整的大石头坐下,将镰刀平稳地放在自己覆着厚厚老茧和烫疤的膝盖上,让那厚实如山的刀背朝上。他眯起那双被几十年烟尘火星反复熏烤得有些昏花老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冰冷而新鲜的空气,然后屏住呼吸,将全部的精神都凝聚在那微微颤抖的錾尖之上,开始了他认为最重要的雕刻。

"叮……"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金属撞击声,如同寂静山谷中的第一声鸟鸣。

"叮……叮……"细碎、清晰、却每一声都仿佛重若千钧的敲击声,稳定而执拗地响了起来,彻底取代了刚才那狂风暴雨般的狂暴锻打声。他几乎将整个佝偻的身体都蜷缩了起来,花白的头颅深埋,几乎要碰到膝盖,所有的生命力似乎都流淌到了手臂,灌注在那小小的錾尖之上。钢錾那无比锋利的尖锋,在小榔头精准如机械钟表般的每一次敲击下,缓慢而极其艰难地在极其坚韧的钢铁肌理上刻画。比灰尘还要细碎的铁屑如同黑色的雾霭,随着每一次微小却坚定的敲击不断地溅起、飘散,在他古铜色的手背上和膝盖的粗布裤子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王胜利早已放下水盆,屏住呼吸,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些,蹲在父亲身边,连大气都不敢出,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他清晰地看到,父亲正在那无比坚硬、象征着力量的刀背上,镌刻比钢铁更坚硬的东西——不是任何具体的人名或称号,而是两个蕴含着无穷力量的字——"向前"。笔画深峻刚硬,甚至有些嶙峋扭曲,仿佛不是用工具刻上去的,而是用他全部的生命力、所有的担忧、恐惧、希望与不舍,混合着滚烫的泪水与冰冷的汗水,一下一下砸进去、嵌进去、熔进去的,每一笔,都似乎耗尽了他巨大的心力,每一次敲击,都像是敲在王胜利的心尖上。

当最后一笔终于完成,王老黑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猛地松弛下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他拿起那块破布,极其仔细地反复擦拭着那深刻无比的凹痕,仿佛在抚摸初生婴儿的脸颊。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凹凸起伏的笔画,眼神复杂、混乱到难以形容——有无法言说的凝重,有深不见底的期许,有赤裸裸的恐惧,更有一种近乎与骨肉诀别的苍凉与绝望。那眼神,让王胜利看得心都碎了。

良久,他终于挣扎着站起身,因为久坐和疲惫,身体摇晃了一下。他拿起这把承载了他太多太重情感的镰刀,转过身,用双手,极其郑重地递到儿子面前。那动作,不像是在递一件工具,更像是在移交一项使命,一份传承,一个家的未来。

"拿着。" 他声音干涩。

王胜利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如同接过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入手是预料之中的冰冷与坚硬,"向前"那两个深刻无比的字体,硌着他的掌心纹路,带着父亲残存的体温和汗湿。

王老黑的目光,在这一刻,如同两把刚刚从冰水中取出、冰冷刺骨却又在内部燃烧着不死火焰的刀子,死死地锁住儿子的眼睛。他的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这把镰刀……是爹用了……这铺子里……藏了不知多久……最好的一块……钢口料……抢在你走前……一锤……一锤……实实在在……打出来的。淬了……咱家井里……最凉……最透骨……的深水。"

他剧烈地停顿了一下,胸腔如同破风箱般可怕地起伏着,仿佛需要汇聚起毕生的勇气,才能继续说下去:"爹这辈子……靠它……给刘老财……割过那望不到头……累死人也交不完的租粮……腰……都快累折了……也吃不上一顿……饱饭……像条瘸了腿的……老狗……也靠它……割了……土改后……咱自家地里……那金晃晃……香喷喷的……头一茬麦子……那麦香味……爹……就是到了阎王爷那儿……都忘不了。爹……就是靠着它……才把这……被踩进泥巴里几十年……压弯了几十年的……脊梁骨……稍微……挺直了……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注入了一种嘶哑却灼热得烫人的力量,眼中布满了可怕的血丝,死死盯着儿子:"今天,爹把它给你,你带着它,跟你那大学堂的队伍,走,向前走,甭回头,一步都甭回头地走。"

"爹……是个睁眼瞎,除了……打这死铁……卖这死力气……屁道理不懂,但爹……知道,你去的那个地方,你学的那些字,你认的那个……叫'主义'的东西,就是你的新镰刀,你的新锤头,它比爹的……强,比爹的……厉害,它……能刨得更深,能砸得更响。"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儿子年轻的脸庞,投向了遥远的炮火连天的地平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的祈祷意味:"你得用它,给自个儿,给咱老王家,给这……千千万万……和咱一样……祖祖辈辈被踩在泥巴里……喘不过气的穷苦人,狠狠地,开出一条……能一直走下去,能越走越亮堂,能昂着头……再也不受欺负……的新路来,明白吗?儿啊,只能……向前,不能回头,听见没有?一步……都不能回头!"

他最后的吼声,几乎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气力,变成了破锣般的低哮,胸膛如同漏气的风箱般剧烈地扯动着,但那目光却像烧熔的铁水,死死地烙在儿子的脸上,不容置疑,不容反驳,不容丝毫的退缩与犹豫。

王胜利只觉得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滚烫洪流,裹挟着巨大的酸楚,从脚底板猛地直冲头顶天灵盖。握着镰刀柄的手死死收紧,指甲狠狠地掐进了坚硬的木质刀柄里,"向前"那两个字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和烙铁般的灼热温度,深深地烙印进他的掌纹,更以一种近乎撕裂灵魂的力量,蛮横地凿进了他年轻生命的最深处。他看着父亲那张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写满沧桑与苦难的脸,看着那双布满蛛网般血丝、却同时燃烧着绝望与希望两种极端火焰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一只巨手死死扼住,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像疯了一样,重重地一次又一次疯狂点头,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父亲那悲壮的身影,也模糊了整个冰冷的世界。

"走!"王老黑猛地一挥手,动作幅度大得带起一阵风,仿佛要斩断空气中所有无形的丝线,也斩断自己内心最后一丝柔软的牵绊。他不再看儿子,猛地转过身,一把抓过搭在椅背上的破旧棉袄,套在身上,勉强遮住了那一身仍在微微颤抖的筋肉。

"爹……送你……到集合的地方。" 声音从棉袄领子里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话音刚落,那扇连接着铺子与后面住家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里面撞开,一声凄厉的哭喊,劈头盖脸砸了过来,瞬间将铺子里那悲壮气氛冲击得七零八落:"天杀的呀,王老黑!你这黑了心肝烂了肺的老绝户!你是真要断了老王家的香火根苗,把我这独苗儿往那鬼门关里推,往那阎罗殿里送啊。"

只见王老黑的婆娘,小黑娘,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从里屋猛扑出来,头发散乱,眼睛肿得像两个熟透烂掉的桃子,脸上鼻涕眼泪纵横交错。她根本看也不看丈夫,一双裂着血口子的手,如同两把冰冷的铁钳,死命抓住了儿子王胜利的胳膊,巨大的力道让王胜利都疼得咧了一下嘴,仿佛只要她一松手,儿子立刻就会被门外的战争恶魔吞噬。

"小黑,我的儿啊,你是娘的命根子啊!咱不去,咱不去了啊!那是啥淮海?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鬼门关啊!咱就在家,娘这就去求人,砸锅卖铁也给你托人说房媳妇,咱安安生生过日子,种地打铁,吃糠咽菜娘乐意,饿死冻死咱也死在一块!娘求你了,儿啊!我给你跪下了!咱不去了行不行?" 她的声音凄厉得完全变了调,尖锐刺耳,充满了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说着真的就要往下瘫跪。

王老黑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嘴唇哆嗦着,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直跳,闷声低吼道:"糊涂透顶的蠢婆娘!你嚎什么丧?触啥霉头!这是娃的造化,是队伍上信得过咱,是天大的光荣!"

"光荣?啥狗屁光荣能比我儿的命金贵?!啥锦绣前程能让我儿全须全尾地回来?" 栓柱娘猛地扭过头,用几乎要滴出血的眼睛怨毒地瞪着丈夫,声音嘶哑地哭骂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被那几亩地蒙了心!被那几句好听话灌了迷魂汤!分了地,减了租,你就恨不得把心肝都挖出来卖给人家!可我就这么一个儿啊,老王家的独苗,十亩地里的一根独根苗啊,传宗接代就指着他哪,他要是……他要是……" 她浑身剧烈地筛糠般颤抖起来,那个可怕的字眼堵在喉咙口,让她无法呼吸,"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有个好歹……咱老王家可就真绝户了啊!断了香火了啊!你对得起埋在地底下眼巴巴望着的列祖列宗吗?你这挨千刀的老糊涂!" 她猛地松开儿子,转而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撕扯着王老黑那件破棉袄,哭得声嘶力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王胜利看着母亲形如疯魔的样子,只觉得心如刀绞,肝肠寸断,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用力揉搓,眼泪汹涌得视线一片模糊:"娘……您别这样……您别吓我……我求您了……我……"

"你闭嘴!不准去!娘不准你去!" 小黑娘猛地打断他,反身抱住他,"儿啊,听话!那枪子儿炮弹片不长眼啊,它不认人啊,你忘了?忘了前村你二姑家的表兄大牛?前年出去当兵,说是吃皇粮,光宗耀祖,结果呢?人没了!连个整尸首都没找回来啊,就捎回来一个破破烂烂带着血的军帽,你二姑当场就哭瞎了一只眼啊!到现在想起来还疯疯癫癫!娘不能……娘不能没有你啊!没了你,娘也活不成了!咱这个家……就散了啊!" 她的哭声撕心裂肺。

王老黑看着婆姨状若疯癫的模样,看着儿子苍白如纸的脸,胸腔里像塞进了烧得通红的烙铁,堵得他喘不过气,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何尝不疼?何尝不怕?这是他唯一的儿子!是老王家延续香火传承血脉的全部希望!是他和婆姨活在这世上最大的念想!他猛地蹲下身,双手死死抱住仿佛要炸裂开的头颅,十根粗硬的手指狠狠地插进头发里,用力撕扯着,喉咙深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呜咽声。

墙壁上那盏灯油即将耗尽的昏暗油灯,灯苗被他粗重的喘息带得剧烈摇晃,明灭不定,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放大。

死一般令人窒息的寂静笼罩了这狭小的空间片刻,只有栓柱娘那断断续续的、仿佛随时会背过气去的痛哭声,在证明着时间并未停止。

王老黑猛地抬起头,眼睛红得吓人,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没有去拉拽瘫软在地的婆姨,而是用一种异常低沉,狠狠地砸向她,砸向这令人绝望的现实:"哭!你就知道哭!哭!哭能哭来好日子?哭能把你爹娘活活饿死冻死的魂儿哭回来?哭能哭倒刘老财那吃人不吐骨头、压了咱几辈子的高门楼?"

他猛地伸手指着窗外那依旧灰暗的天空,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你忘了?忘了咱爹是咋没的?交不起那阎王租,寒冬腊月里被刘老财的狗腿子从病床上拖下来,拖到刘家祠堂冰冷的青砖地上跪了整整一夜,活活冻死的!死的时候身子都僵了,掰都掰不直!忘了咱成亲那年,就差那一斗活命谷,刘老财的管家带着如狼似虎的家丁,冲进咱家,把咱那口每天煮野菜糊糊的破铁锅都当场砸烂拎走!忘了咱胜利刚满三岁那年,发高烧,烧得小脸通红,浑身抽搐,说胡话,咱俩抱着他,跪在刘家那对石狮子门口,磕头磕得额头全是血,求他们发发善心,借点钱抓副药,人家呢?人家连那朱红大门的一条缝都没给咱开!连条看门狗都不如啊!要不是……要不是共产党来了,工作队来了,给咱穷苦人撑腰,给咱分了地,减了租,组织了互助组,胜利那次……能挺过来?咱俩现在……还能有命在?还能缩在这破屋里为了娃的前程吵吵?!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乱葬岗子了!"

他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地砸进栓柱娘早已破碎的心口。她的哭声渐渐地低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那些深入骨髓的悲惨记忆,被他血淋淋地撕开,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让她浑身剧烈地发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王老黑的声音更加低沉,却像蕴含着即将爆发的雷霆万钧,"胜利是独苗!是咱老王家的命根子!可就因为他是独苗,是咱全部的希望,我才更不能让他像咱一样,像咱爹娘一样,一辈子窝囊囊地窝在这穷坑坑里,当个睁眼瞎,受一辈子窝囊气,挨一辈子欺负,到头来像条野狗一样饿死、冻死、冤死都没地方说理、没人心疼,连个坟头都立不起!"

他猛地站起来,因为蹲得太久,身体晃了一下,他扶住桌子,指着桌上那把刻着"向前"的镰刀,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周先生,那个给胜利起名的好先生,学问那么大,心肠那么好的一个人,是咋没的?他就是为咱这些穷苦人能挺直腰杆做人,能活下去,能像个人一样活下去,才死掉的。他给胜利起名'胜利',为啥?不就是盼着胜利,盼着咱的娃,盼着咱娃的娃,子子孙孙再也不受咱受过的这些罪!能活出个人样来,能堂堂正正地活在太阳底下!"

他的目光扫过瘫软在地、无声流泪的婆姨和同样泪流满面紧咬嘴唇的儿子,眼中也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上了浑浊的泪水:"现在,队伍要人,要去打大仗,打那个能把蒋光头彻底打趴下,能让咱这好不容易到手的好日子再也不翻盘,能让天下所有穷苦人都过上好日子的大仗!胜利去,不是去送死,是去学本事,是去长见识,是去给周先生,给千千万万像他一样为了咱们死掉的烈士,争一口气!挣一个公道!是去给咱老王家挣一个能安安稳稳传宗接代、兴旺发达的未来!挣一个能扎下深根的根!"

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你以为我这心里……就好受?我这心……就不是肉长的?它就不是爹娘生的?它也在油锅里煎!在炭火上烤啊!可咱不能只看眼皮子底下这一寸宽,得往前看,往远了看,为了娃,为了后人,为了不再一代一代受这牛马罪,这险,得冒!这条路,得走!跪着生,不如站着死!窝窝囊囊绝户,不如轰轰烈烈给后人挣出个活路!留个念想!"

王老黑这一番话,早已超出了道理的范畴,更像是一场情感的彻底决堤和爆炸,一下下猛烈地、毫不留情地撞击着栓柱娘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理防线。她不再哭喊,只是瘫坐在冰冷彻骨的地上,无声地流泪,身体像寒风中一片枯叶瑟瑟发抖。她看着丈夫那张疲惫不堪却异常坚定的脸,看着儿子虽然满脸泪痕、眼神却清澈坚定的样子,又想起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罪,遭过的白眼,分到地时那份不敢相信的狂喜,想起那位说话温和的周先生……她不懂那么多高深的大道理,但她那颗母亲的心、那颗被苦难磨得粗糙却也无比敏感的心知道,老头子的话,句句都像锤子,砸在了她心里最痛地方。她想起了那暗无天日的过去,也似乎朦胧地看到了儿子口中、周先生描绘的那个"胜利"之后才能有的诱人的光亮。那种光亮,似乎值得用最珍贵的东西去换取。

她仿佛耗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松开了死死抓着儿子裤脚的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支撑,彻底瘫软在冰冷刺骨的地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发出令人心碎的呜咽。这声音比刚才那声嘶力竭、惊天动地的哭嚎,更让人肝肠寸断,更显得绝望。

王胜利噗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伸出双臂紧紧抱住母亲不断剧烈颤抖的肩膀,眼泪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娘……儿子不孝……儿子对不起您……让您担惊受怕了……可爹说得对……周先生的仇……得有人记着……周先生盼的那个好世道……得有人去争、去守……儿子认了字,懂了点道理,还有这把力气……就不能像缩头乌龟一样缩在后头……等打完了仗,天下太平了,儿子一定活着回来!好好孝顺您和爹,给老王家开枝散叶,让您二老过上好日子……" 他的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王老黑别过脸去,不忍再看这令人心碎的一幕,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和湿漉漉的脸。然后,他伸出那双布满厚厚老茧的大手,用力地、重重地按在儿子的肩膀上,仿佛要把自己全部的力量、全部的嘱托、全部的不舍,都通过这粗糙的手掌压进儿子的血肉里。然后,他弯下腰,努力想把瘫软如泥的婆姨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声音变得异常柔和,甚至带上了一种他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恳求:"起来吧……孩他娘……地上凉……寒气入骨……要生病的……娃……是去奔活路……不是……不是死路……咱得信他……信队伍……信咱盼的那个……公道的世道……它……会来的……"

栓柱娘慢慢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子年轻而倔强、带着泪痕却异常坚定的脸庞,又看看丈夫那张仿佛在这一瞬间又老了十岁,写满了无尽疲惫、深重担忧与一丝微弱期盼的脸,终于,用了仿佛一生的力气,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嗯"声。她颤抖地伸出手,替儿子捋了捋其实早已被汗水和泪水浸透、紧贴在饱满额头上的黑发,又替他正了正那件崭新的蓝色褂子,动作缓慢、轻柔而珍惜。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无声地不断滚落下来,滴在儿子粗糙的手背上。

宝丰县城,中原大学临时指定的集合点——文庙前那片还算宽敞的广场上,此刻已是人声鼎沸,如同开了锅的滚水。

晨曦勉强穿透厚重的云层,给灰蒙蒙的天空涂抹上一丝惨淡的亮色。最后一批需要转移的师生、行政职工、勤务人员以及负责护卫的部队战士正在这里进行紧急集结。红旗在料峭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尖锐的哨子声、粗犷的口令声、焦急的呼喊声、杂乱沉重的脚步声、骡马不安的嘶鸣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卡车引擎沉闷的轰鸣声……各种声音混乱地交织、碰撞、叠加,形成一股巨大的、躁动不安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猛烈地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穿着统一灰布军装、各式各样打着补丁的学生装、以及来自天南地北百姓服装的人们,背着五花八门、奇形怪状的行囊,脸上无一例外地混杂着离家的茫然、青春的兴奋、对未知危险的恐惧以及一种被宏大历史潮流裹挟前行的亢奋。工作人员拿着铁皮喇叭,反复呼喊着不同的编队序列、注意事项,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喧嚣中,显得渺小而无力。

王老黑紧紧拉着儿子,艰难地挤过混乱不堪的人群。他从儿子怀里拿过那个用厚布仔细包裹了好几层、仿佛里面是传国玉玺般的长条包裹,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又一次,极其郑重地塞回儿子怀里,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把镰刀,而是他全部的性命和期望。他张开干裂起皮的嘴唇,花白的胡子颤抖着,想再叮嘱些什么,嘴唇哆嗦了半天,喉咙里咯咯作响,最终却只挤出几个干涩的音节:"……护好自己……无论如何……好好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撕扯出来。

王胜利重重地点头,咬紧牙关,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那黝黑苍老、刻满了艰难岁月与无尽风霜却在此刻异常坚定、甚至闪着某种光芒的脸庞,又看了一眼母亲那双早已哭得红肿不堪、充满了无尽担忧却强忍着不再落泪、只是痴痴望着他的眼睛,猛地一咬牙,抱紧怀里那沉甸甸的包裹,毅然决然地转身,用力挤进了那条缓慢移动的队伍长龙之中,瞬间就被吞没了身影。

尖锐刺耳的集合哨再次撕裂浑浊的空气,比之前更加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庞大的队伍开始移动,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沉重的势头,走出广场,穿过宝丰县城古老狭窄的街道,向着东门,向着那片炮火连天,即将决定中国命运的淮海战场方向开拔。

王老黑和小黑娘被人流裹挟着,挤到了路边。小黑娘拼命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在那无数晃动着的、相似的、灰色的背影中徒劳地、疯狂地寻找着儿子那熟悉的身影,眼泪再次决堤,却死死用牙齿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王老黑则像旁边那棵被雷电劈过、烧焦了一半却依然顽强挺立着的老柏树,沉默地矗立着,目光死死地追随着队伍移动的方向,直到那条浩浩荡荡不见首尾的长龙完全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只剩下漫天飞扬的尘土,以及从遥远前方隐约传来的军歌声。

冰冷的寒风无情地卷过广场,吹动着小黑娘花白的鬓发。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软软地靠在了丈夫那坚实同铁砧般的肩膀上。王老黑伸出粗壮得手臂,紧紧滴揽住婆姨不断颤抖的肩膀,目光却依旧执拗地望着队伍消失的方向,仿佛要望穿这灰茫茫的天际。

巷尾那间低矮的铁匠铺里,炉火已熄,只余冷灰;铁砧沉默,再无锤声。清冷的晨光,透过窗户纸,无力地照着一地的狼藉和无尽的思念。

而宝丰县城,一条新由无数鲜活生命和沉重期待汇成的铁流,正裹挟着个人的悲欢离合、家庭的肝肠寸断、时代的沉重嘱托,坚定不移地,向着东方,向着那必将用鲜血与烈火熔铸的胜利,向着那必须用一代人的牺牲去开辟的新生之路,向前,奔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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