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五月末,豫南平原。
燥热已初露峥嵘。正午的太阳悬在灰蒙蒙毫无云翳的天穹上,像一个巨大的火球,将灼热的光线倾泻而下,炙烤着广袤的大地。空气凝滞,没有一丝风。确山城外,原本应该泛着青绿麦浪的田野,此刻被连日来的炮火反复蹂躏,变得支离破碎。焦黑的弹坑如同丑陋的疮疤,深深浅浅地烙印在土地上,翻出暗红色的黏土。远处,确山城墙灰蒙蒙的轮廓在热浪蒸腾下扭曲、晃动,仿佛海市蜃楼。城头那几面青天白日旗蔫蔫地垂着,纹丝不动,毫无生气。
城外东北方向约三里处,一片刚被炮火削平了树冠的杨树林里,隐藏着中原野战军第一纵队的指挥部。临时挖掘的掩蔽部顶棚覆盖着湿泥和新砍下的杨树枝叶用以隔热,但里面依旧闷热如蒸笼,空气污浊。汗珠顺着司令员杨勇宽阔的额头、鬓角不断滚落,汇聚到下巴,滴落在他的灰布军装领口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他站在瞭望孔前,举起一架缴获的美制望远镜,沉重的镜身很快也被手心的汗水打湿,镜片蒙上了一层汗雾。他用力眨眨眼,透过瞭望孔狭窄的视野和镜片的模糊,观察着确山城方向。视线里,城东门一带,几处城墙垛口被炮弹炸开了明显的缺口,青灰色的砖石狼藉地散落下来。城墙下,硝烟尚未完全散尽,呈灰白色或淡黄色,影影绰绰可见我军战士穿着灰布军装的身影,依托着浅浅的掩体,正与城头守敌进行着零星断续的对射。子弹打在城墙上或掩体前,激起细小的烟尘。
“司令员,”参谋长快步走到杨勇身边,压低声音报告,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进脖子,军装后背也湿了一大片,“二团报告,东门佯攻部队已按计划后撤至第二道堑壕,伤亡不大,牺牲三人,负伤七人。三团在西门方向又进行了一次小规模火力袭扰,打了三轮迫击炮,放了一阵排枪,城头守敌反应慌乱,机枪盲目扫射了一阵。”
杨勇放下沉重的望远镜,镜绳勒在脖子上。他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粘腻的汗水,眉头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炮火呢?动静还不够大!不够响!要让南阳的张轸和驻马店的王凌云都听得真真切切,坐立不安!”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告诉炮兵营,把家底子再抖搂抖搂!甭管是缴获鬼子的九四式山炮,还是美国佬支援的M1式75毫米榴弹炮,都给老子集中起来!轰击城东南角那段看起来最厚实、最坚固的城墙!给我狠狠地轰!炮弹不要省着!动静越大越好!要让敌人以为,老子杨勇是真豁出去了,要砸开确山这个乌龟壳!” 他手指重重地敲在掩蔽部潮湿的泥壁上。
“是!明白!集中炮火,猛轰东南角,制造强攻假象!”参谋长迅速复述命令要点,转身快步走向通讯处,向蹲守在野战电话机和电台旁的通讯参谋传达指令。
很快,大地再次剧烈震颤起来。集结在一纵阵地后方几处隐蔽洼地的炮兵阵地,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不同口径的火炮发出各异的轰鸣:山炮尖锐急促,榴弹炮沉闷厚重。“咻——咻——轰!”炮弹拖着尖锐刺耳的哨音或沉闷的呼啸,划破凝滞灼热的空气,像冰雹一样狠狠砸向确山城东南角。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橘红色的火球伴随着浓黑的烟柱冲天而起,裹挟着大量的砖石碎屑和尘土,又在灼热的气流中缓缓弥散、沉降,将那片城墙彻底笼罩在一片混沌的烟尘火海之中。巨大的爆炸声浪如同实质的重锤,反复捶打着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地面传来持续的震动感。这隆隆的炮声,也通过坚实的大地,隐隐传向更远的南方和西方。
与此同时,在确山以南十几里外,一条早已干涸、河床裸露的宽阔河沟里,中原野战军第二纵队、第三纵队的主力部队,正如同蛰伏的猛虎,隐蔽待机。成千上万的战士挤在河沟两侧陡峭的土壁下,尽可能地蜷缩身体,紧贴着阴凉的泥土,躲避着从头顶直射下来的毒辣日头。汗水早已湿透了他们单薄的灰布军装,紧紧贴在皮肤上,黏腻不堪,在脊背和前胸勾勒出深色的汗渍地图。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汗酸味、飞扬的尘土味、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味,还有人体长时间密闭空间产生的体味。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偶尔铁制水壶或枪械零件碰撞发出的轻微金属磕碰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确山方向持续不断的沉闷炮声。每个战士心里都像明镜一样清楚:这震天动地的炮声是给南阳和驻马店的敌人听的,是给“南阳绥靖区主任”王凌云和整编第十师师长张轸听的诱饵。他们必须像钉子一样钉在这闷热的河沟里,忍耐着酷暑的煎熬和等待的焦躁,积蓄力量,等待着真正的猎物被这隆隆炮声驱赶着,一头钻进刘邓首长为他们精心布置好的死亡口袋。
二纵司令员陈再道蹲在河沟底部相对阴凉的一处凹壁旁,背靠着滚烫的土壁。他手里拿着一根枯草杆,无意识地在脚下松软的浮土上划拉着毫无意义的线条。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盯着河沟入口处通讯兵和几架野战电话机的位置,仿佛要将那部沉默的电话机看穿。时间在闷热和焦灼中仿佛凝固了,每一分钟都显得格外漫长。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反复推演着战役预案:南阳的张轸,那个老奸巨猾的“绥靖主任”,面对确山的“告急”,会不会动?他手下的主力整编第五十八师会出动多少?驻马店的王凌云,那个黄埔悍将,会不会倾巢来援?如果王凌云全力扑向确山解围,负责在羊册镇扎口袋、打阻击的华野三纵八师,能不能顶住敌人绝对优势兵力和火力的疯狂冲击?口袋扎得够不够紧?会不会有漏洞?每一个环节都关乎战役成败,每一个细节都重若千钧。
“老陈,”三纵司令员陈锡联猫着腰,踩着松软的沙土凑过来,他同样满头大汗,军装领口敞开,露出里面同样湿透的衬衣,声音因干渴和烟气而沙哑,“这鬼天气,真他娘的烤人,喘气都费劲。你说,张轸那老狐狸,会上钩吗?他可是出了名的滑头。”
陈再道丢掉草杆,搓了搓手上沾的泥土,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眼神沉稳,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炮声这么响,动静这么大,他王凌云在驻马店离得近,肯定坐不住,他不动,上头饶不了他。王凌云一动,张轸在南阳能见死不救?就算做做样子,‘党国’的官儿,这点表面文章还得做。只要他们一动,从乌龟壳里钻出来,”他右手猛地一握拳,指节发出轻微的响声,“就别想再缩回去!进了口袋,就由不得他们了!”他语气斩钉截铁,但紧握的拳头和额角跳动的青筋,还是暴露了内心同样紧绷的神经和巨大的压力。
羊册镇,这个位于泌阳东北方向、扼守着确山通往南阳必经之路的豫南小镇,此刻正承受着地狱般的煎熬,成为整个宛东战役中最惨烈的血肉磨盘。
整编第十师师长王凌云,这个黄埔三期出身、以剽悍勇猛著称的国民党军将领,在接到确山“告急”的电报和来自南阳绥署措辞严厉、不容置疑的催促命令后,果然如刘伯承司令员所精准预判的那样,亲率其麾下主力——整编第十旅、整编第八十五旅,以及配属的炮兵团、战车连,气势汹汹地沿着泌(阳)确(山)公路,向羊册镇猛扑过来,企图一举打通这条援救确山的生命线。
小小的羊册镇,瞬间成了风暴的核心。镇子外围由华东野战军第三纵队第八师构筑的环形防御阵地,如同被投入沸腾钢水的铁砧,承受着敌人一波又一波歇斯底里、不计代价的锤击。
战斗在5月28日傍晚时分骤然打响,几乎没有任何试探,一上来就进入了惨烈的白热化。敌人倚仗着绝对优势的兵力和火力,尤其是那几辆喷吐着火舌、轰鸣作响的钢铁怪兽,像发狂的野牛,在密集炮火的掩护下,一次次向八师阵地发起整营、整团的集团冲锋。
镇东头,扼守公路咽喉的磨盘岭高地,是双方争夺的焦点,也是战斗最残酷的绞肉机。整个山头早已被双方倾泻的炮火反复耕耘了无数遍,新鲜的焦黑色浮土覆盖着旧日的焦黑,松软的土层下是滚烫的弹片和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空气中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呛人的硝烟味、浓重的血腥味、皮肉烧焦的恶臭,以及被炸翻的泥土散发出的土腥气。
华野三纵八师二十三团一营营长赵大刚,趴在磨盘岭主阵地最前沿的一道被炸塌了半边的堑壕里。他的耳朵早已被连续不断的猛烈爆炸震得嗡嗡作响,长时间处于半失聪状态,几乎听不清近在咫尺的喊声,只能靠手势和口型判断命令。他透过弥漫的、辛辣刺眼的黄褐色烟尘,死死盯着山下公路上再次蠕动上来的敌人攻击波。敌人的钢盔在夕阳残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密密麻麻,像一片移动的金属潮水。几辆M3坦克引擎轰鸣,喷吐着浓重的黑烟,沉重的履带卷起漫天尘土,履带板碾压着路面碎石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掩护着后面如同蚁群般密密麻麻的步兵,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碾压过来。坦克炮塔上的37毫米炮和车体前端的机枪,不断喷吐着火舌,压制着山上的火力点。
“重机枪!重机枪班!”赵大刚的嗓子早已喊劈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和铁锈味,“给老子瞄准后面那些步兵!打第二梯队!压制住!别让他们跟上来!火箭筒小组!火箭筒小组在哪?准备!沉住气!等那铁王八靠近了,瞄准侧面薄弱处再干它!”他一边吼,一边用手势用力指向山下坦克的方向。
话音刚落,敌人的掩护炮火再次如同冰雹般覆盖过来。“呜——呜——呜——”尖锐凄厉的呼啸声撕裂空气,由远及近,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阵地。“卧倒——!”嘶吼声被淹没在紧接着爆发的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中。“轰隆!轰隆!轰隆!”赵大刚只觉得身下的大地像筛糠一样剧烈抖动、拱起,灼热的气浪夹杂着锋利的碎石、滚烫的泥土和呛人的硝烟,劈头盖脸砸来,几乎将他活埋。他本能地将头深深埋进臂弯,蜷缩起身体。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在很近的地方响起,随即戛然而止。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猛地溅到了他的脖子和半边脸上。
炮击的间隙短暂而致命。赵大刚猛地抬起头,剧烈地咳嗽着,吐掉嘴里的泥土和硝烟末子,晃了晃如同灌了铅、嗡嗡作响的脑袋,努力恢复视力和听力。他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手上沾满了粘腻的血污和泥灰。他侧头一看,心猛地沉到了谷底。他旁边那个才十七岁、总爱憨笑、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通讯员王栓子,上半身几乎被一颗大口径炮弹直接命中,只剩下腰部以下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的一只手,还死死攥着那面被弹片撕开几个大口子、边缘焦黑的营指挥所小红旗,旗杆已经折断。滚烫的鲜血混着泥土和内脏碎片,在他身下洇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迅速被干燥焦渴、吸水性极强的土地贪婪地吸吮进去,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的紫黑色泥浆。
“栓子——!”赵大刚目眦欲裂,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狠狠一拳砸在身下滚烫的焦土上,手背皮开肉绽。他猛地抓起王栓子身边那支沾满血迹和泥土的司登式冲锋枪,拉栓上膛,嘶哑的吼声如同受伤的野兽:“狗日的!给老子打!往死里打——!”
阵地上残存的火力点再次喷吐出愤怒的火舌。马克沁重机枪沉闷持续的“咚咚咚”声,布伦式轻机枪清脆急促的“哒哒哒”声,步枪的爆豆声,手榴弹沉闷的“轰隆”爆炸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死亡的金属风暴。冲在前面的敌人步兵像被无形的镰刀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但后面的敌人似乎麻木了,在督战队黑洞洞的枪口威逼下,依旧疯狂地踩着同伴的尸体向上涌。一辆坦克已经冲到了离堑壕不足五十米的地方,炮塔快速转动,黑洞洞的37毫米炮口和并列的7.62毫米机枪喷射出致命的火流,将一段暴露的堑壕打得土石飞溅,烟尘弥漫。堑壕里几名战士的身影瞬间被吞噬,只留下一片狼藉和刺鼻的血腥味。
“火箭筒!李二狗!你他娘的死哪去了!再不打它要碾上来了!”赵大刚对着侧后方一个被炸塌了半边的掩体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掩体废墟里,火箭筒手李二狗猛地推开压在身上的半截木梁,挣扎着探出半个身子。他满脸都是凝固的血污和烟灰,只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还亮得吓人,像燃烧的炭火。他肩上沉重的美制“巴祖卡”火箭筒筒身沾满了泥土。他迅速单膝跪地,将沉重的筒身架在残存的掩体边缘,眯起一只眼,透过简易的瞄准具,死死盯住那辆嚣张逼近的坦克薄弱的侧后装甲。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因剧烈心跳而颤抖的手臂,屏住呼吸,手指狠狠扣下扳机!
“嗤——!”一道炽白刺眼的尾焰猛地从筒尾喷出,灼热的气流卷起地面的尘土。“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箭弹拖着白烟,精准地撞在那辆M3坦克的侧后发动机舱位置!剧烈的爆炸中,坦克猛地一震,侧面装甲被撕开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豁口,浓烟和橘红色的火焰瞬间从破口处喷涌而出!紧接着,坦克内部储存的弹药被高温引燃殉爆,发出沉闷而连续的“轰!轰!”炸响,炮塔都被掀开一个口子。钢铁怪兽在烈焰和浓烟中剧烈抽搐了几下,变成了一堆燃烧的、噼啪作响的废铁,彻底瘫痪在山坡上。
“打得好!干死它狗日的!”阵地上响起一片带着血丝的、嘶哑的欢呼,但这欢呼声很快就被更加猛烈的枪炮声淹没。
然而,敌人的进攻狂潮并未因此停止。更多的步兵在更猛烈的炮火和残余坦克的疯狂掩护下,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接一波地涌了上来。双方在狭窄的磨盘岭阵地上展开了惨烈到极致的拉锯战。堑壕反复易手,每一寸土地都被鲜血反复浸透、染红、再被炮火烤干成深褐色。尸体层层叠叠,有穿着土黄色军装的敌人,也有穿着熟悉的灰布军装、朝夕相处的战友。许多战士的刺刀已经捅弯、卷刃,枪托在肉搏中砸裂,最后只能赤手空拳,抱着敌人滚下山坡同归于尽。赵大刚的左臂被一块高速飞溅的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皮肉外翻,鲜血汩汩涌出。他简单地用撕下的绑腿布条死死缠住伤口,鲜血依旧不断渗出,将布条染成深红。剧烈的疼痛如同电流般一阵阵袭来,但他感觉神经似乎已经麻木,只有一种纯粹的、机械般的杀意和守卫阵地的执念支撑着他。他的军装早已被汗水、血水、泥浆混合染成了无法辨认的黑褐色,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每一次扣动扳机,枪托撞击肩膀带来的震动都让他左臂的伤口传来钻心的剧痛。
夜幕终于降临,但地狱的熔炉并未冷却。照明弹此起彼伏地被射上天空,拖着长长的白色烟迹,将惨白、毫无温度的光芒投射在尸横遍野、如同月球表面般坑洼的山头上,照亮了一张张因极度疲惫、硝烟熏染、仇恨和求生本能而扭曲变形的面孔。敌人也打疯了,不顾巨大的伤亡,组织起更大规模、更加凶悍的夜袭。凄厉的冲锋号(国民党军也使用号音)、歇斯底里的喊杀声、手榴弹密集的爆炸声、伤兵垂死的惨叫声、刺刀碰撞的铿锵声,在漆黑的暗夜里疯狂地回荡、交织,奏响了一曲残酷至极的地狱交响曲。赵大刚和他的营,像一颗颗淬火的钢钉,死死钉在摇摇欲坠的磨盘岭上,用血肉之躯和钢铁意志,一寸寸地消耗着敌人进攻的锐气和有生力量。阵地前,敌人的尸体堆积如山,几乎填平了部分壕沟。羊册镇外围的土地,在炮火、履带和无数双脚的反复践踏下,在鲜血的反复浇灌下,真正变成了一片粘稠、滑腻、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血泥”之地。
就在羊册镇方向打得天昏地暗、血肉横飞,王凌云的主力被华野三纵八师用巨大牺牲死死钉住之际,在宛东战场更广阔的幕布上,刘伯承司令员精心编织、部署多时的巨大口袋阵,正如同最精密的战争机器,悄然而迅速地运转、收紧。
中野二纵、三纵的主力部队,以及秘密从其他方向调遣过来的华东野战军部分精锐部队,在确山方向隆隆炮声的完美掩护下,如同夜色中无声流动的潮水,从各自隐蔽的村庄、树林、河沟等集结地域迅速向预定位置机动。他们的目标清晰而致命:将王凌云倾巢而出的整编第十师主力牢牢吸引在羊册镇的同时,更要将被南阳的张轸派出来“策应”的整编第五十八师,牢牢锁死在以赊旗店、唐河、源潭镇为核心的三角地带——这片被刘伯承选定的“宛东口袋”。
整编第五十八师,作为张轸派出的“策应”部队,其师长鲁道源内心充满了疑虑、不安和强烈的抵触情绪。他并非张轸的黄埔系嫡系,属于滇军背景的杂牌,对这次救援行动本就兴趣缺缺,深知这是被当枪使,只是迫于上峰严令和保存实力的现实压力,不得不动。当他的部队在5月30日清晨,小心翼翼地抵达唐河以东、靠近赊旗店的区域时,那种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派出去的侦察分队如同泥牛入海,几批人出去,竟无一人返回报告。四周的村庄异常安静,静得诡异,连寻常的鸡鸣狗吠都听不到,仿佛所有的生灵都已逃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暗处、在麦浪深处死死盯着他们。道路两旁的麦田,麦穗已经泛黄,在微凉的晨风中起伏摇曳,那看似平静的金黄色麦浪深处,在鲁道源眼中,似乎潜藏着无尽的杀机。
鲁道源骑在一匹高大的栗色战马上,眉头紧锁成一个疙瘩,脸色阴沉。他不停地用手中的马鞭无意识地敲打着自己沾满尘土的黑色马靴,发出“哒、哒”的轻响。这声音在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他再次举起挂在胸前的德制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远处赊旗店方向低矮的房屋轮廓。望远镜的视野里,镇子静悄悄的,镇口那座石桥上空无一人,镇子边缘的土坯墙上连个瞭望哨的影子都没有。这反常的、令人心悸的死寂,让他后背一阵阵发凉,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师座,情况……情况不对啊。”参谋长策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太安静了,安静得瘆人。侦察兵派出去三拨了,一个都没回来,电台也呼叫不通。我看……我们还是先停下来,就地构筑简易工事,等一等王凌云师长那边的确切消息?或者……向张长官(张轸)再请示一下?”参谋长的建议充满了谨慎。
“等?请示?”鲁道源烦躁地打断他,声音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尖利,“张长官的命令是‘迅速向确山靠拢,积极策应王师作战’!白纸黑字!停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贻误战机,你我都吃罪不起!”他嘴上强硬,但握着缰绳的手心却全是滑腻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他何尝不知道眼前的危险?但上峰严令如山,他一个杂牌出身的师长,在这个节骨眼上稍有迟疑、畏缩不前,立刻就会被扣上“畏敌避战”、“贻误戎机”的帽子,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极度犹豫之际,南面羊册镇方向传来的隆隆炮声似乎更加密集、更加猛烈了。这持续不断的炮声像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紧绷的神经。南阳绥署催促的电报似乎又在耳边响起。“命令前卫团,向赊旗店搜索前进!注意警戒两翼麦田!后续部队保持战斗队形,梯次跟进!”鲁道源最终还是咬着牙下达了命令,声音干涩而无力。他心存一丝侥幸:或许共军主力真的被王凌云死死吸引在羊册镇了?或许赊旗店真的是一座兵力空虚的空城?只要快速通过这个三角地带,与王师靠拢,就安全了……
整编第五十八师这支疲惫、警惕又带着深深不安的队伍,像一条迟疑而笨拙的长蛇,缓缓蠕动,带着巨大的不祥预感,一头扎进了赊旗店外围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麦田区域。他们并不知道,就在那片金黄色的麦浪之下,在废弃房屋的断壁残垣之后,在田间坟包的阴影之中,无数黑洞洞的枪口,早已如同毒蛇的獠牙,无声地瞄准了他们。中原野战军第三纵队第七旅的数千名战士,已经在此潜伏了整整一夜。身上的露水早已被体温烘干,只剩下冰冷的杀意和对胜利的渴望。旅长吴忠趴在一处视野极好的高坡坟包后面,举着望远镜,看着敌人先头部队小心翼翼地进入射程,嘴角勾起一丝冷冽而自信的弧度,对着身边的参谋长低声道:“鱼,进网了。准备收口。”
几乎在同一时刻,在宛东战场西北方向,靠近南召县一个叫龙王庙的偏僻小村庄里,中原野战军前线指挥部笼罩在一种高度紧张而有序运转的气氛中。指挥部设在一座相对坚固的祠堂里,窗户被厚厚的土布帘子遮住,只留一丝缝隙透气。几部美式BC-1000电台的指示灯在昏暗中闪烁着红绿色的光芒,滴滴答答的发报键敲击声、收报机的蜂鸣声、以及此起彼伏的野战电话铃声,构成了指挥部的背景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劣质烟草燃烧的辛辣烟雾、人体长时间密闭散发的汗味、机油味以及纸张油墨的味道。墙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覆盖整个宛东地区的军用地图,上面代表敌我态势的红蓝箭头犬牙交错,密密麻麻标注着部队番号、位置和预设的包围圈。参谋人员手持红蓝铅笔,根据电台和电话不断传来的最新战报,紧张而精准地在图上标注着动态,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后背。
邓小平政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但熨烫得异常平整的灰布军装,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精瘦而结实、青筋微显的小臂。他背对着地图,站在一张铺满了地图、电报稿和文件的长条桌前,微微低着头,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叩击着,发出轻微的“笃、笃”声,这是他思考时惯有的动作。他的脸色因连日熬夜指挥、睡眠严重不足显得有些苍白,眼窝深陷,颧骨显得更为突出,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仿佛能穿透地图上的线条和符号,洞悉整个宛东战场瞬息万变的脉搏。刘伯承司令员则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戴着那副标志性的深度黑框眼镜,就着一盏玻璃罩子熏得发黑的马灯发出的昏黄微光,仔细审阅一份刚由机要参谋送来的、关于羊册镇阻击战的详细伤亡和敌情通报。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报告纸的边角。
“报告!”一个年轻的参谋手里拿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文纸,快步走到邓小平面前,立正站好,声音因为激动和刻意压制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三纵吴忠旅长急电!敌整编第五十八师主力,其先头部队第一八三旅第五四八团、师直属队及第一八三旅主力、新编第十旅,已全部进入赊旗店、唐河、源潭镇三角区域!其先头团正派出小股部队,试图向赊旗店镇内进行试探性搜索!我七旅各部已严密监视,完成攻击部署,随时可发起致命攻击!另,华野三纵八师急报,羊册镇方向,王凌云部攻势虽依旧猛烈,但在我顽强阻击下,敌伤亡极其惨重,攻势已显疲态,其前锋部队锐气已挫,被牢牢钉死在磨盘岭一线!”
邓小平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那叩击桌面的手指瞬间收拢,紧紧握成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没有丝毫犹豫,几步就跨到墙上的巨幅地图前,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精准地刺向代表赊旗店的那个蓝色圆圈,然后沿着地图上代表整编第五十八师进军路线的粗大蓝色箭头快速扫过,最终牢牢锁定在标志着口袋阵预设最后合围点的几个鲜红圆圈上——鲁台镇、马刘营区域。
“好!时机到了!”邓小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决断力,瞬间压过了指挥部里所有的嘈杂声响。他猛地转身,对着守在电台和电话机旁、早已蓄势待发的参谋们,斩钉截铁地下达了那道酝酿已久、决定整个宛东战役成败的关键命令:
“电令各纵队:鲁道源部已全部入袋!立即行动,按预定方案,给我把口袋彻底扎紧!不惜一切代价,分割包围,全歼整编第五十八师!务必做到干净彻底,一个也不许放跑!”
“是!扎紧口袋!全歼五十八师!保证完成任务!”参谋们齐声应道,声音因巨大的责任感和即将到来的胜利而微微发颤,充满了力量。命令通过加密电波和架设严密的电话线路,如同无形的闪电和奔涌的指令洪流,瞬间传达到了宛东平原各个正在蓄势待发、磨刀霍霍的攻击部队指挥所。
6月2日,凌晨。赊旗店东南约三十里,鲁台镇及其周边几个毗邻的小村落。
经过中野主力部队两天两夜残酷无情的挤压、分割、追击,整编第五十八师残部近万人,如同被经验丰富的猎人驱赶、围猎的疲惫困兽,最终被强行压缩、驱赶至鲁台镇及其周边马刘营等几个狭小的村庄里。他们丢弃了大部分沉重的山炮、迫击炮、辎重车辆和弹药,建制被打得七零八落,指挥系统濒临崩溃,士气低落到了冰点,绝望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残兵败将中疯狂蔓延。鲁道源本人也如同惊弓之鸟,龟缩在鲁台镇内唯一一座稍显坚固的青砖祠堂里,临时充作指挥部。他对着地图徒劳地嘶吼着命令,声音沙哑而绝望,试图组织起有效的环形防御,但命令传下去如同石沉大海,回应他的只有外面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的枪炮声和部下的惶恐眼神。
此时,中野第一、第二、第三、第六纵队主力,以及华野部分支援部队,已从四面八方如同铁桶一般将鲁台镇地区围得水泄不通。一门门从敌人手中缴获或我军自有的82毫米迫击炮、日式四一式75毫米山炮、美式M1式75毫米榴弹炮被炮兵们喊着号子推上了前沿阵地,黑洞洞的炮口在黎明前的微光中调整着角度,直指镇内敌人可能集结的区域。无数战士趴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或依托着临时挖掘的简易工事,刺刀在朦胧的天色下闪着寒光,枪栓拉开,子弹上膛,手榴弹拧开了后盖,导火索拉环套在手指上,只等待着那最后攻击的信号。肃杀、压抑的气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豫南平原特有的、浓重粘稠的晨雾,仿佛得到了某种战争的召唤,毫无征兆地升腾起来了。这雾来得又浓又急,如同倒泻的牛乳。先是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白色水汽,如同飘荡的轻纱,从低洼的河沟、水塘、沼泽地里弥漫开来,带着河泥和水草的腥气。很快,这些水汽就汇聚、凝结,变得浓重粘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田野、道路、沟渠、房屋和树木。短短十几分钟内,整个鲁台镇及其周边区域就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之中。能见度骤降至不足十米,几米开外,只能看到模糊晃动的灰色人影轮廓。空气变得湿冷刺骨,吸进肺里带着一股泥土和腐烂植物的浓重腥气。激烈的枪炮声因这突如其来的浓雾而暂时停歇了,整个战场陷入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雾霭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不知目标的枪响,或者是伤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更增添了几分神秘、未知和深入骨髓的压抑感。
中野三纵七旅十九团一营营长郭铁柱,趴在一道刚刚利用夜间挖掘好的简易冲锋出发壕里。冰凉的雾气如同湿冷的棉絮,紧贴着他的皮肤,迅速浸湿了他单薄的军装,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抹了一把脸上不断凝结的水汽,努力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前面几米处几个战士模糊的、微微晃动的背影轮廓。脚下的泥土因饱吸雾气而变得湿滑泥泞。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口腔里满是泥土的腥涩味,但心里却像烧着一团炽热的火。这雾,来得太是时候了!简直是天赐良机!
“营长,这雾……”趴在他旁边的三连长王大虎,声音里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和颤抖,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形成一团白雾,“简直是老天爷给咱们送的大礼啊!对面那帮龟孙子,现在跟瞎子没两样!”
郭铁柱重重地点点头,压低声音,语气却异常坚定,充满了攻击的欲望:“对!天助我也!天时地利都在咱们这边!告诉各连,最后一次检查武器!刺刀都给我上枪卡牢!手榴弹盖子拧开!准备突击信号!”他顿了顿,目光仿佛要穿透浓雾,看向鲁台镇的方向,“这雾,就是我们最好的冲锋号!等总攻命令一下,都给我像锥子一样往里猛扎!动作要快!要狠!要突然!趁敌人还没从雾里反应过来,打他个措手不及,晕头转向!记住,猛打猛冲,分割包围,不给敌人组织抵抗的机会!”
时间在寒冷、潮湿和高度紧张中一分一秒地过去。浓雾没有丝毫消散的迹象,反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似乎变得更加厚重、更加粘稠了,像一床巨大的、湿冷的棉被覆盖着整个战场。战士们紧握着冰冷的武器,身体因寒冷和大战前的紧张而微微颤抖,牙齿有时会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但他们的眼神,却透过浓得化不开的白雾,死死盯着鲁台镇的方向,燃烧着为牺牲战友复仇的烈焰和夺取最终胜利的坚定光芒。
突然!
“咻——咻——咻——!”
三发拖着长长、明亮橘红色尾焰的信号弹,如同从地狱升起的燃烧彗星,带着尖锐刺耳的、撕裂布帛般的啸音,猛地撕裂了浓重粘稠的白雾幕布,冲天而起!那鲜艳夺目、如同血染般的红光,在灰白色的黎明前天空和乳白色雾气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耀眼、无比震撼!瞬间刺破了战场上令人窒息的死寂,点燃了总攻的烈焰!
“滴滴哒哒滴滴滴——!滴滴哒哒滴滴滴——!”嘹亮、急促、穿透力极强的冲锋号声紧接着响彻云霄!号音穿透浓雾,带着一种激昂的、催人奋进的力量,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包围圈!
“同志们!冲啊!打进鲁台镇!活捉鲁道源!”郭铁柱如同被弹簧弹起,第一个从湿滑的战壕里跃出,嘶哑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在浓雾中炸响!他手中的驳壳枪向前一挥!
“冲啊——!杀——!”无数个声音从浓雾中的各个角落同时爆发出来,汇成一股排山倒海、惊天动地的怒吼!浓雾之中,成千上万的身影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四面八方的阵地里一跃而出!他们挺着雪亮刺刀的三八式、中正式步枪,端着喷吐火舌的司登式、汤姆逊冲锋枪,高举手榴弹,向着被浓雾彻底笼罩的鲁台镇猛扑过去!脚步声、呐喊声汇成一片沉闷而汹涌的轰鸣!
大地在脚下剧烈震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激昂的冲锋号声、爆豆般的枪声、手榴弹密集爆炸的轰隆声,骤然间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烈爆发,将死寂的雾海彻底搅碎、撕裂!浓雾极大地限制了视野,也严重干扰了敌人本就混乱不堪、濒临崩溃的火力组织和射击精度。突击队员们凭借战前反复确认的记忆、对地形的熟悉以及严格的战斗小组协同,如同无数把锋利无比、淬火精钢打造的尖刀,迅猛而精准地插向镇内各个关键节点——路口、祠堂(敌指挥部)、仓库、制高点。镇子外围那些仓促构筑、缺乏纵深的简易工事几乎一触即溃。许多还在睡梦中、或者被浓雾搞得茫然无措、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敌人,还没看清从浓雾中冲出来的、如同神兵天降般的人影,就被冰冷的刺刀捅穿胸膛,或被近距离射来的子弹撂倒,或被飞来的手榴弹炸得血肉横飞。
郭铁柱带着他的一营,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刺进了鲁台镇的北门。浓雾中,人影幢幢,枪口焰闪烁不定,敌我难辨。他只能依靠枪声的密集程度、吼叫声的语言内容以及大致的方向来判断。一个敌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怪叫着从浓雾中迎面冲来,面目狰狞。郭铁柱反应极快,侧身敏捷闪过突刺,同时右手驳壳枪几乎抵近对方胸口,“砰!”的一声闷响,那敌兵像被重锤击中,胸口绽开血花,仰面倒下。他毫不停留,一脚踹开旁边一间土屋的木门,带着两个战士冲了进去,里面几个惊慌失措的敌人还没来得及举枪就被撂倒。他继续向镇中心祠堂方向猛冲。子弹“嗖嗖”地从身边掠过,打在土墙上溅起烟尘和碎屑。身边不断有战士中弹倒下,发出闷哼或惨叫,但更多的人怒吼着,踩着战友和敌人的尸体,义无反顾地向前冲。刺刀碰撞的铿锵声、垂死挣扎的惨叫声、绝望的咒骂声、激昂的冲锋呐喊声,在浓雾弥漫的狭窄街道和院落中交织成一曲残酷而激昂、令人血脉贲张的战争交响。
镇中心祠堂,鲁道源的临时指挥部。枪声和爆炸声已近在咫尺,子弹打在祠堂厚重的砖墙上发出“噗噗”的闷响,瓦片被震得簌簌落下。祠堂内一片狼藉,地图被撕扯,文件散落一地,电台冒着黑烟。鲁道源面如死灰,头上的将军大檐帽歪斜着,笔挺的呢料军装扣子也被扯开了几颗,领口被汗水浸透。他徒劳地对着早已断线、只有忙音的电话机嘶吼:“喂!喂!给我接一八三旅!接炮兵团!顶住!给我顶住……”,声音嘶哑绝望。他猛地摔掉话筒,话筒砸在青砖地面上碎裂开来。他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抱头,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祠堂外,警卫连最后的抵抗声迅速被淹没在潮水般涌来的喊杀声中。
“师座!快走!后门!共军已经冲进镇子了!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副官和几个贴身卫兵满脸烟灰,神色仓皇地冲进来,不由分说架起失魂落魄、双腿发软的鲁道源,连拖带拽地向祠堂后门跑去。卫兵手中的汤姆逊冲锋枪紧张地指向门口方向。
他们刚踉踉跄跄冲出后门,窜入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巷子,就被一队从侧面街道冲过来的、由郭铁柱亲自带领的我军突击队尖兵班发现了。“站住!缴枪不杀!”严厉的喝令声伴随着一片拉动枪栓的“咔嚓”声响。
“保护师座!”副官和卫兵绝望地扣动扳机,企图用火力压制,掩护鲁道源逃跑。汤姆逊冲锋枪喷吐出火舌,子弹打在巷子墙壁和杂物上,溅起一串串火星和烟尘。
“打!”郭铁柱一声令下,战士们手中的武器同时开火!驳壳枪、冲锋枪、步枪的子弹如同泼水般倾泻过去。副官和一个卫兵瞬间被打得浑身冒血,如同破麻袋般栽倒在地。鲁道源在混乱中被推搡着摔倒在地,狼狈不堪地滚进了路旁一条散发着恶臭、漂浮着垃圾的污水沟里,污浊的黑水瞬间淹没了他半个身体,恶臭扑鼻。他才侥幸躲过了一梭子从他头顶呼啸而过的子弹。他挣扎着从污水中爬起来,顾不得满身的污泥、秽物和令人作呕的恶臭,在仅剩的两个卫兵拼死火力掩护下,如同丧家之犬,借着浓雾的掩护,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向镇外田野深处亡命逃窜。他那身曾经象征身份和威严的笔挺将军呢制服,早已被泥水、污血浸透,沾满了草屑和秽物,变得比最褴褛的乞丐衣衫还要肮脏不堪。
天色大亮时,浓雾终于开始不甘心地缓缓散去,如同退潮般收缩、变薄。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和残存的薄雾,照亮了鲁台镇和马刘营地区的断壁残垣。街道上、院落里、田野边,到处是丢弃的枪支、散落的钢盔、被踩踏的军装碎片和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尸体。垂头丧气、面如土色的俘虏被成串地押出来,在开阔地上密密麻麻地蹲成一片。一面被硝烟熏黑、被弹片撕裂成布条状的青天白日旗,歪斜地挂在半截烧焦的旗杆上,在带着浓烈血腥味和硝烟味的晨风中,有气无力地飘荡了一下,终于彻底垂落下来,像一块肮脏的破布。
郭铁柱拄着一杆上了刺刀、沾满血污泥浆的三八式步枪,站在镇中心祠堂被炸塌一半的门楼台阶上。他的军装被划开了好几道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棉絮,脸上溅满了泥点和暗褐色的血渍,左臂衣袖也被弹片划破,渗出血迹。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白色的雾气从口中喷出。虽然浑身疲惫欲死,但他的脸上却洋溢着胜利的亢奋和一种如释重负的豪迈。他放眼望去,镇子里外,无数面鲜艳的红旗,正迎着清晨穿透薄雾的金色阳光,在尚未散尽的缕缕硝烟中,骄傲地、高高地飘扬、招展!阳光刺破薄雾,照在猎猎飞舞的红旗上,也照在那些浑身血污泥泞、伤痕累累却挺直了脊梁、眼神明亮的战士们身上,仿佛为他们披上了一层象征着胜利与荣耀的金色铠甲。
远处田野尽头,一队战士押着几个垂头丧气、步履蹒跚的俘虏走过。其中一个俘虏穿着极不合体的、肮脏破烂的士兵棉袄,头上胡乱裹着被血和泥染黑的绷带,脸上沾满污泥,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正是侥幸逃脱却最终在镇外一片芦苇荡里被搜捕出来的整编第五十八师中将师长鲁道源。他踉跄了一下,腿一软差点摔倒,被身后一名年轻的战士粗暴地推了一把,厉声呵斥:“快走!”鲁道源茫然地、迟钝地抬起头,看了一眼鲁台镇方向那高高飘扬的、在阳光下无比鲜艳的红旗,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又迅速深深地低下头去,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蹒跚地走向俘虏群。
太阳,彻底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洒满了豫南大地,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雾气,也照亮了这片刚刚经历过最严酷血与火洗礼的土地。硝烟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但阳光带来了温暖和希望。宛东围猎,以整编第五十八师被全歼、中将师长鲁道源被俘,以及整编第十师主力在羊册镇碰得头破血流伤亡惨重后狼狈撤回驻马店而告终。这沉重而漂亮的一击,如同投入国民党军华中战场这潭本已摇摇欲坠的死水中的巨石,激起了更大、更绝望、预示着最终崩塌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