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萧火杉的头像

萧火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9/03
分享
《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二十一章 铁匠新政

城东喧嚣的骡马市,是宝丰县城最嘈杂、气味最难闻的地方。此刻,牲口市的交易高峰已过,但残留的热闹和气味仍在发酵。几十头骡马拴在简陋的木桩上,无精打采地甩着尾巴驱赶蝇虫,蹄子不时刨着干燥的浮土,扬起呛人的烟尘。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牲口汗味。吆喝声,讨价还价声,鞭子抽打空中的脆响,牲口偶尔不耐烦的嘶鸣,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

紧挨着骡马市的,是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子。巷子入口处,一家卖杂货的铺子门口,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蹲在墙根阴影里,就着咸菜啃着干硬的馍馍,汗珠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巷子深处,那节奏分明的金属敲击声,如同这条巷子沉闷的心跳,远远就能听到。

巷子最深处,王老黑的铁匠铺正在低吼着,在寂静中散发着活力。低矮的土坯房被经年累月的烟火熏得乌黑发亮,墙壁上挂满厚厚的煤灰油污,像披着一层黑色的铠甲。屋顶的瓦片残破不堪,几道刺眼的光柱从破洞斜穿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翻滚的无数闪着金属光泽的细小铁屑,如同星辰在热流中沉浮。阳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则显得格外幽暗。

屋当间,是一个巨大的炉膛。炉膛用厚实的耐火砖砌成,此刻里面的焦炭正烧得旺到极致。暗红色的火苗呼呼地向上猛烈窜动,贪婪地舔舐着炉口几块烧得通体透亮铁料,发出持续不断的“滋滋”声。惊人的热度如同无形的冲击波,一波接一波地从炉膛辐射开来,将整个铺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靠近炉子几步远,就能感到皮肤被烤得发烫。

炉子旁边,是一个巨大的风箱。风箱的木制把手已经磨得油光发亮,深深凹陷下去,那是经年累月无数双手留下的印记。此刻,这把手正由一个半大少年——王老黑的儿子小黑——吃力地推拉着。少年健壮的身躯绷紧着,每一次推送和拉回,都伴随着他憋红了脸的闷哼和沉重的喘息声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每一次拉动,都带起一阵裹挟着滚烫火星和黑色煤灰的热风,扑向炉口,也扑向炉边的人,带来一阵灼痛和窒息感。

王老黑本人,就站在这热浪和火星中心。他只穿一件破烂的无袖汗褂,前襟敞开着,露出如同古铜铸就般的黝黑胸膛。下身是一条被火星烫出无数小洞沾满油污的粗布裤,裤腿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腿。他全身的肌肉在火光下虬结鼓胀,每一块都蕴藏着惊人的力量,那是几十年轮锤锻打练就的筋骨。汗水顺着他脊背上的沟壑,沿着肋骨间凹陷的肌肉线条,汹涌地流淌下来,汇聚到腰间的裤腰带上,将深色的粗布彻底浸透,颜色深得发黑。更多的汗珠则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他额头、鬓角、下巴滚落,直接砸在滚烫的泥土地面上,“滋”地一声轻响,瞬间化作一小缕转瞬即逝的白汽,只留下一个深色的湿点,随即又被高温烤干。

他左手拿着一把巨大的长柄铁钳,那钳口已被高温烤得发蓝,从炉膛里夹出一块烧得白炽的镰刀坯子,那铁块散发出灼人的热力,即使隔着厚厚的铁钳,也炙烤着他的手掌,传来阵阵灼痛。他右手抡着一把油亮沉重的铁锤。每一次砸下,都伴随着全身肌肉的爆发性收缩,脚趾抠紧地面,从脚底发力,力量经小腿、大腿、腰腹,如同拧紧的发条般传递凝聚,最终爆发在手臂和手腕。

“铛——!”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狭小的空间里猛然炸开。伴随着巨响的,是无数金红色的火星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群,狂乱地四散飞溅,有的带着灼热的气息,“噗噗”地溅落在他粗壮结实、布满汗水和旧烫痕的小臂上,瞬间烫起细小的红点,冒出微弱的白烟;有的则落在他裸露的胸膛和小腿上,留下点点焦黑;还有一些飞溅到旁边的焦炭堆或墙壁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王老黑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些灼痛与他无关。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铁砧上那块在锤击下迅速变形、延展、火星四射的白热铁块,眼神如同鹰隼般锐利,捕捉着铁料延展的每一丝细微变化。汗水流进他的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他猛地甩一下头,将汗水甩掉,在空中划出一道晶亮的弧线,随即又是势大力沉角度精准的一锤。

“铛——!”节奏分明、充满原始力量的敲击声,就是这铁匠铺的脉搏,顽强地搏动在酷热的八月正午,穿透巷子里弥漫的牲口气味和嘈杂声,宣告着一个手艺人赖以生存的技艺和尊严。

铺子门口,支着一块边缘开裂沾满厚厚煤灰和铁锈的破木板。木板上,用烧焦的木炭条,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粗黑的大字:“现钱交易,银元铜板优先,纸钞折半。”墨迹淋漓,笔画粗犷而用力,深深刻入木头纹理,透着一股子不容商量的固执和一种历经欺骗后根深蒂固的的戒备。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无声的壁垒,隔绝着外界那些“不实在”的东西。

巷子那头骡马市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幕布,模糊地传进来。铺子里,除了炉子、风箱、铁砧这三样核心,角落里还堆满了各种家当:一筐筐乌黑的焦炭,散发着刺鼻的硫磺味;一堆堆生锈的废铁料,形状各异,像沉默的等待重生的尸骸;几块粗糙的木料,是做木柄用的;一个盛满浑浊冷水边缘结着厚厚水垢的大木桶,用于淬火,水面漂浮着一层油花和铁屑;墙壁上挂着几排粗大的木橛子,上面杂乱地挂着几把半成品的锄头、镰刀、几副刚打好的马蹄铁,还有几根待修的犁铧尖。地上散落着煤渣、铁屑、冷却的铁渣滓,踩上去沙沙作响。

王老黑的打铁过程,是一套刻入骨髓的流程:看火候——铁料在炉膛里烧到什么颜色代表什么温度,需要怎样的锻打;夹料——铁钳夹持的位置和力度,既要稳又要防止烫伤;锻打——落锤的力度、角度、频率,根据铁料变形需要随时调整;淬火——掌握入水的时机和角度,决定钢铁最终的硬度和韧性;回火——控制温度去除内应力。每一道工序,都凝聚着他几十年的经验和汗水。

一个穿着打着深色补丁的灰布军装的年轻小战士,牵着一匹汗津津、皮毛湿漉漉打着绺的棕色骡子,费力地穿过巷口弥漫的牲口气味和飞扬的尘土,停在铁匠铺门口蒸腾的热浪里。骡子显得有些疲惫,耷拉着脑袋,鼻孔喷着粗气。骡背上驮着两个磨损严重、皮革干裂翻卷、断了镫扣、鞍骨明显扭曲变形的旧马鞍,看上去饱经风霜。小战士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脸庞稚嫩却晒得黝黑,嘴唇因为干渴有些起皮。他抬起胳膊,用军装袖子抹了一把脸上不断滚落的汗珠,对着铺子里那震耳欲聋的敲击声,提高嗓门喊道:“王师傅,麻烦您给看看这鞍子,还能修不?急用。”声音里带着焦急和期盼。

王老黑闻声,手上最后一锤落下,发出“铛”的一声带着回音的闷响,然后将通红的镰刀坯子利落地夹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暗红色的轨迹,“滋啦”一声刺耳的锐响,淬入旁边盛满浑浊冷水的大木桶里。顿时,一大团浓烈滚烫的白色水汽如同爆炸般腾起,带着浓重的铁腥味迅速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小半个铺子,也扑向了门口的小战士,带来一阵灼热潮湿的气息。王老黑被水汽包裹着,如同云雾中的神祇。

   他用搭在脖子上的那条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水,这才转过身,瓮声瓮气地应道:“拿来瞅瞅!”声音带着铁匠特有的沙哑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

小战士赶紧从骡背上卸下一个马鞍。那马鞍很沉,皮革多处磨穿,露出里面的衬布和填充物,边缘干裂翻卷,断裂的镫扣处露出锈蚀严重的铁茬,鞍骨扭曲的弧度肉眼可见。王老黑伸出布满厚茧和裂口的粗糙大手,接了过来。那双手像锉刀一样,在断裂的镫扣上用力捏了捏,感受着断口的茬口和锈蚀的程度;又在变形的鞍骨上仔细摸索、按压着,手指顺着扭曲的线条感受着力道的走向和变形的严重性。他的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显出为难和凝重的神色,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

“啧,”他咂了下嘴,声音低沉,“这活儿可费老劲了!”他指着断裂的镫扣,“这玩意儿得整个拆下来,不能用焊的,焊了也不结实,得重新打新的,用料要好钢,还得跟鞍骨卯上,卯死了才行,不然骑马跑起来,脚一滑,人就得栽下去。”       他又用力按了按变形的鞍骨:“这里头弯得厉害,得回炉烧红了,上大锤慢慢整型,一点一点掰回来,力道大了容易裂,力道小了掰不动,弄不好这鞍骨就废了,整个鞍子也就没用了。”

   他接着指着几处磨穿露出填充物的地方,“还有这鞍皮,磨得太狠,补都没法补,得换几块新的好皮子。工钱,”他顿了顿,看着小战士紧张的脸,“加上料钱,”他伸出三根手指,在灼热的空气中晃了晃,“得这个数。”

“三块银元?”小战士倒吸一口凉气,面露难色,下意识地舔了舔更加干裂的嘴唇,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他犹豫着,手伸向斜挎着的打着补丁的粗布挎包,在里面摸索着。最终,他还是掏出了一叠崭新的钞票。那钞票是青绿色的,纸质挺括,票面上印着醒目的“壹仟圆”字样、“中州农民银行”的行名以及复杂的图案花纹。在昏暗的铺子里,那崭新的青色显得格外刺眼。

   “王师傅,您看……给中州钞行不?按咱政府定的牌价,一千块顶一块银元,这三千块正好,崭新的,刚从银行领出来的。”小战士的声音带着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恳求,眼睛紧紧盯着王老黑的反应。

王老黑的目光一触碰到那叠青绿色的纸片,脸上那点因为谈生意而勉强维持的、属于手艺人的客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被冷水浇灭的炭火。取而代之的是警惕和强烈的不耐烦,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他像驱赶一只讨厌的苍蝇似的猛地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动作幅度很大,带起一股热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和毫不掩饰的鄙夷,盖过了炉火的呼呼声:“拿走,快拿走!搁远点!俺说了多少遍了,纸片子不要,擦腚都嫌硬、嫌滑溜,不顶用!”

他语气激烈,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俺这铺子,小本买卖,挣的是血汗钱,流的是实打实的汗珠子,就认响当当的银元,认黄澄澄沉手实在的铜板,实在没有,”他粗壮的手指用力指向巷子另一头隐约传来的粮食交易声,“拿实实在在的小米、麦子、高粱,哪怕苞谷面来抵也中,那东西吃到肚里能顶饿。这花花绿绿的纸票子,”他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嘲讽,用手中还带着余温的铁钳,用力地敲打着门口那块写着“纸钞折半”的破木板,沉闷的声响像是在敲打棺材板,“糊弄鬼呢!前些年法币、关金券、金圆券的亏,还没吃够?俺老王可是刻骨铭心,血泪教训!今天它能买三斤盐,明儿个兴许就只够买盒洋火,后天?擦腚都嫌少!一麻袋钱换不来半碗糊糊的日子,俺是过够了,过怕了!俺老王不信这个邪,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信,要修,拿硬货来,没现钱没粮食?”

他脖子一梗,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小战士手中的钞票和小战士涨红的脸,“那就对不住了,您呐,另请高明,爱找谁找谁去!”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回旋余地,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铁砧上,冰冷生硬,充满了对纸币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和排斥,以及对那段饥饿记忆的深刻恐惧。

小战士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如同烧红的烙铁,握着那叠崭新钞票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微微颤抖着。他嘴唇哆嗦着,想争辩几句,但看到王老黑那油盐不进拧脖子瞪眼的倔强模样,看到他眼神里那种被生活反复欺骗后留下的恐惧和顽固,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嘴里。他知道再多说也是徒劳,甚至可能招来更难听的呵斥和周围看热闹人群的哄笑。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地吸了一口灼热呛人的空气,仿佛要把那份委屈、无奈和任务无法完成任务的焦虑硬生生咽下去。他默默地把沉重的马鞍费力地重新搬回骡背,用粗糙的麻绳草草捆紧,牵起缰绳,垂着头,一言不发地拉着同样显得垂头丧气的骡子,转身默默消失在巷子尽头背影显得格外落寞和沮丧。

王老黑冲着小战士消失的方向,重重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仿佛终于赶走了一只恼人的苍蝇,胸中憋着的那口因为纸币而起的闷气似乎也出了一点。但随即,一种更深层的烦躁涌了上来。他转身走回炉子旁,炉火映照着他阴沉的脸色。他抄起那把沉重的铁锤,对着炉膛里重新烧得通红、等待锻打的一块厚实铁坯,发泄似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下去。

一声巨响猛然炸开,如同平地惊雷,火星如同火山喷发般四散飞溅,形成一片金红色光幕,照亮了他青筋暴起的脸庞,也震得屋顶簌簌落下一片灰尘,“扑簌簌”地掉在炉火旁的地上。巨大的声浪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震得隔壁铺子窗户纸都嗡嗡作响。他心里憋着一股邪火,不仅仅是对那小战士不识趣,更是对新政权推行的这“中州钞”本能地抗拒。祖传三代打铁,他信奉的就是锤头底下出真章,汗水换硬货。一锤一锤砸下去,铁块变镰刀,那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在,能割麦子,能砍柴火。那些印着花样的纸片,薄薄一张,风吹就破,水浸就烂,一把火就能烧成灰,凭啥换他这浸透了汗水、凝聚着力气的铁器?他想起前些年,那如同噩梦般的日子:辛辛苦苦打了一天铁,手上磨出血泡,背上脱层皮,换回一沓厚厚的法币,兴冲冲跑到粮店,却发现粮价又飞涨了,一麻袋钱也换不来半袋小米。粮店老板那爱答不理的脸孔,像刀子一样刻在他心里。他永远忘不了婆娘抱着饿得哇哇直哭小脸蜡黄的孩子,那绝望无助空洞得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神,像烧红的烙铁一样深深地烫在他的心上,烫出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那教训,太深了,深到骨髓里,深到他宁愿少做生意,关门歇业,也绝不再碰那些“纸片子”,那是吃人的东西,是催命的符。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肆虐的酷热似乎稍稍退去了一丝,天空飘过几片薄云,投下短暂的阴影,空气里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尘土味的风。但铁匠铺里依旧热浪逼人,炉火不息,只是炉膛里的火苗不再那么狂暴,稳稳地燃烧着。王老黑刚送走一个熟识的老主顾。那人是邻村的佃户,背来了半袋沉甸甸颗粒饱满散发着新鲜谷物清香的小米,换走了一把刚打好磨得锃亮的新锄头。沉甸甸的小米袋子放在手里的踏实感,让王老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他蹲在炉子旁稍微凉快点的阴影里,就着瓦罐里浑浊的带着铁锈味的凉水,“咔嚓咔嚓”地啃着一个硬邦邦掺着麸皮和野菜末的杂面馍馍。汗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和沟壑纵横的脸颊不断往下淌,滴在粗糙的馍馍上。他嚼得很慢,眉头微蹙,似乎在想着心事,对刚才那笔“硬货”交易带来的短暂轻松感,很快又被一种莫名的烦躁取代。那青绿色的纸钞影子,总在他眼前晃,像甩不掉的鬼魅。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突然,巷口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不是赶集日那种熟悉的喧哗人声,也不是骡马市牲口嘶鸣鞭子脆响的嘈杂,而是嘈杂的议论声,由远及近,像水波一样迅速扩散开来。巷子里其他铺子门口摇着破蒲扇纳凉的人,也都纷纷伸长了脖子,探出身子朝巷口张望,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几个在巷子里追逐打闹的孩子也被这气氛感染,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望向骚动的源头。

王栓柱心里咯噔一下,嘴里的馍馍忘了嚼,干硬的碎屑一下子卡在喉咙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他满脸通红,眼泪都呛出来了。他慌忙灌了几大口凉水才勉强压下去,心却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握住。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缠绕上他的心头,越收越紧,坏了!坏了!准是那天那个穿军装的小战士告状了,新政府派人来找他麻烦了。拒收新政府的钱,这罪名可大可小,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各种可怕的念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纷至沓来:封铺子?抓人?游街?罚得倾家荡产?他下意识地扭头,目光惊恐地落在那块写着“纸钞折半”的破木板上。必须藏起来,立刻,马上!他手忙脚乱地扑过去,沾满煤灰的手抓住木板边缘,想把它扯下来或者塞到墙角那堆废铁烂铜下面。慌乱间,脚下一个趔趄,被地上散落的一根铁条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眼看就要被炉子旁边一堆滚烫的还冒着红光的铁渣烫到脚背!

“当家的!”婆娘惊叫一声,吓得脸都白了。

王老黑反应也算快,手猛地撑住旁边的墙壁,勉强稳住身体,惊出一身冷汗,心脏狂跳不止。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几个穿着灰布军装、打着绑腿、腰板挺得笔直的身影,已经簇拥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人,出现在了巷口。周围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所有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一样,聚焦在这几个人身上,尤其是那个戴眼镜的人。巷子里瞬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铁匠铺里风箱的喘息。

王老黑的心瞬间沉到了无底深渊,手脚冰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僵硬地站在原地。他认出了那个戴眼镜的人,前些天在广场上那场挤得水泄不通、连房顶上都站满了人的大会上,站在高台上讲过话的新政府大官。虽然隔得远,但那股子沉稳有力能镇住全场的劲儿,他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姓邓?是了,有人叫他邓政委。完了!真是冲他来的!他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烈日下,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发冷,尽管身处酷热的铁匠铺。他沾满煤灰油污的双手在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粗布围裙上使劲地蹭着,把围裙蹭得更加污秽不堪,试图抹掉手上的脏污,却只是徒劳。他喉咙发干得发紧,像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火烧火燎。他想开口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求饶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笨拙地深深弯下他那被炉火烤弯的腰,喉咙里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声音:“长……长官……” 声音低得如同蚊子哼哼,瞬间被风箱沉重的“呼哧”声吞没。

邓政委并没有立刻走进来。他停在铺子门口那块破木板前,停下脚步,微微仰头,仔细看了看木板上面那歪歪扭扭的“纸钞折半”四个大字。他的目光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既没有兴师问罪的严厉寒光,也没有刻意堆出的亲善笑容,只是沉静地打量着铁匠铺。他的视线又缓缓扫过这间破旧不堪的铁匠铺:乌黑如炭的墙壁,残破漏光的屋顶,门口堆放的乌黑焦炭和锈迹斑斑的废铁料,以及里面那熊熊燃烧着,散发着惊人热力的炉火轮廓和巨大铁砧的阴影。最后,他那镜片后的目光,稳稳地落在了铺子里那个手足无措的老铁匠身上。

片刻的沉寂,只有风箱的喘息和炉火的呼呼声。邓政委缓步走进了铺子。

一股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极具冲击性的气味瞬间扑面而来,邓政委脚步未停,沉稳地踏入这片属于汗水和钢铁的领地。他环顾四周,仿佛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刻进脑海:被烟火熏得乌黑的墙壁上,钉着几排粗大的木橛子,上面杂乱地挂着几把半成品的锄头、镰刀、几副刚打好的马蹄铁,还有几根待修的犁铧尖;墙角杂乱地堆放着乌黑的焦炭块、生着厚厚红锈的废铁料和几块粗糙的木料;屋子中央,那个巨大的铁砧表面被砸得坑坑洼洼,布满了岁月的伤痕,边缘却因无数次锤击而磨得异常光滑锃亮,反射着炉火的红光;炉膛里的炭火熊熊燃烧,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舞动着,发出“呼呼”的咆哮,映照着他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王老黑那张惊惶的脸庞上。

“老师傅,手艺不错啊。”邓政委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箱沉重的“呼哧”声和炉火“呼呼”的咆哮,稳稳地送进王老黑的耳朵里,也送进屏息凝神的婆娘和小黑耳中。

   “这年头,能打出好镰刀、好锄头的把式,是咱解放区的宝贝疙瘩。”他的语气平实自然,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肯定,没有丝毫做作,“种地的乡亲们,指望着好农具多打粮食,支援前线,也养活自己;前线的战士们,指望着好马掌、好枪械零件打胜仗,解放全中国。你这一锤一锤砸出来的,是实打实的贡献。”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却又无比重要的事实。

王老黑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张着,露出焦黄的牙齿。准备好的辩解词、求饶的话、甚至下跪的冲动,全堵在了嗓子眼,噎得他一阵气闷,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他没想到这位看起来威严的大官,第一句话竟然是夸他的手艺?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茫然地地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仿佛想搓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喉咙里只能挤出几个含糊不清音节:“混……混口饭吃……长官……当……当不起……” 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局面,后背的冷汗瞬间又冒了出来,混着煤灰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难受极了。他感觉自己像砧板上的一块生铁,等待着未知的锤打。

就在这时,邓小平的目光落在了炉子旁小黑用力拉动的风箱上。他忽然几步走过去,在所有人——包括他随行神情严肃的干部和王老黑一家人——惊愕、不解、甚至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注视下,自然地蹲下了身,伸出大手,稳稳地握住了风箱木把手。

“小伙子,让一让。我来试试。”邓政委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少年小黑完全懵了,眼睛瞪得溜圆。他下意识地松开手,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退到母亲身边,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大官”,又看看父亲。

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这位统率着千军万马、决定着中原大地无数人命运的政委,竟像一个最普通的学徒工一样,稳稳地握住了风箱把手,腰部下沉,双脚微微分开站稳,开始一下一下沉稳有力地拉动了风箱。

“呼——哧!”

“呼——哧!”

风箱的节奏陡然变了,不再是小黑拉时那种略显飘忽无力的喘息,而变成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有力、更加均匀连贯的律动,每一次推送和拉回,都调动着腰背核心和手臂的力量,沉稳而扎实,充满了成年男性的力量感。炉膛里的炭火被强劲而持续的风力猛烈地鼓动起来,暗红色的火苗如同被注入强心剂,猛地向上窜起一尺多高,发出更加响亮的“呼呼”咆哮声,橘红色的火焰瞬间变得更加炽烈,颜色几乎转为白炽。一股比之前更加强劲的热浪如同火墙般席卷了整个铺子,猛地扑向每一个人的面门。离得最近的王老黑感觉脸皮一阵火辣辣的灼痛,头发似乎都要被烤焦了。

一块烧得通红的碎煤渣,被猛烈的气流裹挟着,如同出膛的子弹,从炉口飞溅出来,带着灼热的气息,不偏不倚,正好“啪”地一声,粘在了邓小平挽起袖子的左小臂内侧的皮肤上!

“滋啦”一声清晰的的轻响,伴随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微糊气味,瞬间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那块滚烫的煤渣牢牢地粘在了皮肤上,瞬间烫起一个清晰可见的小红点,周围迅速泛起一圈红肿。

“首长!”旁边的随行干部脸色骤变,惊呼一声,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前去处理。

邓政委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钻心的灼痛根本不存在。他只是用右手迅速拂掉了那块煤渣,目光甚至没有离开炉膛里因为他的鼓风而更加旺盛火焰。他的手臂继续沉稳有力地拉着风箱,汗水顺着他清瘦但棱角分明的脸颊和鬓角,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滴在他的旧军装领口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湿痕。炉火熊熊,跳跃的火光将他专注而平静的侧脸映照得通红,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反射着光芒。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他此刻唯一的使命,就是拉好这架风箱。

王老黑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彻底石化的雕像。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那个蹲在自己炉子旁,拉着自己最熟悉的风箱,手臂上被烫出红泡也一声不吭汗水淋漓的“大官”。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冲击,像一把千钧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心上。砸碎了他几十年来根深蒂固的对“官老爷”的所有认知,这……这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和他见过的所有保长、甲长、税吏、军官……完全不一样。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他竟忘了去擦,只是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老师傅,”邓政委一边沉稳有力地拉着风箱,感受着炉火的温度,一边抬起头,用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说:“听说你只认银元铜板,不收中州钞?”

该来的还是来了。王老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万丈冰窟。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膝盖一阵发软,几乎要支撑不住身体跪下去。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脸色煞白,语无伦次地辩解,声音里充满了恐惧:“长……长官……俺……俺不是……俺不是存心跟政府作对……俺是怕…怕那纸票子…它…它不顶用啊…前些年…法币……关金券……还有后来的金圆券……那教训……太惨了……太惨了啊长官!”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了滚烫的泪花,混合着脸上的煤灰汗水,冲出道道泥泞的沟壑,那是被被旧政府欺骗后留下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俺爹……俺爹临死前……拉着俺的手……就念叨着……攒了一辈子的……十几块大洋……换成了一麻袋……擦腚纸啊长官!”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俺……俺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小的小……就指着这铺子……这炉火……这铁锤……混口饭吃……俺……俺实在是……实在是不敢……不敢再冒这个险了啊长官……再被骗一次……俺们全家……就得饿死在炕上了……”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残叶。

邓政委停下了拉风箱的手,缓缓站起身。他没有斥责,没有讲那些王老黑听不懂的“金融政策”、“货币信用”的大道理,也没有摆出任何官威。他只是用右手轻轻拂了拂左臂上那个被烫红的地方,然后从旁边一位拿着公文包的随行干部手中,接过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文件。他抖开文件,纸张发出清脆的“哗啦”声。他指着上面清晰工整的印刷字迹,尤其重点指向几行加粗的条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说:“老师傅,你的顾虑,政府明白。你心里的苦,你受的骗,政府都清楚。过去的苦日子,是万恶的旧政府造的孽,是官僚资本和反动派勾结在一起,像蚂蟥一样吸咱老百姓的血汗,这个账,咱共产党记着!这个仇,咱一定要报!”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力量,“咱人民政府,是穷苦人自己的政府,说话算话,一口唾沫一个钉!一口锅里吃饭的兄弟,不骗自己人!”

他手指点着文件上的关键处,目光如炬地看着王老黑因震惊而睁大的眼睛,“你看这文件,白纸黑字,盖着咱人民政府的大红印!”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保护民族工商业”和“发展生产,繁荣经济”这几行字上,“这是咱们党中央、毛主席定下的政策!是铁打的规矩!是写进咱解放区根本大法里的!不是说着玩的!”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宣告的力量:“你王老黑,靠祖传的手艺吃饭,一锤一锤打铁,造出锄头镰刀支援前线战士杀敌,打出犁铧耙齿帮助乡亲们种地,养活一家老小,是正经营生,是凭力气和本事吃饭,是咱们新社会要保护、要扶持的对象,不是那些靠剥削、靠投机倒把、囤积居奇发财的奸商,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抛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天惊雷在他耳边炸响:“为了让你安心生产,免除后顾之忧,一心一意把咱老百姓需要的铁器打好,”他微微提高了声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我,邓小平,代表宝丰县人民政府,现在正式宣布:从即日起,免除你王老黑铁匠铺的所有工商税,免税令,”他转头对旁边的干部示意,语气斩钉截铁,“随后就给你送来!白纸黑字,盖着人民政府的大红印,说到做到!”

“免……免税?”王老黑像被一道真正的闪电劈中,浑身剧震,呆立当场,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他怀疑自己的耳朵被炉火烤坏了,出现了幻听。他用力眨了眨被汗水泪水模糊的眼睛,想看清楚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自古以来,官家收税,天经地义,他这小铁匠铺,虽然艰难,但该缴的捐税,哪年敢少一个铜板?逢年过节还得给保长甲长、巡警税吏送孝敬。不然就给你安个“通匪”、“资敌”的罪名,轻则罚得你倾家荡产,重则抓去蹲大牢。免税?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天方夜谭,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可能!他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如同破风箱般干涩的气音。眼睛死死地盯着邓政委,仿佛要把他看穿,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免税?政府不收他的税了?还说要保护他这打铁的营生?这……这可能吗?他是不是在做梦?还是阎王爷可怜他,让他临死前做个好梦?

当天下午,日头偏西,酷热稍减,但空气依旧闷得像蒸笼。一个穿着整洁灰布军装的年轻工作队员,一路小跑着,穿过渐渐安静下来的街巷,来到了王老黑的铁匠铺门口。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件。文件的纸张是当地产的粗糙土纸,略显发黄,但抬头“宝丰县人民政府免税令”几个粗黑的大字和落款处那个鲜红夺目,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无比神圣,散发着一种令人心颤的权威。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份印刷相对精美的《中原解放区关于保护与发展工商业的若干规定》。

年轻队员走到依旧有些魂不守舍的王老黑面前,郑重地将文件交到他微微颤抖的手中:“王师傅,这是邓政委亲自交代,让我们务必尽快送到您手上的免税令,还有政府的工商业政策规定,您收好,邓政委特意嘱咐,让您安心生产,政府说话算话。”

王老黑伸出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仿佛捧着两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两块沉甸甸的金砖,重得他几乎拿不稳。他的手抖得厉害,那两张轻飘飘的纸在他手里仿佛有千斤重。他喉咙发紧,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想说句感谢的话,嘴唇哆嗦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笨拙地连连点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又涌上了滚烫的泪水,顺着脸上的煤灰沟壑流淌下来。

接下来的两天,王老黑像彻底丢了魂。免税令和那份《规定》,被他用一块家里最干净白布,小心翼翼地一层层包好,像对待祖宗牌位一样,放在炕头最显眼的位置。他不时拿出来,对着从屋顶破洞透进来的昏暗光线,一遍遍地看。他不识字,只能费力地辨认着那鲜红大印的轮廓,反复抚摸着“免税令”那几个粗黑的印刷字,仿佛要摸出它们的笔画。那份《规定》封面上工整的标题,他也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描摹。邓政委那沉稳有力的声音,他那蹲在炉边拉风箱时专注的侧影,手臂上那个被烫起的红点,额角滚落的大颗汗珠……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激荡,挥之不去。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铁块,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他蹲在炉子旁,手里的铁锤举起来,又无力地放下。炉膛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映照着他那张写满迷茫的脸。婆娘喊他吃饭,他心不在焉,端着碗,眼神却飘向炕头那个白布包,饭粒掉在桌上也浑然不觉。晚上躺在炕上,听着身边婆娘和儿子熟睡的呼吸声,他却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毫无睡意。免税!政府不收他的税了!还说要保护他这打铁的营生!这新政府……邓政委那样的大官……蹲在炉子旁给他拉风箱……手臂被烫了泡都不吭声……这……这新政府,好像真的不一样?真的跟那些只知道收捐派款、敲骨吸髓、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旧官府不一样?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破土而出的幼苗,带着惊人的力量,顽强地在他那被几十年苦难冰封的心田里,顶开了一道越来越宽的裂缝。那裂缝里,透进了从未有过的光亮。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破窗和门洞,斜斜地照射进来,将铁匠铺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色。王老黑蹲在炉子旁,双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块冷硬的焦炭,眼神望着炉膛里渐渐暗淡下去的炭火。那跳动的微光,仿佛映照着他内心的挣扎。突然,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几天来的迷茫如同被一阵狂风吹散的迷雾,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火山爆发般的光芒。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迅猛得带倒了旁边一个小板凳,“哐当”一声响。他像一头挣脱锁链的猛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股灼热的气流仿佛从他胸腔里喷涌而出。

“当家的,你这是……”婆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架势吓住了,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别问!快!烧火!把最好的焦炭,箱底那层最硬、最耐烧的,都给我添上!把炉子给我烧到最旺!烧到发白!”王老黑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像铁锤砸在铁砧上,震得人耳膜发麻!“小黑!去!快去!把库房里墙角那捆熟铁筋,最好的那捆,压箱底的,都给我扛出来,快!跑着去!”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像疯了一样投入了工作。巨大的风箱在他的拉动下发出前所未有的咆哮,如同愤怒的巨兽在喘息。每一次推送和拉回都带着全身的力量,风箱的木制框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炉膛里的炭火被这股狂暴的风力鼓得呼呼作响,火苗疯狂地窜起,舔舐着炉顶,发出炽烈的白炽光芒,瞬间将整个昏暗的铺子映照得亮如白昼,热浪如同实质的火焰墙壁滚滚而来,逼得婆娘和栓子连连后退,几乎睁不开眼,皮肤灼痛。

他“哐当”一声掀开墙角那个存放着最好、最韧铁料的旧木箱盖,箱盖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捆捆闪着乌青光亮的熟铁筋,这是他留着打贵重器具的压箱底好料。他毫不犹豫地夹起一根最粗壮品质最好的铁筋,毫不犹豫地塞进那白炽的炉火中心,铁筋在极端高温下迅速变得通红、发亮、最终呈现出刺眼的黄白色。

他像一尊从火焰中走出的铁铸凶神,夹铁、锻打、淬火……沉重的铁锤在他手中轮得如同疾风骤雨,密集的“铛!铛!铛!”声不再是单调的节奏,而是一种狂野的、宣泄般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和某种神圣使命感的咆哮。像是在捶打大地,像是在质问苍穹,更像是在向整个世界宣告他的新生!锤声密集得几乎没有间隙,如同战场上催征的战鼓,一声紧似一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震得整个巷子都仿佛在颤抖。

汗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他赤裸的脊背上滚落,汇聚成溪流,滴在烧得白炽发亮的铁块上,“滋啦!滋啦!”作响,腾起阵阵浓烈滚烫的白烟!煤灰和铁屑被汗水粘住,沾满了他的脸、脖子、手臂和胸膛,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正在燃烧、正在蜕变的黑色雕塑。他浑然不觉,额头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眼睛死死盯着铁砧上在锤击下迅速变形延展的铁料,眼神里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炽热光芒。那光芒里,有被压抑太久后爆发的力量,有对旧日苦难的控诉,更有对那份沉甸甸的信任掏心掏肺去回报的疯狂冲动,每一次落锤,都仿佛砸碎了一分过去的恐惧和怀疑。

婆娘和儿子小黑被他这不要命的狠劲彻底吓坏了,但也被那股子悲壮和狂热深深感染。婆娘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顾热浪灼烤着脸颊和手臂,拼命往炉膛里添加最好的焦炭,火焰映红了她担忧而坚毅的脸庞。小黑则用尽吃奶的力气,小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配合着父亲疯狂的节奏,拼命推拉着风箱,试图跟上那狂暴的鼓风要求。一家三口,在这小小的铁匠铺里,形成了一个被炉火和汗水紧密联结的战斗单元。

夜深了,宝丰县城沉入了寂静的梦乡,只有零星的犬吠和更夫的梆子声偶尔响起。然而,县城东头这条窄巷深处,铁匠铺的炉火依旧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狭窄的天空,将附近房屋的墙壁都染上了一层跳动的橘红色。“铛!铛!铛!”那密集、沉重、仿佛永不停歇、蕴含着无尽力量和决心的锤打声,穿透寂静的夜空,一声声,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城东街巷,敲打在每一个被惊醒的居民心上。那声音里蕴含的力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壮,让人心惊肉跳,也让人莫名地感到一种灵魂深处的震撼。不少人家点亮了油灯,披衣起来,朝着铁匠铺的方向张望,低声议论着王老黑是不是疯了。

火光跳跃,将他佝偻却异常坚韧、仿佛蕴藏着无穷力量的身影,夸张地投射在乌黑的墙壁上,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巨人。汗水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水渍,又迅速被地面的高温蒸干,只留下白色的盐渍。他的呼吸如同破旧的风箱,粗重而急促,却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的铁锤。

天边终于泛起一丝灰白的鱼肚白,启明星在渐渐淡去的夜色中闪烁着清冷的光芒。巷子里传来早起挑水人的脚步声和木桶碰撞的轻响。铺子里那持续了整整一夜、如同战鼓般不知疲倦擂动的锤声,终于渐渐稀疏,最终彻底停了。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炉膛里余炭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王老黑如同拉破风箱般剧烈的喘息声。他拄着那把陪伴了他半辈子的铁锤,背靠着滚烫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哨音。他浑身上下如同刚从泥浆里捞出来,腾腾地冒着白色的热气,煤灰、油污、汗水和泪水混合成的泥浆在他脸上、身上干结,形成一层硬壳。过度透支的体力让他双腿发软,不住地颤抖,手臂酸胀麻木得几乎失去了知觉,手掌上磨破的血泡早已破裂,混着煤灰和铁锈,粘在锤柄上,传来钻心的刺痛。他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眼皮沉重得如同挂了铅块。

然而,在他脚边,在熹微的晨光温柔地探进铺子的映照下,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排、一摞摞崭新的镰刀,足足三百把!如同一个微型的、寒光闪闪的刀阵,每一把都闪烁着冷冽的、令人心悸的寒光。刀身弧度流畅优美,如同新月的弯钩,被打磨得光滑如镜,能照出人影;刀口锋利无比,在微光下反射出细如发丝的摄人心魄的冷芒,一股凛冽的钢铁气息弥漫开来。

最震撼人心的,是每一把镰刀的刀背靠近木柄的位置,都用最坚硬、最锋利的钢錾,极其工整、极其用力地錾刻上了两个深深的字——“新政”!

那字迹不算漂亮,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歪扭变形,笔画深浅不一。但每一个笔画,都深深地刻在钢铁上,带着铁匠手掌磨破的血泡渗出的血丝、带着他彻夜不眠透支的每一分精力、带着他全部的心力和那股想要砸碎一切怀疑、回报那份沉甸甸信任与尊严的决绝。在渐渐亮起的充满希望的晨光中,那无数个“新政”字眼,反射出冷冽而坚定的光芒,如同三百个沉默的誓言,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也宣告着一个旧灵魂的新生。

王老黑喘匀了气,胸膛的起伏渐渐平缓。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的酸痛。他走到炕头,拿起那个用白布包着的重逾千钧的免税令和《保护与发展工商业的若干规定》。他走到那个陪伴了他半辈子的巨大铁砧旁。那里,是他打铁世界的中心,是力量与汗水交融的圣地,是尊严的象征。

他找了两颗粗大的、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铁钉。他左手捏着钉子,对准位置,右手举起那把同样疲惫却依旧沉甸甸的铁锤,动作小心而郑重,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加冕仪式。

“铛!”一声清脆而有力的敲击声响起,钉子稳稳地钉入铁砧侧面坚实的木质底座。

“铛!”第二声敲击,更加沉稳。他用锤子,将那张免除他负担、赋予他新生的“免税令”,稳稳地、牢固地钉在了铁砧侧面最显眼、最不易被遮挡、他每天打铁一抬眼就能看到的位置。接着,他拿起那份写着“保护”与“发展”的《规定》,将它并排,与“免税令”紧紧挨在一起,同样用一颗崭新的铁钉,郑重地钉在旁边。

两张纸,一张是免除他负担的庄严承诺,一张是保护他营生的坚实保障,此刻并排贴在象征着他一生手艺、辛劳、苦难和此刻新生的铁砧之侧。炉火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微弱的红光如同虔诚的烛火,温柔地映照在那鲜红的印章和工整的字迹上,也映照着铁砧上那累累的、记录着无数锤击的伤痕,显得无比庄重,无比神圣,仿佛在举行一场无声的加冕礼。

王老黑退后一步,布满血丝、布满干结泥浆的眼睛,看看铁砧旁那两张并排的纸,又看看地上那三百把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闪烁着凛冽寒光、刻着“新政”的崭新镰刀。一股难以遏制的、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鼻梁和眼眶。几十年积压的辛酸、屈辱、恐惧、绝望,还有此刻喷薄而出的、从未体验过的巨大感激、信服、尊严和一种沉甸甸的归属感,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流,汹涌而出。浑浊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他布满煤灰皱纹的脸颊滚滚而下,冲刷出道道清晰的痕迹,滴落在他沾满煤灰的胸膛和脚下的土地上。那泪水滚烫,仿佛能融化钢铁。

他抬起沾满油污煤灰、裂着口子、磨出血泡的粗糙大手,用同样肮脏破烂的袖口,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将泪水、汗水和煤灰混合在一起,在脸上抹开一片更深的污迹,却抹不去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明亮光彩。

然后,他挺直了腰杆——那被经年累月的炉火烤弯,被沉重的生活压弯,被世道的冷漠践踏弯,却在此刻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尊严和希望而挺直的脊梁,他对着那沉默却见证一切的铁砧,对着铁砧旁那两张赋予他新生的纸,对着门外那片渐渐明亮起来的金光万丈天光,深深地弯下了腰,一个饱含着最朴素也最厚重敬意的鞠躬。这个鞠躬,弯下了他曾经被压弯的腰,却挺起了一个手艺人从未有过的脊梁和尊严。

晨光彻底照亮了铁匠铺,也照亮了王老黑的脸。地上那三百把“新政”镰刀,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如同三百面宣告新时代到来的旗帜。巷子外,新的一天开始了,宝丰县城在晨曦中苏醒,而王老黑的铁匠铺里,一个属于“新政”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