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豫西平原,深秋的寒气已经像无形的纱幕,沉沉地笼罩着大地。霜风掠过收割后裸露的田野,卷起干燥的黄土,扑打在行人的脸上,带着粗粝的疼。宝丰县城南的马街村,这个因农历正月十三盛大书会而闻名天下的地方,此刻正上演着与往年截然不同的一幕。
往年的“十三马街书会”到了正月底,早已是人去场空,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牲口粪、瓜子壳、踩烂的草席和随风打旋的破纸片。然而1948年的这个深秋,宽阔的黄土地场院上,人潮却依旧如同开锅的沸水般涌动不息。喧嚣的声浪混着漫天飞扬的尘土,直冲灰蒙蒙、压得很低的云层。场院边,几棵落光了叶子的大槐树,嶙峋黝黑的枝桠如同干瘦倔强的手指,顽强地刺向阴沉的天空。一群黑羽的乌鸦被惊起,聒噪地盘旋着,叫声嘶哑而突兀。
空气浑浊而浓烈。厚实的土腥气是挥之不去的基调,混杂着骡马身上散发的浓重汗味和新鲜粪便的臊气。油炸馓子、芝麻烧饼的焦香一阵阵飘来,诱人食欲,却又很快被无处不在的劣质旱烟叶子燃烧的辛辣呛人气味所冲淡、覆盖。几千人聚集在一起散发的体味、汗味,在深秋微凉的空气里凝结不散,形成一种特有的、带着浓厚人气的浑浊暖流,粘滞地包裹着每一个人。
场院四周,临时支起的布棚、席棚连成一片起伏的灰色波浪。卖针头线脑的货郎担子上,拨浪鼓摇得山响;剃头挑子前,雪亮的剃刀在灰黑色的帆布条上来回“噌噌”刮蹭,发出单调而锋利的声响;补锅匠的小炉子火苗跳跃,锡块在小小的坩埚里“滋滋”融化,散发出金属的焦糊味;热气腾腾的羊杂汤锅子翻滚着奶白的汤水,大块的羊骨在锅里沉沉浮浮,浓郁的香气顽强地钻入鼻孔。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声、锱铢必较的讨价还价声、孩童不耐的哭闹尖叫、骡马烦躁的嘶鸣喷鼻,还有远处牲口市里牲口贩子响亮拍打牲口屁股的脆响、牲口牙齿咀嚼草料的“咔嚓”声……所有这些声响,汇合成一片巨大、嘈杂、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浪,如同无形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让人脑袋嗡嗡作响。
然而,在这片混乱而充满生气的市井交响中,最引人注目、凝聚着最多目光和热切的焦点,是场院中央偏北一处临时垒起的土台子。台子不高,也就比平地高出两尺左右,用几块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破旧门板、断裂的磨盘石和条石垫着,勉强算个台基。上面搭了个歪歪斜斜的芦席棚,几根细竹竿支撑着,四面透风。棚下,便是今日书会压轴的场子——坠子书艺人赵玉河的地盘。
赵玉河约莫五十出头年纪,身材瘦长,背脊因常年背琴说书、四处奔波已有些微驼。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是靛蓝色的粗布长衫,肘部和肩部打着深蓝色、针脚细密的补丁,袖口早已磨破,翻卷着毛茸茸的线头。脸庞清癯,颧骨略高,眼窝深陷,皮肤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纵横交错的沟壑,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有神,像两盏在风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小油灯,透着阅尽世事的沧桑和民间艺人特有的、洞悉人心的机敏与练达。此刻,他怀抱着一把磨得油光发亮、琴杆被手汗浸成深褐色的老旧三弦,琴筒上蒙的蟒皮边缘已经斑驳起翘。枯瘦但指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巧地拨弄、按压、滑动,发出一串急促如骤雨打芭蕉、又似马蹄踏碎石般的过门儿。琴音铮铮,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他脚边放着一个粗陶碗,碗沿有个明显的豁口,里面散乱地躺着几个磨损得边缘发亮的铜板,还有零星几张皱巴巴、印着“中州农民银行”字样和简单图案的淡黄色边区票。
土台子周围,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水泄不通,密不透风。前排蹲坐着的,多是穿着破旧黑棉袄、腰间别着黄铜烟锅的老农,吧嗒吧嗒地抽着呛人的旱烟,烟雾缭绕在他们沟壑纵横、古铜色的脸前。妇女们包着蓝底白花或灰黑色的头巾,挎着竹篮或荆条筐,有的怀里还抱着熟睡的孩子,用头巾的一角轻轻盖着娃的小脸。光着脚丫、拖着鼻涕的孩子们在大人腿缝里钻来钻去,追逐嬉闹,偶尔被大人低声呵斥一句,又嬉笑着跑开。引人注目的是,人群中有不少穿着洗得发白、打着整齐绑腿、风尘仆仆的战士,他们帽檐下的眼神同样专注。人人伸长脖子,目光热切地聚焦在赵玉河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因专注而神采奕奕的脸上。喧嚣似乎被土台周围无形的屏障隔开,这里形成了一片相对安静的核心区域,只有三弦那清越又带着韧劲的拨弄声在浑浊的空气中震颤、回旋。
“书接上回,咱表一表——”赵玉河猛地一收琴弦,琴音戛然而止,如同快刀斩乱麻,发出一声清脆短促、如同裂帛般的强音!这突如其来的静默,竟将周围巨大的嘈杂声浪硬生生压下去大半。他清了清沙哑的喉咙,眼神像探照灯一样锐利而迅速地扫过台下黑压压攒动的人头,嘴角挂起一丝若有若无、带着狡黠和世事洞明的浅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豫西坠子特有的高亢嘹亮和浓得化不开的乡土韵味,字字清晰,穿透力极强:
“说那一天,日头毒辣辣,
宝丰城外黄沙洼。
咱邓政委,骑匹枣红马,
带着警卫员,两三人儿仨。
风尘仆仆视察转回还,
口干舌燥喉咙要冒烟儿啊!”
他手指灵活地一拨琴弦,一串流水般轻快跳跃、又带着一丝燥热感的音符流淌出来,仿佛映衬着那故事里毒辣辣的日头,又模拟着马蹄踏在滚烫沙土上的轻快节奏。台下瞬间鸦雀无声,连那些最顽皮的孩子也安静下来,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小嘴微张,忘记了嬉闹。
“路旁边,蹲着个老汉王老三,
守着个柳条筐,几根萝卜顶着蔫儿。
青皮白缨水灵灵,
在那毒日头下晒得皮儿软。
邓政委勒住马,翻身下了鞍,
走到那筐跟前,笑呵呵开了言:
‘老人家,这萝卜咋个卖?
让咱解解渴,润润嗓子眼儿?’”
赵玉河模仿着邓政委那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普通话,惟妙惟肖,尾音上扬,带着询问的温和与平易近人。引得台下几个灰军装的战士会心一笑,互相交换着眼神,仿佛在说:“没错,首长说话就这味儿!”他随即又变回王老汉那惶恐而朴实的豫西腔,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颤抖和底层百姓见到“官长”时本能的畏缩:
“王老三,抬头看,
眼前这人,灰布军装旧又单,
脸膛黑红带风霜,(琴弦一个低音滑奏)
可那眼神儿啊,亮得照心田!
老汉心里直扑腾,
手忙脚乱拿起萝卜双手献:
‘老总!老总!您快尝尝鲜!
自家地里长的,不值啥钱!’”
赵玉河猛地一按琴弦,发出一个短促、沉重、如同惊堂木拍案般的重音!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炯炯如电,逼视着台下每一张面孔,仿佛要将这道理刻进每个人心里:
“邓政委,没接萝卜脸一板,
伸手就往兜里探!(琴弦急促两拨)
‘老人家,买卖要公平,
共产党的队伍,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掏出那边区票,崭新又齐整,
数出几张,塞到老汉手里边!”
唱到这里,赵玉河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激越,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宣示力量,如同金石坠地。三弦的伴奏也随之变得铿锵有力,节奏分明,如同战鼓擂响,声声敲在人心上:
“王老三,攥着票子手直颤,
老泪纵横湿了破衣衫!
‘活了大半辈,见过兵匪官,
白吃白拿,还砸摊!(琴弦悲愤的颤音)
几根萝卜算个啥?
首长您给钱,羞煞俺老汉!’”
赵玉河稍作停顿,琴弦也转为低沉的、绵长的颤音,嗡嗡作响,如同老汉哽咽的喉音。他压低了嗓音,如同在诉说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进每个听众的耳朵里:
“邓政委,扶住老汉肩,
声音不高分量沉甸甸:
‘老人家,这钱您收好!
咱的队伍,就是为咱穷苦人撑腰把身翻!
分给咱的地,就是咱的命根子!
这钱,就是咱穷苦人当家作主的印把子!(琴弦一个坚定昂扬的上行音阶)
拿稳了!拿稳了!天塌下来,
有咱的队伍顶着这片天!’”
最后一句,“顶着这片天!”赵玉河几乎是拼尽全身力气,从胸腔深处嘶吼出来!脖颈上青筋暴凸,如同盘绕的蚯蚓,汗珠顺着他深陷的皱纹沟壑滚落,砸在布满灰尘的琴筒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伴随着他嘶哑的吼声,是三弦一声裂帛般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强音!那声音尖锐而短促,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他混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炽热的火焰,仿佛要把这几十年的积郁、这乱世里受尽的盘剥欺压,和眼前看到的这点滴新气象、新希望,都一股脑儿地喷薄而出!
静!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如同无形的巨石,瞬间压垮了土台周围的空气!
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风也停了。只有那三弦强音的尾韵,还在浑浊的空气里“嗡嗡”震颤,余音不绝。
紧接着,“轰——!”的一声!
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骤然喷发!积蓄的情绪瞬间找到了宣泄口!掌声!疯狂的、雷鸣般的、如同疾风暴雨般的掌声!叫好声!发自肺腑的、带着哽咽哭腔的“好哇——!唱到俺心坎里啦!”跺脚声!无数双脚用力踩踏着黄土地面,发出沉闷而有力、如同擂动战鼓般的“咚咚”声!激动的议论声、赞叹声、抽泣声!如同决堤的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场院!声浪滔天,几乎要把那简陋的芦席棚掀翻!棚顶的尘土被震得簌簌落下,在夕阳的光柱里飞舞。
“好——!唱得好啊!唱到俺骨头缝里了!”
“邓政委!咱穷人的大救星!真真的青天大老爷!”
“听见没?分的地稳了!稳了!有咱队伍顶着天哩!再不怕地主老财往回抢了!”
“是理儿啊!是理儿啊!买卖公平,不拿咱一针一线!这世道,真变了天了!”
人群中,穿着崭新灰布军装、特意请假来听书的张有良,激动得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额角和脖颈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老茧里,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眼眶发热发胀。赵玉河口中的场景,正是他不久前亲眼所见!就在宝丰城外那条尘土飞扬的官道旁!那画面,那声音,此刻在艺人苍凉高亢、饱含深情的唱腔里重现,比他当时笨嘴拙舌、翻来覆去只会说“邓政委给了钱”、“邓政委不让白拿”讲给娘听时,不知要生动、有力、感人肺腑多少倍!一股滚烫的热流在他胸腔里激荡冲撞,几乎要破胸而出。他猛地想起自己那封请中原大学识字班戴眼镜的小陈老师代写的、盖着鲜红“中原大学”印章的家书。信里他告诉娘,分的地契按了红手印了,盖了区政府的红章,稳稳当当的!娘托人捎口信来说,她摸着信纸上那红章,哭了一宿,是欢喜的泪。娘此刻应该也收到了吧?她要是能坐在这马街书会上,亲耳听到这坠子书,该有多高兴!该有多踏实!
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喝彩声浪达到顶峰、如同狂风席卷原野之时,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
“叮当!”“叮当!”“哗啦啦……”
如同下起了一场金属的骤雨!
铜钱!黄澄澄的、带着绿锈的、磨得发亮的铜钱!崭新的、淡黄色的边区票!甚至还有几枚带着体温的、边缘有些发黑的银角子!从四面八方,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雨点般地向土台上飞去!
它们划破浑浊的空气,带着呼啸的风声,带着百姓最朴素、最炽热的情感,叮叮当当地砸在赵玉河脚边的粗陶碗里,砸在豁了口的碗沿上,蹦跳着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更多的钱币则直接抛上了土台,落在赵玉河那双沾满泥灰的千层底布鞋旁边,落在他微微颤抖的蓝色粗布长衫下摆上,甚至有几枚滚烫的铜板,直接砸在了他怀中三弦琴筒的蟒皮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回响。
一个白发苍苍、脸上皱纹深如刀刻、背脊佝偻得几乎成直角的老奶奶,颤巍巍地、几乎是匍匐着挤到台前。她枯树皮般、指关节粗大的手哆嗦着,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那件补丁摞补丁的夹袄最深处,摸出一个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她一层层、极其缓慢地打开,仿佛在开启一件圣物,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里面是五枚磨得发亮、几乎能照出人影的“光绪通宝”铜钱,那是她不知在油灯下摩挲了多少个夜晚、积攒了多久的体己,或许是卖掉几个鸡蛋换来的。她踮起几乎站不稳的小脚,用尽全身力气,将这几枚带着她体温和汗味的铜钱,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那只早已堆满钱币、几乎要溢出来的粗陶碗里。浑浊的老泪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滴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砸出几个深色的小点。她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浑浊的眼睛,深深地、感激地望了台上的赵玉河一眼,那眼神胜过千言万语。
一个抱着熟睡孩子、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媳妇,眼圈通红,努力挤在人群前排。她腾出一只手,从贴身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衣襟里,摸出一张崭新的、面值“壹仟圆”的中州钞。票子叠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边角锐利。她奋力将钱扔上台,钱票在空中展开,打着旋儿飘落,像一片淡黄色的叶子。她嘴里喃喃道,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哽咽:“给俺娃听!给俺娃听!让他记住!让他长大了也记住!记住邓政委!记住咱的队伍!记住这好世道!”她怀里的孩子似乎被吵到,咂了咂嘴,又沉沉睡去。
张有良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浑身滚烫,手心全是汗。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军装上衣左胸的口袋。里面只有这个月刚发的、薄薄的三张边区津贴票,面额不大,却是他全部的零用。他毫不犹豫地全部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那粗糙厚实、带着明显纤维感的纸张摩擦着他掌心的老茧,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和力量感。他奋力拨开人群,像劈开波浪一样挤到台前,仰头看着台上被钱币“雨”包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却又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的赵玉河,用尽全身力气吼道,声音洪亮,盖过了周围的喧嚣:“赵师傅!接着!替俺……替俺多唱几遍!唱给俺娘听!唱给太行山的乡亲听!唱给全天下的穷苦人听!” 说完,他将那三张带着他体温和汗渍的边区票,用力抛上了土台。钞票在空中散开,如同三只淡黄色的蝴蝶,打着旋儿,最终飘落在赵玉河的脚边,叠在那些黄铜、白银和纸钞之上。
赵玉河看着脚下堆积如小山般的钱币,黄的铜钱、白的银角、黄的边区票,在夕阳斜射过来的金红色余晖下闪烁着混杂却无比温暖的光泽。他看着台下一张张激动得涨红、布满风霜或洋溢着青春的脸庞,看着那一双双饱含热泪、充满希望、感激和一种重获尊严光芒的眼睛。这位唱了一辈子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悲欢离合、世态炎凉,看惯了台下赏钱寥寥、听客散尽的老艺人,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感谢的话,却感觉嗓子被一股滚烫的热流死死堵住,竟一时失语,只能发出“嗬嗬”的哽咽声。他深深地、深深地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弯下了那微驼的脊背,鞠了一躬。一个庄重的、几乎九十度的躬,长衫的下摆扫到了地上的尘土。再直起身时,眼里的泪光再也抑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混着脸上的汗水,滚落下来,砸在沾满尘土的琴筒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猛地重新抱起那把陪伴了他大半生、蟒皮斑驳的三弦琴,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饱含力量地拨响了琴弦!
这一次,没有唱词。
只有一曲激越昂扬、如同黄河奔流般的新调子,从他颤抖的指尖、从他滚烫的胸腔里喷薄而出!琴声高亢如裂帛穿云,低沉如大地呜咽,欢快如山涧跳跃,澎湃如惊涛拍岸!它穿透了书会残余的喧嚣,穿透了深秋黄昏的沉沉暮气,直上云霄!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古老而苦难的土地上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诉说着千千万万穷苦人心中那从未熄灭、如今终于被点燃并熊熊燃烧起来的希望之火!诉说着一个关于公平、尊严和顶天立地的朴素真理!
就在赵玉河的琴声余韵还在场院上空激荡盘旋,如同盘旋的鹰隼久久不肯散去,人群的激动情绪尚未完全平复、许多人还在抹着眼泪、低声议论之时,场院的另一角,靠近那几棵老槐树下的一片相对宽敞的空地,也悄然汇聚起另一群人。与听坠子书那边的喧嚣鼎沸、情感奔涌不同,这里的气氛显得更加专注、热烈,带着一种蓬勃向上的、属于新生的朝气。
几块从附近废墟里搬来的长条青石板被临时拼凑起来,权当讲台。讲台后,站着一位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学生。她叫陈静,剪着清爽的齐耳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脸庞清秀,鼻梁上架着一副略显笨拙的圆框眼镜,镜片后是一双充满热情、明亮而坚定的眼睛,闪烁着知识的光芒。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肩头和肘部打着同色布补丁的阴丹士林蓝布学生装,虽然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烫得平平整整,透着一股子利落劲儿。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带着青年学生特有的蓬勃朝气,努力压过周围尚未散尽的嘈杂,清晰地传递出来,像一股清泉:
“乡亲们!同志们!咱们刚才听了赵师傅唱的《邓政委买萝卜》,唱得好不好?”
“好——!”台下立刻响起一片响亮而整齐的回应,声浪不亚于刚才的喝彩。不少人正是刚从土台子那边挤过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和激动的泪痕,眼神亮晶晶的。
“唱出了咱的心声!唱出了咱的盼头!”陈静用力地点点头,右手握成拳头,在身前有力地挥动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感染力,仿佛要驱散人们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咱们穷苦人盼什么?千盼万盼,不就盼着分到手的地能稳稳当当种下去,秋后打的粮食是自己的!盼着不用再半夜担心地主带着狗腿子来抽租夺佃!盼着咱自己的队伍能当家做主,给咱撑腰!盼着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有奔头,娃娃们能吃饱穿暖有书念!” 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字字敲在人们心坎最柔软、最渴望的地方。
她顿了顿,目光像温暖的探照灯,带着理解和鼓舞,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或饱经风霜刻满皱纹、或年轻质朴充满好奇的脸庞。然后,她小心翼翼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帆布挎包里,取出一叠淡黄色的、质地略显粗糙的纸张。她高高举起其中一张,让西斜的、金红色的阳光清晰地照在上面。纸张在光线下呈现出清晰的、纵横交错的纤维纹理,像极了粗布的纹路。
“大家看!这是什么?”
“钱!边区票!咱的中州钞!”台下立刻有人大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自豪和亲切。
“对!这就是咱们自己的钱!中州农民银行发行的中州钞!”陈静的声音充满了自豪,她用手指仔细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感情,反复摩挲着那纸钞的表面,感受着那特有的粗糙感和厚实的韧性,“大家摸摸自己口袋里的中州钞!再想想以前那些‘法币’、‘关金券’!那些纸花花绿绿,印得好看,可摸着又薄又脆,像鬼画符!为啥?”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炯炯地环视大家,提高了声调,如同在课堂上揭示一个重要的真理:
“因为咱们这中州钞,它实实在在掺了东西!掺了什么?掺了咱豫西乡亲们一滴汗一滴血种出来的棉花!老话讲‘一张纸钞四两棉’!这可不是虚的!这每一张票子,都连着咱老百姓手心的茧子,连着咱们自己土地里长出的棉桃!是咱自己的心血和汗水凝成的!”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真实感。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惊叹和恍然大悟的低语,如同风吹过麦田。不少人下意识地掏出口袋里同样质地粗糙厚实的中州钞,用手指反复摩挲着,感受着那独特的、带着颗粒感的质地,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这张纸背后沉甸甸的分量和意义。一个蹲在前排的老农,把一张“伍佰圆”的钞票凑到昏花的老眼前,眯着眼仔细看,粗糙的手指捻着票面,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摸着厚墩墩的,刮手,像摸着粗布……原来真有棉啊……这钱,实在!”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也连连点头,小声对同伴说:“就是,比那刮民党的纸片子强万倍!那玩意儿擦屁股都嫌硬!”
“这纸钞,”陈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真理般的坚定力量,她将那张钞票像一面小小的旗帜一样再次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它不是刮地皮的阎王债!不是喝人血的催命符!它是咱们自己政权的印把子!是咱老百姓信任的根基!有了它,咱们才能赶走那些乱发票子、坑害百姓、把咱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一夜之间变成废纸擦屁股纸的反动派!有了它,咱们的队伍才能用公平买卖,一是一,二是二,换来千担万担的米粮,养活千军万马,去打胜仗!去解放更多还在受苦受难的穷苦兄弟姊妹!” 她的话语铿锵有力,如同鼓槌敲打在人们的心上,激起阵阵共鸣的回响,许多战士和年轻人都用力地点着头。
她放下那张纸钞,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和汗味的空气,脸上绽放出明媚而充满希望的笑容,那笑容如同穿透阴云的阳光,感染着每一个人:
“现在,我教大家唱一首新歌!就叫《中州谣》!唱出咱们的票子,唱出咱们的米粮,唱出咱们的好日子!唱出咱们的腰杆子!大家跟我学!” 她的话语充满了鼓动性和一种对新生活的热切向往。
陈静清了清嗓子,挺直腰板,像一棵迎着朝阳的小白杨。她用手打着简单而有力、节奏分明的拍子,一句一句,清晰而富有感情地教唱起来。她的声音清亮,吐字清晰,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
“一张纸钞四两棉哪,嘿哟嗬——!”
台下的人群,无论是裹着小脚、行动不便的老太太,还是粗手大脚、嗓门洪亮的汉子,抑或是懵懵懂懂、拖着鼻涕的孩童,都跟着她笨拙而认真地学唱起来。起初声音参差不齐,带着羞涩和试探,像一群刚出壳的小鸡在学叫:
“一张纸钞四两棉哪,嘿哟嗬——!”
“换来米粮千万担哪,嘿哟嗬——!”
陈静唱得更加用力,手臂挥动的幅度更大,眼神鼓励地看着大家。
“换来米粮千万担哪,嘿哟嗬——!” 众人的声音明显整齐洪亮了一些,信心在增长。
“穷苦人儿挺腰杆哪,嘿哟嗬——!”
“穷苦人儿挺腰杆哪,嘿哟嗬——!” 歌声里开始注入一种实实在在的力量感,有人下意识地挺了挺佝偻的背。
“跟着咱的队伍把身翻哪,嘿哟嗬——!”
“跟着咱的队伍把身翻哪,嘿哟嗬——!”
歌声起初像涓涓细流,羞涩而试探。但陈静一遍遍耐心地领唱,她的热情如同投入干柴烈火中的火星,迅速点燃了人群的情绪。歌声渐渐变得整齐,变得洪亮,变得充满了一种朴拙而昂扬、发自心底的力量!那简单朴实的歌词,直白地道出了心中的期盼和对新政权的信任;那昂扬向上的曲调,像一股清澈而温暖的溪流,汇入了马街书会这片喧闹的海洋。它不同于坠子书的苍凉高亢、荡气回肠,却带着一种属于新生的、蓬勃的、属于千千万万普通劳动者的、脚踏实地的自信和希望。这歌声在落日的余晖中回荡,与远处尚未散尽的坠子书余韵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奇特的、充满生命力的解放区文化图景——古老的艺术在传颂新的道义,新的歌声在播撒希望的火种。
张有良也挤在学唱的人群里,紧挨着几个同样穿着灰军装、同样激动得满脸通红的战友。他五音不全,唱得有些跑调,声音粗粝得像砂纸打磨木头,引得旁边一个年轻战士忍不住偷笑。但他不管不顾,张大了嘴,用尽全身力气跟着吼,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他粗糙的手指紧紧捏着口袋里那张同样粗糙厚实、印着“壹仟圆”字样的中州钞,感觉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棉花的温暖和阳光的味道。他想起安陆城外风雪中冰冷的炮管,想起和战友们肩扛手抬、喊着号子翻越鹰愁涧栈道的艰险;想起宝丰城里那个戴着眼镜、说话细声细气、耐心为他代写家书的中原大学学生小陈;想起邓政委在路边递给卖萝卜老农边区票时那温和却无比坚定的眼神;想起娘收到信时托人捎来的口信,说她摸着信纸上“中原大学”那鲜红的印章,哭了半宿,是欢喜的泪……这一切过往的经历、汗水和情感,似乎都在这简单、有力、充满希望的歌声里融汇贯通了,找到了一个响亮的出口。他唱得满脸通红,额头青筋跳动,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把积压了大半辈子的憋屈、艰辛和对新生活的全部渴望、全部信念,都一股脑儿地吼进这歌声里!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浸湿了军帽的帽檐,他也浑然不觉。旁边的战友被他感染,也放开了嗓子,吼得更加响亮。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泼洒在马街的场院、屋舍、槐树和每一个人的身上,将一切都染成温暖的金红色。喧嚣了一整天的书会,终于像退潮的海水般渐渐散去。鼎沸的人声、骡马的嘶鸣、商贩的吆喝渐渐稀落,最终归于沉寂。赶会的人扛着扁担、背着褡裢、牵着牲口,沿着黄土路走向四面八方,融入暮色苍茫的田野,只留下身后一串串模糊的脚印。场院上留下满地狼藉:踩烂的菜叶、牲口的粪便冒着微弱的热气、散落的草屑、瓜子花生壳铺了一层、还有零星的破布条和纸片在晚风中打转。几只无人看管的土狗在垃圾堆里兴奋地翻找着可吃的东西,发出满足的呜咽声。
赵玉河是最后离开的。他独自留在那简陋的土台上。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透过歪斜的芦席棚缝隙,形成几道斜斜的光柱,落在他佝偻的身影和脚下的钱堆上。他借着这最后的天光,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整理着今天收到的“书礼”——那粗陶碗早已装不下,钱币散落在碗周围的台板上,堆成了名副其实的一座小山。黄澄澄的铜钱居多,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痕迹;淡黄色的边区票次之,厚实挺括;还有几枚黯淡的银角子夹杂其间,反射着微弱的光。他先将那些散落的铜钱一枚枚拾起,吹掉上面的浮土,用袖子仔细擦擦,归拢到碗里。然后,他拿起王栓柱抛上来的那几张边区票。票面被汗渍浸润过,边缘有些微潮发软,带着人体的温度和汗味。他翻过其中一张,目光落在背面右下角几个细小的铅字上——“中州农民银行印制。民国三十七年”。他粗糙的、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反复摩挲着那厚实、带着明显纤维颗粒感的纸张,感受着那独特的、令人安心的质地。他嘴角慢慢咧开,露出一丝了然的、无比满足的微笑,眼角的皱纹也像菊花般舒展开来。这纸,他认得,也信得过。
这时,一个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腋下夹着个鼓鼓囊囊蓝布文件夹的年轻干部,匆匆分开尚未散尽、三三两两议论着离去的人流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额头还有细密的汗珠。
“赵师傅!让您老久等了!”小刘走到台前,将一叠用细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册子递了上来。册子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油墨和未完全干透的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这是您要的新曲本,《邓政委买萝卜》的定稿,一字未改!刘校长亲自审的!另外,按您的要求,又加了几段新编的拥军支前段子,像《送郎参军》、《做军鞋》,都誊抄校订好了。喏,都按您老吩咐的,”他拍了拍那叠册子,语气带着敬重,“特意找印钞厂那边协调的,用的是印中州钞那种加厚的棉浆纸!厚实,耐磨,不怕翻!经得起咱乡下人天天摸、天天看、风吹日晒!”
赵玉河放下手中正摩挲的钞票,伸出双手,像接过珍宝一样郑重地接过那叠册子。入手沉甸甸的,很有分量。纸张是熟悉的淡黄色,质地厚实坚韧,带着新纸特有的、微微的毛糙感和淡淡的油墨清香。这手感,与他口袋里那张中州钞的纸张一模一样,甚至感觉更厚实些,更能经得起岁月和无数双手的翻阅。他解开麻绳,翻开最上面一本册子的第一页。油印的唱词清晰工整,墨色均匀乌黑。标题《邓政委买萝卜》几个字还用红墨水特意描过,显得格外醒目。他满意地点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笑意更深了,像秋阳下的核桃。枯瘦的手指珍爱地抚过纸面,感受着那承载着新故事、新道理、新希望的坚韧纤维。这纸,这字,让他觉得无比安心,也感到肩上的责任。
“好!好纸!好本子!”他沙哑地连声赞道,声音里透着由衷的欢喜和踏实。他小心翼翼地将曲本重新用麻绳捆好,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然后仔细地揣进怀里,紧贴着那叠还带着百姓体温和汗渍的钱币。那沉甸甸的感觉,紧贴着心口,让他心里格外踏实,也暖烘烘的。
他弯下腰,背起那把陪伴了他大半生、琴筒上蟒皮斑驳、琴杆油亮的三弦琴。琴带勒进他微驼的肩膀,带来熟悉的重量感。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洒满金色夕阳余烬、仿佛还回荡着赵玉河苍凉的坠子书、陈静清亮的领唱、众人合唱的《中州谣》、铜钱叮当的脆响和无数人热切目光的黄土地场院。暮色四合,喧嚣散尽,只留下空旷、寂静和满地的生活痕迹。他佝偻的身影,慢慢融入归家或归营的稀疏人流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黄土上,背着他心爱的琴和新得的曲本,消失在小街尽头越来越浓的靛蓝色暮色里,像一个移动的、承载着故事的剪影。
晚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凉意和远方田野的气息,吹过空旷的场院,卷起地上的枯叶、碎纸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几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虬曲黝黑的枝干在越来越暗的宝蓝色天幕上,投下张牙舞爪的、长长的、不断变幻的影子。乌鸦早已归巢,四周一片沉寂。只有远处,宝丰城的方向,隐约传来部队晚点名的号声。那号声悠长、清越、坚定,穿透了渐浓的暮霭和原野的寂静,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一声,又一声,仿佛在宣告着一种不可动摇的秩序、力量和崭新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