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丰县城西北,约摸十几里地,有一片起伏的荒凉坡地。这里地势略高,视野开阔,但土壤贫瘠,乱石裸露。坡地上植被稀疏,只有大片枯黄的衰草在寒风中无助地摇曳。坡顶的最高处,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巨大的皂角树。它的存在,是这片荒凉中最醒目的坐标,像一个沉默的巨人,千百年来固执地守望着这片土地。
这棵皂角树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风霜。主干异常粗壮,需要三四个成年汉子才能勉强合抱,树皮呈深灰褐色,布满了如同刀劈斧凿般的纵裂沟壑,其间夹杂着形态各异的树瘤,扭曲盘结,诉说着岁月的沧桑。无数粗壮的枝桠,以一种不屈不挠的姿态,倔强地向四面八方伸展,在深秋的寒风中显得光秃而嶙峋,枝头空悬,如同老人伸向苍穹布满青筋的手臂。深褐色的皂角荚,早已干透失水,变得又硬又脆,密密麻麻地悬挂在枝头,像无数干枯的月牙,也像无数凝固的泪滴。强劲的寒风吹过,这些坚硬的皂荚便相互摩擦碰撞,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嗒、嗒、嗒”的声响,在这空旷寂寥的坡地上传得很远,仿佛老树在低语,又像在记录着流逝的时光和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悲欢离合。
坡地的下方,地势略为平缓,形成一片天然的洼地。这里,就是被当地百姓和中原大学的学员们怀着无限敬意称为“皂角树公墓”的地方。近一年来,随着豫西解放区的建立、巩固和一系列残酷的战斗、剿匪、支前任务的进行,一批批为革命事业献出宝贵生命的战士、地方干部、支前民工,被安葬于此。坟茔大小不一,有新有旧,在枯黄稀疏的衰草丛中静默地排列着,如同大地轻微的喘息。新坟的黄土还带着湿润的痕迹,散发着新鲜泥土的气息,坟头上插着的引魂幡在风中无力地飘动;稍旧一些的坟头,泥土已被风雨冲刷得板结,上面顽强地冒出了几簇同样枯黄的野草;更久远的,则只剩下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轮廓,几乎与周围的坡地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很难以分辨,只有清明或忌日时,或许会有人来添上一捧新土。
几天前刚添上的几座新坟前,还残留着没有烧尽的黄裱纸,被冷风卷起,打着旋儿,像黑蝴蝶般飘散开去,最后零落地粘在枯草上,或是陷在冰冷的泥土缝隙中。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肃穆与凝重,它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路人的心头,这种感觉,也只有在这种埋葬着英魂的肃穆之地,才能深切地感受到。偶尔有几只灰褐色的野雀,在坟茔间的枯草丛中跳跃觅食,发出几声短促而凄清的鸣叫,旋即又扑棱棱飞走,更添了几分深秋的萧索与苍凉。
夜色,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泼洒开的浓墨,从东方的天际线迅速洇染开来,很快吞噬了大地最后的光线,将万物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之中。宝丰县城方向,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微弱地闪烁着,如同迷失的萤火虫,非但不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衬出这片郊野坡地的空旷、荒凉和死寂。寒风似乎更加肆无忌惮,它呼啸着刮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尖锐刺耳的哨音。
就在这万籁俱寂、寒意刺骨的深夜里,在皂角树那巨大而盘曲的树冠下,却悄然聚拢起一片移动的人影。他们如同从大地深处渗出的水滴,又像是被某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所召唤,从不同的路径,不同的方向,沉默而坚定地向着这个精神的坐标靠拢。
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人影从坡地的东面、西面、南面,踩着坡地上枯萎打卷的荒草和冻得硬邦邦的泥土,步履沉稳地向着皂角树汇聚。没有火把照明,没有言语交流,只有脚下踩断枯枝发出的轻微“咔嚓”声,以及因寒冷和内心激荡而压抑着的粗重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白雾,旋即又被无情的寒风吹散。偶尔有学员被地上的土坷垃或突出的树根绊一下,也只是发出一声极低的闷哼,随即稳住身形,继续前行。
借着微弱的星光,可以勉强辨认出他们的装束:统一的灰布棉军装,这是中原大学学员的标志性制服。棉衣的肘部、肩部、膝盖处,缝补着深浅不一的补丁,针脚细密,是学员们自己或在互助组帮助下缝补的痕迹,诉说着物资的匮乏和生活的简朴。大多数人的左臂上,端端正正地佩戴着用白布剪成、蓝线缝制的“中原大学”臂章。他们的背包都留在了宿舍,此刻身上只穿着棉衣,戴着棉军帽,帽檐下,是一张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庞。这些脸庞在朦胧的夜色中五官模糊,看不清具体的表情,但那一双双眼睛,却在黑暗中闪烁着同样炽热、坚定、一往无前的光芒,如同暗夜里的星辰,汇聚成一片无声却足以燎原的火焰。
他们是中原大学即将毕业的学员,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一共四百三十七人。就在几天前,一个如同惊雷般的消息在原本平静的校园里炸开:伟大的淮海战役已经正式打响!中原野战军和华东野战军的主力部队,正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盘踞在徐州地区的国民党重兵集团发起总攻。以邓小平为书记,刘伯承、陈毅、粟裕、谭震林为委员的总前委,火速下达了命令:立即从后方各机关、学校,尤其是像中原大学这样的“干部摇篮”,紧急抽调大批有文化、有觉悟、经过初步革命教育的青年干部,组成庞大的南下工作团队,随大军开赴淮海前线及即将解放的广大新区!任务清单沉重而艰巨:接管城市,恢复秩序,发动群众,筹粮支前,建立政权,清剿残匪,稳定金融,恢复生产,宣传政策……每一项都是硬仗,都充满了未知的艰险与挑战,都需要有知识、有胆识、能吃苦、能与群众打成一片的骨干力量去冲锋陷阵。
这道动员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油锅,使中原大学瞬间沸腾。课堂上,教员刚宣布完消息,下面便响起了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宿舍里,熄灯号后很久,还能听到压低嗓音的热烈讨论;操场上,散步的学员三五成群,话题只有一个:东进!简陋的图书馆里,煤油灯下映照着一张张兴奋而凝重的脸庞,翻阅地图、讨论新区情况的声音此起彼伏。不需要冗长的动员报告,不需要反复的思想说服。一种源自内心深处的使命感、责任感,以及对胜利和新中国的强烈渴望,如同奔涌的岩浆,在年轻的血脉中激荡、沸腾。一张张请战书、决心书,饱蘸浓墨,内容或有长有短,文采或有高下,但核心只有一个:坚决要求东进!到最艰苦、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革命的最前线去!下面,无一例外地按着一个、两个甚至更多鲜红的手印,那是指尖蘸着印泥或干脆咬破手指按下的血印,如同雪片般飞向了校部办公室那几张破旧办公桌的案头,很快堆积如山!此刻,他们自发地、秘密地、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心情,聚集在这片烈士长眠的坡地上,聚集在这棵饱经风霜、见证了无数牺牲与不屈的皂角树下,不是为了伤感的告别,不是为了离愁别绪的宣泄,而是为了在出征的前夜,在那些为革命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英灵无声的注视下,立下属于他们这一代人的、掷地有声、以生命为证的誓言!
周慕云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后背紧紧抵着皂角树的树干。粗粝的树皮透过薄薄的棉衣,带来一种坚实的触感,也传递着刺骨的寒意。深秋的寒风仿佛能穿透他身上那件早已失去蓬松感的旧棉袄,左臂靠近肩膀的地方,一阵阵钝刀子割肉般的隐痛传来。那是半个多月前,在郑州执行一次秘密情报传递任务时留下的纪念。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黑暗狭窄的小巷,骤然响起的、撕裂夜空的枪声!交通员赵刚那一声嘶哑的、用尽全力将他推开的吼声“快走!情报要紧!”,自己翻滚时肩膀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石墙上的剧痛,以及掌心紧握着那份染血的、薄如蝉翼却重逾千钧的微缩胶卷时的沉重……伤口虽然已经拆线,表面结了深褐色的硬痂,但内部的肌肉和筋骨并未完全愈合,此刻在寒气的侵袭下,如同被无数细小的冰针反复扎刺,一下下地提醒着他那场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遭遇,也提醒着他肩负的责任。
他微微仰起头,脖颈后仰,清晰地感受到树皮的粗粝摩擦着皮肤。目光沿着皂角树不屈不挠地伸向夜空的枝桠缓缓移动。那些枝桠如同不屈的臂膀,仿佛要刺破这沉重的夜幕。然后,目光带着无比的敬意,缓缓下移,扫过树根周围那一座座在夜色中静默肃立的坟茔。每一座坟茔下,都长眠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一段用热血书写的可歌可泣的故事。许多面孔和场景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仿佛还带着温度:
老王班长——那个总是笑呵呵、脸上布满皱纹、皮肤黝黑得像老农多过像兵的老兵。他原是豫西伏牛山区一个老实巴交的佃户,给地主扛了半辈子活,最后被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才一跺脚投了队伍。他没什么文化,大字不识几个,但忠诚可靠得像块石头,分配的任务从不打折扣。就在上个月一次敌机空袭转运粮食时,几架敌机呼啸着俯冲下来,机枪、炸弹带着死亡的尖啸落下!老王班长身中数枪,他最后断断续续的话是:“粮食……” 那双浑浊却充满关切的眼睛,永远定格在周慕云的记忆里。
在紧张得令人窒息的情报分析课上,教员展示过一个被暗褐色血迹浸透的牛皮纸文件袋。它的主人,一位代号“青松”、打入敌人核心机要部门多年的老地下党员,在身份暴露的最后关头,凭着惊人的冷静和智慧,将这份包含敌军最新兵力部署和调动计划的绝密情报塞进一位完全不知情、进城卖菜的乡下老农的扁担夹层里,并巧妙地留下了接头暗号。自己则主动暴露,引开追兵,在黎明前最黑暗的街道上,与数倍于己的特务展开枪战,最终身中数弹,倒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至死没有吐露一个字。那暗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像一块永不褪色的勋章,烙印在粗糙的纸面上,也烙印在每个学员的心上。
还有在郑州北仓,那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当看到由无数支前民工肩挑背扛、历尽千辛万苦从老区运来的粮食,堆积成一座座金黄的小山时,那种发自内心的震撼和喜悦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和战友们抑制不住激动,爬上高高的粮垛,迎着初升的、暖融融的太阳,放声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歌声嘹亮、整齐,充满了对胜利的坚定信念和对新生活的无限憧憬与豪情。那一刻,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空气中弥漫着新粮的清香,仿佛能驱散世间一切阴霾,让人看到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
这些画面,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温度,深深地印刻在周慕云的记忆深处,成为他灵魂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誓言的基石。此刻,站在这寒风凛冽、英灵长伴的皂角树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腔里激荡、翻涌、冲撞——那是对牺牲战友的深切缅怀和无尽痛惜,是对他们未竟事业的沉重责任感,是对即将投身更广阔、更残酷战场的强烈渴望与兴奋,还有一丝面对未知艰险、生死未卜的本能警惕与对家乡亲人的深深牵挂。但最终,所有这些纷繁复杂的情绪,都被一种压倒一切的、近乎神圣的使命感所升华、所点燃!东进,意味着离开相对安稳的后方学校,直面更血腥、更惨烈的战争,深入情况错综复杂、敌特潜伏、百废待兴的新区,每一步都可能踩中地雷,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关乎生死,每一次与群众的接触都可能影响人心向背。然而,此刻占据他心头的,不是恐惧和退缩,而是“终于轮到我们接过前辈的枪、真正为革命事业冲锋陷阵了”的迫切与自豪,以及一种“必须把前辈们用鲜血和生命开辟的道路坚定不移走下去,直到最后胜利”的钢铁般的决心。这决心,如同脚下的土地一般坚实。
人群越聚越密,黑压压的一片,沉默而坚定地移动着,几乎站满了皂角树下这块不算大的空地。四百三十七人,一个不少,全都到了。夜风刮得更紧了,像无形的鞭子,带着哨音抽打着大地。但这股凛冽的寒风,似乎丝毫不能动摇树下凝聚的这股钢铁般的意志,反而让每个人的脊梁挺得更直,胸膛挺得更高,头颅昂得更高,仿佛要迎风生长,成为抵御严寒的屏障。
终于,人群中心位置一阵轻微的骚动,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涟漪扩散开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学员,沉稳地向前迈了几步,他走到了皂角树最粗壮的那根离地约一人高的横枝旁——那根枝桠虬劲有力,如同老树伸出的臂膀。他站定,转过身,面朝着黑暗中的人影。他是学员中公认的稳重可靠、有主见、有组织能力、说话办事让人信服的人,名叫李振华,来自河北保定,父亲是位老地下党员,牺牲在抗战最艰苦的时期,他是吃着百家饭、在组织的关怀下长大的。这次,他是被大家一致推举出来的代表。
李振华站定,双脚像钉在地上一样稳,身体绷得笔直,如同一杆标枪。他先是用力挺直了腰板,深吸一口气:“同学们!战友们!”李振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但更多的是金石般的坚定,那是一种经历过家国破碎、亲人离散的苦难后淬炼出的、百折不挠的刚毅,“明天!就是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要打起背包,捆好行李,告别宝丰,告别中原大学的课堂和校舍,告别这里的一草一木,告别教我们知识的先生,告别朝夕相处的同学!跟随我们英勇的大军,向东!向东开拔!奔赴炮火连天、决定中国命运的淮海前线,开赴那些即将被解放、亟待我们去工作、去建设、去播撒革命火种的城镇和乡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地扫过黑暗中一张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庞,尽管看不清五官,但他能感受到那一双双眼睛里的光芒。寒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拍打着他的脸颊,他毫不在意。接着,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铿锵和穿透云霄的力量,在寂静的夜空中激荡、回响:“前面是什么在等着我们?同志们,我们心里都清楚!是呼啸的子弹!是横飞的炮弹片!是垂死挣扎的残敌和土匪的疯狂反扑、冷枪暗箭!是被战火摧毁、断壁残垣、瓦砾遍地、百废待兴的城镇乡村!是千千万万受尽剥削压迫、在死亡线上挣扎、眼巴巴盼着我们去解救、去唤醒、去组织、去带领他们翻身做主人、过上好日子的穷苦同胞!是比我们在课堂里啃书本、做笔记、讨论理论要艰难百倍、千倍、万倍的真正的战场!那里没有现成的公式可以套用,没有教授给我们划重点,没有考试前的复习提纲!只有靠我们自己的觉悟、我们自己的勇气、我们自己的智慧和我们自己的血肉之躯,去闯、去拼、去建设、去开辟!去面对狡猾的敌人、复杂的局面、怀疑的目光和千头万绪的工作!每一步,都是考验!每一天,都是战斗!”
他猛地抬起右臂,手臂伸得笔直,如同出鞘的利剑,饱含着力量与深情,手指有力地指向头顶那虬劲盘曲的皂角树,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看看我们头顶!看看这棵皂角树!它在这里站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风霜雨雪、战火硝烟?它就像一位沉默的哨兵,一位不屈的战士,一位饱经沧桑的历史见证者!”
然后,他的手臂带着千钧之力,坚定地向下划落,直指树根周围那些在夜色中静默肃立的坟茔,声音变得更加凝重,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再看看我们脚下!看看这些长眠在此的英烈!王尚士班长,我们的老班长,一个像泥土一样朴实、像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的老兵!他用身体扑在粮袋上,护住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公粮!那是我们部队的生命线,是解放区千千万万老百姓活下去的希望!是革命的根基!是胜利的保障!那些倒在看不见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的秘密战线上的无名英雄,他们豁出性命守护传递的是什么?是能让千军万马赢得胜利、减少流血牺牲的关键情报!是决定战争胜负的密码!是刺向敌人心脏的尖刀!在郑州北仓那高高的粮垛上,我们放开嗓子,纵情高歌的是什么?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是‘人民当家做主人’的光明未来!是千千万万烈士用鲜血和生命浇灌、用信念守护的理想之花!是他们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终极目标!”
李振华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声音因为情绪的激荡而更加洪亮,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又像沉重的鼓点,狠狠地烙印和敲打在人们的心坎上,在寂静的夜空下激起强烈的回响,撞击着每个人的灵魂:“今天!就在此时此刻!我们站在这里!站在先烈的埋骨之地!站在他们用滚烫的鲜血浇灌、用年轻的生命守护的土地上!我们不是为了悲伤!不是为了哭哭啼啼、依依不舍地告别!我们是为了在他们面前,在这棵见证了无数牺牲与不屈、象征着革命精神生生不息、如同丰碑般屹立的老皂角树下,立下我们自己的、以生命为证的誓言!我们要大声地、无愧地告诉他们,也要郑重地、坚定地告诉我们自己:我们来了!我们这一批人,接过了他们肩上的担子!我们,将沿着他们用鲜血和生命开辟的道路,前赴后继,义无反顾,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不把革命进行到底,不解放全中国,不把红旗插遍祖国的每一寸土地,不让千千万万劳苦大众都过上‘明朗的天’下的好日子,我们——誓不回头!”
“不解放全中国,誓不回头!”李振华那如同金石坠地般铿锵的誓言余音未落,如同点燃了积蓄已久的火药桶,四百三十七个年轻的声音,如同被压抑了太久的地火熔岩,轰然爆发!汇成一股低沉却无比雄浑、充满爆炸性力量、足以撼天动地的声浪,瞬间冲破了冬夜的死寂与压抑,在荒凉的坡地上空,在巨大的皂角树下,反复地激荡、碰撞、回响!这声音汇聚了青春的热血呐喊、钢铁般的战斗意志和对光明未来的无限渴望,震得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震得老树的枝桠也仿佛在应和着发出“簌簌”的声响。这突如其来的、汇聚了四百三十七个灵魂呐喊的声浪,惊起了远处几棵枯树上栖息的寒鸦,它们“呱呱”地惊叫着,带着恐慌,慌乱地拍打着翅膀,扑棱棱地飞向墨汁般浓稠、深不见底的夜空深处,只留下几片飘零的黑色羽毛,缓缓落下。
震撼人心的誓言声渐渐落下,余音似乎还在寒冷的空气中萦绕。人群陷入了一种比刚才更加深沉、更加炽热、更加凝重的寂静。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一种血脉相连、生死与共、同仇敌忾的情感,在每个人心中无声地流淌、激荡、升华。李振华没有再说话,他动作利落地从怀里棉袄的内袋中,摸索着掏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把磨得锃亮、刃口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出寒光的军用刺刀,刀柄缠着麻布条,显然是主人的心爱之物。他走到皂角树那根最粗壮、离地约莫一人高的横枝前,伸出左手,手掌张开,稳稳扶住树皮,仿佛在感受着老树的心跳、力量和它所见证的厚重历史。右手紧握刺刀,拇指用力抵住刀背,用力将锋利的刀尖扎进坚硬无比的皂角木中。他手腕发力,腰身下沉,如同在雕刻一件神圣的祭品,又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艰难地,在坚逾钢铁的木头上,深深地刻下了第一个名字:“李——振——华”!
这无声的行动,就是最有力的命令。学员们一个接着一个,沉默而有序地走到那根即将承载着四百三十七个名字、四百三十七份誓言的横枝前。每个人都从怀里贴身处、腰间的皮带上、背包侧面的小口袋里,郑重地掏出了自己准备的刻写工具——有磨得极其锋利的、刃口闪着寒光的铅笔刀,显然是精心准备;有战场上缴获的美式军用匕首或刺刀尖,保养得油光锃亮,带着硝烟的气息;有从家里带来的、磨快了刃口的镰刀头,还带着泥土和庄稼的味道;甚至还有人用废弃的锯条或铁片在粗糙的石头上磨出尖刃自制的简陋刻刀,虽然粗糙,却异常锋利,闪烁着寒光。他们依次在那根粗壮的横枝上,围绕着“李振华”那三个深深刻入、如同种子般扎根、宣告着第一个誓言的名字,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庄严,刻下自己的名字!
“周——慕——云”、“陈——书——翰”、“孙——志——强”、“王——秀——兰”、“赵——铁——柱”、“张——文——远”、“李——春——华”、“刘——玉——芬”、“吴——大——勇”……一个个名字,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笔迹风格和生命印记,有的工整清秀如印刷体,透着书卷气和严谨;有的龙飞凤舞带着草书的韵味,显得潇洒不羁,锋芒毕露;有的则显得稚拙而用力,每一笔都深深凹陷,边缘崩裂,仿佛要把自己的骨骼也嵌进去,透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决心。刻刀与坚硬皂角木摩擦的“咯吱”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在寂静的夜里交织成一首低沉而震撼、充满力量感的交响曲。新鲜湿润的木屑如同细小的、带着苦涩清香的雪花,不断飘落。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新鲜的木头的味道,混合着年轻人身上一种的亢奋情绪,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血脉贲张的战场前夜的味道。
周慕云默默地排着队,他的位置比较靠前。寒风似乎更紧了,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有些松垮的衣领,目光扫过前面同学刻字时那专注而用力的背影,扫过黑暗中一张张肃穆坚毅、轮廓分明的侧脸,最后又落回那棵沉默的老树和树下肃穆的坟茔。一种复杂的情感在他心中涌动。终于轮到他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寒夜的冷冽和肃穆都吸入肺腑,然后从腰间皮带上挂着的一个简陋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皮质刀鞘里,缓缓地、珍重地摸出那把匕首。这把匕首并不华丽,刀鞘是普通的牛皮,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刀柄是磨得光滑温润的硬木,握在手中十分贴手,但刀身寒光凛冽,异常锋利,在微光下流动着一抹冷色。这是不久前在郑州那次惊险万分的情报交接中,为了掩护他而腹部中弹、肠子都流出来的交通员赵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尽全身力气,从血泊中摸索着塞到他手里的,断断续续地说:“……拿着……保护好……自己……替……我们……看……到……胜利……”冰冷的刀柄握在手中,熟悉的触感带来一种奇异的沉静和一股汹涌的力量,仿佛牺牲战友滚烫的嘱托和未竟的信念,就通过这冰冷的金属,源源不断地传递到他的掌心,融入他的血液。他凝视着眼前斑驳粗糙的树皮,恍惚间,老王班长那憨厚朴实的、带着泥土气息和硝烟味道的笑容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么温暖,那么令人心酸。
他再次深吸一口寒冷彻骨的空气,那冰冷的刺痛感让他精神一振,驱散了瞬间的恍惚。左手用力,五指张开,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按住冰冷坚硬如铁的树枝,掌心清晰地感受到树皮的粗粝、凸起的树瘤和深刻的裂纹,甚至能感受到老树内部蕴含的、对抗千年风霜的坚韧不屈的生命力。右手紧握匕首,拇指稳稳地抵住刀背,将全身的力量——包括对牺牲者沉甸甸的承诺、对未知未来的坚定决心、对远方母亲无法言说的愧疚、以及对革命事业至死不渝的忠诚——都毫无保留地灌注到手臂和手腕上。然后,屏住呼吸,将全身的力气凝聚于刀尖,垂直楔入坚硬的树枝。
他全神贯注,摒除了一切杂念,仿佛不是在刻字,而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生命契约的签订,是在与这棵古树、与这片土地、与这些英烈进行一场灵魂的对话。每一笔,都倾注了全部的生命力、全部的信念和决心。每一道深深的刻痕,都像是要将自己的灵魂、自己的誓言、自己的生命印记,一同深深地烙印进这棵见证了无数生离死别、承载着无数牺牲与期望的老树的年轮之中,让它成为永恒的一部分,成为历史的见证。
“周——慕——云”!最后一笔,那最后一捺,他几乎是倾尽了全身的力气,刀锋深深切入,手腕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刻完,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收回匕首,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刀刃上沾满了新鲜湿润的浅色木屑。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眼前迅速消散,融入寒冷的夜空。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畏和一种奇异的归属感,轻轻拂过那深深凹陷的刻痕。指腹清晰地感受到凹陷的深度,那凹凸的触感仿佛直接烙印在他的指尖。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归属感与庄重感,如同温热的泉水般从指尖蔓延至全身,奇异地驱散了深秋的刺骨寒意。他的名字,已经和这棵树,和这片浸透烈士鲜血的滚烫土地,和这些长眠的英烈,和身边这些即将同生共死的战友们,紧紧地、不可分割地、血脉相连地联系在了一起。这不再是三个简单的汉字,而是生命的烙印,是鲜血誓言的见证,是他此生不渝的承诺。
就在这时,一阵强劲的冷风从坡顶掠过,带着尖锐的呼啸,吹得皂角树巨大的枝桠剧烈摇晃,干枯的皂荚“嗒嗒嗒嗒”地疯狂撞击,如同骤雨敲打铁皮屋顶。强劲的气流也猛烈地吹乱了周慕云额前几缕有些长的的头发。发丝被风吹得胡乱飞舞,有几缕顽固地拂过他的眼睛,带来一丝瞬间的模糊和痒意,也带来一丝莫名的烦躁。就在这发丝迷眼的瞬间,一个极其强烈的念头,如同划破浓密乌云的雪亮闪电,猛烈地击中了他!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身体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他猛地再次抽出那把刚刚刻完名字的匕首,左手迅速揪住额前被风吹乱、拂过眼睛的那一绺头发,右手寒光一闪,干净利落地挥刀割下,断发被他紧紧地握在手中。
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举动,让周围正在默默排队等待刻名、或是刚刚刻完名字正沉浸在肃穆情绪中回味、或是注视着刻名过程的同学们都惊呆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间石化!原本只有刻木的“咯吱”声、皂荚的“嗒嗒”声和风啸声的树下,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停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周慕云和他手中那绺在寒风中轻轻颤动的断发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也仿佛静止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的声音。
周慕云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声的真空,完全没有感受到那数百道灼热目光的聚焦。他握着那绺断发,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皂角树最粗壮主干前,面朝着北方——那是他家乡豫西伏牛山区的方向,嵩县田湖镇周家沟的方向,母亲倚门翘首的方向。他挺直腰板,像一棵扎根岩石的青松,神情肃穆到了极点,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家乡那熟悉的土坯房,看到了昏黄油灯下母亲那布满皱纹、写满担忧和期盼的脸庞,看到了母亲为他纳鞋底时被针扎破的手指。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涌上鼻腔。他深深地弯下腰,鞠了第一个躬,腰几乎弯成了直角,额头快要触到冰冷的膝盖。直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强忍着喉头的哽咽,停顿片刻,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向遥远的母亲无声诉说,然后再次深深地带着无尽愧疚弯下腰,鞠了第二个躬。再次直起身,眼中似有晶莹的水光在黑暗中闪烁,他长长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最后,带着无比的郑重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深深地弯下腰,鞠了第三个躬。每一次弯腰,都是对生养之恩的沉重叩问;每一次直起,都是对家国大义的艰难抉择;三个躬,如同三记重锤,敲打在他自己的心上。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勉强压下翻涌如潮的情绪。他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那是母亲在他离家前夜,流着泪,一针一线亲手缝在他棉袄内侧、紧贴心口位置的一个小小的、隐藏的口袋——摸索着,珍重地掏出一个小布袋,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绺乌黑的头发放了进去。最后,他系紧了袋口的细绳,打了一个死结,仿佛要将所有的牵挂和不舍都牢牢锁住。
他紧紧握着这个小布袋,仿佛握着自己半条性命,也握着对母亲的全部愧疚。他转过身,面对着黑暗中几百双写满惊疑、关切、探寻和等待解释的眼睛。他的脸色在夜色中显得异常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炭火,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种穿透黑暗的力量。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刚才用力刻字和剧烈翻涌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落地般清脆,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穿透了寒风:“同学们,这是我周慕云的头发。”他高高举起左手紧握的、那个不起眼的蓝色布袋,如同举起一面旗帜。
“明天,天一亮,军号一响,我们就要打起背包,捆好行囊,离开宝丰,离开这中原大学,东进!此去关山万里,路途迢迢,炮火连天,子弹不长眼,炮弹更不长眼。我周慕云今天在这里,在这棵皂角树下,在这些牺牲战友的面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从踏出宝丰城西门的那一刻起,我这条命,就不再是我自己的了!它就交给革命了!交给淮海战场了!交给咱们即将诞生、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同胞日夜盼着的新中国了!打仗嘛,枪子儿没长眼,炮弹更无情,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谁也保不准。自古忠孝难两全。我爹走得早,是娘一把屎一把尿,吃糠咽菜,省下口粮,硬是供我读了几年书,指望着我能有出息。如今,儿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端茶送水,养老送终,还要让她日夜悬心,担惊受怕……”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停顿了一下,用力吸了吸鼻子,将那股汹涌而上的酸涩和眼眶的湿热强压下去。他挺直了脊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豫西伏牛山口音:“这绺头发,就是我周慕云的身子!就是我这条命!今天,就当着大伙儿的面,当着这棵老皂角树,当着牺牲战友的英灵,我把它交出来!就拜托给咱们在场的乡亲、战友了!日后,不管是谁,只要有机会,只要还活着,路过我豫西老家嵩县田湖镇周家沟,务必找到我家,找到村东头那三间土坯房,找到我娘周王氏!把这个交给她老人家!告诉她:‘儿身已许国!此发归家报母恩!’ 告诉她,儿子没给她丢脸!儿子是为咱穷苦人打天下去了!要是……要是儿子回不来了,这绺头发,就替儿子在爹的坟旁……陪着她!”
话音落下,皂角树下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寒风似乎被这悲壮的誓言所激怒,更加凄厉狂暴地刮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尖锐刺耳的呜咽声,像是天地也在为这忠孝难全的壮烈抉择而悲鸣、而动容。所有人都被周慕云这突如其来的、割发明志、以发代身报母恩的举动深深地震撼了!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悲壮、决绝、义无反顾和同仇敌忾的强烈情感,如同汹涌的地下熔岩猛然冲破岩层,在人群中猛烈地升腾、激荡、弥漫开来,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许多女学员再也控制不住,泪水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夺眶而出,顺着冻得冰凉、被寒风吹得粗糙刺痛的脸颊滚滚而落。她们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肩膀却抑制不住地剧烈抽动,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男学员们则个个紧咬着牙关,下颌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像一块块坚硬的、沉默的岩石,眼中燃烧着和周慕云一模一样的火焰,那火焰里有深深的敬佩,有强烈的共鸣,更有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决心!
短暂的寂静之后,从四百多个年轻胸膛深处喷薄而出:
“周慕云!好样的!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一个身材敦实、声音洪亮如钟、名叫赵铁柱的学员率先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也夺眶而出。
“算我一个!我也割!娘啊!儿对不住您了!等解放了全中国,儿再回来给您磕头,给您养老送终!”一个戴着眼镜、平时显得文弱书生的学员陈书翰,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铅笔刀,毫不犹豫地揪住自己额前一绺头发,眼神决绝,狠狠割下一绺!动作干脆利落得不像他平日的风格。
“对!‘身许国,发报恩!’周慕云说得对!是这个理儿!忠孝不能两全,咱先尽忠,后尽孝!”另一个学员孙志强也红着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边大声喊着,一边焦急地摸索着找自己的小刀。
“还有我!我也割头发!寄给我爹娘!告诉他们,儿子没给他们丢脸!儿子干的是正事!是为咱老百姓打天下!”一个身材高大、像座铁塔似的学员李春华也站了出来,声音如同闷雷。
“我也割!算上我!”
“对!还有我!给我爹娘也捎个信儿!”
“娘!儿子不孝了!”
……
热血在年轻的胸膛里沸腾!悲壮的情绪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席卷了每一个人!又有七八个、十几个学员,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地效仿周慕云,从怀里、背包里、腰带上摸出小刀、铅笔刀,有的甚至直接用牙齿咬住一缕头发,手起刀落,割下了自己的一绺头发。他们珍重地用布片、纸片、随身的手帕或者随手撕下的笔记本内页小心翼翼地包好,紧紧地攥在手里,感受着那生命印记的余温,或郑重其事地放入贴身的衣袋,紧贴心口的位置,仿佛那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一股更加深沉、更加纯粹、更加坚定、超越了个人生死、将个人命运与家国天下紧紧相连的情感力量,在四百三十七颗年轻的心脏里同步跳动、强烈共鸣、产生共振!这力量,如同熊熊烈火,驱散了恐惧,压倒了离愁,甚至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光芒万丈、指引着前进方向的信念:向前!为了胜利!为了牺牲的战友!为了苦难深重的同胞!为了那个崭新的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为了千千万万个母亲不再流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