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中原大学临时校址,宝丰县肖旗乡大白庄村北的关帝庙内气氛紧绷。穿着灰布制服的工作人员步履匆匆,进进出出。老式手摇电话机的铃声此起彼伏,尖锐的声音刺破空气,每一次响起都让人心头一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压得人喘不过气。这种气氛,自九月底那次惨烈的空袭后就一直笼罩着这里。
那是个秋雨绵绵的下午。一队运送师生口粮的马车,在距离校部不足五里地的官道上,遭遇了国民党军一架战斗机的精准俯冲扫射。机枪子弹如同冰雹般倾泻而下,拉车的老黄牛轰然倒地,粮袋被打得千疮百孔,粮食混着血水洒了一地。负责押运的老班长王尚士,在敌机俯冲时,为了保护粮食,身中数弹,送到临时野战医院时已奄奄一息。他弥留之际,只反反复复念叨着粮食,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至死都紧紧抓着一把带血的粮食。
王班长的牺牲,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悲伤之外,更添了浓重的疑虑和愤怒。敌机来得太准,太狠,目标太明确了。这绝不是偶然的遭遇战。
保卫科科长赵刚,是一个四十出头、身材精悍如铁打的汉子,此刻正站在他那间狭小的办公室里。他左脸颊上那道从颧骨斜贯至下巴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如同一条僵死的蜈蚣。这道疤是早年地下工作时留下的纪念。他的眉头锁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
“太准了……”赵刚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他拿起桌上那份关于空袭事件的初步调查报告,又重重放下。报告里详细记录了遇袭的时间、地点、车队规模。敌人对情报的掌握程度,让他脊背发凉。“粮车路线、出发时间……连我们临时改道走的那条小路都知道,没有内鬼通风报信,绝无可能!” 他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搪瓷缸里的水洒了出来。王尚士那张朴实黝黑布满风霜的脸庞再次浮现在眼前,那临终前执拗的眼神,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老王……不能白死!这钉子,必须拔掉!不拔,下一个遭殃的,还不知是谁!”
保卫科真正的核心,是校部后院一间极其隐蔽的密室。这密室原是宅子的地窖,入口藏在柴房一堆杂物后面,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室内狭小、低矮,墙壁用黄泥抹过,挂满了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地图——豫西地区图、宝丰县详图、甚至还有手绘的校园及周边地形草图。一盏积满油垢的马灯挂在中央的梁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室内,灯芯不时“噼啪”爆出细小的灯花,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影子。
此刻,密室里烟雾缭绕。劣质烟草和煤油灯燃烧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异常呛人。
赵刚背着手,在不足五步见方的泥地上焦躁地来回踱步,脚下的泥地已被踩踏得异常坚实、光滑。他眉头紧锁,每一步都带着沉甸甸的怒火和忧虑。
角落的小板凳上,蹲着保卫干事老陈。这是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地下工作者,真名早已无人知晓,大家都叫他老陈。他身材干瘦,脸上沟壑纵横,像被岁月和风霜反复犁过。他沉默寡言,眼神却异常锐利,如同盘旋在高空的鹰隼。此刻,他正“吧嗒吧嗒”地抽着一杆黄铜烟锅的旱烟,袅袅青烟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闪烁着深不可测的光芒。
年轻的干事小刘,是一个二十出头、戴着眼镜、面容清秀却透着股韧劲的小伙子,正伏在屋内一张旧木桌上。借着马灯昏黄的光线,他仔细地翻看着一沓厚厚的登记簿,那是近两个月所有进出中原大学校部人员的详细记录,包括姓名、单位、事由、进出时间。他的手指在一行行名字上缓慢而仔细地划过,眉头微蹙,试图从这浩如烟海的日常记录中,找出那个隐藏的、带着毒刺的名字。桌上还散落着一些近期收到的、来源不明的匿名举报信和可疑情况的记录纸条。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只有赵刚沉重的脚步声、老陈吧嗒的抽烟声和小刘翻动纸页的窸窣声。
“老陈,”赵刚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向角落,声音低沉沙哑,像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老王班长不能白死!敌人对我们的动向摸得太准了,粮车路线、时间……连我们临时改道的小路都一清二楚!没有内鬼通风报信,绝无可能!这钉子,必须拔掉!不拔,我们就是瞎子、聋子,等着敌人把刀子一次次捅进来!”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戳着空气,仿佛要戳穿那个无形的敌人。
老陈在鞋底上“梆梆”磕了磕烟锅,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他缓缓抬起头,浑浊却异常清明的眼睛透过烟雾看向赵刚,声音平稳得像一口古井:“科长,我懂。仇要报,钉子要拔。可强查硬筛,动静太大。贴布告、开大会、挨个谈话……阵仗一拉开,全校人心惶惶不说,那耗子精得很,闻到风声,立马缩回洞里,或者干脆断了线,再想揪出来,难如登天。打草惊蛇,蛇跑了,草也白打了。” 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锅里的火光明灭不定,“得想个法子,让耗子自己钻出来。还得让它觉得,钻出来就能叼着块大肥肉,值得它冒这个险。”
赵刚眼神一凝,大步走到墙上的大幅豫西军用地图前。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宝丰”的那个黑色圆点上。然后,他的手指沿着一条用虚线标注的、向西延伸的路线缓缓划过,最终停在代表太行山根据地的区域。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
“诱饵……”赵刚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得下一剂猛药!猛到让那耗子坐不住,非出来不可!” 他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那道刀疤显得更加狰狞,“放出风去!就说……校务委员会开了紧急会议,鉴于目前豫西敌情严峻,为保存学校这批宝贵的有生力量,我们的教授、学者、技术骨干,还有这些未来建设的种子,应对敌军可能发起的疯狂反扑,中原大学拟于近期秘密迁往太行山根据地!迁移的具体路线、精确时间、护送兵力的详细部署……这些核心细节,” 他的手指用力敲击着地图上那条虚线,“就是最好的鱼钩,最香的饵!”
“迁校?”小刘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瞪得老大,手中的铅笔“啪嗒”掉在本子上,“这……科长,这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万一……万一这风声传得太广,引起师生大规模恐慌怎么办?队伍人心散了,还怎么开展工作?而且,敌人也不是傻子,这么大的动作,他们会不会起疑心,识破这是个圈套?”
“动静不大,耗子怎么会动心?”赵刚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就是要大张旗鼓地‘秘密’准备!让所有人都感觉到风声鹤唳!让紧张的气氛弥漫到每一个角落!只有这样,那个内鬼才会觉得机会来了,才会相信这是千载难逢、必须立刻传递出去的绝密情报!恐慌?恐慌也是武器的一部分!我们要利用这种恐慌,让它成为勒紧内鬼脖子的绞索!” 他环视两人,语气不容置疑,“至于敌人起疑……哼,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们做得越像真的,漏洞百出反而显得更真!敌人越是多疑,越会反复验证,越容易上钩!”
老陈缓缓点头,黄铜烟锅在指间轻轻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光有风声,还欠点火候。风声像雾,看得见摸不着。耗子狡猾,光听响动未必敢出洞。得有一份‘真凭实据’,一份能让他们信以为真、并像捧着一块烫手山芋一样急于送出去的核心文件——迁校的路线图和护卫部署详图!这图,得做得跟真的一样,纸张的成色、墨迹的深浅、印章的磨损,甚至叠痕、汗渍,都得讲究,差一点,都可能前功尽弃。”
“图纸……”赵刚的目光在室内扫过,最终落在小刘身上,“小刘,这活儿非你莫属。你心思细,懂绘图,又熟悉档案。用我们那份真的豫西十万分之一军用地图做底子,这是去年从敌人手里缴获的,纸张、图例都经得起推敲。标注清楚预设路线——从宝丰西门出发,经临汝、伊川,过龙门渡口强渡黄河,到济源,最终进入太行南麓。沿途用红圈精确标出预设的补给点和休整点。护卫兵力要详细‘标注’:警卫连一排(编制38人,加强两挺捷克式轻机枪)负责全程护送核心人员及重要文件;二排(编制35人)于临汝城西五里铺预设阵地接应,负责侧翼警戒;三排(编制32人,配边区造掷弹筒两具)提前于伊川东南柳林沟险要处设伏,负责断后警戒。记住,纸张要做旧,用微湿的粗布轻轻擦拭边缘,再用温热的熨斗(隔着布)小心熨出自然磨损的痕迹;墨迹要自然,用蓝黑墨水,不同标注可以分几次写,模仿不同人的笔迹;该有的‘绝密’印章、文件密级标识一样不能少,就用我们平时存档用的那套!但是,”赵刚的声音陡然加重,一字一顿,“核心的数据,尤其是标注的兵力配置、几个关键渡河点的具体位置和时间节点,全部是假的!要假得能让他们栽个大跟头!明白吗?”
小刘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光芒:“明白!科长!保证完成任务!我会把它做得比真的还真!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最挑剔的老鼠推敲!”
“谁来当这个‘信使’?”老陈提出了最关键、也最危险的问题,烟锅停止了转动,“这个人选,是成败的关键。必须绝对可靠,根正苗红,家庭背景、社会关系清清白白,经得起敌人任何可能的暗中调查。他得有足够的胆量,面对生死关头不能腿软;更要有临危不乱的应变能力,在敌人眼皮底下演戏,一丝破绽都不能露。敌人一旦咬钩,必定是雷霆手段,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这差事,是刀尖上跳舞。”
赵刚的目光再次扫过室内,最终停在密室那扇低矮的木门处。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候。是周慕云。他是被临时叫来送一份无关紧要的学员思想汇报材料的。此刻,他安静地站着,双手垂在身侧,略显稚嫩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王尚士牺牲那天的惨烈景象——震耳欲聋的机枪扫射声,老黄牛临死的悲鸣,漫天飞舞的粮粒和血雾,尤其是老班长弥留之际死死握着的麦粒,眼神涣散却依旧执拗地念叨粮食的样子——早已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刻入了周慕云的骨髓。他的眼中除了深切的悲伤,更燃烧着一种年轻人急于做些什么来弥补伤痛的灼热渴望,那火焰几乎要冲破他竭力维持的平静表面。
“周慕云!”赵刚沉声唤道,声音在狭小的密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到!”周慕云立刻挺直胸膛,一步跨进密室,立正站好,声音洪亮。
赵刚走到他面前,两人距离很近。赵刚那高大精悍的身躯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仔细审视着周慕云略显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庞,仿佛要穿透皮肉,看清他骨子里的成色。
“有个任务,”赵刚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非常危险。需要你扮演一个携带绝密文件、穿越敌人封锁线向太行根据地紧急送信的‘交通员’。” 他指了指小刘桌子上那张正在精心绘制的假地图,“这份文件,就是那份假的‘迁校计划图’。而你的任务,就是带着它,走一段我们指定的路,让潜伏的敌人相信它的价值,相信你这个人,然后,” 赵刚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不惜一切代价来抢!我们会安排最精干、最有经验的同志在暗中保护你,提前设好埋伏。但是,” 他加重语气,每个字都敲在周慕云心上,“战场瞬息万变,子弹不长眼睛。敌人下手,必然是狠辣致命。你可能会受伤,可能会被俘,甚至…可能会牺牲。” 赵刚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周慕云的眼睛,“你敢不敢接?”
周慕云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像一面被重锤狠狠擂响的战鼓,“咚咚咚”地疯狂撞击着肋骨。手心瞬间变得一片湿冷黏腻。危险……牺牲……这些平日里只在报告和故事里出现的字眼,此刻带着冰冷的血腥味,沉甸甸地砸了下来,砸得他有些眩晕。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赵刚那张严肃得近乎冷酷的脸,扫过老陈那双阅尽沧桑、古井无波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最后,定格在旧木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迁校路线图”上。
就在这一瞬间,王尚士班长扑向燃烧粮袋那决绝的背影,那被鲜血浸透的军装,那双至死未松开的抓着沾满鲜血的粮食的手,无比清晰地撕裂记忆的帷幕,带着灼热的温度冲到他眼前。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底窜起,直冲头顶,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
他用力挺直了还有些单薄的脊梁,仿佛要将自己牢牢钉在这潮湿的泥地上,声音带着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一字一顿地迸发出来:“报告科长!我敢!老王班长的仇,不能就这么算了!只要能挖出内鬼,为同志们除害,让学校少流血,我……我什么都不怕!”
“好!”赵刚低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激赏,重重拍了一下周慕云的肩膀,力道沉实得让周慕云身子微微一晃,“有种!记住!” 赵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携带的那个文件袋,是敌人唯一的目标,是这场戏的戏眼,你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它。要让它看起来比你的命还重要,明白吗?要让敌人觉得,为了保住这个袋子,你连命都可以豁出去,人在文件在!这是铁的纪律!”
“明白!人在文件在!”周慕云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洪亮,眼神里闪烁着近乎悲壮的火焰,仿佛已经看到了前方未知的风暴和荆棘。那点恐惧,已被更强大的责任感和复仇的渴望彻底点燃。
接下来的几天,“迁校”的风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中原大学内部激起了巨大的、难以平复的波澜,迅速扩散至每一个角落。
校部那几间充当办公室的土坯房内外,气氛陡然绷紧到了极限。工作人员进进出出,神色凝重,步履匆忙。他们开始打包书籍、文件资料、教学用具。粗糙的麻绳捆扎着一摞摞用牛皮纸或旧报纸包好的档案袋、油印教材、技术手册,堆放在墙角、走廊,甚至院子里。沉重的木箱被抬进抬出,里面装着珍贵的实验仪器和为数不多的药品。打包时的讨论声、争执声,都刻意地没有压得太低,清晰地传到院墙之外。
后勤处的院子里更是忙乱不堪。几个戴着眼镜、拿着清单的干事,围着几堆物资大声争论着,面红耳赤。争论的焦点往往是几台沉重的油印机、一台老旧的显微镜、或者几箱珍贵的化学试剂。一个老保管员拍着一台蒙尘的发电机外壳,声音嘶哑:“这……这是好不容易从开封运出来的!扔了?你们知道有多难吗?”另一个年轻的干事则指着清单,语气焦灼:“李干事!我不是不想带!是根本带不动!你看看这重量!我们哪来那么多牲口?路上还要穿越封锁线,轻装!必须轻装!” 几个被临时抽调来帮忙的学员,默默地清点着堆在角落的粮食口袋——高粱米、小米、还有少量珍贵的面粉,以及几袋盐和咸菜疙瘩。他们脸上写满了茫然和忧虑,一边点数,一边低声交谈,眼神不时瞟向忙碌打包的校部方向。
学员宿舍区——几排同样低矮的土坯房,低低的私语声如同水波般在晚饭后、熄灯前的昏暗光线下蔓延、发酵。
“听说了吗?真要走了?文件都开始打包了!”
“往哪儿撤?太行山?听说那边山高路险,日子更苦……”
“说是秘密转移,可这动静……能瞒过谁啊?我看校门口站岗的都加了双哨!”
“警卫连昨晚巡逻加了双岗,刺刀明晃晃地都上着!肯定是风声紧了!敌人要打过来了?”
“唉,这书,怕是读不安稳了……”
“别瞎说!组织上肯定有安排!跟着走就是了!”
……
紧张的气氛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校园,像一层挥之不去的浓雾。饭堂里,咀嚼声都小了许多,每个人似乎都心事重重。课堂上,教授们依旧尽力维持着授课,但台下学员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飘忽和不安。
这一切混乱和紧张,都在赵刚的精心导演下,有条不紊却又“漏洞百出”地进行着。打包的物资堆放在显眼处,清点物资时的争论声故意传到墙外,警卫连增加岗哨、刺刀上枪的动静更是毫不掩饰——仿佛生怕潜伏的敌人捕捉不到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信息。赵刚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夫,耐心地搅动着水面,等待着鱼儿耐不住诱惑,浮出水面咬钩。
与此同时,一份足以乱真的“中原大学秘密迁校路线及护卫部署详图”在小刘的手中诞生了。这份图纸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和对细节的极致苛求。
图纸绘制在一张微微泛黄豫西军用地图上。这张地图本身带有真实的战地使用痕迹——几个不起眼的折角处有细微的破损,图面上有少量铅笔标注的旧记号,纸张特有的韧性和微涩感都表明它是正品。蓝色的绘图墨水精确地勾勒出“宝丰-临汝-伊川-龙门-渡黄河-济源-最终进入太行南麓”的预设路线。路线避开了主要的公路和城镇,多选择乡间土路和隐蔽的山径。沿途用醒目的红圈精确标出了几个关键的“补给站”(如临汝城西五里铺的一个废弃窑洞群)和“休整点”(如伊川东南柳林沟的一片密林)。
护卫兵力的标注更是详尽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警卫连一排: “编制38人(含正副排长)。加强配置:捷克式轻机枪两挺(注明枪号尾数:丙-07、丙-11)。任务:全程护送校领导、教授、核心技术人员及绝密文件箱。行进序列:前卫班(1班,12人,配机枪一挺)开路,核心组居中,后卫班(3班,12人,配机枪一挺)断后。”
警卫连二排: “编制35人。任务:于临汝城西五里铺预设阵地隐蔽接应,负责扫清外围警戒,保障主力安全通过。接应时间:X日X时(比预设迁移时间提前半天)。”
警卫连三排:“编制32人。加强配置:边区造掷弹筒两具,榴弹XX发。任务:提前于伊川东南柳林沟险要隘口两侧高地预设伏击阵地。任务:阻击可能尾随之敌,为主力渡河争取时间。设伏时间:X日X时(比预设迁移时间提前一天)。”
右下角,盖着一个模糊却煞有介事的“中原大学校务委员会绝密”字样的方形印章。这印章是老陈的杰作——他用半块质地细腻的旧肥皂,对照着校务委员会真章的印模,用刻刀一笔一划地精心仿制出来,连印章边缘因磕碰产生的细微缺损都模仿得惟妙惟肖。盖印时,他特意在印泥里混入一点点灰尘,又只用了七分力,使得印章边缘略显模糊,呈现出一种反复使用后的自然磨损感。
小刘还运用了多种手段进行“做旧”:
汗渍指纹:他在图纸的关键折叠处和边缘,用沾了自己薄汗的拇指和食指反复按压,留下几处清晰自然的汗渍指纹印痕。
茶水熏染:他用温热的、泡得极浓的粗茶水,小心地熏染图纸的四角和折叠线附近,让纸张呈现出一种被反复翻阅的均匀泛黄和轻微茶渍感。
边缘磨损:用微湿的粗布轻轻擦拭图纸边缘,模仿长期携带摩擦的效果,再用温热的熨斗隔着两层布小心熨烫,使磨损边缘显得更加自然柔和,而非新撕开的毛刺。
墨迹层次:不同部分的标注(路线、兵力、备注)分几次书写,墨迹的深浅略有差异,模仿不同人、不同时间补充标注的痕迹。个别地方还故意滴落一滴极小极淡的墨水,再用指尖抹开,形成不经意沾染的污迹。
最后,这张承载着特殊使命、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假图”,被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厚实的、本身也带着几处模糊水渍和折痕的牛皮纸文件袋里。文件袋用结实的麻绳按照部队文件传递的标准方式,十字捆扎紧。封口处,按上了一团鲜红的火漆印。老陈再次出手,用刻着模糊“密”字的钢印,在火漆尚未完全凝固时用力压上,留下一个清晰而权威的印记。
行动前夜。深秋的寒意透过土墙缝隙,丝丝缕缕地钻进保卫科密室。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
赵刚将那个沉甸甸的牛皮纸文件袋,郑重地交到周慕云手中。牛皮纸粗糙的质感清晰地传递到掌心,带着一种冰凉的份量,仿佛里面装的不是几张纸,而是千斤巨石。
“慕云同志,”赵刚的声音异常低沉,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压出来,带着金属的质感,“这是你的‘护身符’,也是你的催命符。” 他走到墙上的大幅豫西地图前,手指在那条用红铅笔仔细描出的细线上重重划过,最终停在三里沟中段一个用红圈特别标记的位置。他的指尖在那个点上用力点了点,仿佛要戳穿地图。
“明天清晨五点,天蒙蒙亮,雾气最重的时候,你从校部后门出发。路线是:穿过西边那片刚收割完的高粱地,沿着三里沟的土路一直向北走,目标是小王庄联络站。记住,”赵刚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周慕云的眼睛,“三里沟这一段,”他再次指向那个红圈,“路最窄,左边是深达几米的旱沟,沟壁陡峭,长满带刺的灌木;右边是一片乱坟岗子,地势稍高,残碑断冢,荒草丛生,地形最复杂,视野最差。敌人要动手,这里是最佳地点!我们会安排老陈亲自带人,提前埋伏在乱坟岗的高处荆棘丛里,还有对面沟崖的凹陷处,暗中保护你。一旦遇袭,”赵刚的语气变得无比严厉,“你的第一要务,也是唯一要务,是护住怀里的文件袋!要做出誓死保卫、宁死也绝不撒手的样子!让敌人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个袋子对你很重要!然后,立刻就近寻找掩体隐蔽,弹坑、土坎、沟边,什么都行!把戏演足!把敌人的火力牢牢吸引在你身上!剩下的,交给我们!听清楚没有?” 最后一句,几乎是低吼出来。
周慕云用力点头,喉头发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土腥味和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仿佛要将肺里所有的空气都换成勇气。然后,他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紧紧地抱在胸前。那姿态,既像是在拥抱稀世珍宝,又像是在抱着一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撞击着怀里的文件袋,那声音在死寂的密室里仿佛被无限放大。手心瞬间又变得一片湿冷,黏腻的汗水浸透了文件袋边缘的牛皮纸。
老陈无声地走了过来。他从腰后解下一支枪身磨得锃亮、枪管泛着幽蓝冷光的老式“撅把子”,接着,他又抽出一柄刃口锋利、裹着粗布刀鞘的匕首。这两样东西都带着他身体的余温和淡淡的枪油、皮革混合的气息。老陈默默地将手枪和匕首塞进周慕云扎紧的腰带里,粗糙的手掌在他肩头用力按了按,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小子,拿着,防个身。但记住,”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周慕云脸上,“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用!更不能跟敌人纠缠!你的命,比打死一两个特务重要得多!保护好文件袋,吸引住他们的火力,让他们觉得非抢不可,就是胜利!活着回来!”
冰凉的金属枪柄和粗糙的布鞘紧贴着周慕云的皮肉,带来一丝奇异的、令人镇定的触感,也带来一种沉甸甸的、关于生死的实感。他再次深吸一口气,让那冰冷的空气充满肺叶,仿佛能借此压下狂跳的心脏:“我记住了,陈干事!”
清晨五点,天色未明。宝丰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晨雾之中,几步之外,景物便模糊不清,远处的屋舍、树木只显露出摇摇晃晃的轮廓,如同浸在一幅水墨画里。万籁俱寂,连平日里早起的麻雀也噤了声,只有冷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时,发出低沉的呜咽般的声响。
中原大学校部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悄然打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周慕云瘦削的身影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迅速闪了出来,旋即被浓雾吞噬。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夹袄,外面套着学员的灰布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灰扑扑、帽檐有些耷拉的旧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小半张脸和额头。那个捆扎着麻绳的牛皮纸文件袋,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双臂如同铁铸般死死环护着,仿佛那袋子已长在他身上,成了他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成了他此刻存在的唯一意义。
他像一只警觉的狸猫,在门边的阴影里停留了几秒钟。身体微微前倾,侧耳倾听。浓雾遮蔽了视线,只能看到脚下几步之内湿漉漉、布满霜痕的地面和枯黄的草茎。除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周围一片死寂。确认近处无人,他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雾气,迅速没入校墙外那片收割后的高粱地。
一人多高的高粱秆子大多已被放倒,捆扎成捆,杂乱无章地堆在田垄上,如同战败士兵丢弃的武器,在浓雾中形成幢幢黑影。只留下光秃秃的、布满锋利茬口的秸秆根,硬邦邦地、密密麻麻地戳在冰冷的泥土里,像一片沉默而危险的拒马桩。田埂狭窄、泥泞。周慕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下是湿滑的烂泥、腐败的落叶和散落的秸秆碎屑,每一步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噗嗤、窸窣”声。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
冰冷的雾气如同湿冷的裹尸布,迅速包裹了他,打湿了他的帽檐、眉毛、肩头,寒气像细针一样直往领口、袖口里钻。他紧紧抱着怀里的文件袋,隔着棉衣和夹袄,似乎也能感觉到它坚硬的棱角和沉甸甸的份量。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撞击着怀里的文件袋,那声音在耳中轰鸣,盖过了风声。他的耳朵像最灵敏的雷达般竖着,竭力穿透浓雾的屏障,捕捉着四周任何一丝异动——风吹过高粱秸秆堆空洞的呜咽声,远处村庄传来的模糊鸡鸣犬吠,甚至自己脚下不小心踩断一根细小枯枝的轻微“咔嚓”脆响,都让他心头骤然一紧,全身肌肉瞬间绷起,呼吸停滞,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子弹从浓雾中射来。
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跋涉在泥潭。终于,弥漫着腐败气息的死寂高粱地被抛在身后,前方,就是三里沟。
这是一条年久失修的乡间土路,因靠近一条名为“三里沟”的深旱沟而得名。道路狭窄得可怜,仅容一辆牛车勉强通行。路面被连绵的秋雨和过往逃难的车轮碾压得坑坑洼洼,积着一汪汪浑浊的泥水。路的两旁,景象迥异,却同样令人心悸:
左边,是深达数米壁立陡峭的旱沟。沟底长满了半人高的枯黄蒿草、带刺的酸枣丛和纠缠的荆条灌木,在浓厚的晨雾中影影绰绰,深不见底,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一股泥土和腐殖质混合的、带着霉味的湿冷气息从沟底升腾上来。
右边,则是一片地势稍高的乱坟岗子。残破断裂的石碑、砖砌的墓冢东倒西歪,淹没在枯黄茂密的荒草丛中。几棵光秃秃的老榆树伸展着扭曲狰狞的枝桠,在灰白的雾气中如同蛰伏的鬼影,无声地诉说着荒凉与死亡。空气中除了泥土和腐叶的味道,还弥漫着令人脊背发凉的荒冢气息。
周慕云站在路口,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刺鼻的土腥和腐草味涌入肺中。他踏上了三里沟坑洼不平的土路。寒意似乎更重了,穿透衣物,直抵骨髓。浓雾在乱坟岗的枯草尖、裸露的墓碑和扭曲的树枝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缓缓滴落,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这死寂中清晰得瘆人。
四周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寂静。连刚才田野里偶尔的风声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踩在泥泞里发出的“噗嗤、噗嗤”声,在这空旷、狭窄、被浓雾和荒冢夹峙的沟谷中,显得格外刺耳、孤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下意识地将怀里的文件袋抱得更紧,双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眼睛像探照灯一样,警惕地快速扫视着前方雾气弥漫、仿佛没有尽头的灰暗道路,以及路旁深沟里随风摇摆的蒿草黑影和乱坟岗上那些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般的墓碑轮廓、树影憧憧。
他知道,赵科长和老陈的人一定潜伏在乱坟岗的某处荆棘丛里,或者对面沟崖的某个凹陷处,像猎豹一样等待着。但他看不见他们,听不到他们,甚至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这种绝对的未知和孤立无援的感觉,比直面敌人更增添了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时间仿佛被这浓雾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脚下是深不可测的陷阱。他强迫自己保持匀速前进,脚步声在死寂中规律地回响。
就在他走到三里沟中段,一处因山势挤压而变得格外狭窄、两侧地形最为险恶的弯道时——这里左边是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深沟壁,右边乱坟岗的土坡几乎直接压迫到路边,道路宽度仅剩不到两米。
“哒哒哒哒哒——!”
一阵极其猛烈、撕裂一切寂静的冲锋枪扫射声,如同滚雷般骤然从右侧乱坟岗高处的一个土坟包后炸响,灼热的子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狂风暴雨般泼洒下来,瞬间撕碎了浓雾的帷幕。
周慕云只觉得一股电流般的惊悚感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头皮发麻。一股无形的力量仿佛猛地推了他一把,完全是无数次夜间训练和求生本能刻入骨髓的反应——在枪响的零点几秒内,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动作,不是向后躲,而是猛地向前扑倒,同时身体向左侧竭力翻滚。一个极其狼狈却异常迅速的侧滚翻,带着满身的泥浆,直接滚进了道路左侧深沟边缘一个积满冰冷泥水的浅洼地里!泥水四溅!
“噗噗噗噗!”密集的子弹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在他刚才站立的地方以及他翻滚的轨迹上,泥浆和水花被溅起老高!几颗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和后背呼啸而过,带起的灼热气流烫得他裸露的脖颈皮肤一阵刺痛。泥水的冰冷和子弹的灼热形成了诡异而致命的温差。一颗子弹“当”的一声,打在他身边洼地边缘一块凸起的青石上,迸出刺目的火星!
“在那儿!干掉他!抢文件袋!”一个嘶哑凶狠、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吼叫声从乱坟岗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拉动枪栓的清晰金属脆响。“快!别让他跑了!” 浓雾中人影晃动,至少三个枪口在坟包、断碑和枯树后喷吐着致命的火舌,子弹追着他翻滚的轨迹,疯狂地扫射在洼地边缘的土坎上,噗噗作响,泥土和碎草屑如同雨点般飞溅,子弹打在石头上跳飞的尖啸声令人胆寒。
周慕云蜷缩在洼地一个浅浅的土坎后面,身体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泥土。他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失去了节奏,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撞击着耳膜嗡嗡作响。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心脏,但更强烈的是一种必须完成任务的执念。他第一时间,甚至顾不上检查自己是否受伤,猛地低头看向怀里——那个牛皮纸文件袋依旧被他抱在胸前,虽然沾满了泥浆,变得又冷又湿,但看起来完好无损。一股强烈的责任感瞬间冲上头顶,压倒了恐惧。他想起了赵刚的叮嘱:“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它!让它看起来比你的命还重要!” 王尚士班长扑在燃烧的粮袋上,用身体挡住弹片的决绝背影,如同闪电般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
“砰!砰!砰!”几乎在敌特开火的同时,从乱坟岗更高处和对面沟崖的隐蔽荆棘丛里,也响起了清脆的步枪还击声。是老陈他们!子弹精准地射向敌特藏身的坟包和枯树,“啪啪”地打在砖石上,溅起碎屑,打得枯枝乱飞。一支步枪的火力尤其精准,连续两枪都打在敌人汤姆逊枪手藏身的墓碑边缘,迫使对方缩了回去,有效地压制住了敌人的凶猛火力。
“妈的!有埋伏!快!抢了文件袋撤!别恋战!” 敌特头目气急败坏地嘶吼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惊怒和意外。显然,他们没料到对方早有准备,而且埋伏点选择得如此刁钻,枪声瞬间变得更加激烈疯狂,汤姆逊冲锋枪的连发嘶吼声、中正式步枪的单发脆响,在空中尖锐地呼啸穿梭,子弹打在土路上噗噗作响,溅起阵阵烟尘,打在沟边的石头上则迸出刺目的火星。浓雾被硝烟和尘土搅动,能见度更低了。
周慕云蜷在土坎后,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下半身,刺骨的寒意让他牙齿打颤。他知道,自己绝不能一直缩在这里,敌人一旦发现强攻受阻,可能会改变策略,或者呼叫增援,甚至可能放弃行动。必须让敌人更加确信文件袋的重要性,把火力牢牢吸引在自己身上!他咬紧牙关,利用老陈他们精准点射再次压制住一个步枪火力点的短暂间隙,猛地从土坎后跃起,不顾一切地抱着文件袋,沿着深沟边缘湿滑的斜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猛冲。他故意将身体暴露在相对开阔的地带,弓着腰,几乎是将整个后背和身体当作盾牌,死死护住怀里的文件袋!那姿态,充满了绝望的守护,仿佛那袋子就是他唯一的珍宝,是比生命更重要的存在!
“在那!跑出来了!打!打他!打他拿袋子的手!” 敌特的火力果然被瞬间吸引过来,子弹追着他的脚后跟扫射,一颗子弹“嗖”地一声,几乎是贴着他的左臂外侧飞过,军装袖子瞬间被灼穿一个焦黑的洞,一股火辣辣的、如同烙铁烫过的剧痛传来,鲜血立刻渗了出来。另一颗子弹打在他脚前半尺的泥水里,“噗”地一声闷响,溅起一大片冰冷的泥浆,糊了他一脸,模糊了视线。
周慕云闷哼一声,剧烈的疼痛和模糊的视线让他脚下猛地一软,又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整个人彻底失去平衡,像一截沉重的木头,重重地向前扑倒。在摔倒的瞬间,他依然凭借着强大的本能,将文件袋死死护在身下,用整个身体覆盖住它,坚硬冰冷的泥地狠狠撞击着他的胸口和膝盖,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差点窒息!但他顾不上这些,立刻忍着钻心的疼痛,就地拼命向侧面翻滚,用尽全身力气滚向旁边一个积着泥水的弹坑。
“保护文件!” 他嘶声大喊,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剧烈的奔跑、胸口的剧痛和手臂的伤口而变调撕裂,在密集的枪林弹雨中显得格外凄厉和悲壮,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沟谷。他蜷缩在弹坑底部,将文件袋死死压在身下,后背完全暴露在外,毫无防护。他听到了子弹“噗噗噗”地打在坑沿泥土上的闷响,感受到了泥土和碎石簌簌落在背上的震动,甚至能清晰地闻到子弹高速钻入泥土时散发出的那股焦糊的硝烟味。每一次枪响,都让他的身体本能地剧烈一颤,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之近。
“慕云!趴好!别动!护住头!” 是赵刚带着浓重陕北口音的低吼,穿透了激烈的枪声,从不远处的乱坟岗高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紧接着,保卫科的火力骤然变得更加猛烈,步枪射击的节奏明显加快,形成交叉火力,子弹如同长了眼睛般射向敌特暴露的火力点,显然在全力压制敌人,为保护周慕云这个“诱饵”争取空间和时间。
枪声、呐喊声、子弹尖锐的呼啸声、打在硬物上的碰撞声,在这狭窄封闭的三里沟里疯狂地碰撞、回荡、放大,形成一片死亡的喧嚣。时间在生与死的边缘被无限拉长又残酷地压缩。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每一秒又短暂得来不及思考。
这场激烈而短暂的反伏击交火,持续了不到十分钟。在保卫科占据地形优势和精准火力的打击下,伏击的敌特付出了代价,一具穿着黑色对襟短打的尸体歪倒在坟包后,额角一个汩汩冒血的黑洞;另一具尸体扑倒在路边的泥水里,背上中了至少两枪。一支被打坏了枪托、枪管都有些弯曲的汤姆森冲锋枪丢弃在泥地里。残余的敌人见势不妙,发出一阵不甘而急促的唿哨,仓皇地借着浓雾和乱坟岗复杂地形的掩护,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杂乱的灌木丛和断碑之后,脚步声迅速远去。
枪声渐渐稀疏,最终停歇。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浓重的、刺鼻的硝烟味混合着血腥味,在冰冷的雾气中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赵刚和老陈如同猎豹般,带着几个端着步枪的保卫干事,迅速从埋伏点冲了下来。他们动作敏捷,占据道路两侧的有利位置,枪口警惕地指向敌特消失的方向和乱坟岗深处,控制住现场。
赵刚几步就冲到周慕云藏身的浅弹坑边,蹲下身问:“慕云!怎么样?伤着哪里没有?”
周慕云艰难地从冰冷的泥水里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泥浆、汗水和溅上的血点,嘴唇因为失血和寒冷变的灰白。他顾不上回答,甚至顾不上身体的剧痛,第一时间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怀里,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和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虚脱般的释然:“科……科长……文件……文件袋……还在……” 他小心翼翼地将牛皮纸文件袋从身下抽出来。袋子湿漉漉的,沾满了泥浆和他身上的血污。他颤抖着双手,将它艰难地举到赵刚面前。
赵刚一把接过文件袋,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在文件袋靠近右下角的位置,赫然有两个清晰的弹孔,更触目惊心的是,在弹孔周围,还有一片巴掌大小的血渍,那血迹渗透了厚厚的牛皮纸。
“你受伤了?!”赵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和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一把抓住周慕云的左臂。这时,背着简陋红十字药箱的卫生员小张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直到被赵刚抓住手臂,剧烈的疼痛才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周慕云的意识。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左臂外侧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低头一看,灰布军装的袖子被子弹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下面的皮肉被子弹犁开了一道足有十厘米长的血槽,虽然不算太深,没有伤及筋骨,但鲜血正不断从翻开的皮肉中渗出,染红了周围早已被泥水浸透的衣服,血水混合着泥浆,滴滴答答地落在弹坑的泥水里。
“没……没事,科长,擦破点皮……”周慕云吸着冷气,强忍着痛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脸色更加苍白。卫生员小张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跪在泥水里,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他黏在伤口上的袖子。冰冷的酒精棉球触碰翻卷皮肉的剧痛,让周慕云浑身猛地一颤,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小张快速地用镊子清理掉伤口里的泥沙和布屑,撒上味道刺鼻的止血粉,再用干净的纱布紧紧缠绕包扎起来,动作虽然熟练,但在这寒冷泥泞的环境里,也显得格外艰难。
赵刚的目光没有再停留在伤口上。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文件袋上那两处狰狞的弹孔和那片刺目、粘稠的血渍上。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紧绷的神经,瞬间照亮了原本因未抓到活口而有些阴霾的思路!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极其锐利、如同鹰隼锁定了致命弱点的光芒,看向正在给周慕云包扎的小张,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战场指挥官特有的决断:“小张!包扎完立刻带慕云回校部卫生所!仔细检查,处理伤口,打一针破伤风!不能有丝毫大意!老陈,小刘!”他转向正带人检查尸体的两人,“带人仔细搜查那两具敌特尸体!翻遍每一个口袋、衣缝、鞋底、帽衬!看看有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哪怕一张纸片、一个特殊记号、一块特别的布料都不能放过!其他人,”他对着周围警戒的保卫干事吼道,“散开!扩大警戒范围!一组上左边沟崖,二组控制右边坟岗制高点!眼睛都给我瞪大点,防止敌人杀回马枪!动作快!快!”
当第一缕惨淡的秋阳艰难地穿透稀薄的晨雾,吝啬地洒在大白庄时,保卫科那间低矮的密室里,气氛依旧凝重。
赵刚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染血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旧木桌中央。晨曦透过糊着厚纸的小窗,给室内带来些许微光,恰好落在那两处焦黑的弹孔和那片血渍上。弹孔边缘翻卷的牛皮纸纤维清晰可见,血渍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近乎黑色的凝重,仿佛带着生命的余温和不散的硝烟。
他轻轻解开沾着泥浆的麻绳,动作异常缓慢谨慎,仿佛在拆解一件易碎的珍宝。打开文件袋,抽出里面那份“价值连城”的“迁校路线图”。图纸上,果然也被鲜血浸染了一角,暗红的血渍在泛黄的纸张和蓝色的墨线上洇开、扩散,像一朵诡异而残酷的花,边缘还带着细小的、放射状的血丝。这血染的痕迹,给这份精心炮制的假情报,染上了一种令人心悸的、无法辩驳的真实感和沉重代价。
小刘和老陈也回来了,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和泥土气息。两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科长,”小刘的声音带着沮丧,将搜到的东西摊开在桌上——两支汤姆逊冲锋枪,一支中正式步枪,几十发子弹,两颗边区造木柄手榴弹,还有几块银元和一小卷法币。“搜遍了,衣缝、裤裆、鞋底、甚至头发里都摸过了。敌特身上很干净。没有任何证件、信件、私人物品。武器很新,枪号被锉掉了,来源不好查。银元和法币都是市面上常见的,没特殊记号。”
老陈则补充道,声音低沉而肯定:“从伏击点的选择、撤退路线的熟练程度、还有那本地口音的喊话看,是经过训练的老手,而且是本地人或者长期潜伏于此,对地形非常熟。撤退时很果断,没拖泥带水。可惜,雾太大,地形又复杂,他们的太快,没抓到活口。我们在沟边和坟岗后面发现了不少杂乱的脚印,往西北乱石滩方向去了,追了一段,痕迹进了乱石滩就彻底断了,跟丢了。”
赵刚没有立刻回应。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近乎是珍重地,轻轻摩挲着文件袋上那处被子弹撕裂的焦痕边缘,以及那片已经发硬、变得冰冷粘稠的血渍。触感粗糙、冰冷,带着硝烟和铁锈般的血腥气。他的目光深沉,仿佛穿透了这血与火的痕迹,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没有小刘预想中的失望,反而燃烧着锐利的光芒。他的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着兴奋的冷静:“活口跑了,明面上的线索断了。这是意料之中,也是他们的狡猾之处。” 他话锋一转,猛地提高声音,手指如同利剑般指向桌上那个染血的、带着弹孔的文件袋,语气斩钉截铁:“但是,他们留下了更重要的东西!无法销毁、无法辩驳的东西!”
“这个!这个染着周慕云同志鲜血、带着敌人子弹孔的文件袋,就是最好的证据!最好的教材!最有力的武器!” 他的手指用力点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响声,在寂静的密室里格外清晰。
小刘和老陈先是一愣,随即,如同拨云见日,两人眼中也骤然亮了起来。老陈缓缓点头,嘴角也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敌人为了得到它,”赵刚的声音铿锵有力,在狭小的密室里回荡,充满了力量,“不惜暴露潜伏点,不惜动用冲锋枪,火力全开,志在必得,差点就要了我们同志的命,这说明了什么?”他目光灼灼地看着两位得力干将,自问自答:
“第一,说明我们放出的‘迁校’消息,他们信了,信得十足!这个诱饵,生效了!敌人情报网的眼睛,就盯着我们!我们内部有鬼,板上钉钉!”
“第二,更重要的是,”他重重地点了点文件袋上的血迹和弹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它用最残酷、最直观、最无法辩驳的方式告诉所有人——情报工作的战场在哪里?!不是风花雪月的咖啡馆,不是纸上谈兵的会议室!是流血!是牺牲!是枪口对着胸口!是子弹贴着头皮飞!是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的生死较量!差之毫厘,就是一条甚至几条人命!周慕云同志用他的血,给这份假情报,赋予了最真实的、敌人用命来抢的‘价值’!这份‘价值’,这份血的代价,比任何抓到的活口、任何搜到的物证都更有说服力!它是一记响亮的警钟!一面血染的镜子!”
几天后。深秋的阳光终于有了一些暖意,透过情报分析课教室窗户上糊着的厚厚防风纸,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二十几名学员,腰杆挺得如同标枪,在简陋的长条木凳上正襟危坐。他们是从全校各系经过严格政治审查、层层筛选出来的佼佼者,即将投身于那条看不见的战线。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近乎神圣的紧张感,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讲台上,站着情报课教员,前敌工部资深干事方明远。他面容清癯,颧骨微高,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洞穿人心。岁月的风霜在他眼角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也沉淀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沉静。
方教员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讲义。他神情肃穆,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充满求知欲、此刻又带着困惑的脸庞。然后,他郑重地拿起讲桌上一件旧军包裹着的长方形物品。那布包裹得很厚实,形状方正。
在学员们充满好奇和困惑的目光注视下,方教员一层层解开包裹的布。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开启一件稀世珍宝。当最后一层布揭开时——
“嘶——”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如同二十几股寒风同时刮过,所有目光都盯在讲桌上。
那是一个带着两个焦黑弹孔、浸染着大片血渍的牛皮纸文件袋,弹孔边缘翻卷的焦痕,如同丑陋的伤疤。那大片血渍,在朦胧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和沉重的悲壮。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让所有年轻学员都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脊椎升起,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教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方教员双手稳稳地托起这个沉重的文件袋,如同托着一座浸透血泪的丰碑,将它端正地放在讲桌最中央,那斑驳的光影恰好笼罩着它。
“同志们,”方教员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也敲打在他们的心上。“今天这堂课,没有冗长的理论条框,没有纸面上轻飘飘的抽象案例。”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台下,“只有它——一个真实的战场遗物,一个浸染着我们战友鲜血的‘情报’袋。”
方教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开始详细讲述。从“迁校计划”这个诱饵如何精心抛出,讲到周慕云如何临危受命扮演信使;从他如何在浓雾弥漫的清晨踏上死亡之路,讲到三里沟那惊心动魄的伏击——机枪的嘶吼,子弹的尖啸,翻滚躲避的惊险。手臂中弹的剧痛,扑倒护袋的决绝。方教员的讲述平实而克制,没有渲染,没有夸张,只是用最朴实的语言还原了那生死十分钟的每一个细节。然而,正是这种平实,让那残酷的场景更加真实、更加触目惊心。
“……敌人动用了冲锋枪,志在必得。他们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狼,疯狂地扑向这个文件袋。因为他们深信不疑,这里面装着足以影响中原战局、关乎中原大学生死存亡的绝密情报。”方教员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而我们的周慕云同志,用他的勇气、智慧,更用他流淌的鲜血,保护了
这个‘诱饵’,完成了他的使命!他也以最残酷、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印证了敌人情报活动的猖獗和我们内部确实存在着必须清除的隐患这个血淋淋的事实!”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肃穆、甚至有些苍白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撞击般的铿锵:“这个文件袋上的弹孔,告诉我们什么?它告诉我们,敌人为了获取情报,会使用何等凶残、何等不择手段的方式!这片血迹,又告诉我们什么?它告诉我们,保护一份关键的情报,守护一条重要的秘密通道,可能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是汗水吗?是熬夜吗?不!是血!是命!是随时可能到来的牺牲!”
方教员的手重重地按在那个染血的袋子上,仿佛要将它的份量传递给每一个人:“它比任何教科书上的铅字都更有力!它比任何空洞的口号都更震撼!它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们:情报工作,是什么?是隐蔽战线的刀光剑影!是无声处的惊雷!是行走在深渊边缘!是时时刻刻与死神共舞!它的残酷性、复杂性、极端重要性,都写在这弹孔上!都浸在这血迹里!”
他停顿了更长的时间,让那份沉重、那份悲壮、那份责任,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深深沉淀到每一个年轻心灵的深处。然后,他一字一句,如同宣誓般宣告:“从今天起,这个文件袋,将作为我们情报分析课永久的教具!它要放在这间教室最醒目、最不容忽视的位置!每一个新踏入这间教室、即将走上这条战线的学员,你们的第一堂课,不是学习密码破译,不是练习跟踪盯梢,而是认识它!了解它背后的故事!记住这上面的弹孔!记住这上面的血迹!把它们刻进你们的骨头里!融进你们的血液里!”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在狭小的教室里回荡,震得窗纸都在微微颤动:“记住!同志们!牢牢记住!你们将来要守护的,不是几张轻飘飘的纸!不是冰冷的电台和密码本!而是无数像王尚士班长、像周慕云同志这样的战友,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胜利希望!是千千万万在战火中煎熬、期盼着和平黎明的老百姓,对太平盛世的期盼!这份责任,重于泰山!”
教室里一片死寂。沉重的、压抑的呼吸声在斑驳的光影里起伏。许多学员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眶通红,紧抿着嘴唇,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震撼、敬重、悲愤,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责任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每一个人。几个女学员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周慕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手臂上的伤口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绷带下传来阵阵抽动。他看着讲台上那个曾被他用生命和鲜血保护过的“道具”。在朦胧的光线里,它显得那么普通,不过是一个沾满泥污、带着破洞的旧文件袋。然而,它又那么不普通,那凝固的暗红色,仿佛还带着他当时的体温和心跳。心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劫后余生的后怕、伤口牵扯的痛楚,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和一种奇异的平静。他看着前排学员们那绷紧的脊背、紧握的拳头、通红的眼眶,他知道,老王班长的血没有白流,他自己手臂上这道伤疤,也没有白留。这份沉甸甸的、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警示,将永远镌刻在这间简陋的教室里,镌刻在每一个后来者的心中,成为刺向一切黑暗与阴谋心脏的无形利刃,成为照亮前行之路的血色灯塔。
教室窗外,寒风掠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为这无声的誓言伴奏,又像是在低语着这片古老土地上永不熄灭的斗争与希望。那风声,穿过窗纸的缝隙,轻轻拂过讲台上那染血的牛皮纸袋,也拂过每一颗年轻而滚烫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