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8月。
宝丰县,北张庄。
八月的豫西大地,日头悬在灰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正中央,放射出毒辣刺眼的光芒,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广袤无垠的土地上。目之所及,一切都褪去了鲜活的颜色,呈现出一种被过度刺眼的惨白。田野里,麦收后留下的麦茬,齐刷刷地指向天空,被连日的暴晒烤得焦枯卷曲,远远望去,像一片片倒插着的铁蒺藜。空气中漂浮着干燥的气息,随着热浪一阵阵扑鼻而来。原本在短暂的雨季里还能保持一点湿润的泥土,此刻彻底干涸龟裂,裂开了无数道深浅不一的口子,宽的口子能塞进成年男人的手掌,如同干渴张开的嘴唇;窄的如同刀刻的细纹,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布满每一寸裸露的地表,仿佛大地被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大地。
北张庄村头,矗立着一棵虬枝盘曲树皮皲裂的老槐树。平日里,它巨大的树冠能投下大片的浓荫,是村民们纳凉歇脚闲话家常的去处。此刻,它那浓密的枝叶也显得蔫头耷脑,原本油绿的叶片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尘土,边缘微微卷曲发黄,失去了原有的光泽。粗糙的深褐色树皮上,新刷上去的白灰标语——“实现耕者有其田”、“拥护土地改革政策”——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标语底下,还残留着往年模糊不清的旧标语痕迹,新旧交替,无声地诉说着时代的变迁。
老槐树旁的打谷场,是北张庄最大的一块平整空地,约莫两亩见方。场边,有几个废弃的石磙,半埋在干燥的土里,表面被经年累月的碾压磨得光滑如镜,此刻被晒得滚烫。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石磙的阴影里无精打采地刨着土,寻找着虫子或草籽。场中央,却乌泱泱挤满了人。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倾巢而出,汇聚于此。人挨着人,肩擦着肩,几乎没有下脚的空隙。
男人们大多光着脊梁,皮肤被经年的日晒和劳作染成深褐色,甚至紫铜色,布满了晒伤脱落的皮屑。汗水像浑浊的小溪一样顺着肌肉的沟壑、沿着脊椎的凹陷不断流淌下来,汇聚到腰间的裤腰带上,洇湿了一圈深色的汗渍。他们肩膀上随意搭着一条灰扑扑的粗布汗巾,大多蹲在滚烫的地面上,布满老茧和裂口的脚底板直接感受着泥土灼人的温度。不少人手里捏着磨得发亮的铜烟锅或粗糙的竹烟杆,烟锅里塞着自家种的旱烟叶,“吧嗒吧嗒”地抽着。辛辣的烟雾袅袅升起,很快又被凝滞的空气压下来,低低地弥漫在人群头顶,混合进浑浊的空气里。他们的眼神复杂,像蒙着一层疲惫的灰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子前方那几张桌子。眼神深处,深藏着对土地的渴望,那渴望如同干旱大地对雨水的呼唤,几乎要从眼眶里溢出来;有对政策能否兑现的疑虑,担心这又是一场空欢喜;有对未来生活巨变的茫然不知所措,祖祖辈辈依附于土地和东家,突然间要自己做主,心中不免忐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长久压迫后,即将面对未知命运裁决的焦虑。几个蹲在最前排脸上刻满深沟般皱纹的老汉,连烟锅子都忘了抽,烟丝早已在锅底熄灭,结成灰黑的硬块。他们浑浊的眼睛却盯着前方主席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土坷垃,粗糙的指尖把坚硬的土块碾碎成粉末。
女人们穿着颜色褪得难以辨认原本是蓝灰色打着补丁的粗布褂子,有的怀里抱着襁褓中熟睡的孩子,孩子的脸蛋被闷热憋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稀疏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小小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有的背上用宽布带缚着稍大些的孩子,孩子无精打采地趴在母亲汗湿的背上,小脸埋在母亲肩窝里,口水洇湿了一小块布料;还有些半大的孩子,跟在母亲腿边,被这沉闷压抑的气氛弄得烦躁不安,试图在拥挤的人缝里钻来钻去,寻找一丝乐趣,很快就被大人不耐烦地低声呵斥:“安生点!别乱跑!挤丢了可没人寻你!”声音里透着焦躁。女人们大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拉家常,内容无非是家里的瓦罐底还剩几把杂粮面,孩子的咳嗽总不见好,夜里又听见饿得睡不着的孩子肚子咕咕叫,她们对即将分到土地的忐忑不安——是真的能分到好地吗?会不会被糊弄?东家那边会不会记恨?万一以后变天……她们手里不停地扇着破扇子,但那微弱的风力,在如此凝固的酷热和密集的人堆里,聊胜于无,只不过是徒增手臂的酸乏而已。焦虑像无形的藤蔓,缠绕在她们紧锁的眉头和不时紧张地望向场前的眼神里。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媳妇,下意识地把干瘪的乳头塞进哭闹的孩子嘴里,孩子吮吸了几下,吸不出奶水,哭得更凶了,她只能疲惫地摇晃着,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哦哦”声。
打谷场北头,用几块土坯垫着,摆着一张从村公所搬来的旧八仙桌。桌子红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木头原色,桌面布满划痕和烫疤,一条桌腿短了一截,用麻绳捆绑着几块木片加固。桌子后面,坐着几个人。
居中一位,正是新任的宝丰县委书记王志杰。他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布军装,肘部打着两个深蓝色的补丁,领口的风纪扣依旧一丝不苟地紧扣着,透着一股军人的严谨。脸庞清瘦,颧骨微凸,眼窝略深,显示出长期奔波操劳的痕迹。嘴唇因干渴有些起皮,裂开了细小的口子。然而,他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有神,目光沉稳而锐利,像能穿透喧嚣,扫视着全场,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他面前摊开着一个深蓝色硬皮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钢笔字。笔记本旁边,放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是半碗飘着几根草梗的白开水。
王志杰身后,站着几位同样穿着军装的工作队同志,表情严肃而专注,脸上同样挂着汗珠,后背的军装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其中一位戴眼镜的年轻同志,手里拿着一个硬壳文件夹,里面夹着厚厚的表格和文件。旁边还站着北张庄的农会主席张老夯。张老夯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农,看起来六七十多岁,其实实际年龄还不到六十,但长年的劳作和苦难使他过早衰老。脸上满是刀凿斧刻般深刻的皱纹,像北张庄这片饱经风霜的土地。他的背有些佝偻,手上布满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黑泥,那是长年累月与土地打交道留下的印记。此刻,他扫视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眼神里有期待,有压力,也有一种当家作主的庄严感。他还时不时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瞥向站在场子西侧的杨济武,嘴唇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仿佛在极力压制着某种翻涌的情绪——那是几十年积压的屈辱和仇恨。
王志杰清了清嗓子。他的嗓子被暑气蒸腾起的尘土和连续几天在各村宣讲、开会弄得有些干涩发痒,像塞了一把沙子。他端起粗瓷碗,凑到嘴边,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白开水,放下碗,他用指关节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发出“笃、笃”的响声,那声音在嘈杂的声音中并不响亮,却像有魔力般吸引了附近人群的注意。
“乡亲们,静一静,听我说。”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有的沉稳,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场上沉闷的嗡嗡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场下瞬间安静了下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杂音。无数道目光,带着期盼、疑虑、焦虑、好奇,齐刷刷地聚焦在王志杰身上。连那几个在人群中钻动的孩子,也被身边的大人按住了肩膀,动弹不得,睁大了懵懂的眼睛望向前面。整个打谷场,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有气无力的蝉鸣。
“今天,把咱北张庄的老少爷们、婶子大娘都聚到这块打谷场上,”王志杰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地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不为别的,就一件事,落实咱们北张庄的土地改革,把咱共产党、咱民主政府给庄稼人的承诺,扎扎实实地办到!让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种了几辈子地的庄稼人,真正成为自己脚下这块土地的主人!”他略微提高了音量,语气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钉进木头的钉子,铿锵有力,“让种地的,有地种!让流汗的,有饭吃!让咱穷苦人,挺直腰杆做人!”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低呼和交头接耳,像风吹过麦田。蹲着的男人们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的光更亮了些。女人们停止了扇扇子,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王志杰的目光再次扫过人群,似乎在确认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最终落向打谷场西侧边缘那片显得有些空旷的地带。他提高了声音,确保每个字都清晰无误:“咱北张庄的土地改革,走的是‘赎买’的路子!”
“啥叫赎买?”王志杰的声音洪亮而清晰,在寂静下来的场上回荡,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词在乡亲们心里沉淀,“就是由政府出面,拿出真金白银,把地主手里那些他们种不过来的多余土地,公平合理地买过来!买地的钱,不用乡亲们掏一个子儿,全由政府掏腰包!”他加重了语气,带着强调,目光炯炯地扫视全场,“用的是咱们解放区新成立的‘中州农民银行’发行的票子。这票子,是有银元作保的,硬挺挺的‘中州币’!能买盐,能买布,能买农具!在咱解放区的市面上,它跟大洋铜钱一样好使!”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穿透人群的疑虑。“还有,”他再次提高声调,“实实在在的‘袁大头’,响当当的硬通货!政府说话算话,绝不亏欠,该给多少大洋,一块不少!”
他的话音落下,场上响起一片交头接耳的嗡嗡声,像被惊扰的蜂群。许多蹲着的男人下意识地挺直了些腰背,眼神里的光亮明显增加了几分,互相交换着眼神,低声议论着:
“中州票”、“袁大头”。
“真给大洋?”
“政府真有钱买地?”
“那中州票,能花出去吗?”
“你没听王书记说吗?能买盐买布!”
……
这些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汇成一股充满希望和兴奋的暗流。女人们扇蒲扇的动作也停住了,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脸上露出既期待又难以置信的神情,互相用胳膊肘碰碰对方,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确认。几个老汉激动地想把烟锅重新点上,手却抖得厉害,烟丝撒了一地。
而在打谷场西侧,那片被众人目光刻意疏离出来的空旷地带中心,孤零零地站着几个人。为首的,正是北张庄最大的地主杨济武。
杨济武穿着一件半旧的浅灰色纺绸长衫。这长衫在平时或许能显出几分体面,但在这尘土飞扬的打谷场上,却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狼狈。长衫的下摆沾满了黄土路上的浮尘,腋下和后背被汗水浸湿,颜色变得更深。他身形微胖,但此刻背脊却微微佝偻着,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腰,失去了往日的挺拔。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如同蒙上了一层尘土。鼻梁上架着一副细细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低垂,盯着自己脚上那双沾满泥灰的黑布鞋尖。他身后站着管家杨福,一个同样穿着不合时宜的深色长衫,他身形瘦小,眼神躲闪着,额角不断渗出汗珠。还有两个穿着长衫脸色灰败的杨姓族人,是他的远房侄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周围的人群,无形中与他们隔开了一段至少两步远的距离,形成了一道清晰可见的、充满疏离感的空白地带。投向他们的目光,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充满了长久压抑后喷薄而出的刻骨恨意,有即将分得土地的兴奋带来的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快意,也夹杂着一丝对旧日“东家”如今落魄潦倒模样的复杂唏嘘——那是一种根植于乡村伦理中、对身份骤然颠倒的本能反应,混杂着些许兔死狐悲的茫然。一个半大的孩子朝他们这边啐了一口唾沫,立刻被旁边的大人紧张地拉了一把,低声呵斥,但那动作和声音,清晰地落入了杨济武的耳中。
杨济武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无数道针扎般的目光,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肩膀微微耸动。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腰板,维持住最后一丝属于“杨老爷”的体面与尊严,脖颈僵硬地梗了梗。然而,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牢牢地攫住了他,让他刚刚挺起一点的脊梁又塌了下去。这些天来的景象在他脑中翻腾:穿着灰布军装、表情严肃的工作队背着皮尺、拿着算盘和厚厚的册子,在农会张老夯等人毫不掩饰的敌意目光带领下,进出杨家宅院如同进出自家门坎。他们丈量着每一块田地,从肥沃的河滩地到贫瘠的坡地,皮尺拉得笔直,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登记着每一户人口,包括那些他几乎记不住名字的长工和佃户,详细询问着租佃关系、债务情况。农会的人,那些昔日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大气不敢出的泥腿子,如今看他的眼神里再没有半分恭敬,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隐隐的快意,像是在打量一件即将被处置的旧物。他知道,天彻底变了。祖辈积攒、代代相传的几百亩良田,连同那三进深青砖黛瓦的大宅院,眼看就要不再姓杨了。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逢年过节时,杨家祠堂里祖宗牌位前香烟缭绕、族人肃穆叩拜的景象;一会儿是几天前农会主席张老夯带着人闯进他堂屋,指着他的鼻子,毫不客气地说“杨济武,你骑在乡亲们头上作威作福的好日子,到头了!该算算总账了!”时,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毫不掩饰的快意眼神。他藏在长衫宽大袖子里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掌心湿漉漉的,全是冰冷的汗水。汗水顺着他的脊梁沟往下流,冰凉黏腻,与外面的酷热形成诡异的反差,让他一阵阵发冷。
王志杰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所有人从各自的思绪中拉回,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推进力:“……根据咱们工作队和农会同志,这些天起早贪黑,顶着日头,反复核实丈量,计算了咱村的人均耕地面积,又开了好几次民主评议会,最终确定了哪些土地属于可以赎买的范畴。今天,就是兑现政府承诺的时候!”他拿起那本厚厚的笔记本,熟练地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地块、亩数和钱数。他的声音变得沉稳而洪亮,带着一种宣告历史时刻的庄重:“下面,念到名字的,请上前来,领取政府发放的土地赎买补偿款!”
场上的空气瞬间凝固了,仿佛被抽成了真空。连怀里婴儿的微弱哼唧声都消失了。所有人的呼吸仿佛都屏住了,几百双眼睛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一眨不眨地聚焦在王志杰的嘴唇上,生怕错过一个音节。时间仿佛停滞,只剩下烈日炙烤大地的滋滋声和远处有气无力的蝉鸣。蹲着的人忘了抽烟,烟锅里的火早已熄灭;站着的人忘了扇扇子,手臂僵硬地垂着;抱着孩子的手臂也僵住了,生怕一点动静惊扰了这决定命运的时刻。巨大的期待和紧张,像一张无形的、越收越紧的网,罩住了整个打谷场,连老槐树的枝叶都仿佛停止了晃动。
“杨济武!”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旱地惊雷,在死寂得如同坟墓般的打谷场上空,轰然炸响!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震得人心头一颤。
杨济武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脊背上!他下意识地、极其仓促地抬起头,金丝眼镜片后那双原本低垂、涣散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极度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慌,瞳孔骤然收缩。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像无数把烧红的烙铁,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热量,烫得他裸露在外的脖颈和脸颊一阵刺痛,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部。他身后的管家杨福,脸色比他更白,嘴唇哆嗦着,毫无血色,用带着哭腔的、细若蚊蚋的声音在他耳边提醒:“老爷……老爷……叫您呢……叫您上前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颤音。
杨济武仿佛从一场噩梦中被强行唤醒,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模糊的咕哝声,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他僵硬地、极其不自然地迈开了步子。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踩在厚厚的、松软的棉花堆里,找不到着力点,随时可能跌倒。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目光死死盯着脚下滚烫的、布满碎石和浮尘的泥土地面,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灰的黑布鞋尖。每一步都迈得异常沉重、缓慢,仿佛腿上绑着沉重的沙袋,又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他那件半旧的纺绸长衫下摆,随着脚步的移动,无力地扫过地面,立刻沾上了更多的尘土,变得灰蒙蒙一片,像条破旧的抹布,再也看不出丝毫体面。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衰老的心脏,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速度,疯狂地擂动着,发出“咚!咚!咚!”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盖过了一切声音。在这压抑到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中,偶尔传来一两声被强行压抑住的、沉闷的咳嗽,或是某个汉子粗重的、带着紧张情绪的喘息声,都如同重锤般敲打在他脆弱的神经上。那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芒:农会主席张老夯那毫不掩饰的、锐利如刀的眼神,里面充满了复仇的快意和阶级的审判,像要把他生吞活剥;昔日老实巴交、见了他只会点头哈腰、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佃户王老栓,此刻浑浊的眼睛里也透出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积年的怨恨,似乎也有一丝对这个瞬间被打落尘埃的旧主人的、本能的怜悯?更多的是那些年轻的后生,他们眼神直白、毫不掩饰,充满了轻蔑、好奇,仿佛在看一件稀奇的、即将腐朽的旧物,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杨济武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如同被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承受着无声的鞭挞。这短短几十步路,走得他汗透重衫,湿冷的汗水浸透了内里的衬衣,紧紧贴在皮肤上,与外界的酷热形成冰火两重天。后背冰凉一片,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他也不敢抬手去擦,只能用力眨眨眼。
终于,他踉跄着,几乎是蹭到了八仙桌前。汗水顺着他灰白的鬓角、沿着脸颊深深的沟壑,汇聚到下巴尖,然后沉重地滴落在滚烫的泥土地上,“滋——”地一声轻响,瞬间化作一小缕转瞬即逝的白汽。他不敢抬头看王志杰的眼睛,目光低垂,只能看到王志杰那双沾满尘土、打着深色补丁的旧布鞋鞋尖,以及八仙桌边缘粗糙、布满划痕和烫疤的木纹。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双手死死地攥紧了长衫的下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动作来抑制内心的惊涛骇浪。
王志杰没有多余的言语,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的波动。他面色沉静如水,从桌面上拿起一个用厚实、耐磨的帆布缝制的小袋子。袋子不大,约莫一尺见方,但看起来沉甸甸的,棱角分明,里面显然装着硬物。他郑重地将袋子放在杨济武面前的桌面上,帆布与粗糙的桌面接触,发出“咚”的一声沉闷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场地上显得格外清晰,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一紧。
“杨济武先生,”王志杰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的喜怒,只有公事公办的清晰与郑重,“根据《中国土地法大纲》政策规定,结合工作队和农会对你家土地反复丈量核实的结果,政府决定赎买你名下超出规定标准部分的土地,共计一百七十六亩三分。”他清晰地报出数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铁钉钉入木桩,准确无误。“按照土地等级、市价以及赎买政策的详细规定,折算清楚。这是政府支付给你的,全部的土地赎买补偿款。”说完,他伸出粗糙但稳定的手,解开帆布袋口紧紧系着的粗麻绳。麻绳系得很紧,他用了点力气才解开。然后双手抓住袋口两边,用力向两边一撑,将袋口完全敞开。
哗啦——!
一片冰冷而耀眼的银白色光芒,瞬间从敞开的帆布袋口倾泻而出,在八月正午毒辣的烈日下,几十块摞叠得整整齐齐的“袁大头”银元,反射出刺目、跳跃、几乎令人眩晕的光晕。那熟悉的带着鹰洋图案的浮雕表面,在强光下纤毫毕现,那沉甸甸的金属质感,那属于白银特有的光泽,如同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瞬间刺痛了杨济武布满血丝的眼睛。这光芒也像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全场每一个伸长脖子观望的村民心坎上。
“老天爷啊,真是银元,白花花的大洋啊!”一个前排的汉子忍不住失声惊呼,声音因激动而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俺滴娘嘞!这么多!堆起来像个小山包!”旁边一个妇女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金山银山。
“乖乖……杨家老爷……这……这一下子……”更多的人发出难以置信的、带着复杂情绪的低声惊叹。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像开了锅的水,再也压抑不住。羡慕、惊叹、贪婪、解恨、茫然……种种情绪在人群中涌动。
杨济武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耳朵里“嗡”的一声长鸣,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巨响,震得他头晕目眩。他死死地盯着桌上那堆在阳光下闪耀着冰冷光泽的银元,身体像筛糠一样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站立不住,全靠双手死死撑住滚烫的桌沿才勉强维持平衡,指甲在桌面的木刺上划出了白痕。这不是梦!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浸透了杨家几代人汗水、也浸透了无数佃户长工血泪的土地,此刻,就在他眼前,化作了这一小堆冰冷、沉默、毫无生气的金属。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怆和失落感,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他仿佛看到祖坟前袅袅的青烟正在风中无力地消散,看到杨家祠堂里那些象征着家族荣耀、森严排列的祖宗牌位,正无声无息地、一块接一块地轰然倒塌……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颤抖着伸向那堆刺眼的银元。指尖刚刚触碰到最上面一块银元,猛地一缩,仿佛被滚烫的铁块灼伤,一股无法抑制的酸楚猛地直冲鼻梁和眼眶,泪水瞬间模糊了他的镜片,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扭曲。喉咙里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呜咽。
就在杨济武的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一个尖锐、凄厉、带着撕裂般哭腔的女声,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猛地从人群前排炸裂开来:“天杀的!那是俺们的血汗钱!是俺男人累死在杨家地里换来的啊!凭啥给他!凭啥啊——!”
是王家媳妇。她男人王老蔫,前年给杨家扛长活,大夏天顶着毒日头在豆子地里锄草,累得当场吐了血,抬回家没熬过冬天就死了,留下孤儿寡母。此刻她不知何时挤到了前排,披头散发,脸上糊满了泪水、汗水和尘土,混合成泥浆,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瘦小、吓得小脸煞白、不敢哭出声的孩子。她像一头发狂的母兽,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着八仙桌上那堆刺眼的银元,哭喊得撕心裂肺,声音因为极度的悲愤而扭曲变调,充满了血泪的控诉。她猛地就要往前冲,似乎想扑向桌子,把那堆银元扫落在地,被旁边几个眼疾手快的妇女死死地拽住了胳膊。她的哭喊,像一把带着倒刺的尖刀,瞬间捅破了场上那层即将凝固的平静。
“王老蔫的命啊……活活累死在你们杨家的地头啊……连口薄棺材都没有啊……就用破席子一卷埋了啊……留下俺们孤儿寡母咋活啊……”王家媳妇的哭喊声,带着血泪控诉的穿透力,在死寂的场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蘸着血的鞭子,抽打着空气,也抽打着杨济武残存的最后一点侥幸。
杨济武浑身剧震。王家媳妇那凄厉的哭喊声,像真正的惊雷一样在他耳边炸响。王老蔫那张原本老实巴交、最后却变得蜡黄枯槁、奄奄一息的脸孔,猛地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模糊的泪眼前。还有李瘸子,那个给他家赶了十几年大车的长工,一次雨后路滑翻车,生生摔断了腿,因为杨家舍不得花钱请好大夫,只找了个土郎中胡乱接骨,结果骨头长歪了,伤口溃烂发黑,最后瘫在村东头那个四处漏风的破草棚里,痛苦地呻吟了几个月才咽了气,死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还有村西头的赵寡妇,丈夫早年被抓了壮丁,死活不知,她带着三个孩子租种杨家最贫瘠的几亩薄田,连年歉收,交不上租子,寒冬腊月,家里断了粮,一家四口活活饿死在冰冷的土炕上!发现时,最小的孩子还紧紧攥着母亲干瘪的乳头……还有张二狗,给杨家盖房子摔断了腰,被扔了几个铜钱就打发了,最后瘫在炕上生褥疮烂死;孙老七,交不起租子,被杨家管家带人抢走了仅有的半袋救命粮,当晚上吊在自家破屋的房梁上……无数张或麻木、或痛苦、或充满刻骨怨恨的、属于他记忆中那些“下人”的面孔,如同走马灯般在他混乱不堪的脑海里疯狂闪现、旋转、重叠!这些面孔,这些声音,这些被他刻意遗忘、被深宅大院的高墙隔绝在外的、属于底层农民的苦难和血泪,此刻如同积蓄了千年汹涌澎湃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道用“体面”、“规矩”、“祖业”构筑起来的脆弱不堪的堤坝,祖宗的荣光在滔天的血泪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一文不值。
巨大的愧疚,深入骨髓的羞耻,一种迟来的、如同钝刀子割肉般锥心刺骨的痛楚。这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他的五脏六腑!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住,痛得他无法呼吸,几乎要窒息。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和精神的彻底崩溃,“扑通”一声闷响!杨济武双膝重重地砸在打麦场的地上,膝盖骨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像敲响了一口破钟,传遍了鸦雀无声的场地。尘土被他砸得微微扬起,沾在他灰白的长衫下摆上。
“老爷!”管家杨福失声惊呼,带着哭腔,下意识地想上前搀扶。
杨济武却猛地一挥手,动作异常决绝地阻止了他。他佝偻着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汗水混合着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滚滚而下,滴落在身下滚烫的尘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和碎裂的镜片,望向八仙桌后面色依旧沉静、目光深邃的县委书记王志杰。接着,他又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困难地转动脖颈,望向周围那些眼神无比复杂的乡亲们——那些他曾视为蝼蚁、如今却决定了他命运的人们。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下巴上的胡须也跟着颤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在艰难抽动般的、断断续续的气音。他几次试图张开嘴,想说点什么,但每一次都被剧烈的哽咽和汹涌的泪水死死堵了回去,只能徒劳地翕动着嘴唇,发出不成调的音节。他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着,写满了巨大的悔恨和崩溃,那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撕裂的痛苦表情。
全场死寂!连王家媳妇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意想不到的变故惊呆了。几百双眼睛,带着震惊、茫然、不解、甚至一丝不知所措,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个跪倒在滚烫尘土里、浑身颤抖、涕泪横流的昔日“杨老爷”身上。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更显场中的死寂。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秒都沉重得让人窒息。
终于,杨济武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手十指死死地抠进坚硬的泥土里,以此支撑着随时可能彻底瘫倒的身体,猛地仰起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他对着王志杰,也对着全场黑压压的乡亲们,发出了一声嘶哑、颤抖、却如同耗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般决绝的呐喊:“王……王书记!这钱……这钱……俺杨济武……不能要啊——!”
这声嘶喊,如同受伤濒死野兽发出的最后悲鸣,带着无尽的悔恨、痛楚和自我放逐的绝望,在灼热凝固的空气中凄厉地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仿佛刚才那一嗓子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过了好几息,他才断断续续地、一字一句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后面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里抠出来的,带着血沫:“这……这些银元……它……它不是钱……它……它沾着……沾着咱北张庄……几辈子人的血汗啊……沾着……沾着命啊!”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先是颤巍巍地指向八仙桌上那堆在烈日下依旧反射着冰冷光芒的银元,然后又猛地指向身后那片属于杨家的田野,声音带着哭腔说:“俺……俺杨家……祖祖辈辈……对不住乡亲们!对不住那些……那些累死、饿死、病死在杨家地里的老少爷们啊!王老蔫……李瘸子……赵寡妇……还有……还有好些个……俺……俺糊涂啊!俺有罪啊!这钱…拿着烫手!烧心啊!它烧得俺心窝子疼啊!比刀子剜还疼!”
他再次剧烈地喘息起来,浑浊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水、鼻涕和尘土,在灰败的脸上冲出道道泥泞的沟壑。他猛地抬起宽大的袖子,像要抹掉什么深重的耻辱一般,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把,将歪斜的眼镜彻底抹掉在地,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露出一双充满痛苦的眼睛,嘶声喊道:“王书记!这钱……俺杨济武……一分不留!全……全捐了!捐给……捐给咱解放区……办的那个大学!就是……就是那个‘中原大学’!给……给娃娃们……盖……盖校舍!让他们读书……识字……明理……别……别再像俺……像俺这样……糊涂了一辈子!作孽了一辈子啊——!”
最后一声呐喊,带着无尽的悔恨,在死寂的打谷场上空,如同孤雁的哀鸣,凄厉地盘旋着,最终被无边的酷热和寂静吞噬。喊完,他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彻底瘫软下去,全靠双手死死抠着地面才没完全倒下,剧烈地喘息着,肩膀不停地耸动,像一只蜷缩在尘土里的老狗。
静。死一般的寂静。连那有气无力的蝉鸣,此刻也彻底噤声。
打谷场上,几百号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凝固成了姿态各异的泥塑木雕。农会主席张老夯张大了嘴巴,能塞进一个鸡蛋,手里捏着的铜烟袋锅子“啪嗒”一声掉在滚烫的地面上,烟灰撒了一地,也浑然不觉。王家媳妇忘了哭泣,呆呆地望着跪在尘土里、状若癫狂的杨济武,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和泥道子,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巨大的困惑,似乎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孩子们也停止了任何小动作,睁大了懵懂无知的眼睛,被这从未见过的场景吓住了,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场上所有的目光——那曾经的刻骨恨意、毫不掩饰的轻蔑、震惊、茫然、不解,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人性深处的震动——都死死地凝固在杨济武那佝偻、颤抖、卑微地跪在滚烫尘土中的身影上。这一刻,阶级的鸿沟似乎被一种更原始、更复杂的情感冲击波暂时模糊了。连拽着王家媳妇的几个妇女,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松了些。几个蹲在最前面的老汉,张着嘴,忘了手里的烟锅,浑浊的老眼里映着那个跪地的身影,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
王志杰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震动和深沉感慨的光芒!他看着眼前这个彻底抛弃了最后一丝体面、如同被抽掉脊梁骨般跪在尘埃里痛哭忏悔的老人,看着他指向那堆银元时眼中那锥心刺骨、仿佛灵魂都在被灼烧的痛楚,看着他喊出“捐给大学盖校舍”时那近乎绝望的、寻求灵魂救赎的卑微渴望。这位经历过无数次战场硝烟、土改风暴的县委书记,胸腔里也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一股复杂的热流在胸中激荡。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历史车轮碾过旧世界残骸扬起的尘埃和新生气息。
他没有丝毫犹豫,果断地绕过八仙桌,大步流星地走到跪在地上的杨济武面前。他没有立刻去扶他,而是弯下腰,伸出那双同样粗糙、布满厚茧却异常温暖有力的大手,极其郑重地、紧紧地握住了杨济武那双沾满泥土、冰凉而颤抖不止的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手的剧烈的颤抖,那是一个旧世界彻底崩塌时发出的最后震颤。
“杨济武先生!”王志杰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场上,“你的这份心意,共产党收下了!人民政府收下了!北张庄的父老乡亲们,”他提高音量,目光炯炯地扫过全场一张张震惊、复杂、若有所思的脸庞,“也都听到了!看到了!收下了!”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有力,如同洪钟敲响,字字千钧:“这笔钱,我王志杰在这里向你保证,会一个不少地、完完整整地送到中原大学!它会变成结结实实的青砖红瓦!变成透亮的大玻璃窗!变成娃娃们读书写字、学习知识的课桌板凳!它会变成一座座明亮的教室!”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指向未来的力量,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酷热和尘土,看到了未来的景象,“它会告诉将来的娃娃们,在咱们北张庄这场翻天覆地的土地改革里,不光有穷苦人分田分地的喜悦!也有像杨济武先生这样,愿意跟过去的糊涂账告别、愿意为子孙后代的将来、为咱中国的新生,尽一份心、出一份力的人!这份心,这份觉悟,同样珍贵!同样值得记住!”他用力握了握杨济武冰冷颤抖的手,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和承诺。
王志杰说完,双臂用力,稳稳地将瘫软如泥的杨济武从滚烫的泥地上搀扶起来。老人浑身瘫软,几乎完全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量,全靠王志杰强健有力的臂膀托着,双腿还在不住地颤抖。他脸上的泪痕、汗渍、鼻涕和尘土混合在一起,在灰败的脸上糊成一片狼藉。那副金丝眼镜掉在地上,一边镜片碎裂成了蛛网状。但透过那布满血丝、失神的眼睛,王志杰看到了一种巨大的疲惫、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和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茫然解脱。管家杨福和那两个族人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上前,一左一右搀扶住杨济武的胳膊。
王志杰转向早已被这戏剧性一幕惊呆、嘴巴还张着的农会主席张老夯,沉声吩咐,语气不容置疑:“张主席!杨济武先生自愿捐出的这笔款项,连同他名下所有按政策规定已经赎买的土地清册,立刻!马上!登记造册!每一块大洋都要点清楚,数目、成色都要记录。每一亩地的位置、地界都要写明白,上报县委,一个铜板也不能错,一张纸片也不能少,这是杨先生对新中国教育的心意,务必办妥!”
“是!是!是!王书记!您放心!保证办得妥妥帖帖!清清楚楚!”张老夯如梦初醒,连忙应道,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明显变调,有些发颤。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烟袋锅,手还有些抖,看向被搀扶着的杨济武的目光,少了几分刻骨的阶级仇恨,多了几分极其复杂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神色——有震动,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对这个瞬间被时代洪流彻底改变了轨迹的老人的、微妙的重新审视。他朝旁边的工作队同志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帆布袋重新扎紧,连同桌上的笔记本、印泥盒等物一起收好。
“分地!”王志杰不再看那堆曾引发风暴、此刻已完成使命的刺目银元。他仿佛彻底将旧账翻篇,一把抓起桌上那本厚厚的、记录着北张庄未来希望的硬皮笔记本。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激昂、高亢,如同点燃干透柴堆的火种,瞬间引爆了全场压抑已久的、最原始、最炽热的渴望:“现在开始!按咱农会评议好的方案,分地!各家各户,叫到名字的,上来按手印!领自家的地契!”他用力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笔记本,如同举起一面胜利的旗帜,那旗帜在烈日下闪耀着希望的光芒。
“分地啦——!”
“领地契啦——!”
巨大的声浪,如同积蓄了千百年力量、终于挣脱束缚的狂潮,轰然在打谷场上炸响!刚才那死一般的寂静、那令人窒息的震惊,瞬间被这狂喜的洪流冲垮、淹没。
人群像开了闸的洪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呐喊、哭泣和狂笑!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连老槐树焦枯的叶子似乎都被震得簌簌作响!
“老天开眼啊!共产党说到做到!”
“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咱有地啦!自己的地啊!再不是给东家当牛做马了!”
“娃他爹!你听见没!咱有地了!咱自己的地啊!你在天上看着啊!”一个中年妇女抱着孩子,对着天空哭喊。
“祖坟冒青烟了……祖坟冒青烟了……盼了一辈子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跪倒在地,抓起一把滚烫的泥土紧紧捂在胸口,用干裂的嘴唇亲吻着,浑浊的老泪滴落在泥土里。
男人们激动地从地上蹦起来,互相用拳头用力捶打着对方的肩膀、胸膛,发出“砰砰”的闷响,黝黑的脸上绽放出发自肺腑的狂喜笑容,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淌。他们互相拍打着,语无伦次地喊着对方的名字:“柱子!咱有地了!”,“铁蛋哥!听见没!分地了!”女人们喜极而泣,抱着孩子又哭又笑,有的把孩子高高举过头顶,语无伦次地喊着:“娃啊!咱有地了!饿不着了!能吃饱饭了!”有的则紧紧搂住孩子,泣不成声。孩子们也被这巨大的欢乐感染,挣脱大人的手,在人群中兴奋地尖叫着跑来跑去,虽然他们还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知道是天大的喜事,小脸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笑容。
张老夯和几个农会的干部迅速在八仙桌旁支起了另一张更宽大的、同样破旧的木桌。一个干部从随身携带的、打着补丁的粗布包里,拿出厚厚一摞早已准备好的、盖着鲜红“宝丰县人民政府”方形大印的地契清册,纸张是粗糙的黄色土纸,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气味。另一个干部小心翼翼地打开几个装着鲜红印泥的木头盒子,印泥在烈日下显得格外鲜艳夺目,像凝固的血,也像燃烧的火。他们的动作因激动和周围鼎沸的人声而有些忙乱,但充满了力量,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光彩和使命感。一个识字的农会委员拿起毛笔,蘸饱了墨汁,准备在名册上勾画。
“张栓柱!”张老夯抓起名册,用尽力气吼出第一个名字,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到!俺在,俺在这儿!”一个身材精壮汉子激动地从人群中冲出,黝黑的脸上肌肉都在抖动,那是巨大的喜悦。他几步冲到桌前,因为太过激动,脚步有些踉跄,差点被地上的石头绊倒。粗糙的大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在印泥盒里狠狠一按,沾了满满一手鲜红,像捧着一团火。他看也没看,就按在了农会干部指给他名字旁边那个小小的方框里,留下一个清晰无比、带着生命热度的指印。然后,他伸出双手,几乎是颤抖着,从工作队同志手里接过了那张属于他的地契——一张粗糙的土黄色纸张,上面用毛笔写着他的名字、地块位置和亩数,盖着鲜红的大印。他双手捧着,像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珍宝,凑到眼前,贪婪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尽管他可能并不全认识。然后,他猛地将地契紧紧贴在胸口,仰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哭腔的呐喊:“爹!娘!栓柱有地了!咱家的地啊——!”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他黝黑的脸庞。
这声呐喊,点燃了更大的狂潮。叫名声、应答声、按手印的“啪啪”声、领到地契后的欢呼声、喜极而泣声、互相道贺声……汇成了一曲震天动地的交响乐,在八月正午的毒日头下,在豫西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上,轰然奏响。老槐树的枝叶在声浪中微微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打谷场中央,人潮涌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光彩,那是希望的光芒,是新生的光芒。酷热、尘土、汗水,都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淡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压抑,而是一种充满生机的躁动。
王志杰站在桌后,看着眼前沸腾的景象,脸上露出了欣慰而坚定的笑容。他拿起粗瓷碗,将碗底浑浊的水一饮而尽,清凉的水流滋润着干渴的喉咙,也仿佛滋润着这片即将迎来新生的土地。他翻开笔记本的下一页,准备念下一个名字。历史的车轮,正载着北张庄的乡亲们,碾过旧时代的废墟,向着充满希望的未来,坚定地驶去。这场名为“土地革命”的风暴,终于在北张庄炸响,唤醒了沉睡的大地,也唤醒了千千万万渴望土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