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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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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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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三十一章 桐柏江汉

在宝丰县北张庄村,黎明总在尖利的军号声中到来。五更天,哨兵张有福沿着司令部巡逻,鞋底踩碎枯草上的薄霜,发出细碎的咔嚓声。杨家老宅内,青砖墙面布满风雨剥蚀的痕迹。正门那对石狮脖颈处,一道深刻的豁口斜劈而下,那是日军马刀留下的印记。“中原军区司令部”的木牌悬挂在朱漆剥落的门楣上,岗哨步枪上的刺刀,在熹微晨光中划出笔直冰冷的线条。

三丈高的炮楼矗立在门侧,参谋长李达每天破晓准时登楼。他手中那架缴获的德制“蔡司”望远镜,目镜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镜筒缓缓移动,扫过南面起伏的土岭,掠过北面蜿蜒如带的洹河。十月十二日卯时,镜片边缘突然捕捉到一丝异常反光——三公里外稀疏的柳树林中,四十余骑人马正沿河滩疾驰,深绿色的国军制式雨衣在晨风中鼓荡。

“敌骑!”李达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入静水。他猛地摇动炮楼立柱上的铜铃。当啷啷的金属撞击声瞬间撕破晨雾。几乎同时,警卫连的两挺捷克式轻机枪从寨门两侧的射击孔探出,黑洞洞的枪口指向河滩方向。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又在半袋烟的功夫里仓皇调头,杂沓地消失在越来越浓的雾气中。参谋快步跑上炮楼,递上刚写完的分析报告:“初步判定为敌整编第十一师搜索连,意图抵近侦察司令部位置。”

李达放下望远镜,接过报告,目光扫过潦草的字迹。“十一师……邱行湘的部队。”他低声自语,随即命令道,“通知警卫连,加强外围警戒哨,特别是后半夜。另外,让机要室今天所有收发报时间压缩一半。”

“是!”

时间倒回五个月前。一九四八年五月十七日,天气已带了些初夏的燠热。邓小平大步踏进青石铺地的杨家老宅,目光锐利地扫过炮楼青砖砌筑的方形射击孔。他走到墙根下,屈起指关节,在青砖上用力敲击了几下。“噗噗”,灰白色的石灰碎屑簌簌落下。

“标号不够,”邓小平拍了拍手上的灰,眉头微蹙,“迫击炮直接命中,恐怕撑不住。”

旁边的刘伯承扶了扶眼镜,凑近细看砖缝:“嗯,砂浆也不够密实。得让工兵连用糯米浆重新灌缝加固。射击孔的角度也有问题,视野太窄。”他指着射击孔,“外口需要凿开,向外扩出至少十五度角。”

三日后,村东头那棵两人合抱的老槐树被放倒。直属队的战士们喊着号子,将散发着浓郁松脂气味的粗大圆木抬进东院。木槌敲击榫卯的“咚咚”声在院子里回荡,一个结实的八角凉亭渐渐成型。机要科长邱岗小心翼翼地将一张作战地图在亭中的石桌上铺开。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桐柏山脉的等高线蜿蜒起伏,如同大地静默的脊梁。刘伯承的铅笔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平汉铁路焦躁的直线,滑向南方重镇武汉模糊的轮廓。中原闷热的暑气蒸腾,他额头的汗水滴落在图纸边缘。

机要室设在一间偏房里,低沉的“嘀嗒”声和电流的嗡鸣昼夜不息。六台美式军用电台沿墙一字排开,空气中弥漫着电子管长时间工作后散发出的焦糊气味。报务员们指关节因常年快速敲击电键而肿胀变形,风湿痛在潮湿的天气里折磨着他们。但电键急促的撞击声,像永不停歇的冷雨敲打着窗棂。

十月五日子夜,译电员张玉华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手中薄薄的电报纸簌簌抖动:“安陆急电!”

正在亭中对着地图沉思的邓小平闻声抬头,掐灭了手中的烟头。他接过电文,目光迅速扫过,随即在电报纸的空白背面疾书:“着令十纵,务必灵活运用重装备运输方案,克服一切困难,必要时战场就地组装!”写罢,他将纸笔递给身旁的刘伯承。

刘伯承接过钢笔,略一沉吟,在邓小平的批示下方添注:“转王宏坤同志:攻坚务求出奇制胜,勿拘常法。”钢笔尖划过纸背,力道透过纸张,在冰凉的石桌纹理上留下淡淡的墨痕。

邱岗接过批阅好的电文,转身快步走向机要室。他的布鞋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哒哒”声。推开机要室厚重的木门,里面闷热的气息和更强烈的电子管焦糊味扑面而来。他径直走向编号为“甲三”的电台,对正在值勤的报务员小王说:“十万火急,发十纵王司令员。用特级密码本,发完立刻毁稿。”

小王是个脸庞稚嫩却眼神沉稳的年轻人,他点点头,迅速将电文夹在特制的密码本夹层里,戴上耳机,右手手指沉稳有力地按向电键。一连串短促而清晰的“嘀嗒”声瞬间响起,化作无形的电波,穿透中原沉沉的黑夜,飞向桐柏山深处。

桐柏山的十月,是松针与腐叶混合的气息主宰的季节。这股浓郁而略带苦涩的味道,深深浸透了十纵七千官兵组成的行军队伍。战士们沉默地跋涉,脚下厚厚的腐殖层深及脚踝,每一步都带起潮湿的泥土和碎叶。灰色的绑腿早已被冰冷的露水浸透,呈现出更深的、接近墨色的灰暗。长长的队伍沿着崎岖的山道蜿蜒前行,远远望去,像一条灰色的巨蟒在山峦间缓缓蠕动。

王栓柱走在炮兵运输队的最前面。他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身材不算高大,但骨架宽厚,肌肉结实,这是多年铁匠生涯留下的印记。此刻,一根粗壮的榆木杠子压在他厚实的棉袄肩垫上,杠子两端,用浸过桐油的粗麻绳牢牢捆扎着九二式步兵炮的炮管部件。三百二十斤的重量,让这个铁匠出身的汉子脖颈上青筋暴凸,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浓白的雾气,随即被风吹散。汗水沿着他黝黑的脸颊滑下,在冰冷的空气中变得冰凉。他的棉袄后背,靠近肩垫的地方,已经被汗水和杠子的摩擦浸透,颜色深了一大片。

“加把劲!跟上!”炮兵营长赵章成低沉的声音从前头传来。他此刻正蹲在鹰愁涧陡峭的崖边,眉头紧锁。鹰愁涧是翻越桐柏山主峰的必经之路,一道深达百丈的裂谷横亘眼前。涧底,湍急的河水发出雷鸣般的轰响。连接两岸的,只有一条紧贴崖壁开凿出来的、宽不过三尺的栈道。栈道的木桩深深钉入岩壁,上面铺着早已腐朽发黑的木板。

赵章成解下腰间的军用指北针,用一根细麻绳系住,小心翼翼地悬垂下去测量崖壁的坡度。麻绳在寒风中微微晃动。“六十五度!”他声音凝重,回头对身后的营教导员说,“栈道木头朽得厉害,我踩上去试过,吱呀响,最多能承重三百斤。”他随手抓起脚边一根看似结实的腐木,稍一用力,木块就在他手中碎裂成渣,露出里面朽烂的木芯。“拆炮!必须把炮拆散运过去!炮管、炮架、轮子、驻退机,全部分开!每个部件重量都必须控制在三百斤以内!”他的命令斩钉截铁。

队伍在涧口停了下来,沉重的喘息声连成一片。王栓柱放下肩头的杠子,炮管部件“哐当”一声落在山石上。他活动着酸痛的肩膀,目光投向那条令人望而生畏的栈道。栈道的木板在无数双草鞋和布鞋的踩踏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呻吟,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下面黑黢黢的深渊。

“栓柱哥,这……能行吗?”走在王栓柱侧后方的民兵队长石德贵喘着粗气问道。石德贵是个桐柏山本地汉子,敦实憨厚,脸上带着山民特有的风吹日晒的红黑。他背上扛着九二式步兵炮的炮架底座,分量同样不轻。

“不行也得行!”王栓柱抹了把脸上的汗,“邓政委和刘司令员的命令,就是死,也得把炮扛过去!”他想起译电员小王私下跟他提过电文里那句“必要时战场就地组装”,心里沉甸甸的。

运输开始了。由营里技术最好的老班长指挥,战士们小心翼翼地将沉重的炮管从榆木杠子上解下,用更粗的麻绳和坚韧的藤条重新捆扎结实。八名身强力壮的战士被挑选出来,分成前后两组。前组四人,后组四人,将杠子穿过绳套,沉重的炮管悬在杠子中央。

“上!”老班长一声令下。

八名战士同时发力,沉重的炮管离地。他们迈着细碎而沉重的步子,踏上了摇摇欲坠的栈道。栈道木板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走在最前面的战士,眼睛死死盯着脚下的木板,试探着落脚,每一步都踩在最粗的横梁位置。后面的战士则低着头,肩上的杠子压得他们脖颈通红,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王栓柱扛着相对轻一些的炮闩部件,紧跟在后面。他屏住呼吸,感觉脚下的木板在微微颤动。栈道外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寒风从谷底卷上来,带着水汽的冰冷,吹得人透心凉。他不敢往下看,目光只敢盯着前面战士的后背。

突然,走在王栓柱前面两步的石德贵脚下一滑,一块腐朽的木板在他脚下应声断裂,他背负的沉重炮架底座猛地向深渊方向倾斜,整个人失去平衡,发出一声惊呼。

“接住!”王栓柱一声暴喝,身体本能地向前猛扑,双手死死抓住连接炮架底座的粗麻绳。粗糙的麻绳瞬间勒进他的掌心,钻心的疼痛传来,血珠立刻涌出,顺着绳索滴落,消失在下方深不见底的岩缝里。

几乎在王栓柱扑出的同时,二十多名附近的战士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瞬间结成一道人墙,用肩膀和后背死死顶住那即将坠落的钢铁部件。有人用枪托死死抵住栈道的木桩,有人直接扑倒在地,用身体压住晃动的木板。深渊之下,瀑布雷鸣般的轰响持续传来,白色的水龙狠狠砸进墨绿色的深潭,溅起冲天的水雾,仿佛在嘲笑人类的渺小与挣扎。

“稳住!稳住!”赵章成嘶哑的声音在悬崖边回荡,他指挥着后面的战士赶紧抛下绳索。

几根粗大的麻绳被抛了过来。王栓柱和石德贵等人手忙脚乱地将绳索套在炮架底座上,另一头由崖上的战士们紧紧拉住。在众人拼尽全力的拉扯和支撑下,倾斜的炮架底座终于被一点点扳正,重新固定在栈道上。石德贵脸色煞白,大口喘着粗气,棉袄后背完全被冷汗浸透。

“老石,没事吧?”王栓柱松开被麻绳勒得血肉模糊的双手,问道。

“没……没事,柱哥,多亏了你!”石德贵心有余悸地看着脚下的深渊。

队伍在栈道相对平缓的一小段停下休整。王栓柱背靠冰冷的岩壁,从怀里掏出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半块高粱饼,掰下一小块,慢慢咀嚼。干硬的饼子刮着喉咙,他需要用力才能咽下。他布满老茧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身旁冰冷的炮管金属。这触感,让他猛地想起三个月前邓县战役那又宽又深的护城河。

那天的场景历历在目。城头上的国军守军,仗着那道六丈宽的浑浊水壕,肆无忌惮地叫骂着,嘲笑解放军是“没船的旱鸭子”。他们甚至还用绳子吊下酒肉,在水面上晃荡,故意羞辱。直到十八名突击队员在张水根的带领下,背负沉重的炸药包,在子夜时分潜入刺骨的冰水,成功炸开水闸……水位骤然下降后,后续部队才得以架起简陋的云梯。王栓柱记得张水根他们上岸时,嘴唇冻得乌紫,浑身筛糠般颤抖,话都说不出来。其中两个战士,因为冻僵了没能及时爬上岸,被湍急的水流卷走,再也没能找到。

“老石,”王栓柱咽下干涩的高粱饼,拍了拍冰凉的炮管,对旁边揉着肩膀的石德贵说,“邓县那回,是豁出命去炸开那把水锁。这回,咱们可是扛着开城墙这把铁锤的钥匙来了!再难,也得扛过去!”

石德贵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一双崭新的、鞋垫上绣着简单鸳鸯图案的布鞋垫。针脚不算细密,但鸳鸯的轮廓清晰可见,透着朴实的乡土气息。“俺娘们儿给绣的,”石德贵有些不好意思地摩挲着鞋垫,“说打完仗回家就成亲。”他把鞋垫仔细地垫在磨破的棉袄肩头处,粗糙的布面接触皮肤带来一点安慰。“柱哥,等打下安陆,我请你喝俺们桐柏山自家酿的苞谷酒,管够!”

王栓柱看着那双鞋垫,又看看石德贵憨厚的笑容,心里一暖,点点头:“好!说定了!”

休整片刻,更艰难的运输又开始了。炮管、炮架、轮子……一件件冰冷的钢铁,在战士们肩扛手抬、绳索牵引下,在鹰愁涧的栈道上一点点挪动。每一步都伴随着栈道痛苦的呻吟和战士们沉重的喘息。当最后一组轮子部件被安全抬过栈道时,夕阳已经沉到了西边的山脊之下。鹰愁涧对面的山道上,战士们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

赵章成站在崖边,看着长长的队伍终于全部通过天险,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他回头望向栈道,夕阳的余晖给腐朽的木板镀上一层金色,掩盖了其下的凶险。那条栈道,像一道被征服的疤痕,留在了桐柏山的躯体上。

十月十七日,申时刚过,云梦镇东北方向的老松林里,光线已经昏暗得如同入夜。高大的松树遮天蔽日,松针铺满了地面,踩上去软绵绵的。十二门山炮的部件被小心翼翼地散放在厚厚的松针落叶上。战士们按照之前演练的分工,开始紧张的组装工作。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清香和钢铁冰冷的味道。

炮兵营长孙德胜半跪在一个炮架旁,借着警卫员手中那盏用黑布裹得只漏一丝光线的马灯,仔细检查着部件编号。一股强劲的寒流突袭而至,温度骤降,马灯的玻璃灯罩上迅速凝结出细密的冰花。昏黄微弱的光晕里,开始飘落起鹅毛般的大片雪花,无声地覆盖着冰冷的钢铁和战士们疲惫的身体。

“都看仔细了!”孙德胜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他染血的绷带裹着右手,食指用力点在炮闩的榫槽结合部上,“三组螺栓必须对准标号!一个都不能错!这是要命的活计!手冻僵了就用嘴哈口气暖暖,但脑子不能僵!”寒风卷起他破旧军帽下的头发,露出发际一道还未痊愈的伤疤。雪花落在他裸露的脖颈上,瞬间融化,带来刺骨的冰凉。

王栓柱蹲在冰冷的泥地上,从工具袋里抽出沉重的扳手,稳稳套住一颗粗大的螺栓。掌心厚厚的老茧与钢铁冰冷的纹路紧密贴合。半年前在邯郸城外那个小铁匠铺里,抡锤打制锄头、镰刀的记忆,此刻无比清晰地复苏了——炉火的灼热、铁砧的震响、淬火时腾起的刺鼻青烟、铁锤敲击红铁时飞溅的火星……这些感觉,与此刻松林中燃烧松脂取暖的气息、刺骨的寒冷、手中冰冷沉重的炮闩部件,奇异地交织重叠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精神一振。手腕沉稳发力,“咔嗒”一声轻响,螺栓开始缓缓转动。

旁边的石德贵咬紧牙关,用整个后背死死抵住一个略微倾斜的炮架底盘,沉重的压力让他额头青筋跳动,单薄的棉袄竟在凛冽的寒夜中腾起缕缕白色的汗汽。他肩头垫着那双鸳鸯鞋垫,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

“德贵,顶住!”王栓柱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专注于手中的螺栓。

“放心吧,柱哥!稳当着呢!”石德贵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时间在寒冷和紧张中仿佛凝固了。除了扳手拧动螺栓的“咔咔”声、战士们沉重的喘息声和寒风的呼啸声,松林里一片沉寂。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在战士们的军帽、肩头和冰冷的炮身上。

子夜时分,在松针的掩护下,十二门山炮的炮管终于昂起了头颅,黑洞洞的炮口指向安陆城的方向。观测手老王趴在附近一个长满荒草的坟包后面,冻得通红的双手捧着一个缴获的日制炮队镜。他借着微弱的手电光,极其缓慢地调整着标尺。冰冷的金属冻得他手指发麻。他反复校对着简易测距仪量出的距离和角度,最终,炮队镜表盘上微弱的荧光刻度,稳稳地指向了安陆城墙中段那个预先标定好的位置——那里据情报是城墙相对薄弱的一段。

“报告营长!一号炮位,标定完毕!”老王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的。

“二号炮位,标定完毕!”

“三号炮位……”

各个炮位的报告声依次响起。

孙德胜站在林间一小片空地上,借着马灯微弱的光,看着怀表。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声音在寂静的林间显得格外清晰。他染血的右臂微微抬起,像一张拉满的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那只手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飘落的雪花似乎都慢了下来。

四时五十分整。孙德胜的右臂猛地挥下,像一柄劈落的战斧,嘶哑的吼声穿透传来:“全营——装填——放!”

大地猛地一颤,十二道刺目的橘红色火舌同时从炮口喷吐而出,瞬间将昏暗的松林映照得如同白昼,巨大的轰鸣声如同滚雷炸响,压倒了风雪的呼啸,震得松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扑打在战士们脸上、身上。炮口喷出的灼热气浪瞬间融化了周围的积雪,形成一圈圈湿漉漉的黑土。第一轮齐射的炮弹,拖着长长的尾焰,如同死神的铁拳,划破冰冷的夜空,带着尖啸,狠狠砸在安陆城青砖砌筑的城墙上。

“轰隆——!轰隆隆——!”

沉闷而剧烈的爆炸声连成一片,震得地动山摇,城墙中段猛地向上拱起,砖石碎块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在漫天的烟尘和飞溅的砖石碎块中,坚固的城墙如同被巨锤砸中的朽木,坍塌出一个足有五丈宽的缺口。浓烟和尘土混合着爆炸掀起的积雪,像一堵厚重的墙,瞬间覆盖了炮兵阵地,呛得人喘不过气。

安陆城头,被巨大爆炸声惊醒的哨兵惊恐万状。他们只看到夜幕被流星般的火点撕裂,紧接着就是地动山摇般的巨响和城墙如积木般崩塌的恐怖景象。“城墙塌啦!共军的炮!重炮!”凄厉的喊叫声刚起,三发鲜红的信号弹已经拖着长长的尾焰,尖啸着刺破尚未散尽的硝烟,高高悬挂在黎明的天际,像三只血红的眼睛,俯视着混乱的城池。

“冲啊——!”嘹亮激昂的冲锋号声紧接着响彻战场,如同点燃了炸药桶,早已埋伏在城外堑壕里的突击队,如同潮水般呐喊着涌出阵地!

王栓柱猛地从堑壕中跃起,挺着明晃晃的刺刀,第一个冲了出去。“跟我上!”他嘶吼着,声音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和枪炮声中。脚下护城河的浮冰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冰冷的河水溅湿了他的裤腿。冲过浮冰时,他清晰地听到城墙缺口后面传来守敌崩溃的、带着哭腔的嚎叫:“重炮!老天爷啊,真是重炮!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突击队涌进弥漫着硝烟、粉尘和血腥味的豁口。激烈的巷战瞬间在缺口内外爆发。子弹呼啸,手榴弹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王栓柱脚下踩到一块巨大的城砖断块,差点绊倒。他低头一看,借着爆炸的火光,赫然看见青砖的断面上,裸露出大量枯黄、稀疏的麦秸秆——守军偷工减料,此刻成了埋葬他们自己的坟砖。

“柱子!小心右边!”一声熟悉的吼叫传来。是石德贵,他正挺着刺刀和一个高大的国军士兵搏斗。那国军士兵异常凶狠,石德贵有些吃力。

王栓柱立刻调转枪口,一个突刺,刺刀狠狠扎进那国军士兵的肋下。士兵发出一声惨嚎,倒了下去。

“谢了,柱哥!”石德贵喘着粗气,抹了把脸上的血和汗,露齿一笑。他肩头那双鸳鸯鞋垫,在火光下格外显眼。

“少废话!往里冲!”王栓柱吼道,端着枪向城内枪声最密集的地方冲去。石德贵紧随其后。

天光微亮,安陆城内的枪声已渐渐稀疏,但硝烟味和血腥气却更加浓重刺鼻。王栓柱靠在一堵被炸塌半边的院墙上,急促地喘着气。一夜的激战,棉袄被汗水浸透又被冷风吹得冰凉,此刻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他摘下磨得发亮的军帽,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汗渍、硝烟和不知是谁溅上的血点。手掌上被麻绳勒破的伤口已经凝固发黑,沾满了泥土和火药渣,一动就扯得生疼。

“栓柱哥!”一个带着稚气的喊声传来。新兵小刚从一堆破碎的瓦砾后钻出来,棉帽歪斜地扣在脑袋上,遮住了半只冻得通红的耳朵,下巴上刚冒出的绒毛挂着霜。“连长让咱们班去收拢炮弹壳,说是铜的,能换粮食!一个弹壳能换半斤小米哩!”小满刚声音里带着兴奋,也透着疲惫。

王栓柱直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背,顺手把旁边一把沾满泥污的铁锹插进焦黑的冻土里。“先别忙那个,”他声音沙哑地说,“去清点咱们的炮!尤其是九二步兵炮,重点检查驻退机弹簧!那玩意儿最娇气,也最容易崩,震松了、震断了,下回开炮就要命!”他想起安陆城墙上炸开的那个大豁口,也想起冲锋路上看到的那些被震坏的火炮零件。

小刚用力点头:“是!柱哥!”他转身跑开,脚步在碎砖乱瓦中有些踉跄。

王栓柱的目光扫过战场。护城河上厚厚的浮冰被炸得七零八落,冰窟窿里漂浮着杂物和一具具尸体。其中一具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国军尸体半截身子陷在冰窟窿里,脸朝下,半凝固的血染红了周围的冰面。王栓柱走过去,想把他拖上来清理战场。他拽住尸体的武装带用力一拉,尸体被拖动,冰面发出“咔嚓”的碎裂声。就在尸体被拖离冰窟窿边缘时,王栓柱的手无意中碰到了尸体棉袄内袋,里面有个硬硬的方盒子。

他皱了皱眉,伸手掏了出来。是一个被水浸湿又冻硬了的“老刀牌”香烟盒。烟盒被压得瘪瘪的,塑料纸也破了。他抹掉上面的冰渣,借着晨曦的微光,看到烟盒背面用蓝黑色的钢笔水写着几个模糊但尚可辨认的字:“吾儿百韬亲启”。

王栓柱愣了一下。就在这时,他脚下的冰层突然发出一连串令人心悸的脆响!“不好!”他下意识地想后退,但已经晚了。

“哗啦——噗通!”

脚下的冰面瞬间塌陷!冰冷的河水猛地灌进他的裤腿,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那具国军尸体随着塌陷的冰块一起,打着旋沉入了墨绿色的河水深处。浑浊的水面上只留下几个翻腾的气泡,随即浮起一小片暗红色的东西。

王栓柱挣扎着从齐腰深的冰水里爬上岸,冻得浑身打颤,牙齿咯咯作响。他低头看向水面漂浮的那片暗红——那是一只被鲜血浸透的、绣着鸳鸯图案的鞋垫。鸳鸯的轮廓在血污中扭曲变形。

“石德贵……”王栓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冰水更冷。他死死攥住铁锹的木柄,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昨夜攻城信号弹升起那一刹那,石德贵扑倒连长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晃动。那汉子总说,等打完这仗,就回桐柏山成亲,新娘绣的鞋垫揣在怀里焐了三年……

“嘟——嘟嘟——嘟——!”

城东方向传来清晰的三短一长集合号声,打断了王栓柱的思绪。他猛地回过神,狠狠踢了一脚脚边一个德制钢盔。钢盔在冻土上“哐啷啷”滚了几圈,露出内衬皮条上烙着的清晰字迹:“1946 美援第471批”。

宝丰县城,旧文庙改造的教室门窗紧闭,依旧挡不住深秋的寒意。梁柱间飘散着新鲜油墨的浓烈气味和旧书纸张散发的、挥之不去的霉味。负责战术教学的教官姓周,是个面容严肃的老兵。他抖开手中那本墨迹犹新的油印教材——《攻坚战斗中的技术保障与战术创新》,粗糙的土黄色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纸页翻动的“哗啦”声惊动了梁上栖息的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

“同志们!”周教官的声音洪亮,带着战场上喊口令的穿透力。他拿起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教鞭,用力敲了敲挂在土墙上的大幅战场示意图,发出“梆梆”的闷响。“都给我打起精神!看教材第四十七页!”他的目光扫过台下坐得笔直的学员们,“这里,重点学习安陆战役中战场紧急救护的实战案例!”

教鞭尖精准地点在示意图上一个用红笔圈出的位置。“技术骨干石德贵同志,在向城墙豁口冲锋时,不幸被敌侧射机枪子弹击中腹部,造成贯穿伤!危急关头,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的资源进行自救!”教鞭移到旁边一段加粗的文字上,“他强忍剧痛,迅速解下自己腿上的裹脚布,紧紧缠绕住腹部伤口!这种临时压迫止血法,虽然简陋,但非常有效!根据随军医疗队记录,石德贵同志用裹脚布自救,成功减缓了失血速度,为后续担架队将他抬下火线,以及医疗队进行手术抢救,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四十分钟时间!”周教官的声音带着沉痛和敬意,“石德贵同志最终因伤势过重牺牲,但他用生命换来的战场急救经验,写进了教材,能救活未来战场上更多的战友!这就是我们学习技术、总结经验的根本目的!”

王栓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长条木凳上,背脊挺得笔直。他粗糙的指腹一遍遍地摩挲着放在膝盖上的教材封面,那个边缘焦黑的弹孔状破洞。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坚硬。这个贯穿的伤口,不仅仅留在书页上,也真实地烙印在油印员老周的身体上。就在三天前,老周抱着刚刚装订好的第一批教材,正兴冲冲地跑向临时仓库时,一架低空掠过的敌机突然俯冲扫射!子弹穿透了厚厚的书册,钻进了他的左肩胛骨。此刻,老周还躺在隔壁的野战医院里,生死未卜。王栓柱去看过他一次,老周脸色蜡黄,疼得直冒冷汗,却还惦记着教材有没有分发到位。

课间休息的哨音尖利地响起。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学员们纷纷起身,跺着冻得发麻的脚,搓着手,教室里响起一片低低的交谈和咳嗽声。就在这时,教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带进一股冷风和几片枯叶。

教育长陈赓将军大步走了进来。他身材不高,但步伐沉稳有力,目光像鹰隼般扫视全场,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王栓柱身上。

“王栓柱同志!”陈赓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到前面来!”

王栓柱心头一紧,立刻起身,立正:“到!”

“给同志们现场演示一遍九二式步兵炮炮闩的分解结合!要快!要准!”陈赓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在全场一百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王栓柱有些局促地走向讲台。长条桌上早已摆放好一个擦拭得锃光瓦亮的九二式步兵炮炮闩和一套专用工具,扳手、螺丝刀、油壶、擦枪布,摆放得整整齐齐。

当他那双掌心满是厚茧的手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钢铁部件时,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石德贵在鹰愁涧栈道上扛着炮架底座,累得气喘吁吁却依旧咧着嘴笑说的话,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柱哥,这铁疙瘩可比咱打镰刀带劲多了!扛着它,腰杆子都硬!咱这铁匠手艺,总算派上大用场了!”

王栓柱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右手稳稳抓起扳手,准确地套住炮闩上一颗最大的螺栓头。手腕沉稳发力,小臂肌肉绷紧,“咔嗒”一声轻响,螺栓被拧松。他全神贯注,手指在冰冷的钢铁部件间快速而精准地翻飞,分解、擦拭油泥、涂抹新机油、重新结合……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铁匠特有的节奏感和力量感,流畅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金属部件轻微的碰撞声和他沉稳的呼吸声。当最后一个零件严丝合缝地复位,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锁扣声时,他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墙上的挂钟秒针刚跳过一格——四十八秒!

“好!”陈赓带头喝了一声彩。

雷鸣般的掌声瞬间爆发,充满了整个教室,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王栓柱黝黑的脸膛微微发烫,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讲台边。

掌声渐渐平息。王栓柱看着自己那双沾满黑色机油和金属碎屑的手,又看看台下那些年轻热切、充满求知欲的脸庞。他忽然挺直了腰板,高高举起那双沾满油污的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报告教育长!同志们!咱们团里,像我这样铁匠铺子出来的兵,还有十二个!这门手艺,是石德贵、是张水根、是那么多倒下的弟兄们,用命换来的经验!不能就这么埋没了!得传下去!让它在战场上,多开几把锁,多砸开几道门!不能让弟兄们的血白流!”

陈赓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拍桌子:“说得好!王栓柱同志!要的就是这股子劲儿!技术骨干是咱们的宝贝疙瘩!传帮带是咱们的老传统!”他环视全场,斩钉截铁地下令:“明天拂晓,就在文庙后面的打谷场上,由王栓柱同志负责,给我开一个炮械维护技术骨干速成班,就从你们团那十二个铁匠兵开始,各纵队选派的学员,立刻报名!”

当天夜里,学员宿舍里鼾声此起彼伏。王栓柱却毫无睡意。他披着破旧的棉袄,蹲在冰冷的门槛上。清冷的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借着这点微光,在一个早已被摩挲得发软起毛的空瘪“老刀牌”香烟盒背面,用半截铅笔头,仔细地画着炮闩分解结合的关键步骤示意图。画到炮闩闭锁机构时,铅笔尖无意中划过烟盒上那个持刀水手的商标图案。他眼前又清晰地浮现出安陆护城河浮冰上,那个随尸体沉入冰水的烟盒,还有那上面模糊却刺眼的蓝黑色钢笔字迹——“吾儿百韬亲启”。

北张庄司令部炮楼厚厚的墙壁也挡不住深秋寒风的呼啸。风从射击孔灌进来,发出呜呜咽咽、时高时低的怪响,如同荒野中受伤孤狼的悲鸣。

作战室里,光线昏暗。刘伯承司令员披着一件缴获日军的黄呢将校大衣,俯身在方桌前。他手中那柄铜柄放大镜的镜片,在安陆战役详细的伤亡统计表上缓缓移动。表格上,蓝黑色的钢笔字迹工整而冰冷:“毙伤敌约三千七,俘敌五百余,合计歼敌四千二百余人。我部阵亡四百六十三人,重伤三百九十一人,轻伤五百零二人,合计伤亡一千三百五十六人。”

“一千三百五十六换四千二,”刘伯承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单从歼敌数字上看,这个交换比,是划算的。”他放下放大镜,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一口温热的开水。

邓小平政委正蹲在屋子中央那个用黄泥糊成的火盆旁,拿着一把火钳,拨弄着燃烧的干柴。火焰遇到油脂丰富的松木,“呼”地一声猛然蹿高,跳跃的火光映亮了他紧锁的眉头,眉宇间那道深刻的“川”字纹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凝重。

“账不能只这么算,”邓小平没有抬头,声音低沉而清晰,“像石德贵这样的战士,有技术、有经验、敢打敢冲,是部队的骨干。牺牲一个石德贵,就等于我们丢了一把打开下一把锁的钥匙。”他用火钳夹起一块新劈开的松柴,添进火盆,火星噼啪四溅。“培养这样一个兵,要花多少心血?要经历多少场战斗?比缴获十门炮都难!这是无价的损失!”

就在这时,参谋长李达拿着一卷新收到的航空照相图,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寒气,迅速将图纸在方桌上展开,用几枚铜钱压住四角。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武汉三镇清晰的轮廓在相纸上呈现出来,汉江、长江如银色丝带般蜿蜒。

“白崇禧坐不住了!”李达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他的红铅笔在图上平汉铁路信阳至孝感段的几个点上用力画着圈,“我们切断平汉路整整四十五天!掐住了他的喉咙!他现在像热锅上的蚂蚁,正从各处调集重兵,特别是工兵部队,日夜不停,抢修武胜关隧道!想尽快打通这条输血管!”他的红铅笔最终重重地点在标注着“武胜关隧道”的位置上,“十纵这把刚在安陆淬过火的尖刀,不能在原地停留太久!该挪窝了!必须赶在敌人完全修复之前,给他新的打击!”

他的话音未落,机要室那扇薄薄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译电员小李,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战士,拿着一份刚刚译毕、墨迹未干的加急电报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紧张和兴奋:“报告首长!华野急电!”

李达接过电报,迅速扫了一眼,脸色变得更加凝重:“华野急电:黄百韬第七兵团主力已放弃海州、新浦,正沿陇海铁路加速向徐州收缩,其先头部队已过运河。”

“哦?”邓小平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作战室北面紧闭的木窗前,“哗啦”一声,用力推开了窗扇。

凛冽的寒风卷着枯叶,瞬间呼啸着扑进温暖的室内,墙上悬挂的那大幅万军用地图被强劲的风吹得哗哗作响,剧烈地抖动着。刺骨的寒意让屋内的几个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邓小平仿佛浑然不觉,他的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夜色中伏牛山那巨大而沉默的、如同远古巨兽脊背般的轮廓。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决断,像是自语,又像是对整个作战室、对即将展开的更大棋局宣告:“火候到了!桐柏山点起的这把火,烧得正旺!该把它撒出去了,撒向更广阔的淮海平原!让这把火烧得更猛烈些!”

刘伯承没有说话。他走到地图前,拿起桌上的红蓝铅笔。铅笔尖在铺开的、因受潮而有些褶皱的地图纸上悬停片刻,然后果断地落下!一条清晰而有力的蓝色箭头,从地图上代表桐柏山脉的、密密麻麻的棕色等高线处延伸出来,划破纸张,带着千钧之力,笔直地指向东面那个标注着“宿县”的小黑点!笔尖划过纸面,蓝色的墨迹在图纸的纤维间迅速洇开、延伸,恰似战场上即将奔涌的铁流,又似无数条即将交汇、奔腾向前的血脉。

当夜,子时刚过。急促而沉重的敲门声将沉睡中的王栓柱惊醒。

“谁?”他警觉地摸向枕边的步枪。

“王栓柱同志!紧急任务!立刻到司令部机要室报到!快!”门外是警卫班班长熟悉而严肃的声音。

王栓柱一个激灵坐起身,迅速套上冰冷的棉衣棉裤。门一开,刺骨的寒风灌进来。警卫班班长和两名战士全副武装站在门外,神色凝重。

“跟我来!”班长简短地说了一句,转身带路。

在警卫战士的护送下,王栓柱背着沉甸甸的油布包裹,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走向司令部。机要室里灯火通明,机要科长邱岗早已等在那里,眼中布满血丝。

“栓柱同志!”邱岗迎上来,亲手解开王栓柱背上的包裹绳结,动作有些急切。油布掀开,里面是十二套崭新的、泛着幽幽蓝光的炮闩拆解专用工具!扳手、套管、冲子、专用螺丝刀……每一件都擦拭得一尘不染,摆放得整整齐齐,在煤油灯下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栓柱同志,”邱岗的声音压得很低,神情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托付的意味,“这些,就是安陆战役证明最有效的‘钥匙’!是咱们用血换来的经验!”他拿起一把特制的炮闩扳手,塞到王栓柱手里,冰冷的触感让王栓柱精神一振。“组织上交给你一个艰巨任务:由你带领三营技术班,立即出发,护送这批工具前往徐州前线,交给华野指挥部!粟裕司令员在等着!”

邱岗盯着王栓柱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路上,时间紧迫,环境险恶,但你必须负责,教会所有沿途遇到的、我们自己的炮兵连长,熟练掌握这套分解结合技术!一个都不能漏!明白吗?”

王栓柱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挺直胸膛,将扳手紧紧攥在手里:“明白!保证完成任务!”

“好!”邱岗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准备一下,补充些干粮,天亮前必须出发!风雨无阻!”

深夜,一支精干的小分队牵着几匹驮着物资的骡马,悄然离开了北张庄。马蹄裹着厚厚的麻布,踏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王栓柱骑在马上,怀里紧紧揣着那本封面留着弹孔、内页记录着石德贵牺牲经过的油印教材。冰凉的铁器和书本贴着他的胸口,带来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当队伍再次经过鹰愁涧那道险峻的栈道时,风更大了。寒风卷着雪片,抽打在脸上生疼。王栓柱勒住马缰,翻身下马。警卫战士疑惑地看着他。王栓柱没有解释,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三支“老刀牌”香烟,就着警卫员递过来的马灯,小心地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在风雪中顽强地跳动着。

他走到栈道边缘,蹲下身,将三支点燃的香烟,小心地插在栈道木桩旁一处深深的、积着雪的岩缝里。三点微弱的红光在呼啸的风雪中顽强地明灭着,如同三炷无声的香火,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祭奠着曾在此地洒下热血与生命的战友,也照亮着后来者继续前行的路。风雪很快将烟头的红光吞没,但那一点暖意,却留在了王栓柱的心里。他翻身上马,用力一夹马腹:“走!”

双堆集战场上的冻土,坚硬得像铁板。王栓柱蹲在一条狭窄的、散发着硝烟和血腥气的堑壕里,周围挤着七八个华野的炮兵连长和骨干。刺骨的寒气顺着裤腿往上钻,冻得人膝盖发麻。他正用自己冻得发紫、裂着血口子的右手食指,从一个敞开的铁皮油壶里挖出一坨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灰黑色油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一个刚从炮上卸下来的炮栓螺纹上。

“都看仔细了,”王栓柱的声音因为寒冷和连续几夜没合眼的疲惫而沙哑,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冻土上,“纯机油,到了零下十度左右,”他指了指旁边地上一个冻得硬邦邦的、像块黑石头似的机油块,“就这德性!抹不开,抠不动,跟膏药似的糊在螺纹上,炮栓根本拧不动!上了战场,那就是等着挨炸!”

他用力将油膏抹进螺纹的每一个缝隙。“必须掺煤油!”他强调道,左手拿起旁边一个贴着“煤油”标签的瓦罐晃了晃,“比例大概是一份机油兑三份煤油。搅匀了,就是这玩意儿。”他把抹好油膏的炮栓递给身边一个脸上带着冻疮的年轻连长,“抹匀,手劲大点,让它吃进去。”

年轻连长叫陈大勇,是华野某纵队的炮兵连长,他接过冰冷的炮栓,学着王栓柱的样子,笨拙却认真地涂抹着,一边问:“王班长,这土法子真能行?我们之前遇到炮栓冻死,只能用火把烤,又慢又危险,还容易把炮栓退火弄废了……”

话音未落,一阵极其尖锐、撕裂空气、仿佛要刺穿耳膜的尖啸声由远及近,瞬间压倒了战场上所有的声音。

“炮击——!105榴弹炮——!隐蔽——!”不知是谁,用变了调的嗓子嘶声力竭地大喊。

所有人,包括王栓柱,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猛地抱头,蜷身,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扑向堑壕侧壁挖出的浅浅的防炮猫耳洞,王栓柱甚至能感觉到旁边陈大勇剧烈的心跳撞击着自己的胳膊。

几乎就在他们扑进掩体的同时,“轰——!”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巨响!大地像被巨人狠狠踹了一脚,剧烈地上下颠簸!堑壕壁上簌簌落下大片的冻土块和冰碴,像密集的冰雹般噼里啪啦砸落在他们的背上、头上!呛人的硝烟混合着浓烈的硫磺味和泥土的腥气,瞬间灌满了狭窄的堑壕,呛得人喘不过气,眼泪直流。巨大的冲击波震得人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耳朵里嗡嗡作响,除了持续的回音,什么也听不见。

爆炸的余波还在空气中震荡,泥土像雨点一样落下。陈大勇挣扎着从泥土里抬起头,狠狠吐掉满嘴的泥沙,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他娘的……是美制105榴弹炮!听这动静,至少是一个重炮营齐射!黄百韬这老小子,真把压箱底的家当都搬出来了!不要命地砸啊!”

炮击的间隙短暂而宝贵。王栓柱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泥土,挣扎着爬回刚才演示的位置。那门作为教学道具的九二式步兵炮被刚才剧烈的震动震得歪斜着,炮身上覆盖着厚厚的冻土块和碎冰。他心猛地一沉——炮管顶端的瞄准镜!玻璃镜片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贯穿镜面的裂纹!裂纹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没有瞄准镜,这炮在远距离上就等于瞎了!

王栓柱二话不说,迅速解下自己腿上缠得紧紧的、沾满泥污的绑腿布条。他动作麻利地将布条一层层、紧紧地缠绕在瞄准镜的镜筒上,只留下裂纹交错的那一小块镜片区域。他单膝跪地,眯起左眼,右眼凑近那破碎的镜片,透过蜘蛛网般的裂纹向外观察。远处,国民党军阵地上昏黄的灯光和铁丝网的轮廓在破碎的镜片中扭曲、变形、重叠,几颗稀疏的寒星,在十字分划线上碎裂成诡异的、不连贯的几截光点。

“只能凑合着看个大概方向了……”王栓柱心里叹了口气,但脸上没露出来。他回头对惊魂未定的陈大勇等人喊道:“都过来!看好了!战场上,家伙什坏了是常事!只要炮管没炸,就有办法!这就是土法子!用绑腿固定破镜子,总比当瞎子强!”

总攻发起的前夜,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一支特殊的运输队,冒着零星冷炮的威胁,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了前沿炮兵阵地。带队的队长是个胡子拉碴的老兵,他拍着担架上覆盖的厚厚一层、还带着新鲜断口的松枝,扯着嗓子喊:“王栓柱!王栓柱同志在吗?粟司令亲自交代的!按你们教材上写的法子,搞炮群伪装!三十担新鲜松枝!刚从山里头砍的,油性足着呢!快接收!”

王栓柱闻声从堑壕里钻出来,快步上前。他拨开担架上一层厚厚的积雪,露出了下面翠绿油亮的松枝。一股极其熟悉的、浓郁的、带着山林气息的松脂清香,霸道地冲破战场上浓重的硝烟、血腥和焦糊味,猛地钻进他的鼻腔,直抵肺腑深处!

这味道!像一把生锈却无比熟悉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的闸门——安陆城外那个风雪交加、呵气成冰的夜晚!松林里燃烧松枝取暖的烟火气!石德贵扛着沉重的炮架底座,棉袄后背被汗水湿透,腾腾冒出的白色汗气,混合着松脂燃烧的味道……就是这股子味道!一模一样!

王栓柱的手指深深掐进冰冷的松枝里,松针的刺痛感让他瞬间清醒。他用力吸了一口这清冽又熟悉的气息,仿佛从中汲取了某种力量,大声对周围的战士下令:“快!按教材上写的!把松枝插到炮位上!盖住炮身炮管!动作快!”

一九四九年一月六日,下午四时三十分。淮海平原的天阴沉得如同灌了铅。

突然,十几颗鲜红刺目的信号弹,如同燃烧的流星,带着尖锐的哨音,猛地撕裂了铅灰色的、压抑的天幕!

紧接着,仿佛整个大地都从沉睡中被惊醒、被激怒!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华野和中野集中起来的数百门各种口径的火炮——从缴获的美制105榴弹炮、日制九二步兵炮,到自制的迫击炮、飞雷炮在同一时间,发出了毁灭性的咆哮!巨大的炮口风暴卷起漫天冻土和积雪,形成一片浑浊的烟墙!橘红色的炮口焰连成一片跳跃的火海,将灰暗的天空映照得一片诡异而壮烈的血红!密集的炮弹带着死神的尖啸,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向双堆集国民党军核心阵地——大王庄、尖谷堆!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大地在持续不断的剧烈震颤中呻吟。

王栓柱操作的九二式步兵炮阵地,位于攻击锋线侧后方。他半跪在炮位旁,透过那缠满裹脚布、镜片碎裂的瞄准镜,死死盯住冲击部队撕开的突破口方向。炮身在他熟练的操作下,沉稳地跳动着。装填手将第六发高爆弹塞进炮膛,炮闩“哐当”合拢。

“放!”

炮身猛地后座,滚烫的炮口焰喷出!炮管在连续射击后已经烫得惊人,飘落的雪花落在上面,瞬间化作嘶嘶作响的白气,腾起一片白雾。

弥漫的硝烟被爆炸的气浪不断撕开新的缺口。王栓柱努力透过瞄准镜的裂缝,在一片混乱的火光和烟尘中搜索着。突然,在国民党军崩溃的人潮中,在丢弃的钢盔、武器和尸体间,他瞥见一辆草绿色的美制威利斯吉普车,正像没头苍蝇一样疯狂地倒车,试图逃离这片被炮火覆盖的死亡区域!吉普车颠簸着,躲避着弹坑和障碍物。

炮击持续了整整三十分钟,大地被彻底犁翻。总攻的冲锋号响彻云霄,步兵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双堆集。

战役结束后的战场清理工作异常艰难。冰雪、冻土、破碎的武器、烧焦的车辆残骸、层层叠叠的敌我双方尸体……交织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王栓柱带着技术班负责收集、清点缴获和损毁的火炮及关键部件。

在一辆被大口径炮弹直接命中、烧得只剩下焦黑扭曲骨架的吉普车残骸旁,王栓柱停下了脚步。这辆车翻倒在一条结冰的壕沟里,轮胎烧没了,车体像被巨手揉捏过。他踢开变形得如同麻花般的驾驶室车门,门轴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驾驶座已经烧成一团焦炭。王栓柱用刺刀在熔化的杂物和灰烬中小心地拨弄着。突然,刀尖碰到了一个硬物。他用力撬开一堆粘腻、冷却的塑料和金属混合物,一个同样被烧得半焦、严重变形的军官证露了出来。塑料封皮熔化后粘在一起,变得面目全非。

王栓柱用刺刀尖小心地挑开粘连的部分,里面被烟火熏得黢黑的硬纸片露了出来。纸片上,“黄百韬”三个烫金的字迹,在焦黑碳化的背景衬托下,显得异常刺目和诡异。

一阵凛冽的北风卷着雪沫、灰烬和未散尽的硝烟,呼啸着掠过淮海平原这片刚刚沉寂、却依然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战场。冰冷的雪沫打在王栓柱的脸上,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他握着那个滚烫又冰冷的、烧焦变形的军官证,站在吉普车扭曲的残骸旁,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寒风卷起他破旧棉袄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终于明白了。彻底明白了。安陆护城河冰窟窿里沉下去的那个年轻国军军官,怀里揣着的那包写给“吾儿百韬”的老刀牌香烟,意味着什么。那个在吉普车里疯狂倒车、惊恐万状的脸,意味着什么。“黄百韬”这三个烫金的字,此刻意味着什么。

冰冷的雪沫融化在脸上,像冰冷的泪。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一种洞穿了残酷命运真相后,沉重到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战争碾碎了无数个父亲和儿子,无论他们站在哪一边。他默默地将那个烧焦的军官证,放回了吉普车的残骸里。转身,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向下一个需要清理的炮位。那里,还有冰冷的钢铁,需要他去处理。

当桐柏山上那些新坟的黄土尚未被初春的嫩草完全覆盖,一九四九年的春风已经带着湿润的气息,吹拂到了长江北岸。王栓柱和他的技术班,此刻正站在芜湖附近一片泥泞的河滩上。混浊的长江水裹挟着上游融化的雪水,奔流不息,带着巨大的力量撞击着岸边嶙峋的礁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仿佛大地的心跳。浩荡的江风带着浓重的水腥味和早春的微寒,也送来对岸芜湖城方向隐隐约约、时断时续的汽笛长鸣,像是一种遥远而不安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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