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田野里景象萧瑟,残留的高粱茬、玉米茬,硬邦邦地戳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每一根茬子的断口都覆盖着一层灰白色的寒霜,在清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弱而冰冷的反光,无声地诉说着严冬的威势。沟渠里,夏天曾欢快流淌的水,如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人踩上去,冰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嘎吱——”,随即是冰层下未完全冻结的泥水被挤压的轻微“噗嗤”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踩碎了静止的时光。
在宝丰县城西的赵官营村,这份冬日固有的肃杀与严酷,却被一股滚烫而汹涌的热流冲击。这股热流源自村子中央那座废弃祠堂的门口。这里,正上演着一场决定千百年来农民命运走向的庄严仪式。
祠堂的土墙是新近粉刷过的,白得有些刺眼。上面用浓黑的墨汁刷着两条巨大的标语:“实行耕者有其田,彻底消灭封建剥削!”“拥护土地法大纲,翻身农民做主人!”字迹遒劲有力,如同刀劈斧凿,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醒目,像两把火炬,点燃了人们心中的希望。
祠堂门口那片不算宽敞的土质空地上,此刻人声鼎沸,喧嚣异常,比往常任何一个赶集的日子都要热闹十倍。男女老少,挤挤挨挨,呼出的白色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七八个工作队员穿着灰布军装,面容严肃而专注,眼神里透着责任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他们坐在几张用卸下来的厚重门板临时架在土坯上的长条案后面。条案上,摆放着厚厚的田亩清册,磨得锃亮紫铜墨盒,几支蘸水钢笔,还有几摞崭新的、散发着浓郁油墨清香的“土地房产所有证”。
最后一批等待领取这张最终凭证的农民,排成了一条长龙。队伍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移动着。队伍里的人,脸上无一例外地交织着紧张、期盼和难以抑制的激动。这激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让许多布满皱纹的黝黑面孔都微微涨红,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亮。
“到俺了没?俺是西头老孙家,孙老蔫他堂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踮着脚,努力向前张望,声音带着焦急的颤抖,不停地搓着那双冻得通红、布满裂口和厚茧的双手。
“快了快了,孙老哥,瞅着前面就剩三五个人了。”旁边一个裹着头巾的王寡妇安慰道,她同样用力跺着沾满泥雪的破棉鞋,试图驱散脚底的寒意,但她的眼睛却亮晶晶的,紧紧盯着条案上那一摞新地契,“拿到这证,压在箱底,心里才算真踏实了,往后睡觉都能睡安稳了,再不怕半夜惊醒,愁着没地种,娃儿们饿肚子。”
“可不咋的!”一个精瘦的汉子陈六接话道,他是村里的光棍,此刻脸上洋溢着做梦般的笑容,“有了地,就有了根,有了盼头,往后好好干,攒点钱,兴许……兴许还能讨上个媳妇哩。”他的话引来周围一阵善意的哄笑,笑声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憧憬。
“笑啥?陈六说得在理!”一个中年汉子大声附和,“这地啊,就是咱穷苦人的命!以前给地主扛活,累死累活,打的粮食还不够交租子,饿得前胸贴后背。现在好了,地是自己的了,种多少收多少,这日子,总算有奔头了。”
空气里那新纸张、新油墨散发出的气息,令人精神兴奋。这气味,对于排队的农民来说,就是新生活的希望,是翻身的象征,比任何花香都更醉人。
富农李满仓,没有加入祠堂门口那条充满希望与喧嚣的长队。他穿着那件半旧的藏青色棉布褂子,外面套着一件略显臃肿的黑棉坎肩,双手深深地拢在宽大的袖筒里,独自蹲在自家青砖门楼下的冰凉石墩子上。那石墩子冰凉刺骨,寒意透过薄薄的棉裤直往上钻。一杆黄铜烟锅的旱烟袋叼在他干瘪的嘴唇间,烟锅里的烟丝随着他缓慢的呼吸明明灭灭,橘红色的火星在昏暗中跳动,映亮了他那张沟壑纵横、写满复杂情绪的脸。皱纹如同刀刻,深深刻在额头、眼角、嘴角,每一道都仿佛诉说着岁月的艰辛和此刻内心的波澜。
他身后的院落,依旧是柳树沟数得着的齐整人家。三间青砖到顶的正屋沉默地矗立着,彰显着昔日的殷实。然而,细心的人会发现,牲口棚里,原本拴着两头健壮黄牛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个槽位。“满仓号”——他视若珍宝的那头秦川黄牛,正安静地待在剩下的槽位里咀嚼着干草。而另一头牛的位置,空空荡荡,只留下清晰的印记和几根散落的草料,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的变化。院墙下,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犁耙、耧车等农具,似乎也比往日稀疏了些许,少了几件趁手的家伙什。
李满仓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越过自家低矮的土墙,落在了远处那片刚分出去不久、原本完全属于他家的田地上。那是几亩靠近河滩、引水极其便利的上等水浇地,是赵官营最肥腴的“眼珠子地”。如今,那几亩地上,醒目地插着崭新的、碗口粗的杨木界桩。桩顶系着的鲜艳红布条,在凛冽的寒风中剧烈地翻卷,猎猎作响,像一面面宣告新主的小小旗帜,刺痛着他的眼睛。
地头,新分得这片好地的孙老蔫、王寡妇,还有光棍汉陈六,正挥舞着铁锹和沉重的钉耙,奋力地平整着冻得硬邦邦的田垄。他们要为即将到来的冬小麦播种,或者为来年的春耕作最后的准备。铁锹、钉耙撞击冻土的沉闷声响,“梆!梆!”地隐约传来。他们呼出的浓重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消散。但是,那份全神贯注的投入劲儿,那份对脚下这片土地前近乎虔诚的珍视和小心翼翼,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烙在了李满仓的眼底。那是一种他过去几十年,从未在佃户和短工身上见过的神情。
李满仓深深地吸了一口旱烟,辛辣滚烫的烟气猛地灌入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也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幻的暖意。这股暖意稍纵即逝,随即勾起了心底那份如同钝刀子割肉般的酸涩和疼惜。那几亩河滩地,是他爷爷那辈起就握在手里的命根子,是李家几代人汗水浇灌出来的膏腴之地。分出去,就像从他心尖上剜掉了一块肉。
然而,这份剜肉般的痛楚,在经历了互助组这几个月磕磕绊绊的磨合后,特别是亲眼目睹了那令人震撼的一幕幕之后,确实淡去了不少。他亲眼看着自家的“满仓号”,套着那架用政府给的赎买金添置的新式步犁,在属于贫农团集体的土地上,沉稳有力地向前行进。锋利的犁铧深深切入肥沃的土壤,翻起一垄垄油润黑亮的泥浪。那泥土的色泽和气息,是庄稼人最熟悉、也最感到踏实的。他也亲眼看着孙老蔫、王寡妇他们,自从分到了哪怕只是巴掌大的一块地,脸上那些被长年累月的饥饿、债务和绝望刻下的愁苦阴云,竟然一天天舒展开来。他们的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渴望和笑意。那笑容,虽然依旧带着生活的艰辛,却不再是死气沉沉。
一种混杂着失落、无奈,却又隐隐感到踏实、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宽慰的情绪,像田埂下悄然渗出的地下水,正悄然滋生,浸润着他那颗曾经充满不甘的心。他用力吐出一口灰白色的浓重烟雾,仿佛要把胸腔里最后那点郁结也吐出去,烟雾在寒风中消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牲口棚。那里,“满仓号”正悠闲地、有节奏地咀嚼着铡得细碎的干草,壮硕如山的身躯在棚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油亮的皮毛泛着健康而温润的光泽。粗壮的脖颈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晃动,偶尔打一个满足的响鼻,喷出一股带着草料清香的白色雾气。这头牛还在,这个得力帮手还在,李家耕作的根基就还在。想到此,他心底那份踏实感似乎又增加了一分。
“爹,”儿子李根生从屋里走出来,脚步声沉稳。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肘部和膝盖打着整齐补丁的灰布军装,只是左臂的臂章上,多了一个醒目的、用红线绣着“东进工作团”字样的布标。他脸上带着即将远行的风尘仆仆,嘴唇因干燥而有些起皮,但一双眼睛却比几个月前离家时更加明亮、锐利,像淬过火的刀锋,闪烁着一种李满仓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坚定光芒。“祠堂那边工作队的赵队长喊最后一批签字领证了,点到咱家的名了。”
李满仓喉咙里低沉地“唔”了一声,算是回应。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在冰凉的石墩子上,用黄铜烟锅的底部,用力地、一下一下地磕着石墩坚硬的边缘。“梆!梆!梆!”沉闷的声响在清晨的寂静中格外清晰。残留的烟灰和未燃尽的烟丝被震落,散在冰冷的泥土上。他慢腾腾地站起身,动作因为久蹲和寒意而显得有些僵硬。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切地走向祠堂门口那喧嚣的中心,而是径直走向了牲口棚。他熟练地解开“满仓号”脖颈上系着的皮缰绳。
这头通人性的壮牛似乎感知到主人的情绪,温顺地晃了晃硕大的脑袋,两只温润的大眼睛看着李满仓,打了个更响亮的响鼻,喷出一股更浓的白气,顺从地迈开步子,跟着主人走出了牛棚。
“走,老伙计,”李满仓粗糙如砂纸般的大手,习惯性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感,拍了拍“满仓号”那宽厚结实、肌肉虬结的脊背,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陪我去看看地,看看这……新章程落定,到底是咋个光景。”
他没有走向人声鼎沸的祠堂,而是牵着这头在赵官营堪称巨物的秦川黄牛,迈开步子,踏上了通往村外田野的冻得硬邦邦的土路。沉重的、包裹着坚硬蹄铁的牛蹄,踩在同样坚硬的路面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咚!咚!咚!”声,像敲打着大地的心跳,在清晨凛冽的寂静中传出很远。李根生看着父亲那微微佝偻却依旧透着庄稼人硬朗的背影,还有那头忠实地跟在父亲身边的黄牛,沉默地跟了上去。他的步伐沉稳有力,目光扫过熟悉的村庄和田野,带着一种即将远行者的眷恋与审视。
这一老一少,牵着一头壮硕如山的黄牛,出现在寒风呼啸、空旷寂寥的田野田埂上,立刻成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正在自家新分得的田块里奋力平整土地的孙老蔫、王寡妇、陈六等人,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他们拄着铁锹或钉耙,目光复杂地投向田埂上走来的身影。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和小心翼翼的观望。祠堂门口排队的人群也被这景象吸引,纷纷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目光越过矮墙和攒动的人头,投向田埂。低低的议论声在人群中响起:
“看,满仓叔出来了……”
“还牵着‘满仓号’呢……”
“他这是……去祠堂还是去看地?”
“估摸着是去看他那剩下的地吧……”
“唉,要说满仓叔……也不容易……”
“是啊,地一下子出去那么多……”
……
李满仓的身份,在赵官营是独特的。他是村里最后一个签收政府赎买金的富农。在《中国土地法大纲》这柄利刃彻底斩断封建土地枷锁的过程中,他既是这场深刻变革中被触动利益的对象,却又并非需要彻底打倒的敌人。他是这场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身份最为微妙、处境最为复杂的那一部分人。他的态度,他的反应,牵动着许多人的心,尤其是那些刚刚分到他家好地的贫雇农。
李满仓似乎对身后聚焦的目光浑然不觉,或者说,他刻意不去在意。他佝偻着腰,那是常年弯腰劳作留下的印记。他牵着“满仓号”的缰绳,沿着那些新近划定、系着醒目红布条的田界,慢慢地走着。他走得很慢,很仔细,每一步落下都异常沉重,仿佛每一步都在重新丈量脚下这片既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纹、又因所有权变更而陡然变得有些陌生的土地。脚下的冻土坚硬冰冷,硌着他的布鞋底。
浑浊的老眼像两盏昏暗却执着的探灯,扫过那些崭新的、用碗口粗杨木制成、被大锤深深砸入冻土深处、几乎纹丝不动的界桩。那红布条在风中狂舞,像跳跃的火焰。他的目光扫过界桩旁堆着的、准备开春做底肥的沤粪堆。那是用麦秸、杂草和人畜粪便混合堆沤的肥料,此刻在严寒中散发着浓烈的、带着微酸气息的氨味。他的目光又扫过田垄上那些被新翻开的、尚未被严寒完全冻结的泥土。泥土在寒风中暴露着,泛着油润的黑亮光泽,那是肥沃的标志。他走到自家剩下的那二十多亩地边——这是根据政策,按他家人口核算后得以保留的土地。这里同样插上了崭新的界桩,桩顶的红布条同样在风中剧烈地抖动。
他停下脚步,缓缓地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对于年过半百的他来说,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伸出那只粗糙皲裂、布满厚厚老茧和深深裂口的大手,仿佛那不是手,而是两把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铁耙。他用力扒开覆盖在表层的一层薄薄的、松散的冻土,露出了下面尚未冻结的、颜色更深沉的土壤。他抓起一把冰冷的泥土,在宽厚的掌心里用力搓了搓,感受着那熟悉的颗粒感、湿度和粘性。接着,他做了一个所有老农都会做的动作——将这把泥土凑到鼻子前,深深地、贪婪地嗅了嗅。那带着生命气息的土腥味,夹杂着冰碴带来的凉意,直冲鼻腔,深入肺腑。这味道,他闻了几十年,是粮食的源头,是活命的根本。
他牵着牛,继续沿着田埂沉默地走着。寒风卷起田埂上的浮土,扑打在他花白的鬓发和藏青色的衣角上。他的目光最终长久地停留在了不远处,孙老蔫正在奋力平整的那块土地上。那是原本属于他李家的、靠近河滩的几亩上等水浇地中的一块。土壤是肥沃的淤土,旱能浇,涝能排,是真正的“刮金板”。
孙老蔫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拄着铁锹,布满风霜和煤灰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明显的局促不安。他粗糙的双手下意识地在打了补丁的破棉裤上用力搓着,仿佛要搓掉什么脏东西,眼神躲闪着,不敢与李满仓那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对视。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风似乎都小了些,只剩下红布条猎猎的声响。
寒风依旧在呼啸。李满仓沉默了片刻,花白的胡须上挂着细小的冰晶。他忽然对着孙老蔫的方向,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呼呼的风声和远处祠堂隐约传来的嘈杂人声,平平地送了过去,像在唠一句最平常的家常:“老蔫兄弟,那地……侍弄好了,来年开春,下种前记得多上两遍底肥,那地……吃肥。”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是教导、是提醒,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没有抱怨,没有指责,只有一句关于土地本身的经验之谈。
然而,这句话落在孙老蔫和周围人耳中,却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
孙老蔫猛地抬起头,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上先是愕然,眼睛瞪得老大,仿佛没听清。随即,难以置信的惊喜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迅速扩散开,激动得他嘴唇都哆嗦起来。他咧开没几颗牙的嘴,露出憨厚又带着巨大喜悦的笑容,忙不迭地用力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哎,哎,满仓哥,记下了,记下了,您放心!俺一定……一定好好伺弄,像……像伺候俺爹俺娘一样伺候这块地,绝不敢糟践。” 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握着铁锹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周围的乡亲们,包括王寡妇和陈三,也都悄悄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甚至有人低声附和:
“听见没?满仓叔……这是认了。”
“嗯,不容易啊。”
“老蔫哥,这下可好了,满仓叔都发话了!”
“就是,好好干,明年准是个好收成!”
……
李满仓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只是默默地牵紧了“满仓号”的缰绳,沿着田埂继续他缓慢而沉默的巡行。那头名为“满仓号”的壮牛,迈着沉稳有力的步伐,温顺地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粗壮的脖颈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像一个无声而忠实的见证者,陪伴着它的老主人,走过这片被重新划分、被赋予了全新意义的古老土地。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缝隙,在冻土上投下几道短暂而微弱的光柱,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身影。
与此同时,在村东头那座低矮、终年烟火缭绕、墙壁被煤烟熏得黝黑的王栓柱家铁匠铺里,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与外界严寒截然不同的景象。叮叮当当、节奏铿锵有力、如同战鼓般的打铁声,穿透凛冽的寒风,在寂静的村落里清晰地回荡着,一声声,敲击着柳树沟的心脏,宣告着一种新生的力量。
王栓柱,这个刚满二十岁、平时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的年轻铁匠,是赵官营贫农团里公认的骨干分子。他爹是方圆十几里有名的老铁匠,手艺精湛,为人耿直。可惜去年冬天一场来势汹汹的风寒,加上长年累月烟熏火燎落下的肺痨根子,没熬过去,撒手人寰,只留下这个小小的、简陋的铁匠炉和一身家传的打铁好手艺。此刻,他赤着精壮的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因为炉火的高温和剧烈的劳作,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在通红的炉火映照下,闪烁着油亮的光泽,如同涂了一层桐油。煤灰和铁屑沾满了他的脸颊、脖颈、胸膛和结实的臂膀,混合着汗水,形成一道道黑色的溪流。他臂膀和后背的肌肉,如同虬结的树根,随着手中铁锤的每一次起落而剧烈地起伏、贲张、收缩,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
炉膛里,焦炭烧得正旺,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跳跃着金黄色的火焰。学徒二娃,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正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拉扯着那个巨大的牛皮鼓风机。风箱发出“呼——嗒!呼——嗒!”沉重而有力的声响,将一股股强劲的气流送入炉膛。灼热的气浪被鼓风机猛烈地推向四周,不仅驱散了铁匠铺里的寒意,更让狭小的空间变得如同蒸笼一般灼热难当。墙壁上挂着的各种铁器工具,在热浪中仿佛都在微微扭曲。
他此刻正在打造的东西,在他心中,其分量甚至超过了打造一把锋利的镰刀或一把结实的锄头。铁砧上,一块原本三指宽、半寸厚的熟铁条,已在炉火中反复烧灼,此刻正呈现出一种近乎半透明的橙红色,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如同一条刚从熔岩地狱里捞出的赤色毒蛇,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与危险。
王栓柱左手握着一柄小巧的、被称为“引锤”的手锤,右手则紧握着一柄足有十斤重的长柄大锤。他的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小锤如同灵巧的指挥棒,在通红的铁块上轻快地点击、敲打,指示着需要锻打的位置和力度。随即,沉重的大锤便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如同开山巨斧般,伴随着他腰部力量的猛烈爆发和一声从丹田吼出的短促“嘿!”声,重重地砸在铁块上。
“当——!”火星如同节日里最绚烂的烟花,猛烈地迸射开来!铁块在巨大的冲击下瞬间变形、延展、变薄。汗水如同决堤的溪流,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滚滚流下,滴落在通红的铁块上,“滋啦——!”一声更加尖锐的爆响,瞬间化作一缕刺鼻的白气,消散在灼热的空气中。他毫不在意,眼神专注得如同鹰隼,死死盯着铁块的形状变化。
“栓柱哥,”拉风箱的二娃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煤灰混合物,好奇地盯着铁砧上那块渐渐显出规整长方雏形的铁坯,忍不住又问,“这铁牌子,真能钉在田里?风吹雨打都不怕?俺看那木头桩子也挺结实,还系着红布条呢!”
王栓柱依旧头也不抬,目光紧紧锁住铁块,声音洪亮如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手中的大锤依旧节奏分明、力道十足地落下:“咋不行?!”他反问,语气斩钉截铁,“赵队长说得在理!这地,是啥?是咱们穷人祖祖辈辈,眼睛都盼蓝了,脖子都望长了,做梦都想摸一摸边儿,却连个角都摸不到的好东西!是工作队、是共产党领着咱们的队伍,用命去拼,用血去换,用枪杆子硬生生打跑了骑在咱头上拉屎的地主老财,又按着那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土地法大纲》,一刀一尺,公平公正地量出来,分到咱手里的!这容易吗?!光插个木头桩子?系个红布条?不够!太不够了!那玩意儿经得起几场大风大雨?经得起几年日头暴晒?一泡牛尿都能给它沤烂了!咱得钉个铁的!铁的才够硬气!才够长久!风吹不走,雨淋不坏,日头晒不烂!得钉得牢牢的,钉进地心里!让咱自己,让咱的儿孙,千秋万代都抬头就能看见,低头就能摸着!让他们都记住,这块地,是什么时候、是怎么分到咱老百姓手里的!这是咱的命根子!是咱的根!是咱翻身做主的凭证!”
他口中的“赵队长”,正是工作队长赵明山。这个给土地钉铁界牌的点子,正是赵明山在贫农团骨干会议上提出来的。赵明山说,分田分地,是几千年未有的大变局,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不能光靠一张纸,还需要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砸不烂、磨不灭的实物标记!一个能立在天地间、经得起岁月风霜、能传给后辈子孙的凭证!要让后人摸着这冰冷的铁牌,就知道他们的祖辈为了这块地,经历过什么!王栓柱一听这话,热血“腾”地就冲上了脑门,二话不说,拍着结实的胸膛就把这活儿揽了下来。他要用祖传的手艺,为赵官营的新生,打下一个铁的印记。
他手中的小锤如同穿花蝴蝶般,在通红的铁块上灵巧地点、敲、引,指挥若定。沉重的大锤则如同雷神之锤,每一次落下都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和决心,火星如同金色的瀑布般四溅飞射。每一次锤击,都倾注着他全身的力气,倾注着他对脚下这片土地新生的全部喜悦,倾注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信念!铁块在他的锤下驯服地延展着,渐渐变薄、变宽,最终形成一个约莫一尺长、半尺宽、半寸厚的规整铁板。边缘处,他用铁钳夹着,在铁砧坚硬的边角上仔细地敲打、修整,力求平直光滑。
最关键、也是最考验手艺的时刻到了——刻印图案和文字。
王栓柱用长柄铁钳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再次在炉火中烧得通体透亮、几乎要熔化成铁水的铁板夹起。铁板散发出白炽的光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他将这滚烫的铁板,稳稳地放到铁砧一角专门用来刻印的、固定好的凹模上。这凹模可不简单。是赵明山根据王栓柱的要求,特意找来村里唯一念过几年私塾、能写会画的张老先生。张老先生听说是给贫农团的土地钉铁牌,二话不说,熬了大半夜,用家里珍藏的精钢凿子,在一块厚实的钢板上,一笔一划,反着凿出了图案。图案很简单,却寓意深远:上方是一个线条简洁、棱角分明、庄重稳固的八角亭轮廓(赵明山说,这象征着革命指挥的中枢,如同千里之外运筹帷幄的总前委,是定盘星);下方斜斜交叉着一支钢笔和一杆上了刺刀的步枪(象征着武装斗争夺取政权与教育建设启迪民智这两大基石,如同鸟之双翼,车之两轮,缺一不可)。赵明山说,这图案代表着新政权力量的来源,是穷苦人翻身的根本保障。
王栓柱深吸一口灼热呛人、混杂着煤烟和铁腥味的空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和精神都吸入肺腑。他左手稳稳扶住铁钳,右手拿起一把沉重的平头钢錾(一种专门用于冲压、刻印的钢制工具),对准凹模的中心位置。他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硬弓,腰马下沉,力量从脚底升起,贯注于双臂,然后猛地抡圆了那柄沉重无比的大锤。
“当——!”第一锤,沉闷如雷,声震屋瓦!巨大的力量透过坚硬的钢錾,狠狠冲击在滚烫的铁板上,将凹模上八角亭的轮廓清晰地砸印在铁板表面!炽热的火星如同金色的瀑布般猛烈迸射,溅落在王栓柱汗湿的胸膛和手臂上,烫出细小的红点,他却浑然不觉。
“当——!”第二锤,力道更沉,速度更快!钢錾精准地落在关键节点!八角亭的棱角、钢笔的笔尖、步枪的枪管线条瞬间加深、锐利,细节开始显现。
“当——!”第三锤,雷霆万钧!王栓柱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暴喝:“嘿!” 整个铁砧连同下面的石座都仿佛震动了一下!图案的每一个细节都被这千钧之力彻底、清晰地烙印在通红的铁板上!线条深刻,棱角分明,带着一种粗犷而原始、却又无比坚实的力量感。
三锤落下,一气呵成。王栓柱额头上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后背的肌肉剧烈地起伏着。他不敢有丝毫停歇,立刻用铁钳夹起带着清晰凹痕、依旧滚烫的铁板,重新投入炉膛那熊熊烈焰之中。焦炭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铁板,金黄色的火焰包裹着它,将其再次烧得通体透亮,发出令人不敢直视的白炽光芒,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即将接受最后的淬炼。
淬火!成败在此一举,这是决定铁牌硬度和韧性的关键一步。王栓柱用铁钳夹住那块白炽得刺眼的铁板,动作迅捷而沉稳,没有丝毫犹豫,将其猛地、垂直地投入旁边那个盛满冰冷井水的粗大柏木桶中。
“嗤啦——!”滚烫的铁板与冰冷的井水剧烈反应,发出如同滚油泼雪般的声响,大团浓密灼热的白色蒸汽如同炸弹爆炸般升腾而起,瞬间充满了整个狭小的铁匠铺,浓得化不开,遮蔽了所有的视线!刺耳尖锐的淬火声撕裂空气,刺激着耳膜!整个木桶里的水剧烈地翻滚、沸腾!待那浓密的白雾稍稍散开,王栓柱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手探入依旧滚烫的水中,捞出那块已经由白炽转为暗青黑色的铁牌。一股浓烈的、带着铁腥味的水汽扑面而来。
他顾不上烫手,用一块粗糙的帆布迅速擦干铁牌表面的水渍。然后,他抓起一把粗粝的砂石,在铁牌表面用力而仔细地打磨起来。“沙——沙——沙——”粗糙的砂石摩擦着坚硬的铁牌表面,发出单调而有力的声响。黑色的氧化皮和淬火时形成的杂质簌簌落下。渐渐地,铁牌露出了它淬火后的真容:底色是沉郁而坚硬的青黑色,质地冰冷,入手沉重,仿佛蕴含着大地的力量。正面中央,錾刻出的八角亭、钢笔、步枪图案清晰凸起,线条虽然因纯手工锻造而略显粗犷,却透着一股原始、质朴、坚不可摧的力量感,如同这铁牌本身。图案下方,预留出一片平整光滑的长方形区域,那是留给文字的位置。
王栓柱放下砂石,拿起一把精细錾刻和一柄小巧的、只有半斤重的手锤。他再次屏住呼吸,眼神专注得近乎神圣,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他将钢錾那磨得极其锋利的尖锋,稳稳地抵在铁牌下方那片平整区域的起始位置。右手的小锤如同啄木鸟般,开始精准而有力地、一下一下敲击着钢錾的顶端。
“叮!”
“叮!”
“叮!”
细密、清脆、如同金石相击、玉磬轻鸣的声音,在依旧弥漫着热气和铁腥味的铁匠铺里有节奏地响起。这声音取代了刚才震耳欲聋的锤打,显得格外清晰。随着小锤的每一次落下,钢錾的尖锋便在冰冷坚硬的铁牌上凿刻下一个细小的、深深的凹点。黑色的铁屑如同细沙般,随着钢錾的移动簌簌落下。王栓柱的手稳如磐石,没有丝毫颤抖,全神贯注地引导着钢錾的走向,控制着每一个笔画的深浅、长短和间架结构。他不是在刻字,他是在将一段历史、一个誓言,用最坚硬的方式,铭刻进这块铁牌里。
“公元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七日分。”十几个大字,每一个笔画,都被他用尽心力,一丝不苟地、深深地錾刻在冰冷坚硬的铁板上,入铁三分,力透牌背!当最后一笔“分”字末尾那个沉重有力的顿挫被完美地凿刻出来,王栓柱长长地、深深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压在肩头的千斤重担。他挺直了腰板,额头上、鼻尖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在炉火余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如同镶嵌了一层碎钻。他拿起这块沉甸甸、还带着余温和他掌心汗水的铁牌,对着窗户透进的、铅灰色天幕下的微光,仔细地端详着。
青黑色的铁牌冰冷沉重,触手生凉。錾刻的八角亭、钢笔步枪图案和“公元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七日分”几个大字,清晰深刻,边缘被他打磨得相对光滑,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不可磨灭的厚重质感。尤其是那个“分”字的最后一捺,如同一个有力的顿号,宣告着旧时代的结束;又像一把沉重的铧犁,深深地犁进了铁板的深处,也犁进了这片古老土地的未来。
“成了!”王栓柱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疲惫却无比满足和自豪的笑容,那笑容发自心底,照亮了他沾满煤灰的脸庞。他将这块凝聚着他心血和信念的铁牌,郑重地递给一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满眼崇拜的二娃,“走!跟我去田里!钉牌子!让咱的地,有个铁打的记号!”
上午十时许,柳树沟土地改革的收官仪式——最后一批地契签发,在祠堂门口庄严而热烈地开始了。工作队长赵明山,一个三十多岁、面容清瘦却目光炯炯有神的汉子,站在条案后面。他拿起最后一份、也是份量最重的一份地契——富农李满仓家的。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压过了呼呼的寒风和人群的嘈杂:“乡亲们!安静一下!现在,进行赵官营土地改革最后一份‘土地房产所有证’的确认与发放!”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展开那份地契,朗声念道:“户主:李满仓!依据《中国土地法大纲》第六条之规定:‘废除封建性及半封建性剥削的土地制度,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制度’;第九条之规定:‘乡村中一切地主的土地及公地,由乡村农会接收,连同乡村中其他一切土地,按乡村全部人口,不分男女老幼,统一平均分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肃立的乡亲,特别是站在队伍旁牵着牛的李满仓,继续清晰地念道:“经赵官营农会民主评议,县民主政府核准:核定李满仓户原有土地五十八亩三分!依据本村人均土地面积及政策规定,征收超出部分土地三十亩七分!现确认李满仓户拥有土地二十七亩六分!土地坐落:赵官营东洼三亩二分,地块号:东洼甲字七号;北坡二十四亩四分,地块号:北坡乙字三号至乙字九号……”
念完地界,赵明山提高了声音:“此乃李满仓户‘土地房产所有证’,确认无误,请户主李满仓上前按手印。”
所有的目光,如同无形的聚光灯,瞬间聚焦在李满仓身上。祠堂门口瞬间安静得只剩下风掠过屋顶的呜咽声和远处几声零星的狗吠。李满仓牵着“满仓号”,在众人注视下,步履沉稳地走到条案前。那沉甸甸的缰绳在手中握得更紧了些。他没有去看条案旁边那摞曾经让他辗转难眠、最终化作耕牛的银元,目光平静地落在赵明山展开的地契上。他的目光扫过上面属于他的那二十七亩六分地的位置和详细四至边界,如同在确认一件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寻常物事,神情专注而平静。
他伸出那只粗糙的、沾着泥土和草屑、布满厚厚老茧和裂口的大拇指,工作队员早已打开了紫铜墨盒,里面是鲜红的印泥。他将拇指在印泥里用力按了按,蘸饱了那鲜艳如血的红色。然后,他稳稳地抬起手,手臂悬停在摊开的地契末尾。他微微吸了一口气,目光再次扫过那属于自己的地界描述,随即,拇指稳稳落下,在那份象征着最终归属、具有法律效力、即将改变李家未来命运的地契末尾,郑重地、清晰地、力透纸背地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鲜红、饱满、清晰的指印,像一个凝固的句号,一个沉默的承诺,一个时代的烙印,稳稳地落在了柳树沟土地改革宏大叙事的最后一页!这枚红指印,宣告着李家对那二十七亩六分地无可争议的所有权,也宣告着李满仓个人,对这场席卷天地的变革的最终接受。
就在李满仓的指印按下的同一时刻,村外那块属于贫农团集体所有、位置最为显眼、地势略高的岗坡田地旁,王栓柱和几个贫农团的年轻后生——铁蛋、石头、春生,扛着沉重的大铁锤、抱着刚刚削好、还散发着新鲜木头清香的粗壮杨木桩,拿着那块刚刚打制好、沉甸甸、冰冷冷的青黑色铁牌,来到了新埋下的界桩旁。这块地视野开阔,紧邻着进村的大路。
“就钉这儿,钉在最高的这块地上,让全村、让过路的、让十里八乡的人都看得见。”王栓柱指着那根碗口粗、一人多高的崭新界桩,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他黝黑的脸上,汗渍未干,煤灰混合着泥土,却掩盖不住那份庄严和自豪。
壮小伙铁蛋,是村里有名的力气王。他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然后双手紧握那柄足有二十斤重的长柄大锤的木柄,腰身下沉,双腿微屈,猛地发力。
“咚!” 大锤带着风声狠狠砸在界桩顶端!
“咚!” 第二锤,力量更猛!界桩又往下陷了几分,冻土被夯得更加结实!
“咚!” 第三锤,如同重锤擂鼓!碗口粗的木桩被彻底夯实,稳稳地立在冻土之中,纹丝不动,木桩顶端系着的红布条,在寒风中剧烈地飘扬。
王栓柱双手捧起那块青黑色的铁牌,如同捧着一件圣物,一件凝聚了柳树沟贫苦农民几代人心血和期盼的圣物。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充满了敬畏。他仔细地将刻有文字和图案的一面朝外,稳稳地贴在界桩平整向阳的侧面,调整好位置,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端正。他拿起四根特制的、足有半尺长的粗大铁钉——这是他昨夜用最好的熟铁,反复锻打、淬火制成的,每一根都坚硬无比。他用锤头角在铁牌四角对应的木质界桩上,轻轻敲出四个定位凹痕。
然后,他双手紧握锤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寒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精神一振。他腰马合一,全身的力量瞬间凝聚于双臂,猛地抡圆了那柄沉重的大锤。
“铛——!”第一锤,势大力沉,带着破空之声!铁钉尖锐的头部瞬间没入坚硬的杨木桩半寸,铁牌纹丝不动。
“铛——!”第二锤,火星四溅!铁钉又深入一寸,铁牌依旧稳稳当当。
“铛——!”第三锤,沉闷的撞击声如同闷雷,回荡在空旷寒冷的田野,铁钉的帽头几乎与铁牌那冰冷的青黑色表面齐平。
“铛——!”第四锤,如同定音之锤!带着王栓柱全身的力气和信念,狠狠砸下!最后一根铁钉被彻底钉死,铁牌的四角被四根粗大坚韧的铁钉牢牢地、永久地禁锢在了界桩之上!整个界桩都仿佛随之震动了一下。
“公元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七日分”几个錾刻的大字,在铅灰色天幕的映衬下,冷硬、清晰、棱角分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不可逆转的历史厚重感,傲然挺立在寒风之中。
铁牌上方,那八角亭、钢笔、步枪的简洁图案,沉默地矗立着,如同守护神,无声地诉说着这土地归属翻天覆地变更背后,所蕴含的铁血力量与照亮未来的思想之光。
这四声清脆响亮、如同金铁交鸣的钉铁牌声,仿佛穿越了时空,在赵官营的上空久久回荡!它庄严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宣告着封建土地剥削制度的土崩瓦解,它也如同四根巨钉,将一个新的时代、一种新的秩序、一种“耕者有其田”的千年梦想,牢牢地钉在了这片古老而饱经沧桑的土地上。
田埂上、祠堂门口,所有目睹或听闻这声音的乡亲们——无论是刚拿到地契、激动得双手颤抖的贫雇农孙老蔫、王寡妇、陈三;还是刚刚按下了手印、牵着“满仓号”沉默伫立的李满仓;亦或是站在父亲身旁、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的李根生——心中都不约而同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踏实感、归属感,还有一种亲身参与并见证伟大历史的庄严与激动。这铁的界牌,比任何纸质的契约文书都更能让他们从灵魂深处感到,脚下这片浸透了祖辈汗水、泪水,甚至鲜血的土地,真正地、不可动摇地属于自己了!这土地,将滋养他们,庇护他们的子孙,成为他们世代生息、为之奋斗的根基。
仪式结束,人群在满足的议论、相互的祝贺和充满希望的寒暄中渐渐散去。寒风中,一张张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李满仓牵着“满仓号”往家走,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背脊似乎也挺直了一分。李根生依旧沉默地跟在父亲身边,目光扫过熟悉的村庄、田野,还有远处岗坡上那块在灰暗天幕下依然清晰可见的新钉的铁牌,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快到家门口那青砖门楼下时,一个背着鼓鼓囊囊、磨损严重的绿色帆布邮袋的通讯员,顶着凛冽的寒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的帽檐和眉毛上结了一层白霜,脸颊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又急又浓。
“李根生同志!李根生同志!”通讯员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长途奔波的疲惫,“可找到你了!南下工作团的紧急通知!明日拂晓前,务必到县大队集合,统一出发!刻不容缓!”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邮袋里翻找着,掏出一个折叠起来的油印通知单,塞到李根生手里。接着,他又翻出一个土黄色的粗纸信封,“还有……还有一封你的家信,从中原大学转寄过来的,看样子走了不少路。”
信封是中原大学校部常见的质地粗糙的土黄色纸张,上面沾着些许泥点和折痕。落款处,是李根生无比熟悉的、带着几分清秀与刚劲的笔迹——周慕云。一股强烈的暖流瞬间涌上心头,如同冬日里喝下的一口滚烫的热汤,瞬间冲淡了离别的愁绪和周身刺骨的严寒。李根生心头一紧,立刻接过信和通知。他捏着那薄薄的信封,仿佛能感受到千里之外战友的体温。
他站在寒风凛冽的门楼下,顾不上呼啸的北风和父亲投来的关切目光,迫不及待地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里面是一张同样粗糙的土黄色信纸。信很短,字迹略显潦草,许多笔画都带着匆忙的连笔,墨迹也深浅不一,显然是在行军途中、条件艰苦的情况下仓促写就:
“根生兄如晤:
见字如面。别后旬日,思念甚殷。吾部急进,日夜兼程,已于昨日抵达睢杞地区。此地战云密布,硝烟未散,敌踪时现,前路未卜。新区工作,千头万绪,亟待展开,然亦危机四伏。唯念兄等亦将南下,奔赴火线,心甚牵挂。望兄珍重万千,务必谨慎周全。临行仓促,皂角树下,未及煮酒深谈,共叙抱负,憾甚!然吾等姓名并刻于木,誓言犹在耳畔:‘以身许国,矢志不渝!’ 此身负之责,重于千钧,关乎黎庶福祉,吾等岂敢有丝毫懈怠?兄南下在即,枪林弹雨,敌情诡谲复杂,特务地痞横行,务必谨慎行事,保全此有用之身,以待大用。切记!切记!
慕云手臂枪伤,承蒙队里卫生员悉心照料,伤口已然收拢,仅余些许微痛,于行动无碍,兄勿挂念。邓政委临行所赐压囊银元,与寄母之发一缕,皆以洁净粗布层层密裹,妥贴缝于贴身内衣口袋之内,片刻不离。银元虽冰冷坚硬,贴于胸前,却似火炭灼灼,时刻警醒吾身负之托;发丝虽轻柔飘渺,却重逾千钧,承载慈母之念与家国之期。此二物在身,如负山岳,步履维艰;亦如秉烛行于漫漫长夜,虽光亮微渺,亦不敢有片刻懈怠。吾等以身为炬,纵火光微弱,亦愿燃尽此躯,照彻前方一寸之暗,为后来者驱一分阴霾,辟一分坦途!盼全国解放之日,山河重整、乾坤朗朗之时,与兄再聚首于晴空之下,共饮胜利之醇醪,笑谈今日之霜寒与跋涉!
慕云 匆匆于睢杞道中 冬月五日 夜”
信纸在凛冽的寒风中瑟瑟抖动。李根生默默地、一字一句地读着,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淮海前线呛人的硝烟气息,带着战友滚烫的体温和深切的嘱托,重重地敲打在他的心上,激起强烈的共鸣。
皂角树粗糙树干上那并肩刻下的姓名印记,东进战友信中殷切的关怀与沉甸甸的嘱托,父亲方才在地契上按下那枚鲜红如血的指印时平静而复杂的眼神,田界上那块冰冷坚硬、钉入历史深处的铁牌所散发的永恒力量…… 所有的画面、声音、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最终汇成一股沉甸甸、滚烫烫、无可阻挡的洪流,充盈了他的四肢百骸,点燃了他胸腔中的火焰!
他下意识地抬手,隔着厚厚的棉军装,用力地按了按左胸贴近心脏的位置。那里,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同样珍藏着邓政委特批的那枚带着特殊意义的银元,以及临行前夜,他效仿周慕云,在昏黄的油灯下,用剪刀悄然割下的一小绺乌黑发丝。发丝同样用一小块母亲洗净、熨平的粗白布仔细包好,紧贴着心跳的位置。此刻,银元坚硬的轮廓清晰地硌着皮肉,带来一种真实的触感;而发丝包裹的柔软触感,则仿佛带着母亲的体温和低语,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慰藉和力量。一硬一软,一冷一暖,如同他肩负的责任——冰冷严峻的现实与心中滚烫的理想。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锐利地穿透柳树沟低矮的屋顶,越过村外那片覆盖着寒霜、插着新界桩、钉着铁牌、承载着无数新希望的田野,坚定地、毫不动摇地投向东南方向!那里,是炮火连天、决定着中国未来命运的淮海战场!是他和周慕云即将共同奔赴的、波澜壮阔的历史舞台!
寒风依旧在平原上肆虐,发出凄厉的呼号。铅灰色的云层依旧低垂厚重,沉甸甸地压在天际,仿佛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一场席卷天地的严冬考验。然而,李根生的眼神,却如同田埂上那块新钉下的、沉默而坚硬的铁界牌——冷硬、锐利、坚定不移!这目光穿透了眼前漫天的严寒与厚重的迷雾,如同淬火的利剑,牢牢地锚定在远方的、虽然微弱却必将到来的曙光之中!那曙光,是分得土地的农民脸上绽放的笑容,是铁匠炉中永不熄灭的熊熊火焰与锤下迸溅的火星,是地契上那枚宣告新生的鲜红指印,是战友信中字字千钧的嘱托与期盼,更是他胸膛里那颗为亿万苍生未来而滚烫跳动的、无惧风雪的心!他知道,他的路在东南,在那片被战火灼烧的土地上,在那片等待着解放、等待着新生、等待着同样一场土地革命春雷的广袤大地上!他紧了紧身上的行囊,步伐坚定地迈向归家的门槛,为明日拂晓的远行,做最后的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