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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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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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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三十八章 郑州曙光

郑州城外的旷野,战争的烙印触目惊心。大地仿佛被一只狂暴的巨兽反复践踏过,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堑壕,深陷在枯黄倒伏毫无生气的草甸里,如同大地裸露的伤疤。地面上遍布着大小不一、边缘焦黑的弹坑,坑底积着浑浊的泥水,倒映着上方支离破碎的天空和硝烟弥漫的云影。被重炮反复轰击、彻底摧毁的碉堡和工事残骸,半埋在翻起的泥土中,断裂的钢筋狰狞地刺向天空,扭曲的混凝土块散落一地,无声地诉说着钢铁与血肉碰撞的惨烈。空气中,浓重的、仿佛渗入每一寸泥土的硝烟味,混杂着新鲜泥土被炮火反复翻掘后散发出的土腥味、草木焚烧留下的焦糊味,以及深秋特有的那种干冷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喉咙发紧的战场气味。

然而,即便在这片焦土之上,生命以最卑微却也最坚韧的方式宣示着存在。在焦黑的断壁残垣缝隙里,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草顽强地钻出,顶着枯黄中夹杂着些许顽强微绿的细叶,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抖动。几株生命力极强的野蓟,顶着灰白色的绒球,在弹坑的边缘,在瓦砾堆的缝隙中倔强地挺立着,成为这片战场上微弱的生命色彩。

此刻,在郑州城东北方向,距离北关火车站直线距离约摸三里地的一片低洼地里,气氛却凝滞得如同冻结的冰面,又如同绷紧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弓弦。洼地边缘,草丛深处,无声地匍匐着几十名解放军战士。他们左臂上统一缠着一条作为识别标志的白毛巾。这是中原野战军第九纵队某部工兵连最精锐的爆破组,领头的正是连长张大虎。

张大虎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异常魁梧结实,宽厚的肩膀和粗壮的胳膊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站在那里就像半截铁塔。一张方正的国字脸被连日来的硝烟、汗水混合着尘土染得黢黑,如同涂了一层锅底灰,布满了粗硬的胡茬,像钢针般从下巴和两腮钻出。嘴唇因长时间缺水而干裂起皮,裂开几道细小的血口子。唯有一双眼睛,在黢黑脸膛的衬托下显得异常锐利,此刻正如同经验最老道的猎人锁定猎物一般,死死地盯住前方那片开阔地带的尽头。他的呼吸刻意放得平稳而深长,但每一次吸气,胸腔的起伏都显得格外沉重,仿佛在积蓄着下一刻即将爆发的全部力量。他微微侧伏着身体,左臂肘部支撑着地面,右手习惯性地搭在腰间驳壳枪的木壳枪套上。

他身旁,几名体格同样健硕如牛的战士——大刘、二嘎子、王铁蛋等人,正极其小心地用沾湿的粗布,反复地擦拭着几个捆扎在一起的巨型炸药包。那炸药包外面裹着防潮的黄褐色油纸,透着一股沉重而危险的气息。油纸表面凝结着细微的水珠,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刺鼻的火药味,弥漫在洼地这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战士们尽量放轻呼吸声,与偶尔因紧张而吞咽口水的咕噜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的大战前的死寂。

他们的目标清晰,就在前方大约两百米开外的铁轨上,趴伏着一列青灰色的庞然大物。那是国民党军赖以固守郑州北部门户的一列铁甲列车,编号“泰山号”。它冰冷、沉重,像一堵移动的钢铁城墙,横亘在通往郑州北站及城内核心区域的咽喉要道上,死死扼住了攻城部队突进的最直接通道。车身覆盖着厚达数公分的轧制钢板装甲,在清冷的阳光下反射着幽冷的金属光泽。车顶上,一个可以360度旋转的炮塔里,一门山炮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毒蛇阴冷的眼睛,缓慢地扫视着城外可能来袭的方向。炮塔旁边,还交错架设着几挺马克沁重机枪,乌黑的枪口同样森然对外,编织着死亡的火网。这列铁甲列车凭借其强大的直射火力、坚固的装甲防护和依托铁轨的机动能力,已经让好几支试图强行穿插或抵近爆破的解放军部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伤亡代价。它成了横在第九纵队攻城部队面前一颗必须拔除的硬钉子,是挡在胜利曙光前最顽固的钢铁阴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洼地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深秋的寒风掠过枯草顶端时发出的“呜呜”低鸣,以及远处郑州城方向传来的、沉闷而零星的冷枪冷炮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泥灰,顺着张大虎粗壮的脖颈滑下,在黢黑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泥泞的痕迹。他微微侧过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豫北乡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又像沉重的铁块砸在地上,清晰传入身边每一个战士的耳中:

“都听清楚了!目标,车头和中间那节标着‘弹药’字样的车厢的结合部!那是它最薄弱的命门!装甲接缝大,结构最脆弱!”他目光如电,精准地扫向身旁两个最得力、最沉稳的战士,“大刘!二嘎子!”被点到的两人立刻挺直了腰背,眼神灼灼。“你俩,第一爆破组!把‘大家伙’(指那个威力最大的主炸药包)给我稳稳当当地贴上去!就贴在那个接缝的正下方!动作要快!要狠!要准!一步都不能错!炸药包必须紧贴装甲,不能留一丝缝隙!导火索拉发要果断!”他顿了顿,目光扫向其他几个抱着稍小炸药包或爆破筒的战士,“其他爆破组,火力掩护组听着!等信号弹一响,给我死命压制车顶的火力点!尤其是那挺正对着我们这个方向的马克沁和那个炮塔!别让它们转起来!把敌人的火力给我死死按在车顶上!通讯员小赵!”他看向身后一个紧紧握着信号枪、脸色因紧张的年轻战士,“信号弹预备!三发红色!听我口令!枪口抬高,别他娘的哑火!”

他的目光像冰冷的剃刀,缓缓扫过匍匐在身边的每一张年轻脸庞。这些面孔大多被硝烟和尘土覆盖,嘴唇干裂,眼神深处或许有一丝本能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最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前方那列冰冷的、反射着死亡幽光的钢铁巨物上,瞳孔深处仿佛有压抑已久的火焰在无声地、炽烈地燃烧。那火焰里,闪现着昨天牺牲在它炮火下的工兵排长老李最后不甘的眼神,闪现着纵队首长下达死命令时斩钉截铁的面容,闪现着身后千千万万渴望解放的郑州百姓模糊的面孔。

“是!”几十个低沉有力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声音,在洼地里同时应和。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对命令最彻底的服从和赴死的决心。战士们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装备,手指在冰冷的枪械和炸药包上摩挲着。

焦灼的等待仿佛没有尽头,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张大虎紧贴在地面上的耳朵微微一动,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风声的电流杂音。紧接着,他脖子上挂着的用粗电线连接的简易通话耳机里,传来一阵“滋啦……滋啦……”的沙沙电流噪音,随后,一个嘶哑但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命令口吻的声音,如同破开迷雾的利刃,穿透耳机,直刺他的耳膜,那是后方隐蔽指挥所的声音:“猛虎!猛虎!按计划行动!重复,按计划行动!务必敲掉它!”

张大虎眼中精光骤然爆射,如同两把沉寂已久瞬间出鞘的寒光利剑,他猛地一挥手,手臂带着千钧之力划破沉闷压抑的空气,喉咙里爆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上——!”

“嗖!嗖!嗖!”

三颗红色信号弹,拖着长长的、耀眼夺目的白色炽热尾焰,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厉啸音,如同三支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复仇之箭,猛地刺破了洼地上方那片清冷死寂的天空!那三道鲜红刺目的轨迹,在灰蓝色的天幕背景上,划出三道宣告总攻开始的死亡弧线。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几乎就在信号弹升空、尚未达到最高点的同一刹那,埋伏在铁甲列车两侧土坡后、早已构筑好的半地下掩体里、以及利用残破工事隐蔽的解放军掩护部队,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捷克式轻机枪清脆急促的“哒哒哒哒”声,马克沁重机枪低沉狂暴、如同撕扯布匹般的“咚咚咚咚”怒吼声,连成一片,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死亡火墙,迫击炮弹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咻——咻——”尖啸声划破空气,掷弹筒沉闷而有力的“嗵!嗵!”发射声此起彼伏!沉寂压抑了许久的战场,被这骤然爆发的山崩海啸般的猛烈火力彻底点燃。

密集如暴雨般的弹雨,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和动能,狠狠砸向铁甲列车的顶部装甲!“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子弹打在厚重的钢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密集如千万颗铁豆在铁锅里疯狂爆炒般的刺耳脆响!撞击处迸发出一串串刺眼灼目、如同电焊弧光般的火星,四散飞溅!几发82毫米迫击炮弹带着死神般的呼啸,精准地砸在车体附近,“轰隆!轰隆!”几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猛然炸开!大团大团的泥土、碎石、冻硬的草根混合着浓黑呛人的硝烟冲天而起,形成数道粗大的烟柱,瞬间遮蔽了部分视线,空气中弥漫开呛人的硫磺和焦糊气味!

“冲啊——!为了牺牲的战友!拿下它——!”张大虎发出一声如同受伤猛虎般的、惊天动地的咆哮!他第一个从洼地里猛地弹射而起,魁梧的身躯在瞬间完全暴露在毫无遮蔽的开阔地带上,如同一个醒目的靶标,也如同一面冲锋的旗帜!他像一枚被点燃了引信、不顾一切射向目标的炮弹,压低身体,迈开大步,朝着那钢铁怪兽猛冲过去!身后,大刘和二嘎子两人早已如同绷紧的弓弦,在信号弹升空的瞬间就做好了准备。两人同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肩膀猛地一沉,合力将那个足有百多斤重、威力巨大的主炸药包猛地扛上肩头!沉重的负担让他们腰背瞬间弓起,脚步一个趔趄,但凭借着过人的体魄和顽强的意志,他们立刻稳住身形,脚下的步伐变得异常沉重却无比坚定,如同两张拉满的强弓射出的两支夺命劲矢,紧紧跟在张大虎身后不到五米的距离!他们冲入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开阔地,冒着横飞如雨点般密集的子弹和尖锐呼啸、四处迸射的炮弹破片,朝着铁甲列车中部那个预定的、决定生死的薄弱点,发起了亡命般的疯狂冲刺!其他爆破组的战士——王铁蛋抱着一个稍小的炸药包,李栓柱夹着一根粗大的爆破筒,也纷纷从洼地中跃起,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入那片由灼热的钢铁、致命的火焰和翻滚的硝烟构成的绝对死亡地带。

“敌袭!正前方洼地!快!快开火!开火!重机枪!山炮!给我打!打死他们!!”铁甲列车上瞬间炸开了锅!刺耳的警报器发出凄厉的长鸣,军官歇斯底里、变了调的吼叫声,士兵惊慌失措、杂乱的跑动声和金属碰撞声响成一片,混乱不堪。车顶的炮塔在齿轮啮合的“嘎吱嘎吱”刺耳摩擦声中,疯狂地转动起来,炮口喷吐着调整方位的黑烟!那门75毫米山炮猛地一震,炮口喷吐出长达数米的橘红色火舌,发出震耳欲聋、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怒吼!“轰隆——!”一发高爆弹带着撕裂空气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尖啸,几乎是擦着张大虎的右臂,狠狠砸在他左前方不足二十米处的地面上,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巨大的冲击波猛地冲天而起!灼热的气浪夹杂着锋利的碎石块,如同无数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撞在张大虎身上,将他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耳朵里瞬间灌满了轰鸣!紧接着,车顶的重机枪也发出了更加狂暴的咆哮!“哒哒哒哒哒……咚咚咚……!”密集的子弹如同一条条疯狂抽打地面上的灼热的钢铁鞭子,狠狠扫过战士们冲锋的路径,子弹钻入冻土,发出“噗噗噗”的沉闷声响,激起一蓬蓬混杂着草屑的泥浪,在地面上犁出一道道翻滚着死亡气息的深沟。

死亡如影随形!一个抱着爆破筒、名叫孙小虎的年轻战士,刚冲出洼地没多远,身体猛地像触电般剧烈一震,胸口军装瞬间爆开几朵刺目的血花!他甚至来不及哼一声,整个人就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在地,怀里的爆破筒滚落一旁。另一个战士,赵大勇,被一串重机枪子弹扫中了右腿膝盖以下,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失去平衡,翻滚着栽倒在地,断腿处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瞬间染红了身下枯黄的野草和冰冷的泥土,他痛苦地蜷缩着,试图用手去捂住那可怕的伤口。

张大虎一边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一边用右手紧握的驳壳枪朝着车顶一个正在疯狂喷吐火舌、压制着侧翼掩护火力的马克沁重机枪火力点猛烈还击!“啪啪啪!啪啪啪!”清脆的驳壳枪声在他手中急促炸响,子弹打在炮塔厚重的侧面装甲上,只能溅起一串串微弱的火星,如同蚍蜉撼树,根本不可能造成实质伤害。但这来自侧翼近处的袭扰,却成功干扰了机枪手的视线和射击节奏,那挺正在疯狂咆哮的马克沁,火力出现了极其宝贵的、短暂的一两秒钟停顿。就在这生死时速的间隙,他眼角余光瞥见大刘和二嘎子已经利用这瞬间的空档,如同两道贴地疾驰的灰影,冲到了距离铁甲列车不足五十米的地方,他们冲得更快,更接近目标了。

“大刘!快!贴上去!别管后面!”张大虎嘶声力竭地吼道,声音在震耳欲聋的枪炮轰鸣声中依然带着一种穿透力。他必须继续吸引火力,为他们争取最后冲刺的时间,他停止了射击,开始做不规则的规避跑动,试图让敌人的火力点更难锁定自己。

就在这时,“噗嗤!”一声沉闷的,张大虎只觉得左肩胛骨下方像是被一根烧红的、粗大的铁钎狠狠捅了进去!一股难以形容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推得他身体猛地向右前方一个趔趄,几乎扑倒在地。他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了一下左肩胛下方,一股温热的、黏稠的液体瞬间浸透了厚厚的棉军装,顺着指缝涌出。是子弹!7.92mm的尖头弹!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猛烈冲击着他的神经,眼前一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衣。他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硬生生把那一声冲到喉咙口的痛哼狠狠咽了回去!他猛地晃了晃脑袋,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朝着前方那两个在硝烟中若隐若现、正奋力冲刺的背影,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再次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快啊——!贴上去!别回头!别管我——!”

剧痛持续地撕扯着他的意志,但更强烈的战斗意志和责任感像一副冰冷的铁钳,死死压制住了生理的痛楚。他不再试图吸引火力,而是拖着瞬间变得沉重麻木的左半边身体,踉跄着、但速度不减地继续向前奔跑,目标同样是那列铁甲列车,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眼中只剩下那越来越近的钢铁巨兽。

大刘和二嘎子此刻已经冲到了距离铁甲列车不到二十米的近前,灼热的弹流带着死神的尖啸,紧贴着他们的头皮、耳畔呼啸而过,发出“咻咻”的破空声,脚下的冻土被子弹打得噗噗作响,泥土碎屑如同雨点般溅起,打在绑腿上生疼。两人脸上、身上糊满了汗水、泥浆、硝烟混合成的黑灰色污垢,汗水流进被沙尘迷住的眼睛,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但他们根本顾不上擦,甚至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他们的眼睛如同饿狼锁定猎物,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个在冰冷钢铁上隐约可见的接合部缝隙,眼神里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凶狠和必须完成任务的执念。

铁甲列车巨大的车身,在深秋低斜的阳光下,投下了一片浓重而宝贵的阴影区域。大刘嘶哑着嗓子低吼一声:“钻车底!快!”两人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扑向猎物的豹子,利用这最后也是最危险的掩护,几乎是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到了车头与中间弹药车厢连接处的正下方!这里靠近复杂的转向架结构,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冰冷的钢铁散发着刺骨的寒气,混合着浓重的机油、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几乎窒息。头顶上方就是那致命的炮塔和机枪,沉重的机械运转声和士兵模糊的喊叫声仿佛就在耳边!装甲板的接缝在这里相对明显,焊接的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稀可辨,这正是预设的最佳爆破点。

“放!顶住!”大刘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用力以及吸入的烟尘而变得嘶哑扭曲。两人同时用肩膀死死顶住冰冷的车体,用尽全身的力气,手臂如同铁箍般环抱着那个沉重得如同小型磨盘的主炸药包,向上抵在冰冷粗糙的装甲板接缝正中央。炸药包粗糙的油纸面与冰冷的钢铁剧烈摩擦,发出“沙沙沙”刺耳的刮擦声,在死神的注视下显得格外清晰。

二嘎子没有丝毫迟疑,迅速从腰间牛皮刀鞘里拔出寒光闪闪的刺刀,用刀尖极其精准地撬开炸药包上预留的引信管保护盖,露出了里面缠绕着的、灰白色的导火索头。他深吸一口混杂着钢铁和死亡气息的空气,用刺刀锋利的刀刃对准导火索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下一拉!

“嗤——!”一股刺鼻的、带着浓烈硫磺气味的白烟混合着细小的橘红色火花,猛地从引信管口喷涌而出!导火索被成功点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燃烧缩短,发出急促而催命的“嗤嗤”声,死亡倒计时开始!

“撤!快撤——!”两人同时发出炸雷般的嘶吼,转身就朝着来时的洼地方向,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拼命狂奔,求生的本能和完成任务后短暂的肾上腺素飙升,让他们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双腿如同装上了弹簧。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冲出车底那片狭小的阴影,再次暴露在开阔地带、距离安全掩体还有三四十米距离的瞬间,车顶上,一个眼尖的机枪手透过硝烟,捕捉到了这两个从车底钻出的身影!

“下面!车底下有人!跑了!机枪!快打——!”一声变了调的尖叫在车顶响起。

那挺刚刚被张大虎干扰过的马克沁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猛地调转过来,如同毒蛇昂起了头颅!

“哒哒哒哒哒——!”一串如同钢铁风暴般的火舌,带着死神的狞笑,撕裂空气,朝着正在亡命狂奔的大刘和二嘎子身后猛烈扫射而来。

二嘎子正奋力迈开大步狂奔,身体猛地像被狂奔的烈马从背后狠狠撞上,后背、腰肋处瞬间爆开数朵刺目的血花,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向前方重重地掼了出去,他像个断了线的破布口袋,脸朝下狠狠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口中涌出带着泡沫的鲜血,便再也不动了。温热的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浸透了灰黄色的棉军装,将身下枯黄的野草染成一片暗红。

“二嘎子——!”大刘听到身后那密集到恐怖的枪声和重物倒地的闷响,猛地回头,正好看到兄弟中弹扑倒、鲜血喷溅的那一幕,一股热血“嗡”地一下直冲头顶,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他目眦欲裂,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绝望而愤怒的嘶嚎,他完全忘记了危险,忘记了任务,下意识地就想转身扑过去,想把倒下的兄弟拖回来。

“别过去——!回来!”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在他侧后方不到十米的地方炸响,是张大虎。他不知何时已经拖着受伤的身体,顽强地冲到了近前,左肩胛下方被鲜血浸透的军装颜色更深了。他根本不给大刘任何反应和犯傻的时间,用那只如同铁钳般的右手,死死抓住大刘的后衣领和胳膊,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借着前冲的惯性,猛地向后、向侧下方一拽一扑,巨大的力量让悲痛欲绝的大刘完全失去了重心,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踉跄后退、栽倒。

就在张大虎拖着大刘,两人身体刚刚狼狈地扑入旁边一个半人深、边缘堆着浮土的弹坑底部,蜷缩起来,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坑壁上的那一刹那,“轰隆——!”一声仿佛要将整个宇宙都撕裂开来的恐怖巨响,猛然在铁甲列车中部炸开。那声音之大,瞬间剥夺了战场上所有人的听觉,整个世界陷入持续不断的尖锐蜂鸣,脚下的大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的巨手从地心深处狠狠攥住,疯狂地摇晃、颠簸、颤抖!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灰白色冲击波气浪,以炸点为中心,如同飓风般呈环形向四面八方猛烈扩散开来,所过之处,浮土、碎石、草屑被瞬间清空。

紧接着,一个刺眼得让人瞬间致盲的橘红色火球,如同地狱之门在人间洞开,猛地膨胀开来,瞬间吞噬了铁甲列车的中部。那火球翻滚着、咆哮着、疯狂地向上和四周扩张,散发出焚毁一切的高温,无数扭曲变形、边缘烧得通红的巨大钢铁碎片、断裂的枕木、碎裂的岩石,被狂暴无匹的冲击波裹挟着,如同死神的镰刀般,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激射而出,发出尖锐的破空呼啸!灼热到足以点燃空气、烤焦皮肤的气浪,以排山倒海之势,狠狠撞在几十米外刚刚扑进弹坑的张大虎和大刘身上。

两人只觉得像是被一柄重达万钧的巨大铁锤狠狠砸中后背,五脏六腑瞬间移位,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被这股毁灭性的力量狠狠掀飞起来,在空中翻滚了半圈,然后如同两袋被丢弃的沉重沙包,“砰!砰!”两声闷响,重重地摔在弹坑边的泥地上。张大虎只觉得眼前彻底一黑,金星乱冒,胸口如同被巨石压住,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和窒息感传来,耳朵里除了持续不断的、尖锐到极致的蜂鸣声什么也听不见,口鼻中满是浓烈呛人的硝烟味。大刘则被摔得直接晕了过去,额头撞在一块石头上,鲜血直流。

带着浓重焦糊味和血腥味的黑灰色烟尘,如同地狱释放的厚重幕布,迅速弥漫开来,遮天蔽日,将整个爆炸中心区域连同周围几十米范围完全笼罩。呛人的、辛辣的烟尘无孔不入,让人无法呼吸,眼睛刺痛流泪,剧烈地咳嗽。

时间仿佛停滞了。战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短暂的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金属冷却收缩的“滋滋”声隐约可闻。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当那呛人的、翻滚的硝烟被深秋的寒风稍稍吹散一些,显露出爆炸中心的景象时,阵地后方、两侧掩护阵地以及洼地里幸存的战士们,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惊呆了,随即,一股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爆发出震天动地欢呼声。

那列曾经不可一世、如同移动钢铁堡垒般的“泰山号”铁甲列车,已彻底瘫痪、报废,车头与中间弹药车厢的结合部,被炸开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豁口,豁口边缘的钢板扭曲翻卷,呈现出高温灼烧后的暗红色、蓝紫色和可怕的撕裂状,如同怪物的獠牙!熊熊的烈焰正从那断裂的车厢内部疯狂地喷涌而出,舔舐着焦黑的车体,发出噼里啪啦的爆燃声!滚滚的浓烟混合着火星,如同一条条巨大的黑色恶龙,直冲天际!车顶那个曾经威风凛凛、喷射死亡的旋转炮塔,此刻如同被折断脖子的铁鸟,歪斜着、以一种极其别扭的角度栽倒在一边,炮管无力地垂落,指向虚无的天空。炮塔旁边那挺曾经疯狂咆哮的马克沁重机枪,更是被炸得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堆冒着青烟的、扭曲变形的废铁!整列铁甲列车,就像一头被开膛破肚、内脏流出的钢铁巨兽,冒着滚滚浓烟和熊熊烈焰,瘫在同样被炸得扭曲变形、如同麻花般的铁轨上,彻底失去了生机和威胁,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金属烧熔、橡胶焚烧和尸体焦糊的混合恶臭。

“成功了——!铁王八炸掉啦——!”

“冲啊——!拿下北站!解放郑州——!”

阵地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战士们如同决堤的洪水,如同苏醒的怒涛,纷纷从掩体后、工事里、弹坑中跃出,他们呐喊着,挺着雪亮的刺刀,潮水般向着郑州北站的方向发起了最后总冲锋,通往郑州核心区域的钢铁屏障,终于被英勇无畏的工兵战士用血肉、智慧和烈性炸药,硬生生地、彻底地砸碎了,胜利的曙光,终于穿透了这层最厚重的阴霾。

郑州城内,靠近喧嚣混乱的火车站西侧,一片被高墙环绕的区域显得格外寂静。几座巨大的、由厚重青砖砌成的库房,如同沉默而坚固的古代堡垒,在深秋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高耸的围墙上布满了弹孔和烟熏火燎的黑色痕迹,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激战。这里便是国民党军设在郑州的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储备点——北仓。这些库房建造得异常坚固敦实,墙体厚达数尺,巨大的、包裹着厚厚铁皮的实木大门紧紧关闭,门上悬挂着沉重的生铁挂锁和碗口粗的实木门栓。窗户开得很高,狭小如射击孔,并且装着拇指粗的实心铁条制成的栅栏。库房周围,散落着沙袋垒成的简易工事,几辆被火箭筒或集束手榴弹摧毁的军用卡车残骸还在冒着缕缕黑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粮食长期密闭发酵后产生的浓烈霉变味、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汽油燃烧后刺鼻的焦糊味。一场短促而激烈的巷战刚刚在这里平息,解放军攻城部队的一个尖刀连,在付出十余人伤亡的代价后,终于肃清了仓库外围最后的残敌,完全控制了这片至关重要的区域。

连长王铁柱,一个三十多岁、中等身材、如同铁打般的汉子,脸上被硝烟熏得黢黑,左臂上缠着的绷带已经被渗出的鲜血染成了暗红色。他顾不上处理伤口带来的阵阵刺痛,用右手紧握着驳壳枪,带着几名同样浑身是汗水和泥土、脸上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的战士——副连长赵刚、一排长李大力、战士小石头等,快步走到其中一座最大的、标着“甲字一号”库的仓库门前。那沉重的铁锁和粗大的门栓,在战士们手中的工兵斧和刺刀面前显得脆弱不堪。战士小石头抡起工兵斧,朝着碗口粗的门栓连接处猛力劈砍了几下,木屑纷飞!“哐当”一声,沉重的铁锁被砸落在地。副连长赵刚和排长李大力合力,用刺刀插入门栓的缝隙,几人喊着号子,“一、二、三!”,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嘎嘎嘎——”的沉重摩擦声,那扇尘封已久、仿佛隔绝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当大门被完全推开,午后的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门内的景象彻底展现在众人眼前时,所有的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瞬间僵立在原地!剧烈的咳嗽停止了,粗重的呼吸屏住了,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脸上只剩下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和一种面对超乎想象的巨大财富时近乎呆滞的茫然。

仓库内部极其高大空旷,纵深至少有五六十米,宽度也有二三十米,像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被搬到了地面。然而,这巨大到令人产生渺小感的穹形空间,从坚实的水泥地面开始,一直堆叠到几乎触碰到高高房梁的极限高度,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严丝合缝地堆满了鼓鼓囊囊的麻袋!那些麻袋如同最精密的积木,一层层、一排排、一列列,堆砌成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的灰黄色山峦!一直延伸到仓库最深处那片被阴影吞噬的角落!昏暗的光线下,视线所及,只有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麻袋海洋!空气中那股浓郁的、带着陈旧灰尘和谷物特有气味的混合气息,此刻浓烈得几乎凝结成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来!

王铁柱是第一个从这极度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在胸腔里如同擂鼓般“咚咚咚”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他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几步,走到离门口最近的一堆“麻袋山”前。麻袋是标准的军用粮袋,由粗糙但厚实的粗麻布制成,上面清晰地印着蓝色的油墨字迹:“军粮”、“一等小麦”、“中华民国三十七年秋”、“郑州北仓甲字库”,以及一个刺眼的青天白日徽记。他拔出腰间的刺刀,手因为巨大的激动和一种莫名的惶恐而微微有些颤抖。他用刀尖小心地割开一个麻袋口子。

“哗啦啦——”金灿灿的饱满干燥的小麦粒,如同金色的瀑布,瞬间从破口处奔涌而出,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在布满厚厚灰尘的水泥地面上迅速堆积成一座小小的、诱人的金色山丘!那谷物特有的、带着阳光烘烤过后的暖意和泥土芬芳的清新气息,立刻霸道地压倒了仓库里原本浓重的霉味,浓郁地、欢快地弥漫开来,充满了整个空间!这味道,对于刚刚经历过战火和饥荒的人来说,是如此地熟悉,又如此地奢侈!

“我的老天爷啊……”年轻的战士小石头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他喃喃自语着,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眩晕的感觉,“这……这得是多少粮食啊……够……够咱们全纵队吃多久?够多少老百姓活命啊……”他下意识地蹲下身,抓起一把金灿灿的小麦,让麦粒从指缝间滑落,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充满生命力的触感,仿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快!快!检查其他仓库!乙字库!丙字库!丁字库!所有门上有锁的都给我撬开看看!快!”王铁柱的声音因为巨大的激动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责任感而变得嘶哑、变调,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巨大的仓库里激起微弱的回音,也惊醒了其他同样陷入呆滞的战士。巨大的惊喜过后,是巨大的压力——必须立刻弄清楚这里到底有多少粮食!必须确保它们的安全!一粒都不能少!他猛地转向通讯员:“小马!快!跑步去团部!不,直接去师前指!报告!发现敌北仓巨型粮库!存粮……存粮极巨!请求上级火速派人接管!要快!”

通讯员小马一个激灵,敬了个礼:“是!”转身撒腿就向仓库外跑去,脚步在空旷的场地上激起回响。

战士们如梦初醒,巨大的震撼被更强烈的行动欲取代。他们像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立刻分头冲向相邻的几座大仓。沉重的铁锁在工兵斧和刺刀的合力下纷纷崩落,“哐当”声此起彼伏。令人牙酸的“吱呀——嘎嘎嘎——”大门开启声,伴随着更加汹涌而出的、混杂着各种谷物霉变和陈腐气味的浊流,不断响起。

景象惊人地一致,甚至更加震撼!

乙字二号库:同样是堆积如山的麻袋,割开一看,是黄澄澄、颗粒饱满、散发着特有清香的小米!数量庞大,堆叠的高度似乎比甲字库的小麦还要惊人!

丙字三号库:是红褐色、沉甸甸的高粱!同样堆到了房梁,麻袋之间几乎没有缝隙!

丁字四号库:竟然还有大量晒干的、金黄色的玉米棒子和磨好的、散发着甜香的玉米面!同样塞满了巨大的空间!

戊字五号库:是堆积如山的麻袋,割开是灰白色的、细腻的麦麸和米糠,虽然粗糙,但在饥荒年代同样是救命的口粮!

己字六号库:打开后,一股浓烈的豆腥味扑面而来,里面是成堆的黄豆和黑豆!

庚字七号库、辛字八号库……所有被撬开的仓库大门后面,无一例外,都是满坑满谷、塞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粮食!那巨大的空间里,除了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检查通道,目之所及,全部被粮食占据!初步估算,仅仅是眼前这八座被打开的仓库,存粮总量绝对超过了六百万斤!这还不算那些尚未打开、门上挂着更大铜锁的库房。这简直是一个埋藏在战火下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由粮食构成的庞大山脉。

消息如同平地惊雷,以最快的速度层层上报!当后续进城负责维持秩序和接管的部队、以及随军的地方工作队主要干部在警卫战士的护送下,匆匆赶到北仓时,都被眼前这超乎想象的粮食景象深深震撼,久久无法言语。负责接管郑州城市工作的豫西行署副主任梁明远,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清瘦、穿着灰色干部服的中年人,在警卫员的搀扶下,踉跄着走进甲字一号库的大门。当他看到那无边无际的麻袋海洋,感受到那沉甸甸的谷物气息扑面而来时,他猛地摘下眼镜,用粗糙的手背使劲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嘴唇剧烈地哆嗦着,镜片后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和巨大的、几乎要落泪的激动。他经历过太多灾荒,见过太多饿殍,太清楚这些粮食意味着什么了。

“快!立刻封锁所有仓库!所有出入口!设置双岗!不,三岗!没有我和部队首长的联合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仓库区十米之内!一粒粮食也不许动!违令者,军法从事!”老梁的声音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斩钉截铁的威严和不容置疑,迅速下达命令,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他带来的工作队干部和警卫战士立刻如同上紧发条的机器,高效地行动起来。警戒线迅速拉起,荷枪实弹的战士神情肃穆地站在各个仓库门口和围墙关键位置,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工作队干部则拿出登记本,开始对已打开的仓库进行初步编号和外观记录。

“张干事!李干事!”老梁指着两名看起来最精干、带着算盘的年轻干部,“你们带几个人,带上秤,立刻开始初步抽样清点。每个仓库随机抽取五袋,过秤,登记仓库编号、粮食种类、麻袋大致数量、估算总重量。动作要快!要准!数据必须可靠!”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和几乎要涌出的泪水,快步走向仓库门口刚刚由通讯兵紧急架设起来的野战电话机。他的手因为巨大的激动和沉重的责任而有些发抖,摇了几次才接通了通往城外部指挥部、再由指挥部转接宝丰北张庄中原局前指的总机线路。

与此同时,在距离郑州一百多里外的宝丰县北张庄村。深秋的寒意已经笼罩了这个豫西普通的小村庄。村中一处农家院落,此刻却弥漫着与宁静乡村截然不同的紧张气氛。门口和院墙四周,荷枪实弹、表情严肃的警卫战士如同钉子般矗立着。这里,正是中共中央中原局和中原野战军前敌指挥部的驻地。

院内最大的堂屋被改造成了作战指挥室。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和红蓝箭头的军用地图,代表郑州的醒目红色标记旁,一面小红旗刚刚被参谋人员小心翼翼地插稳。攻克郑州的捷报带来了短暂的轻松和低语的笑声,但室内气氛依旧如同绷紧的弓弦,电话铃声、电台“嘀嘀嗒嗒”的收发报声、参谋人员低声而急促的汇报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大战后特有的忙碌交响。

邓小平政委面容清癯,颧骨微凸,但那双眼睛却如同鹰隼般锐利明亮,此刻正站在地图前,微微前倾着身体,听取参谋处长关于各部队进城后进展、俘虏收容、残敌肃清以及城市秩序维持情况的汇报。他听得非常专注,偶尔用指关节在地图上郑州北站或某个街区的位置轻轻叩击一下,提出一两个关键问题:“入城部队纪律如何?有没有发生扰民现象?粮库、车站、银行这些关键地点控制住了没有?地方工作队的同志进城衔接是否顺畅?”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机要参谋拿着记录本,几乎是跑步冲到邓小平身边,强行压下急促的呼吸,用尽可能平稳但依然难掩激动的语气,低声而清晰地报告:“政委!郑州前线急电!九纵报告,他们在城内北仓区域,发现敌军遗弃的大型粮库群!初步打开八座仓库清点,存粮……存粮极巨!初步估算总量超过六百万斤!种类包括小麦、小米、高粱、玉米、豆类及麸糠!豫西行署梁明远副主任已带人接管,请求前指紧急指示处理方案!”参谋的声音到最后,还是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邓小平正指向地图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一顿。他的眉峰瞬间蹙紧,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这个数字显然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任何预估。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转身,大步走向旁边摆放着几部黑色手摇电话机的桌子,拿起其中一部专线电话的听筒,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给我接郑州北仓前线,找梁明远同志!……老梁吗?我是邓小平。”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铁锤敲在砧板上,“情况知道了。你做得很好!立刻加派可靠人手,扩大警戒范围!对所有已开启和未开启的仓库进行彻底清点,登记造册!要详细!粮食种类、数量、质量状况、存储条件,都要搞清楚!同时,增派警卫力量,必须是政治可靠的老兵!没有中原局和前指联合签署的命令,一粒粮食也不许动!仓库区实行军事管制!务必确保粮食绝对安全!这是死命令!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明白吗?”

电话那头,传来老梁斩钉截铁、甚至带着哽咽的回应:“是!政委!请放心!我梁明远用党性保证!人在粮在!绝不出半点差错!”

邓小平放下电话,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坐下的意思,转身径直走向房间角落里那部功率更大、直通总前委和延安中央军委的电台。作战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翻动纸张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清瘦而挺拔的背影上。空气中只剩下电台“嘀嘀嗒嗒”的微弱电流声,此刻却显得格外清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邓小平走到窗前,目光投向窗外北张庄深秋萧瑟的田野,远处是光秃秃的树干和枯黄的草甸。他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显然在飞快地、极其慎重地权衡着利弊。豫西、豫北地区,自抗战后期到解放战争,连年灾荒、兵燹不断,赤地千里,十室九空,饿殍载道的惨状他历历在目。去年(1947年)中原突围后部队经过豫西时,路边倒毙的饥民、易子而食的惨剧,至今想起仍如芒刺在背。这六百多万斤粮食,对于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数百万灾民来说,就是续命的仙丹,是绝望中的唯一曙光!但另一方面,部队刚刚经历郑州战役消耗,即将挥师东进,参加决定中国命运的淮海战役!这场战役规模空前,预计投入兵力超过六十万,战线绵长,后勤保障压力如山!军粮,是维系数十万大军战斗力、决定战役胜负的生命线!此刻野战军自身的存粮,按照最节省的标准,也只能勉强支撑二十天左右的作战需求。这粮食,是救民于水火,还是保障军需决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沙袋,压得人喘不过气。每一秒的流逝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生死存亡。参谋们屏住呼吸,译电员的手指悬停在电键上方。几秒钟后,邓小平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断光芒,那光芒锐利如剑,洞穿迷雾。他大步走回电台旁,对着肃立待命的译电员,口述电文,语速不快,但字字清晰,如同金石坠地,每一个音节都承载着千钧重担:

“刘、陈、邓(指刘伯承、陈毅、邓子恢)并中央军委:我军已于本日(22日)午时攻克郑州,歼敌万余。城破后,于北仓缴获敌囤积军粮极巨,经初步清点已开启八库,存粮总量逾六百万斤(主要为小麦、小米、高粱、玉米、豆类及麸糠)。豫西、豫北连年灾荒兵燹,赤地千里,民食维艰,饿殍遍野,惨不忍睹。灾情之重,民命倒悬,亟待救济。然,我野战军即将挥师东进,参加淮海决战,此役关乎全局,意义重大。我军当前存粮,虽经筹措,仅可维持二十日左右高强度作战所需,后续补给压力巨大。权衡再三,特此建议:将此缴获粮食,半数(即三百万斤以上)就地、即刻开仓赈济郑州及周边重灾区域百姓,以解燃眉之急,稳定新区人心,争取最大之政治主动;半数(三百万斤以上)迅速组织力量转运,充作军粮,专项保障东进作战(淮海战役)之需。此议兼顾军民,着眼长远,唯恐处置失当,遗祸深远。妥否,请中央、总前委速示。”

电文简洁直接,没有浮夸修饰,却以最凝练的语言阐述了现状的极端严峻、民生的极度凋敝、军需的紧迫压力,并提出了一个在残酷现实下力求平衡的解决方案。每一个字都经过千锤百炼,每一个数据都重如泰山。译电员的手指在电键上飞快跳动,将这承载着无数生命的重大建议,化作一串串无形的电波,从宝丰北张庄这个农家小院,飞向总前委所在地,飞向遥远的陕北延安杨家岭。

等待复电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作战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电台指示灯规律而单调地闪烁着幽绿的光芒,以及译电员笔尖划过电报纸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邓小平坐回桌旁,拿起一份关于郑州敌情扫尾的报告,但目光却并未聚焦在文字上,深邃的眼神越过纸面,投向虚空,显然全部心神都在等待着那决定性的回复。窗外的阳光透过糊着麻纸的木格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缓慢移动的光影。这六百多万斤粮食,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更是活生生的人心向背,是政权合法性的试金石。是立刻补充军需以图决战决胜,还是解民于倒悬以固执政之基?这个决断,其分量甚至超越了眼前的一场战役,它关乎着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无数生灵的存续,也关乎着新生人民政权能否在血与火中赢得最宝贵的民心。他深知,此刻在总前委的临时指挥所里,在延安窑洞的油灯下,刘伯承、陈毅、邓子恢以及中央军委的领导们,同样在屏息凝神,慎重地权衡着这份字字千钧的建议。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参谋们交换着紧张的眼神,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终于,电台的指示灯突然从规律的闪烁变成了急促的、连续的“嘀嘀嘀嘀”鸣叫!译电员如同触电般猛地坐直身体,迅速戴上耳机,右手手指在电键上飞速记录着密码,左手在电报纸上同步书写译文。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书写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激动,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拔高、甚至有些变调:

“报告政委!总前委并中央军委复电!”

作战室所有人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念!”邓小平的声音依旧沉稳,但微微前倾的身体暴露了他内心的急切。

译电员深吸一口气,大声清晰地念道:“中原局并邓:电悉。同意所请!着即按‘半数赈灾,半数充军粮’原则,妥善处理郑州缴粮!务必做到:迅速!公正!公开!赈灾粮发放,须深入灾区,确保真正饥民得食,严防冒领囤积;军粮转运,须周密组织,确保安全及时,保障东进作战无虞。此乃安定新区、支援决战之关键一着,务必全力以赴,不得有误!刘、陈、邓(子恢)并中央军委。二十二日申时。”

“好!”作战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着的、却充满巨大喜悦和振奋的低呼!参谋们脸上都露出了激动和钦佩的神色,相互交换着如释重负的眼神。邓小平一直紧绷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欣慰,那是一种千斤重担终于有了明确方向的踏实感。他没有任何耽搁,立刻起身,再次拿起通往郑州前线的专线电话,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传达着最高指示:“总机!立刻给我接郑州北仓,找梁明远同志!……老梁吗?我是邓小平!总前委和军委已批准!命令如下:一、即刻起,北仓缴获粮食,半数就地开仓放赈!救济范围:郑州城内及周边重灾县乡饥民!二、半数粮食,立即着手转运,充作野战军东进作战(淮海战役)军粮!原则是:迅速!公正!公开!赈灾粮发放,要组织工作队深入街巷乡村,核实灾情,按户按口,张榜公布,让老百姓亲眼看着粮食从库里搬出来,亲手领到救命粮!要派兵维持秩序,防止哄抢踩踏!军粮转运,由部队后勤部门与地方支前机构联合负责,调配所有可用车辆、民工,确保安全、快速运抵指定兵站!明白吗?这是政治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电话那头,老梁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力量和无与伦比的使命感:“明白!坚决执行命令!请政委放心!我梁明远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把粮食发到真正需要的灾民手里,把军粮一颗不少地送到前线战士手中!”

郑州北仓,这座巨大的、由冰冷青砖构筑的粮库群,在1948年10月22日的午后,瞬间被赋予了全新的、震撼人心的意义!它不再是国民党军囤积居奇、准备顽抗的堡垒,而是变成了喷涌着希望与生机的源泉!变成了连接着死亡与新生、苦难与希望的伟大象征!

随着最高命令的下达,巨大的仓库大门被彻底敞开,如同敞开了通往生命的大门!午后的阳光,带着深秋的暖意,终于毫无阻碍地、慷慨地照射进这些曾经阴冷、潮湿、充满霉腐气息的库房深处,清晰地照亮了那堆积如山的麻袋,照亮了每一粒象征着生命的谷物!一队队身着土黄色军装的战士和地方工作队干部,如同勤劳而充满喜悦的工蚁,在仓库内外紧张而有序地高速运转起来。嘹亮而充满力量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嘿哟——!加把劲啊——!嘿哟!”“小心脚下!肩膀稳住!”“这边再来一袋!码整齐喽——!”沉重的粮袋被战士们古铜色、健壮有力的肩膀扛起,他们迈着稳健而快速的步伐,喊着号子,从幽深如洞穴般的库房内,将一袋袋沉甸甸的希望扛出,在仓库前那片巨大的、坑洼不平的空地上,按照粮食种类,分区域、整齐地堆积起来。

很快,空地上就奇迹般地崛起了一座座新的“山峰”:

“金山”:由无数印着“一等小麦”的麻袋堆砌而成,金黄色的麦粒从割开的口袋中流淌出来,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夺目的、生命的光泽!

“米山”:由黄澄澄的小米袋堆成,散发着特有的、温暖的谷香。

“高粱山”:红褐色的高粱粒饱满圆润,如同无数颗凝固的希望。

“玉米山”:金黄的玉米棒子和细腻的玉米面堆积在一起,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还有稍小的 “豆山”(黄豆、黑豆)和 “麸糠山”(虽然粗糙,却同样珍贵)。

不断有麻袋被工作队员用剪刀或刺刀割开小口,金黄的麦粒、黄澄澄的小米、红褐的高粱、金灿的玉米……如同细密的、充满魔力的金沙般,从破口处欢快地流淌出来,在深秋午后温暖而慷慨的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令人心醉的生命光泽!浓郁的、新粮特有的、混合着阳光和泥土芬芳的香甜气息,彻底压倒了仓库里残留的霉味,在空气中热烈地弥漫开来,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霸道,仿佛要将整个北仓、乃至整个郑州城的空气都染成香甜的、充满希望的金黄色!这味道,对于长久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的人们来说,是世间最无法抗拒的诱惑,是唤醒麻木灵魂的号角,是活命和延续下去的最原始、最强烈的希望!

消息如同燎原的烈火,又如同久旱后的第一声惊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饱受战乱和饥荒折磨的郑州城及周边乡村!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得只剩下骨架的市民、农民,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的残破街巷、从尘土飞扬、饿殍依稀可见的乡间小路,如同涓涓细流最终汇成汹涌澎湃的生命之潮,向着北仓的方向疯狂涌来!他们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充满了长久绝望后面对巨大希望时难以置信的茫然,巨大的、几乎要将心脏撑裂的惊喜,还有一种深植骨髓的、面对巨大馈赠时的小心翼翼、惶恐不安和生怕这希望转瞬即逝的恐惧。许多人手里紧紧攥着千疮百孔的布口袋、裂了缝的瓦罐、甚至脱下身上唯一一件破得无法蔽体的褂子,准备用来兜住那救命的粮食。人群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嗡嗡的议论声、喘息声,夹杂着孩子因虚弱和饥饿发出的微弱啼哭声、老人拄着树枝艰难行走时发出的呻吟声。一张张枯槁的脸上,麻木的神情开始融化,浑浊的眼睛里,渐渐燃起微弱却真实的光。

很快,空地上就排起了十几条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如同缓缓流动的生命之河。

在靠近那座稍小些却金光闪闪的“小米山”旁边,出现了一群与周围灾民形成鲜明对比的年轻人。他们穿着中原大学灰布学生制服,虽然身上、脸上、头发上同样沾满了搬运粮食时蹭上的面粉灰尘和汗水,显得灰头土脸,但精神却如同朝阳般饱满昂扬,每个人的左臂上都戴着鲜红的“城市工作队”袖标。他们是随军进城,协助接管城市政权、恢复秩序和开展群众工作的中原大学学员。此刻,他们刚刚协助工作队和战士们搬运完一批赈灾粮,累得直不起腰,嗓子干得冒烟,但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人山人海争相领取救命粮的沸腾景象,看着那一张张枯槁脸上重新焕发出的生机,疲惫被一种参与伟大历史变革的兴奋和看到群众获得生机的由衷喜悦所取代,心中充满了澎湃的力量。

周慕云也在其中。他左臂的枪伤已经结痂,缠着干净的绷带,搬运重物时动作还有些不便,牵扯着伤口带来隐隐的刺痛。但他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更加清澈、更加坚定,如同被这新生的希望之火彻底点燃。他站在那座由无数饱含希望的麻袋堆砌起来的、足有两三人高的“小米山”旁,目光深深地凝视着眼前这幅震撼灵魂的画卷。

那些领取粮食的面孔,如同最深刻的浮雕,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刻入他的灵魂:一位白发苍苍、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妪,拄着一根随时会折断的树枝当拐杖,枯瘦如柴、布满老人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接过工作队员递来的一小袋黄澄澄的小米。浑浊的老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过她布满深深皱纹、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脸颊。她反复摩挲着那粗糙的粮袋,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而断续的、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呓语,像是在感谢上苍,又像是在呼唤早已饿死的亲人。

一个抱着裹在破布里、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婴儿的年轻母亲,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当她领到一小袋玉米面时,那双死寂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燃起了两簇微弱的火苗。她小心地解开同样破旧的衣襟,用颤抖的手指捻起一点点玉米面,小心翼翼地抹进孩子微微张开的、干裂的小嘴里。孩子无意识地吮吸着,蜡黄的小脸上竟奇迹般地浮现出一丝微弱的满足感,停止了微弱的抽泣。母亲看着孩子,泪水无声地涌出,滴落在孩子稀疏的头发上。

一个赤着双脚、瘦骨嶙峋、肋骨根根清晰可见的小男孩,约莫七八岁,像只受惊的小兽挤在队伍里。当他领到一小捧红褐色的高粱粒时,那双因为饥饿而显得过大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小把,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用尽全身力气、近乎疯狂地咀嚼着,干瘦的小脸上露出了长久以来第一个、纯粹而原始的、满足的笑容。那笑容,刺痛了所有看到的人的心,也点燃了希望。

这每一张面孔,每一滴饱含辛酸与感激的泪水,每一个劫后余生的、原始满足的笑容,都像一记记重锤,狠狠敲击在周慕云的心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在他胸中激荡、冲撞、翻腾不息,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想起了牺牲的老王班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血肉之躯死死护住那辆粮车时,那沾满血迹却异常坚定的眼神,以及车板上洒落一地的、沾着血污的麦粒。他想起了柳树沟的乡亲们,在昏暗的油灯下,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张盖着红印的土地契约时,那浑浊眼睛里迸发出的、如同星辰般璀璨的光芒和滚滚而下的热泪。他想起了在紧张的情报课上,教官沉默地举起那个染着鲜血的假文件袋时,教室里那死一般的寂静,以及自己为了掩护这份“情报”,在枪林弹雨中左臂中弹时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心中燃烧的、无怨无悔的火焰……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奋斗,所有的血与火,所有的汗水与泪水,所有的隐秘战线上的无声较量……仿佛都在这一刻,在这堆积如山的、象征着生存与尊严的粮食面前,在这汹涌澎湃的、发自亿万肺腑的无声感激人潮中,找到了最真切、最厚重、最不容置疑的意义和价值!那不是书本上的教条,不是空洞的口号,而是眼前这无数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被重新点燃,是无数双绝望的眼睛里重新燃起对未来的渴望!这价值,重于泰山!

就在这时,学员中一个身材瘦高、戴着黑框眼镜、名叫陈书翰的男生,仿佛被这汹涌的、几乎要爆炸的集体情感彻底点燃了!他猛地爬上了那座高高的、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的“小米山”!金黄色的谷粒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令人心安的“沙沙”声。他站在谷堆的顶端,如同站在希望的巅峰!他迎着深秋清冽却带着浓郁粮食芬芳的风,迎着西斜却依然温暖而慷慨的阳光,高高地、奋力地举起了双臂!他清秀的脸上因为巨大的激动而涨得通红,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法抑制的泪光,那泪光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他环视着脚下这片刚刚挣脱枷锁、获得新生的古老土地,看着那望不到头、如同潮水般涌动的人潮,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要将这新生的空气和所有人的希望都吸进肺腑。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仿佛卸下了所有的枷锁,对着脚下汹涌的生命之潮,对着这片饱经沧桑终于迎来黎明的天空,用尽灵魂的力量,放声高歌!歌声起初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气息不稳而有些颤抖,有些微的走调,却带着一种冲破一切历史阴霾、挣脱所有苦难枷锁、直上云霄的原始而磅礴的力量:

“解——放——区——的——天——!”

“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

“好——喜——欢——!”

这熟悉的、代表着光明、自由、解放与新生的旋律,如同一点火星落入了滚烫的、饱含希望的油锅,瞬间引爆了整个北仓!

粮堆下的学员们,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们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源自历史深处的精神洪流所感召,立刻挺直了疲惫却骄傲的腰板,用力拍打掉身上的尘土,齐刷刷地仰起头,面向着站在金色巅峰的陈书翰,面向着这片苦难深重却终于迎来曙光的大地,用尽青春所有的热情和力量,放声应和!几十个年轻而充满朝气的声音,瞬间汇聚成一股清晰、嘹亮、充满蓬勃生命力的洪流:

“民——主——政——府——爱——人——民——呀——!”

“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呀——呼——嗨——呼——嗨——!”

“呀——呼——嗨——嗨——嗨——!”

“呀——呼——嗨——嗨——一个——呀——嗨——!”

歌声嘹亮、整齐、充满了青春的无限活力和发自内心的、巨大的喜悦与自豪!它压过了人群的喧哗声,压过了寒风的呼啸声,在堆积如山的粮堆上空,在硝烟尚未散尽的郑州城上空,在十月的湛蓝晴空之下,自由地、昂扬地、无拘无束地回荡着!每一个音符都仿佛浸透了阳光的温暖、粮食的芬芳和年轻生命最真挚、最炽热的情感!

领粮的队伍渐渐安静下来。排队的百姓们纷纷抬起头,循着这充满力量的歌声望去。他们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那座在阳光下散发着圣洁光芒的“小米山”,投向山巅那个沐浴在金光里、如同希望化身般纵情歌唱的年轻人,投向山下那群同样忘我歌唱、脸上洋溢着纯粹光明的学生娃。许多人停下了脚步,放下了手中的口袋。饱经沧桑的脸上,刻满了苦难痕迹的脸上,麻木的神情如同冰雪消融,浑浊的眼睛里,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落,在布满灰尘和岁月沟壑的皮肤上冲刷出一道道清晰的痕迹。他们或许听不懂“民主政府”的全部政治含义,或许不明白歌词里每一个字的确切所指,但这激昂的、充满无限希望的旋律,这年轻人脸上洋溢着的、如同初升太阳般纯净而炽热的光明与喜悦,还有眼前这堆积如山、正被公正地、公开地分到自己手中的、实实在在的救命粮食,这一切结合在一起,如同最强烈、最直接、最震撼心灵的冲击,狠狠撞开了他们心中那扇被长久的饥饿、战乱、压迫和绝望封闭得如同铁石般的门扉!希望的阳光,终于照了进来!

一个抱着奄奄一息孩子的年轻妇女,看着粮堆上歌唱的学生,又低头看看怀里孩子懵懂而终于有了一丝生气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先是无声地流泪,继而,那熟悉的、代表着解放和希望的调子,如同清泉般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流淌出来,她开始轻声地、带着哭腔哼唱起来,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孩子仰起的小脸上。一个白发苍苍、背脊佝偻得如同虾米、拄着拐杖的老汉,用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背,使劲抹去眼角浑浊的老泪,咧开没牙的、干瘪的嘴,无声地、却是无比开怀地笑着,布满皱纹的脸如同菊花般舒展开来,他跟着歌声的节奏,一下一下,轻轻地、满足地点着头,仿佛在应和着这新生的乐章。越来越多的人被感染,被这巨大的、纯粹的情感所带动。歌声如同燎原的星火,从最初的几十个学员,迅速蔓延开去,汇入了成千上万市民、农民那低沉沙哑、却无比真挚、无比厚重、带着血泪和新生喜悦的应和声浪之中!

这不再是单纯的歌唱,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情感宣泄!这是告别苦难岁月的集体呐喊!这是劫后余生、重获尊严的生命礼赞!这是对即将到来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新生活最朴素也最热烈的拥抱!歌声如同奔腾不息、势不可挡的黄河之水,带着改天换地的磅礴力量,席卷了整个北仓,席卷了初获新生的郑州城的大街小巷!它穿透了残垣断壁,飘荡在古老的城墙上空,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人民当家作主的新时代黎明的庄严降临!

周慕云站在汹涌澎湃的人潮里,仰头望着粮堆顶端的陈书翰,望着身边一张张同样激动歌唱、洋溢着青春光辉和坚定信念的年轻脸庞,听着周围那越来越宏大、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深沉、最终汇聚成天地间最强音的歌声汇流,他的眼眶也彻底湿润了。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般涌出,模糊了视线,但他毫不在意。他用力地、大声地、近乎嘶吼般地唱着,仿佛要将心中积郁的所有情感——对牺牲战友的深切缅怀、对人民深重苦难的悲悯、对来之不易的胜利的狂喜、对脚下这片土地和它的人民未来的无限憧憬——都毫无保留地、倾尽全力地倾注在这直冲云霄、响彻寰宇的歌声里!左臂的伤口在歌唱时身体的震动下传来清晰的刺痛,但这痛感在此刻却如此真实而值得,如同一种荣耀的印记。他仿佛看到了老王班长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欣慰而释然的笑容;看到了柳树沟那片刚刚被命名为“满仓号”的拖拉机耕耘过的田野上,冒出的充满生机的、嫩绿的新芽;看到了情报课上,那个染血的假文件袋带来的沉重警示和无声的鞭策,那警示告诉他,胜利的果实需要用鲜血和智慧去浇灌和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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