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浣河,被一层凝滞厚重的青灰色浓雾严密地包裹着。寒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棉衣,直刺骨髓。河畔枯黄的野草上,严霜覆盖,一片惨白,如同撒了一层粗盐。一支由十余匹战马组成的马队,沿着被霜冻得硬邦邦的河岸小径疾驰。马蹄铁踏碎草叶上凝结的霜晶,发出密集而清脆的“喀嚓、喀嚓”声,在寂静的黎明前显得格外清晰。为首一人,身材不高,但骑姿稳如山岳,正是中原局书记、中原军区、中原野战军政治委员邓小平。他猛地勒紧手中粗糙的缰绳,座下那匹高大的枣红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喷吐出的浓重白汽在凛冽刺骨的空气中瞬间拉成一道长长的雾缕,旋即被冰冷的晨风撕扯、吹散。邓小平利落地翻身下马,脚上那双老棉鞋重重地踩在田埂上覆盖的霜冻层中,冰碴发出沉闷而的“嘎吱嘎吱”声。脚下的寒气仿佛带着粘性,透过千层底密密麻麻的针脚,顽固地钻入脚心,让他不由得微微蹙了下眉头。
警卫员小李,一个脸庞冻得通红的精干小伙子,急忙上前欲接过缰绳。邓小平却抬手制止了他,动作简洁有力。这位素来以眉峰如刀、目光锐利著称的书记,此刻竟凝神望向河湾深处被浓雾遮蔽的方向,神情异常专注,仿佛在浓雾中搜寻着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浣河流经此处,河面陡然开阔了许多,浑浊的水流在东方天际透出的一丝极其微弱的晨光映照下,泛着青白色。雾气紧贴着水面,随着河水缓缓流动、翻滚,将河湾环抱中的村落弥漫的影影绰绰,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摇晃的轮廓。更远处,伏牛山连绵起伏的黑色山脊在流动的雾霭中时隐时现,沉默而庄严地矗立在天地相接的灰暗背景里,像一道亘古的屏障。
队伍走近北张庄村口。一棵巨大的老槐树突兀地从浓雾中显出身形,它虬曲、狰狞的枝干如同干枯的巨爪,顽强地刺破浓雾的帷幕,伸向灰蒙蒙的天空。枝头悬挂着密密麻麻的干枯豆荚,在持续不断的寒风中相互碰撞、摩擦,发出单调而轻微的“嗒、嗒”声响,如同某种不祥的计时器。邓小平行至树下,停下脚步。他伸出宽厚、指节粗大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探究的意味,轻轻抚过树干上那一道道深深皴裂、沟壑纵横的粗糙树皮。那触感异常坚硬、粗砺,沟壑里嵌满了经年的污垢和风霜的痕迹。就在他掌心下方,一道深逾寸许的陈旧刀疤斜斜地贯穿了粗壮的树干,裂口边缘的树皮向外翻卷着,露出里面灰白色的木头,显得狰狞而痛苦。令人惊奇的是,就在这道巨大伤疤的上方,紧挨着一片焦黑的雷击痕迹旁边,几簇嫩绿得几乎透明的新叶芽,竟然顽强地从老树皮缝隙里钻了出来。叶片边缘还紧紧蜷曲着,包裹着里面更幼嫩的芽芯,形态脆弱却又充满倔强的生命力。
宝丰县县长王秀山,一个穿着臃肿棉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快步从队伍后面赶上前来,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团白气。邓小平的指尖划过刀疤深处渗出的、已经凝固成暗红色的粘稠树胶,触感冰冷而粘腻。他头也没回,沉声问道:“王县长,这伤疤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王秀山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他趋前两步,凑近树干,指着那道疤痕,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回答:“政委,这是去年腊月二十三,年关将近的时候。一伙极其凶悍的蹚将(土匪),绑了本村大户杨济武的独子,就捆在这棵老槐树上,索要天价赎金。杨老爷倾尽家财,变卖了田地房产,凑足了他们认为的数目送去。可那帮灭绝人性的畜生,嫌钱少,当场就起了争执……”他话音未落,树根处忽有寒光一闪!
“谁?!”警卫员小李反应极快,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闪电般拔出了腰间的驳壳枪,“咔嚓”一声清脆利落的上膛声响起,冰冷的枪口瞬间直指树下阴影处!众人心头一紧,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只见浓雾缭绕的槐树盘根错节的根部缝隙里,斜斜地插着半截锈迹斑斑、刃口扭曲的旧犁铧。那犁铧深陷在纠结的树根和冻土之中,刃口上残留着大片黑褐色的斑块,不知是经年累月干涸凝结的血垢,还是深嵌其中的河泥污渍。
邓小平没有言语,他蹲下身,用戴着棉手套的右手,仔细地抠挖树根缝隙处深褐色的泥土。指甲缝里很快嵌满了暗红色的木屑碎末——那不是泥土,而是经年累月被大量鲜血反复浸透、氧化后形成的特殊颜色,带着一种铁锈般的腥味。雾气仍在缓缓流动,伏牛山的轮廓在视野中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显露出峥嵘冷硬的线条。随行的参谋长李达适时地展开一张边缘磨损严重、颜色泛黄的桑皮纸地图,上面写着“宝丰”二字的墨迹在晨雾中微微湿润。
“三村环抱,”邓小平忽地将那只沾满暗红木屑的食指,用力按在地图中央、代表着河湾和老槐树的位置,“这棵老槐树,便是中心。”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接着,他用指甲在图纸上划出一个清晰的圆弧,将三个村落稳稳地圈成一个紧密相连的三角区域,指甲在纸上留下清晰的白色划痕。“司令部就扎在这颗‘心’上!但我们的根须,”他加重了语气,手指在地图上代表三个村落的点上来回戳点着,“必须伸进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扎进每一个乡亲的心坎里!扎得深,扎得牢!”
他指腹下的图纸在他的戳点下,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撕裂声——“嗤啦”。被露水浸润得异常脆弱的桑皮纸,在“宝丰”的“丰”字中间,裂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瞬间的沉寂。中原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策马而至。马蹄踏过田埂旁结霜的麦茬地,坚硬的蹄铁与冻得硬邦邦的土地碰撞,竟然迸溅出几点微弱的火星,在灰暗的晨色中一闪即逝。他行至槐树下,勒住马,翻身下来,动作干净利索。他仰起头,仔细端详着这棵饱经沧桑的参天古树,金丝眼镜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充满审视。“好一棵擎天大树!”他朗声说道,声音洪亮,“枝干遒劲,根基深厚,正是荫蔽四方、稳固根基的好兆头!”话音未落,一个已经完全成熟、干透了的豆荚,“啪”地一声脆响,恰巧从高处的枝头坠落,不偏不倚地砸在刘伯承厚实的棉军服肩头上。裂开的荚壳里,滚出几粒饱满圆润、色泽如同朱砂般深红的槐树籽,滴溜溜地,正落在刚刚摊开在树根旁、尚带着潮气的军用桑皮地图上。
邓小平俯身,用拇指和食指稳稳地拈起其中一粒槐树籽。那籽粒在他粗糙的指腹间,圆润而坚硬,带着一丝凉意。他将其稳稳地按在桑皮地图上标示“宝丰”的坐标点上,动作沉稳有力。“好一个天赐的印信!”他的声音带着川音的洪亮,在清冷的空气中传开。那粒小小的槐树籽,在东方渐渐明亮起来的晨光中,泛着温润内敛的光泽。凑近了仔细看,小小的籽粒光滑表面,竟清晰地倒映出老槐树冠枝桠交错的、扭曲而苍劲的影子,仿佛将这棵古树的魂魄都浓缩了进去。
临时指挥所设在北张庄一座还算完好的农家院落里。这是村里少有的没有被完全焚毁的房屋,土坯墙被烟熏得黢黑,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正屋的土炕上,一张巨大的的豫西军用地图几乎铺满了整个炕面。地图边缘磨损卷曲,上面布满了各种新旧不一的标记和铅笔痕迹。邓小平脱下了沾满泥霜的棉鞋,盘腿坐在炕沿,手持一支红蓝铅笔,目光如炬,在地图上纵横勾画,仿佛在调动千军万马。
他手中的红色铅笔划出粗重、充满力量感的箭头,将地图上代表郑州与洛阳的两个点紧紧相连。“这里是胡宗南集团东进中原,企图打通平汉线的咽喉要道,卡住这里,就等于扼住了敌人东援的脖子!”他的铅笔尖在地图上的交通线上重重顿点。
接着,蓝色铅笔勾勒出清晰、连贯的路线,贯通了南阳与襄阳。“此乃白崇禧桂系确保江汉平原,维系其后方补给的生命线,我们必须切断它,让桂系这只‘猴子’变成无根的浮萍!”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最后,红色铅笔在地图上伏牛山脉深处,圈定了几个险要的隘口和区域。“这些地方,”他的笔尖用力戳点着那些标记,“盘踞着豫西最顽固、最凶残的几股土匪武装,他们熟悉地形,手段残忍,是盘踞在根据地腹地的毒蛇巢穴,不清剿干净,我们寝食难安啊!”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中透出冷冽的杀意。
最终,那支铅笔的笔尖,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点在代表宝丰县的那个小小圆点上,然后画下一个极其有力、棱角分明的五角星标记!笔力之重,几乎透穿了脆弱的桑皮纸背!那个五角星,像铁铸的烙印,深深印在了宝丰的位置上。
参谋长李达站在炕边,俯身仔细看着地图,脸上露出忧色。他伸出食指,点向地图上伏牛山区被红色圈定的标记:“政委,此地地形虽然复杂险峻,利于我军隐蔽周旋,但若敌机来袭,我们缺乏有效的高射武器,部队和机关暴露的风险很大……”
邓小平未等他说完,忽地从怀里贴身的内袋中,掏出一个用粗布层层包裹的扁平物件。他的动作沉稳而郑重,仿佛捧着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他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早已磨损褪色的粗布包,里面赫然露出一张残破不堪、边缘焦黑卷曲、沾染着大片深褐色污渍的纸页。那污渍浸透了纸张,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褐色,边缘还残留着清晰的、被高温灼穿的弹孔痕迹。仔细辨认,纸页上印着的是《千字文》的部分内容,“吊民伐罪”四个大字,已被那浓重的血污几乎完全糊住,只能勉强看出轮廓。
指挥所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那张浸染着不知名烈士鲜血的残破书页上。
“炮火锻造真金。”邓小平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他将这张浸透着生命印记的残纸,轻轻覆在地图的伏牛山区位置上。那大片深褐色的、不规则的血渍覆盖的区域,竟与地图上伏牛山脉蜿蜒起伏的实际走向轮廓,大致重合。深褐色的血痕,仿佛为苍茫的伏牛山勾勒出了一道悲壮的边界。“去年今日,我们在黄河天险,用无数血肉之躯为大军开路,血染浊浪,”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眼中似有火焰燃烧,“今时此地,我们就要在这里扎下根来!把根扎进土里,扎进老百姓的心里!让中原解放区的血脉重新奔涌起来,彻底活络起来!”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残页边缘焦黑卷曲处,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孩童稚拙的笔迹写着“天地玄黄”的描红练习。那个“玄”字的宝盖头,被战火硝烟熏燎去了半边,只留下残缺的笔画,像一个无声的控诉。
月影西斜,清冷如水的月光无声地笼罩着劫后的韩庄。断壁残垣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鬼魅。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尸臭。村里的富户杨济武,一个原本富态的老者,如今佝偻着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他引着先遣队工兵连的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瓦砾堆和倒塌的房梁。他的脚步迟缓而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突然,“哗啦”一声响动,一条瘦骨嶙峋、皮毛肮脏的野狗猛地从一堆半塌的土墙瓦砾中窜出。它嘴里死死叼着半截森白的人腿胫骨,骨头上还粘连着些许暗红的筋肉和破碎的布片。那野狗绿幽幽的眼睛在月光下闪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倏地转身,敏捷地钻进了旁边尚未被完全践踏的麦田深处。那半截白骨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冰冷、刺眼的光泽,瞬间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一个年轻的新兵忍不住别过头去,干呕起来。
杨济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滴落在冰冷的瓦砾上。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咸的血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头的哽咽。
他们来到一处半塌的房屋前。屋顶早已塌陷,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扭曲的房梁斜斜地支着。工兵连长,一个满脸烟尘、眼神刚毅的汉子,示意两个战士上前。他们合力,用脚猛踹那根横亘在废墟上的粗大焦木。“砰!砰!”几声闷响,焦木被踢开,露出了下方一个被刻意掩盖、极其隐蔽的地窖口。一股浓烈的、令人窒息的恶臭猛地从窖口喷涌而出,熏得人头晕眼花。
连长拧亮手中的德制长筒手电,一道雪亮的光柱射入漆黑的地窖。窖内的景象让所有目睹的人瞬间窒息,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七具姿态扭曲、高度腐败的尸骸,相互纠缠、挤压在一起,白森森的指骨深深抠进地窖夯土墙壁的缝隙里,指甲早已剥落,留下道道绝望的抓痕。他们的衣物破烂不堪,沾满泥土和黑褐色的污迹,显然在临死前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痛苦挣扎。从体型和残留的衣物碎片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新入伍的、脸庞还带着稚气的年轻战士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他脸色煞白如纸,扶着旁边一堵摇摇欲坠的残墙,剧烈地呕吐着,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杨济武默默地、一步一步地挪到窖口边。他浑浊的目光扫过窖内的惨状,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刻骨的悲怆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他颤抖着手,解下一直背在身上的一个灰布包袱。包袱布上打着补丁,沾满尘土。他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块用布仔细包裹着的、已经碎裂成几块的檀木牌位碎片。木料是上好的檀香木,即使碎裂了,依旧能闻到淡淡的香气,只是此刻混合在尸臭中,显得无比凄凉。牌位上残留着模糊的金漆字迹,依稀可辨是“杨门历代宗亲之神位”。他颤巍巍地将这些承载着家族血脉与记忆的碎片,轻轻放在窖口边冰冷的泥土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放熟睡的婴儿。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发出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埋了吧……让乡亲们……枕着家乡的新土……安眠吧……”碎裂的檀木块上沾着冰凉的夜露,在惨白的月光下,像血泪,缓慢地凝结。
村口的老槐树下,妇救会主任王秀梅已经带着几个妇女支起了一口巨大的行军铁锅。锅底下的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红了她们冻得发红的脸颊和布满冻疮的手。金灿灿的小米在滚开的水中上下翻腾,鼓起一个个白色的泡沫,升腾起阵阵暖人的、带着谷物清香的白色热气。这香味在充满焦糊和尸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珍贵,像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生机。
王秀梅,一个三十多岁、面容坚毅但难掩疲惫的妇女,用一把长柄大铁勺搅动着浓稠的米粥。粥沸之时,她舀起半勺滚烫的、金黄色的米汤,没有盛进碗里,而是手臂用力一挥,用力泼向老槐树那饱经风霜、伤痕累累的树根!滚烫的米汤接触到冰冷的树皮和泥土,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腾起一小片白雾。“老槐树啊,”王秀梅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哽咽,却又充满了力量,“热汤热饭管够的日子,真来了!你看着吧!”蒸腾的热气裹着浓郁的小米香气,迅速弥漫开来,融化了槐树旁一堵斑驳照壁上那个残破“福”字上经年累积的污垢和暗色痕迹,露出了下面一点点褪色的红漆。
小战士陈石头,一个十七八岁、脸庞黝黑、眼神明亮的少年,正帮着在附近拾捡柴禾。他无意间拨开老槐树根部一丛茂密的枯草,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被树根半掩着的树洞。好奇心驱使他小心地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个硬物,他慢慢掏出来,竟是一个破旧不堪、打满补丁的蓝布书包。书包上沾满了泥土和蛛网。他小心翼翼地拍掉灰尘,打开书包,里面只有一本同样残破不堪、书页卷曲发黄的《千字文》课本。他翻开书页,里面夹着的一片早已干枯的枫叶标本,在岁月的侵蚀和书页的挤压下,早已化为了齑粉,只剩下一点点褐色的碎末。唯有那坚韧的叶脉,如同纤细的金丝一般,牢牢地嵌在印着“伐罪”二字的纸页间。陈石头轻轻翻过这页纸,透过薄薄的、半透明的纸张背面,清晰地透出孩童稚嫩却一笔一划极其认真的描红字迹:“日月盈昃,辰宿列张”。他看着这稚气的笔迹,又想起地窖里的惨状,眼圈不由得红了,默默地将书本小心地包好,揣进了怀里。
几天后,邓小平在警卫员的陪同下,巡视到北张庄。村东头的打谷场上,被服厂的女工们正忙碌着。寒冷的冬日阳光照射下来,给这片忙碌的场景增添了些许暖意。她们的主要工作是将缴获的国民党军官的呢子军服拆解开来。这些呢料质地厚实,颜色鲜艳刺目,与周围土黄色的破败村庄和女工们身上灰蓝色的粗布棉袄形成了强烈反差。大片的猩红色呢料被铺展在宽阔平坦的打谷场上,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着近乎妖异的光芒。
邓小平的目光扫过这堆红得扎眼的呢料,眉头微皱。忽然,他的视线被其中一块布料吸引。他走上前,弯下腰,从那堆猩红中用力抽出了半幅残破的青天白日旗。那旗帜的一角被撕毁了,边缘参差不齐,原本的蓝色和白色被硝烟和污渍弄得肮脏不堪。更刺眼的是,旗角上还粘着半片烧焦的国民党军官肩章,金黄的丝线和金属徽记残留着焦痕。
“染了它!”王秀梅果断的声音响起。她放下手中的剪刀,走了过来,眼神坚定地看着那面残旗和堆积如山的红呢料。“这颜色看着扎心,晦气!统统染了!”她立刻指挥起身边的女工们。几个健壮的妇女合力抬起整匹整匹的猩红呢料,将它们浸入早已准备好的巨大蓝色染缸中。浓酽得近乎墨黑的深蓝色染料迅速吞噬了那刺目的猩红,也淹没了旗子上那轮惨白的白日徽记,染料缸里翻滚起深蓝色的泡沫。
邓小平看着,若有所思。他放下手中的残旗,走到一个染缸边,拿起一根用来搅动布匹的长竹竿,用力地插入缸中,开始一圈圈地搅动。漩涡翻滚,深蓝的液面下,原本猩红的布料正在经历一场蜕变,红色被强力剥离、覆盖,一点点转化为沉郁的蓝色。当女工们用长长的木叉将染好的深蓝色布料捞出时,布料沉甸甸的,滴淌着浓稠的蓝黑色染液。她们将其搭上高高的晾竿。残留的染料水顺着布角滴落,在干燥、泛白的黄土地上,晕开一朵朵深紫色的、不规则的花形痕迹,像无声的烙印。
“这些料子,”邓小平捻起一块浸透了蓝汁、还在不断滴水的厚重呢料布角,感受着那冰凉湿滑的触感,沉声说道,“结实,耐磨。别浪费了,给娃娃们裁新衣裳穿。”他的指尖已被染作深蓝色,仿佛也浸透了这沉郁的色彩。王秀梅用力点头:“政委放心,保证让娃娃们冬天冻不着!”她看着那沉静的蓝色,眼中第一次露出了些许暖意。
首府落定的那个清晨,连日的阴霾终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绚烂的霞光从东方的天际奔涌而出,刺破了厚重的云层,将天空染成壮丽的橙红与金紫。金色的光芒泼洒在北张庄村口的老槐树上,仿佛为它披上了一件辉煌的铠甲。
古槐树下,早已聚集了许多干部战士和闻讯赶来的村民。十条长长的、用染成深红色的土布制成的横幅,从老槐树粗壮虬结的枝桠上垂挂下来,在带着寒意的晨风中猎猎鼓荡,发出“呼啦啦”的声响。最上方、最醒目的那条横幅上,墨汁淋漓地写着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中原心脏”!那墨汁尚未完全干透,在晨光下闪着湿润的乌光。横幅上,昨夜被流弹击穿的几个不规则孔洞,此刻成了光线的通道,透进明亮的金色晨光,在仰头观看的邓小平肩头和胸前,印下几个跳跃的、明亮的光斑。
小战士陈石头持枪肃立在大槐树后,身姿笔挺如标枪。他的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的刺刀尖上,并非寒光闪闪,而是挑着一个用新折下的、还带着嫩芽的柳条精心编成的鸟巢。鸟巢里,三只羽翼未丰、绒毛未褪的雏燕挤在一起,感受到人群的动静和风的气息,不安地探出嫩黄的小嘴,对着飘扬的红色横幅,发出细弱却充满生机的“啾啾、啾啾”鸣叫。这微弱的生命之音,在庄重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清晰。
“同志们!乡亲们!”邓小平走到人群前方,背靠着沧桑的老槐树,带着浓重川音的洪亮声音响起,撞在粗壮坚实的槐树干上,发出低沉而浑厚的回响,如同古寺里悠远的钟磬之声,在清冽的空气中震荡开去。“去岁今朝,黄河的浊浪,吞没了我们多少好儿郎……”他的声音带着沉痛的缅怀,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庞,“多少兄弟,血染河滩,尸骨无存……为了什么?”他猛地提高了声调,“为了今天!为了我们能在这里,在敌人的心腹之地,站稳脚跟!今时此地,我们扎下根来,”他用力跺了跺脚下的土地,“就要让中原解放区的血脉重新奔涌起来!让它活络起来!成为一把插在敌人心脏的尖刀!为全国解放,注入强大的、不可阻挡的力量!”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人们心上,激起胸腔中滚烫的热流。
忽然,一阵疾风卷过树梢,满树干枯的豆荚被狂风猛烈地摇动、抽打,发出密集如雨点般的“噼噼啪啪”的爆裂声!无数朱砂色的槐树籽,如同骤降的冰雹般,纷纷扬扬地从高空中坠落下来,噼里啪啦地落入树下聚集的人群之中,落在人们的头上、肩上、脚下的泥土里。王秀梅俯下身,从冰冷的泥地上拾起几粒饱满鲜红的籽实,小心翼翼地放进女儿草儿枯瘦、冰凉的小手心里。草儿,一个八九岁、面黄肌瘦、眼睛却异常明亮的小姑娘,仰起苍白的小脸,望着头顶上那面在金色霞光中飘扬的、写着“中原心脏”的巨大红旗。一阵冷风呛得她咳了几声,但她随即用带着咳喘、却异常清亮而坚定的嗓音,高声诵唱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正是《千字文》的开篇。那稚嫩、微带颤抖却无比清晰坚定的童音,穿透清晨寒冷的空气,带着一种打动人心的、穿透阴霾的力量,在古老的槐树下、在初升的朝阳里回荡。
这时,人群后方一阵小小的骚动。杨济武和几个同样面容悲戚的村民,合力抬着一块刚刚刨制好、散发着新鲜木材清香的杨木板材走了过来。木板表面还带着木匠斧凿的痕迹,没有任何油漆装饰,只有“中原局”三个魏碑体大字深刻其上。凿痕极深,如同沟壑,新鲜的、乳白色的树汁从深深的刻痕间缓缓渗出,散发出清冽、苦涩的气息,在阳光下晶莹闪亮。当这块朴素而庄严的牌匾被几个战士稳稳地抬起,悬挂在祠堂(现已被征用作为中原局驻地)那重新修葺过的门楣上时,杨济武仰头望着那熟悉的位置,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崭新的牌匾,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突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祠堂台阶前,双手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那撕心裂肺的哭声里,饱含着积压已久的巨大悲恸——那祠堂门楣的位置,分毫不差,正是去年此时被土匪付之一炬的杨家祠堂原址!那场大火,不仅烧毁了祠堂,也吞噬了他唯一的儿子和数位亲族!
刘伯承司令员快步上前,伸出有力的双手,紧紧抓住杨济武颤抖的双臂,将他稳稳地搀扶起来。“老人家!使不得!”刘伯承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起来!祠堂在心里,就永远烧不垮!只要人心在,杨家就在!中国就在!”他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摘下自己胸前那枚用红布精心缝制、针脚密实的五角星徽章。那红星在他胸前佩戴已久,布面已经磨得有些发白,却依旧鲜艳。他郑重地将其别在杨济武那件打着补丁、粗糙的粗布衣襟上。
首府初定,但盘踞在伏牛山深处的几股悍匪,如同附骨之疽,严重威胁着根据地的安全。尤其是以“钻山豹”赵魁为首的一股土匪,熟悉地形,手段残忍,经常下山袭扰村庄,劫掠物资,杀害干部和积极分子。情报显示,他们老巢就在离宝丰县城西南约六十里、伏牛山深处一个叫“鹰愁涧”的险要之处。
一个雪后初晴的清晨,寒风凛冽。一支由中原野战军精锐侦察连和县大队骨干组成的剿匪分队,在熟悉当地地形的老猎人杨老汉带领下,悄无声息地出发了。战士们穿着染成灰白色的棉袄,反穿着羊皮袄,脚上绑着防滑的草鞋,背着步枪、大刀和充足的弹药干粮,在没膝深的积雪中艰难跋涉。队伍像一条灰色的长龙,在莽莽雪岭间蜿蜒穿行。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呼出的白气瞬间在眉毛、帽檐上凝结成白霜。脚下积雪被踩实后变得异常湿滑,不断有人摔倒,又咬着牙爬起来,默默跟上。
经过一天一夜的艰苦行军,队伍终于抵达鹰愁涧外围。鹰愁涧名不虚传,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百丈悬崖,中间一道狭窄幽深的裂谷,谷底是湍急冰冷的涧水。土匪的巢穴就建在裂谷中段一处天然形成的巨大岩洞里,易守难攻。洞口被人工垒砌的石墙封堵,只留下几个射击孔,如同巨兽阴森的眼睛。洞前是一片相对开阔、但布满嶙峋怪石的斜坡,积雪被踩得一片狼藉。
“他娘的,这鬼地方,鸟都飞不进去!”侦察连长张铁柱放下望远镜,低声骂了一句,嘴里喷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风中。他脸上被树枝划了几道血口子,冻得发紫。“强攻伤亡太大。得想办法把他们引出来,或者摸上去炸掉洞口。”
“连长,看那边!”一个眼尖的战士指着涧水上游,“有烟!好像……有人在生火?”
果然,在距离土匪洞口约一里多地的上游河滩边,几缕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在白雪覆盖的山谷中格外显眼。望远镜里,隐约可见几个穿着臃肿皮袄的人影在活动,旁边似乎还拴着几匹马。
“是土匪的哨卡?还是出来打猎的?”指导员王强皱眉分析,“不像哨卡,离老巢有点远。打猎的可能性大。这是个机会!老杨叔,从上游绕过去,能摸到他们后面吗?”
老猎人杨老汉眯着眼,仔细观察着地形,肯定地点点头:“能!有条采药人走的小道,雪厚点,但能过去!绕到他们后面的山梁上,居高临下!”
“好!一排长,你带一个班,跟老杨叔绕上去!动作要快,要隐蔽!听我这边枪响为号,你们就从后面压下来,堵住他们的退路!二排长,你带火力组,悄悄摸到前面那片乱石堆后面,机枪、掷弹筒给我架好!三排,跟我从正面慢慢压过去,吸引他们注意!记住,要装得像搜索队,别靠太近!等一排到位,听我命令,一起动手!尽量抓活的,问清洞里情况!”
命令迅速下达。战士们立刻分头行动。一排战士跟着杨老汉,像灵巧的山猫,踩着厚厚的积雪,利用岩石和枯树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上游迂回。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二排的火力组则匍匐前进,利用雪地的白色和岩石的阴影,一点点挪向那片能俯瞰下方河滩的乱石堆。张铁柱则带着三排战士,大摇大摆地从正面向河滩方向搜索前进,故意弄出较大的踩雪声和说话声:
“仔细搜!脚印往这边来了!”
“注意石头后面!”
“有情况就开枪!”
河滩边生火的果然是四个出来打猎的土匪。他们刚打到一只狍子,正在剥皮生火,准备烤肉取暖。听到下方传来的动静和隐约的喊话声,顿时警觉起来。一个头目模样的土匪丢掉手里的野兔腿,抓起靠在石头上的步枪:“妈的,有情况!像是八路的搜索队!抄家伙!”
四个土匪迅速散开,躲到几块大石头后面,拉动枪栓,紧张地盯着下方越来越近的人影。
“下面的八路听着!再往前老子开枪了!”土匪头目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在峡谷里回荡。
张铁柱停下脚步,示意战士们就地找掩护。他故意大声回应:“我们是县大队的!奉命搜山!你们是干什么的?放下武器!接受检查!”
“放你娘的屁!老子是钻山豹赵爷的人!识相的赶紧滚!不然让你们吃枪子!”土匪嚣张地叫骂着,同时“砰”地开了一枪,子弹打在张铁柱前面几米远的雪地上,溅起一团雪沫。
“好!开枪了!一排应该快到位了!”张铁柱心中暗喜,脸上却装作愤怒的样子,“狗日的土匪!敢开枪!同志们,给我打!”他抬手对着土匪藏身的大致方向就是一枪!
“打!”三排的战士们立刻开火!步枪子弹“嗖嗖”地飞向土匪藏身的石头,打得石屑纷飞。但距离较远,又是仰射,效果有限。土匪也依托石头疯狂还击,子弹呼啸着从战士们头顶飞过。
激烈的枪声在寂静的山谷中骤然爆发,如同滚雷。就在这时,土匪后方的山梁上,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和喊杀声!
“冲啊!”
“缴枪不杀!”
一排的战士们如同神兵天降,出现在土匪背后的高坡上,密集的子弹居高临下,像雨点般泼向毫无防备的土匪后背。
“后面!后面也有八路!”土匪们顿时魂飞魄散,阵脚大乱。一个土匪刚想调转枪口,就被山梁上射来的子弹击中后背,惨叫着扑倒在雪地里,鲜血迅速染红了白雪。另一个土匪想往旁边的林子里跑,被二排火力组架在乱石堆后的轻机枪一个点射扫倒。
“别打了!我们投降!投降!”剩下的两个土匪,包括那个小头目,眼看退路被堵,腹背受敌,彻底崩溃了,把枪举过头顶,哭喊着从石头后面爬出来。
战斗结束得很快。击毙两名,俘虏两名。张铁柱立刻审问俘虏,得知洞里的土匪主力大部分都在,但戒备森严。洞口石墙很厚,强攻不易。俘虏还交代了洞口侧面有一条极其隐蔽、仅供单人爬行的裂缝,可以绕到洞口上方。
“太好了!一排长,你带爆破组,跟着俘虏,从那条裂缝爬上去,把炸药包给老子塞到洞口顶上,炸他娘的!二排、三排,火力掩护!吸引洞里敌人的注意力!等爆炸一响,机枪压制洞口火力点,突击队给我冲!”张铁柱迅速调整部署。
爆破组在老猎人杨老汉和俘虏的带领下,艰难地攀上陡峭的岩壁,找到了那条狭窄湿滑、布满冰凌的裂缝。战士们卸下背包,只携带武器和炸药包,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岩壁,在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裂缝中一点点向前挪动。冰冷的岩石摩擦着身体,尖锐的冰凌划破了棉衣和皮肤。每一步都惊险万分,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涧。终于,他们成功绕到了洞口正上方突出的岩石平台上。
下方,洞口的土匪被正面猛烈的佯攻火力吸引,正依托石墙拼命向外射击。掷弹筒的炮弹不时在洞口附近爆炸,掀起大片的积雪和碎石。
爆破手小王,一个瘦小但极其灵活勇敢的战士,将两个捆扎在一起的炸药包牢牢绑在一根长木杆顶端。他在战友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木杆从岩石边缘探下去,调整着角度。炸药包的导火索被点燃,嗤嗤地冒着青烟。
“扔!”排长低喝一声。
小王用尽全力,将沉重的木杆连同炸药包猛地向洞口顶部的岩壁捅去!然后迅速缩回身体。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整个鹰愁涧都在颤抖!巨大的爆炸直接在洞口上方炸开,火光冲天,浓烟翻滚,无数碎石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坚固的洞口石墙被炸塌了大半,巨大的石块堵住了大半个洞口,里面传来土匪惊恐绝望的哭喊和惨叫声!
“冲啊!”张铁柱一跃而起,手中的驳壳枪向前一挥!
“冲啊!杀!”嘹亮的冲锋号响起!正面佯攻的战士们如同猛虎下山,呐喊着冲向一片狼藉的洞口!机枪火力死死压制住残存的射击孔。突击队员端着刺刀,踏着滚烫的碎石和还在燃烧的木屑,冒着呛人的硝烟,从炸开的缺口处猛冲进去!洞内顿时枪声大作,手榴弹的爆炸声、刺刀碰撞声、怒吼声、惨叫声响成一片……
战斗持续了约半个小时。凭借地利负隅顽抗的“钻山豹”赵魁被击毙在洞内深处。残余的四十多个土匪,除少数被炸死、击毙外,大部分被俘虏。剿匪分队也付出了伤亡七人的代价。两名战士在冲锋时被洞内射出的子弹击中,当场牺牲;五名战士负伤,其中两人伤势严重,被用担架艰难地抬下山,鲜血染红了担架上的白布和沿途的积雪。
当队伍押着俘虏、抬着伤员和牺牲战友的遗体返回北张庄时,已是深夜。老槐树下,汽灯高悬。牺牲战士的遗体被并排安放在门板上,覆盖着崭新的、深蓝色的军被。王秀梅带着妇救会的妇女们,默默地用热水为牺牲的战士擦洗遗容,整理遗物。她们的动作轻柔而庄重,泪水无声地滑落。陈石头和几个年轻战士,红着眼圈,用力地挖掘着冻土,准备安葬他们的战友。铁锹与冻土碰撞,发出沉闷而令人心碎的声响。邓小平、刘伯承等首长肃立在旁,脱帽致哀。寒风吹动着他们花白的鬓发,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深沉的悲痛和对敌人刻骨的仇恨。胜利的代价,是如此沉重而真实。老槐树在寒风中沉默地伫立着,仿佛也在为逝去的年轻生命哀悼。
剿匪的胜利极大地震慑了周边顽匪,也初步稳固了宝丰周边的局势。几天后,邓小平、刘伯承带领着参谋人员和地方干部,再次来到浣河河湾,进行更细致的地理勘测。
浣河流经宝丰境内,在此处拐出一个巨大的、近乎直角的“几”字形弯道。河岸在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水文参谋,一个戴着眼镜、表情严肃的年轻人,穿着高筒胶鞋,手持长长的、刻着精确刻度的木质测水杆,小心翼翼地踏入冰冷刺骨的浅滩。浑浊的河水瞬间灌满了他的胶鞋,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他的动作惊起了一条蛰伏在岸边淤泥里的水蛇,那蛇受惊后迅速扭动着灰褐色的身体,无声地滑入深水,只留下一圈涟漪。
杆头镶着的黄铜尺缓缓没入河底黑色的淤泥中,带出粘稠如胶质、散发着浓烈土腥味的黑土——这是上游伏牛山千百年来枯枝落叶腐烂、沉积形成的肥沃腐殖层。测绳横跨河面,由两岸的战士拉直。水文参谋仔细读取着刻度,大声报出数据:“水深,北岸平均一点五米!南岸平均零点八米!流速,每秒零点六米!”接着,他指挥战士用特制的钻杆在两岸钻孔取样。当钻头从北岸河滩深处带出足有三米多长的、黝黑油亮的淤泥样本时,所有人都惊叹了。
县长王秀山捧起一把刚从钻杆里取出的、还带着冰碴的黝黑河泥,向邓小平等人介绍,脸上带着一种土地主人特有的自豪:“政委,司令员,您们看这土,肥得流油,攥一把能攥出浆来!去年夏天豫西发大水,淹了好多地方,可咱们北张庄,正因为有这道天然的河湾高坎屏障,淤积了这么厚的肥土垫高了地势,才侥幸逃过那场灭顶之灾啊!”那泥土在他手中,黝黑发亮,细腻如膏。
邓小平也蹲下身,抓了一把冰冷的黑土在手里。那泥土冰凉刺骨,却异常细腻肥沃。他用力一握,指缝间溢出的泥浆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果然泛着油亮的光泽,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肥力和生机。“好土!真是攥一把能出油的好地!”他由衷地赞叹道,冰冷的泥浆从他指缝间滴落,融入脚下的土地。
巨大的军事地图再次在古槐浓密的枝干荫蔽下铺开,这次是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木板台上。测绘员手持黄铜两脚规,神情专注地度量着地图上宝丰县城那个小小的圆点至四方战略要冲的距离。他口中清晰地报出数据,旁边的书记员迅速记录:
“东至许昌:一百二十华里。骑兵急行军半日可达。”
“西抵洛阳:二百华里。恰好在目前重型火炮有效射程的极限边缘。”
“北望黄河渡口:八十华里。烽火信号最快半夜可传递至渡口。”
“南通南阳盆地:一百五十华里。轻装步兵强行军一昼夜内可抵达。”
比例尺的游标被最终卡死定位时,测绘员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肯定地向两位首长报告:“司令员,政委,计算结果确认无误:宝丰县的地理位置,正处于我们豫西根据地的几何中心点上,四通八达,控扼要冲!”
刘伯承司令员接过测绘员手中的两脚规,将尖锐的金属针脚稳稳地、深深地扎透地图上代表宝丰县城的那个圆心点!“好!”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回荡在槐树下,“天元之位,今日定鼎!”圆规转起,恰好覆盖在地图上标注的几处象征残余匪患盘踞的黑色三角符号区域,预示着这些毒瘤终将被清除。
深沉如墨的夜色渐渐笼罩住静静流淌的浣河,也笼罩了北张庄村口的老槐树。小战士陈石头在古槐虬曲盘绕的树根下,用刺刀挖掘了一个小小的土坑。他神情庄重,从怀里掏出一块在鹰愁涧战斗中拾得的、扭曲变形、边缘锐利的炮弹皮碎片。那是敌人掷弹筒的弹片。他将其小心地放入坑底,然后用手捧起冰冷的泥土,一点点掩埋。仿佛在埋葬一段残酷的记忆,又像是在种下一颗仇恨与希望的种子。
清冷的月光洗亮老槐树沧桑的树身。那里,新刻了一颗深深的五角星——是陈石头用刺刀,一笔一划,怀着无比的敬仰刻上去的。刻痕里,还残留着邓小平政委当日亲手抚摸古槐时留下的、模糊的掌纹印记。这新刻的印记,与老槐树身上百年风霜留下的旧痂新痕,深深地交织、重叠在一起,共同诉说着一段血与火的开端。
王秀梅的针线筐里,静静躺着一块深蓝色的厚呢布头,那是给女儿草儿裁衣剩下的边角料。布头上,草儿用自己扎辫子的红丝线,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地绣着一个“田”字。鲜红的针脚,顽强地连接着垫在布头下面的、从树洞书包里找到的那张《千字文》残页。昏暗的油灯下,红与蓝、新布与旧纸,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生命韧性的组合。
老更夫王老四,裹着破旧的棉袄,提着昏暗的灯笼,巡夜至村外空旷的打谷场。灯笼昏黄的光圈在冰冷的泥地上晃动。他惊异地发现,白日里散落在场院边缘、浸染过牲口血迹的暗红色泥土里,几粒朱砂色的槐树籽,竟然在严寒中悄然萌发了!三片细小却挺直如箭镞的嫩绿色胚叶,倔强地刺破了覆盖的薄雪和血痂般的冻土,向着深邃寒冷的星空伸展!月光下,那嫩叶纤细的脉络里,仿佛真的流动着血丝般的微光,在寒夜中闪烁着微弱却顽强的生机。
“轰隆——!”
河湾深处,靠近新开辟的炮兵训练场方向,传来试射新缴获的日式四一式山炮的沉闷轰鸣。巨大的声浪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震撼,如同滚雷碾过大地。声浪震得古槐树冠簌簌抖动,无数深褐色的陈年豆荚,如同被惊醒的宿鸟,如雨点般纷纷坠落。它们跌进田垄里刚刚被战士们和翻身农民翻耕过的、散发着泥土特有芬芳的松软沃土中,深深嵌入那黝黑的、充满希望的土地里,如同被大地稳稳接住、郑重钤盖下的天然印章。
与此同时,在伏牛山巅一座古老的、用巨石垒砌的烽火台上,赤红的火焰倏然亮起,那是剿匪胜利、首府定鼎的信号!干燥的松枝和浇了火油的柴草熊熊燃烧,跃动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将周围的山岩映照得一片通红,仿佛整座山峰都在燃烧!那跃动的、充满力量的光芒,清晰地映入了不远处临时司令部内,邓小平手中那杯粗陶茶缸的半缸凉水里。火光在水中摇曳、变形,将原本清澈的凉水,映照成如同葡萄酒般深沉、激荡的绛红色。
邓小平站在窗前,望着远山烽火,仰起头,将杯中这承载着星火与信念的“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清醒的刺激。喉结有力地滚动了一下。万丈霞光,正如同燃烧的熔金,刺破东方厚重的地平线云层,喷薄而出!瞬间将古槐虬劲苍老的枝干,染成一片辉煌耀眼的金红色!树冠最高处,一枚昨夜刚刚绽开的、包裹着银色绒毛的嫩芽上,一滴饱满欲坠的晨露,裹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硝烟气息,在霞光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芒,终于挣脱了叶尖的挽留,笔直地坠向苏醒的大地。
“嗒!”它轻盈地落在司令部简陋的灰色瓦屋顶上,溅开成一朵转瞬即逝的、细碎而明亮的水花。
就在那水花消散的瞬间,一道微小却无比清晰的七色彩虹,在溅起的水雾中倏然闪现,横跨在古槐金色的枝桠与青灰色的屋檐之间,像一座凯旋门,为新的一天,为这片浴火重生的土地加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