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西的八月,太阳依旧高悬,白炽的光线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空气被炙烤得滚烫干燥。风,不再是仲夏的湿润暖流,而是裹挟着官道上细密黄土的干燥气流,打着旋儿,扑簌簌地撞击着路旁槐树无精打采的叶片。叶片边缘已微微卷曲,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白尘埃。本该是挂锄稍歇准备秋收的时节,田野里却弥漫着一种异样的凝滞。
目光所及,大片新近被分配到各家各户的土地上,本该茁壮成长的玉米、高粱,此刻却显得稀稀拉拉,蔫头耷脑。狗尾草、灰灰菜、马齿苋肆意地占据着田垄,在烈日下反倒显出几分蛮横的生机。地头田埂上,偶尔可见丢弃的锄头或半截磨钝的镰刀,无人收拾。远处村落土墙上,“半年分光地主田”的大字标语,白得刺眼,字迹边缘因雨水冲刷已有些模糊。紧挨着它,一行用新鲜墨汁刷写的“坚决纠偏!保护中农!”标语,墨色尚湿,字迹却显得局促而单薄,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它吹散。
空气中嗅不到丰收的喜悦,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和小心翼翼的观望,像一层无形的网,笼罩在村庄和田野上空。
宝丰县北张庄村东头,富农杨德贵家的低矮土坯院墙外,此刻影影绰绰地聚集着十几个村民。他们或蹲在墙根下,或倚着不远处的老槐树,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扇紧闭的院门,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极低,唯恐惊扰了什么。偶尔有人探头朝院内张望一眼,又迅速缩回。
院内,气氛沉滞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闷热。杨德贵,这个刚满五十岁、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庄稼汉,此刻正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雷劈焦的老树桩,蹲在院子西北角牲口棚前的阴影里。他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把干枯的麦秸,麦秸的碎屑簌簌落下,沾在他打了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裤子上。
他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原本古铜色的脸庞蒙上了一层灰败的土色,眼窝深陷下去,像两个干涸的泥坑。短短几个月,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般爬满了额头和眼角,两鬓的白发刺眼地冒了出来,使他看上去陡然老了不止十岁。
牲口棚里,唯一剩下的牲口是那头才两岁多、骨架刚长开的青灰色驴驹。它不安分地用前蹄刨着棚里夯实的土地,发出“哒、哒”的闷响,扬起细小的灰尘。驴驹时不时甩甩头,打个响鼻,乌黑的大眼睛带着懵懂望向角落里沉默的主人。棚子另一侧,原本拴着老黄牛的粗木桩空空荡荡,只留下一圈被绳索经年累月磨出的光滑油亮的凹痕。杨德贵的目光,浑浊无神,就在这空桩和仅剩的驴驹之间来回游移。每一次目光的挪动,都牵扯着他脸上痛苦抽搐的肌肉,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麻木,仿佛钝刀子在一寸寸地割着他的心。
半个月前那场在村东打谷场召开的“斗争会”,此刻又无比清晰地撞进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打谷场中央巨大的石碾盘上,站着工作队那个姓赵的年轻队长。他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但袖子挽得老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挥舞着手臂,声音高亢得有些尖利,唾沫星子在午后的阳光下飞溅:“社员同志们!贫雇农兄弟们!阶级敌人就在我们身边!看!杨德贵!家有上等田地二十五亩!牲口两头!长年累月雇短工干活!这就是典型的富农分子!是剥削阶级!是压在咱们贫下中农头上的石头!”
人群被煽动起来,口号声此起彼伏:
“打倒富农分子杨德贵!”
“分了他的田!分了他的牛!”
“清算剥削账!”
杨德贵当时就懵了,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急得直跺脚,从人群里挤到碾盘前,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颤抖:
“赵队长!赵队长!天地良心啊!您听俺说!那二十五亩地,有十亩是俺爹那辈人,一镐头一镐头从村西沙岗子开出来的生荒地,石头多土少,薄得很呐!种三亩收不了一亩好地的粮!剩下那十五亩,是俺和俺婆娘,打从成亲起,没日没夜地苦熬了二十年!夏天顶着毒日头,冬天冻裂手,一口馍馍一口糠省下来的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起来,一块一块置办下的!俺家就一个傻儿子,脑子不灵光,干不了重活,农忙时节人手实在不够,是请过几天短工,可俺自己哪天不是顶着日头跟他们一块下地?工钱俺一分没少给,都是按市价,现钱结算啊!赵队长,您说说,这……这咋就成了剥削阶级了?”
他的辩解,在“打倒富农分子!”“分田分牛!”“杨德贵不老实!”一阵高过一阵的狂热口号声浪中,微弱得如同狂风中的一片落叶,瞬间就被彻底淹没、撕碎了。他看见农会主席张老夯朝他使了个眼色,那眼神复杂,但紧接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农会积极分子,领头的就是张老夯的侄子王二柱,已经像猛虎下山一样冲出了人群,直扑他家院子。他被人群推搡着,眼睁睁看着他们冲进院子,七手八脚地解开了牛棚柱子上老黄牛的缰绳。那头陪伴了他家近十年的老黄牛,似乎也预感到什么,不安地甩着头,发出低沉的“哞”声,蹄子在地上刨动,却被王二柱用力拽着鼻子,踉踉跄跄地拖出了院门。那头驴驹因为还小,干不了重活,当时被嫌弃地看了一眼,侥幸留了下来。
那一刻,杨德贵觉得自己的魂儿也被牵走了。他眼前发黑,腿一软,要不是后面有人挤着,差点瘫倒在地。
自那以后,杨德贵就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彻底垮了。他不敢下地,怕看到自家田里稀稀拉拉的庄稼和疯长的杂草,那景象比鞭子抽在身上还疼。他更不敢出门,怕看到村里人那些复杂的目光:有同情,有闪躲,有冷漠,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他整日里蜷缩在自家这方小院里,如同惊弓之鸟。夜里躺在炕上,听着隔壁牲口棚里驴驹偶尔不安的响鼻和蹄子刨地的声音,他睁着眼睛,盯着黑黢黢的屋顶,直到窗纸透出灰白的光。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他一遍遍想着:完了,全完了。这头驴驹还能保住几天?会不会哪天也被牵走?会不会哪天自己也像邻村那个富农一样,被戴上糊纸的高帽子,敲着破锣游街示众?这“均产”……怕是要把俺这点活命的家当都“均”光了!这共产党……和那些抢粮抓丁、横行乡里的旧军队,有啥两样?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空荡荡、冰凉光滑的牛棚柱子,只觉得心口那里也空了一大块,冷飕飕地灌着风。
“来了!王书记来了!”
院墙外,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嗓子,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紧张和激动。这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潭,瞬间打破了小院的死寂。
杨德贵浑身猛地一哆嗦,如同被冰冷的鞭子抽中,手里的干草“哗啦”一下全掉在地上。他惊恐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只见那扇破旧的院门被从外面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入。
为首一人,四十岁上下年纪,身材清瘦,穿着一身灰布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一丝不苟。他的脸庞棱角分明,颧骨略高,皮肤是长期日晒风吹形成的深褐色,嘴唇因干燥有些起皮。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尽管带着明显的长途奔波后的疲惫,眼白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异常锐利明亮,像能穿透人心,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和力量。他正是宝丰县县委书记王志杰。
紧跟在王志杰身后的,是几个同样穿着灰布军装、表情严肃的工作队员。最后面,是北张庄村的农会主席张老夯。此刻的张老夯,全然没了半个月前斗争会上的那股子“革命”气势。他佝偻着背,低垂着头,一张饱经风霜的黑脸膛涨成了难看的紫红色,眼神躲躲闪闪,像在地上寻找缝隙钻进去,根本不敢看院子角落里的杨德贵。他手里捏着一顶破旧的草帽,手指用力地捻着帽檐。
王志杰的脚步沉稳而有力,踏在院子的夯土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整个荒芜沉寂的院落:墙角堆着散乱的农具,上面落满了灰;晾衣绳上挂着几件破旧衣裳,在干燥的风里有气无力地晃荡;牲口棚里,只有一头半大的驴驹不安地转着圈。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牲口棚前那个佝偻着背,满脸惊恐绝望,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老农杨德贵身上。
王志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那份从豫西行署紧急传达下来、被他翻看了无数遍的《六六指示》油印件上,所描述的“乱打乱杀、侵犯中农、破坏工商业”的严重现象,此刻不再是纸面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化作了眼前这个活生生的、被恐惧彻底摧毁的农民形象。这直观的冲击,比任何报告都更沉重地压在他的肩头。
他没有丝毫犹豫,几步就走到杨德贵面前,距离很近。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不仅传入杨德贵耳中,也清晰地传到院墙内外每一个屏息凝神的村民耳中:“杨德贵同志,我们是县委工作队的。今天来,是向你道歉,也是来纠正错误的!”
“道……道歉?”杨德贵像是被这两个字烫着了,猛地一缩脖子,茫然地张大了嘴,露出一口黄黑的牙齿。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身体因极度的紧张和本能的防备而微微发抖。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在做一个荒诞的梦。他下意识带着强烈的不信任和恐惧,先是看向站在后面的张老夯。张老夯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他又看向王志杰身后那几个工作队员,他们的表情严肃,但眼神里似乎并无恶意。道歉?当官的?县委书记?向俺这个刚被戴上“富农分子”帽子、牛都被牵走的老农民道歉?这……这唱的又是哪一出?是新的斗争花样?还是先给个甜枣再打一巴掌?无数个念头在他混乱的脑子里冲撞,让他更加惶恐不安。
王志杰将杨德贵的恐惧和疑虑尽收眼底。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郑重地小心翼翼地从肩上挎着的旧帆布挎包里取出了一份文件。正是那份《六六指示》的油印件。在文件抬头处,盖着一个清晰的朱红色圆形印记——“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印记中间是镰刀锤头图案。这是文件从西柏坡发出时加盖的印章,朱砂的颜色在发黄的纸张上显得格外庄重。
他展开文件,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伸出因长期握笔而带着薄茧的食指,用力地点在文件上几个关键的字句上。他的手指稳定有力:“杨德贵同志,你看这里,”他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宣读真理般的笃定,“‘必须依据环境所许可的情况,农民群众的觉悟程度和组织程度,决定发动斗争的策略……’这里,还有这里,‘必须将贫雇农的利益和贫农团的带头作用放在第一位……必须坚决地团结中农,不要损害中农的利益……’”
他的手指移向另一段更为关键的、用稍粗的油墨印刷的文字:
“‘对于中农和其他阶层订错了成分的,应一律改正,分了的东西应尽可能退还。’”
“‘富裕中农的土地不得本人同意,不应平分。’”
“‘对地主富农的工商业一般应当保护……’”
最后,他的指尖重重地点在文件末尾处,那四个用遒劲笔锋手写加批的朱红大字上——“因地制宜”!这四个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杨德贵同志,”王志杰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着杨德贵茫然惊恐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经县委工作队重新深入调查核实,并根据《六六指示》的精神,特别是‘因地制宜’和‘坚决保护中农(包括富裕中农)利益’、‘坚决纠正错划成分’的要求,我们认定:你家虽有田地二十五亩,但其中十亩为贫瘠的沙岗地,产出极其有限,实际价值远低于普通耕地。你家主要依靠你本人、你的妻子以及你有限的家庭劳力进行耕作,仅在农忙时节因劳力严重不足,才雇佣极少量短工,且雇佣时间短,工钱合理,并未形成剥削关系。按照我们党的阶级划分政策,你家成分应定为‘富裕中农’!先前将你错划为‘富农’,是完全错误的!强行牵走你的耕牛,更是严重违反党的政策、侵犯群众利益的行为!”
王志杰的声音陡然提高,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和雷霆般的力量,在寂静的院子里炸响:“现在,我代表宝丰县委员会,正式宣布:撤销之前对你‘富农分子’的错误定性!恢复你‘富裕中农’的成分!被错误没收的耕牛,必须立即、原物退还给你!”
“退……退牛?”
杨德贵彻底傻了。这两个字像两道凭空劈下的炸雷,在他空白的脑海里轰然炸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他像一根被钉死在地上的木桩,僵在原地,嘴巴无意识地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完全陌生的热流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又化作一片冰冷的眩晕。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发高烧,产生了幻觉。他下意识求救般地再次看向张老夯。
张老夯的脸已经由紫红变成了猪肝色,在王志杰那两道如同实质般严厉目光的逼视下,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艰难地挪动脚步,仿佛腿上绑着千斤巨石,一步一步蹭到院门口。他不敢看外面围观的村民,更不敢看杨德贵,只是对着外面,用尽全身力气,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二……二柱!把……把杨叔的牛……牵……牵回来!快……快点!”
人群“嗡”地一声骚动起来,议论声像开了锅的水。只见农会积极分子王二柱,那个当初带头冲进院子、生拉硬拽牵走老黄牛的后生,此刻牵着一头黄牛,低着头,满脸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步一蹭地走进了院子。
正是杨德贵家那头老黄牛!
牛明显瘦了,肋骨隐约可见,原本油光水滑的黄褐色皮毛变得黯淡无光,沾满了草屑和泥土。脖颈上,那圈被绳索经年累月磨出的、深褐色的、光秃秃的熟悉印记,像一道深刻的烙印,依然清晰可见。老黄牛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环境,感受到了主人那刻骨铭心的气息。它抬起硕大的头颅,两只温顺湿润的大眼睛,准确地望向角落里的杨德贵,深褐色的瞳孔里映出主人佝偻的身影。它张开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悠长、仿佛带着无尽委屈和思念的呼唤:“哞——”
这声牛叫,如同积蓄了千钧之力的闸门被猛地拉开,瞬间冲垮了杨德贵心中那堵用恐惧、绝望、屈辱和不信任垒砌起来的冰冷坚硬的堤坝。
杨德贵浑身剧震,像被一股巨大的电流击中。他原本呆滞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极限,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那头失而复得的老黄牛,仿佛要把它每一个细节都刻进灵魂深处。
下一秒,积蓄了半个月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悲怆、委屈、难以置信的狂喜,混合着巨大的冲击,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猛烈爆发。
浑浊的滚烫的老泪,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他那深陷的眼窝里决堤而出,如同浑浊的溪流,顺着他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黝黑脸颊,滚滚而下,冲刷出一道道湿亮的痕迹。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如同受伤野兽濒死般的呜咽,身体猛地向前踉跄扑去,几乎摔倒在地。
他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一把死死抱住了老黄牛粗壮温热的脖颈。他把脸深深地、紧紧地埋进那熟悉得令他心碎的皮毛里,那皮毛上混合着汗味、草料气息和泥土的味道,是他生命里最熟悉最依赖的气息。
“老伙计……老伙计啊……回……回来了……真回来了啊……呜呜呜……” 压抑的呜咽瞬间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声嘶哑、苍凉,饱含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怆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狂喜,像受伤孤狼的哀嚎,在寂静的院子里猛烈地回荡、冲撞,每一个音符都重重地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围观的村民,无论是先前看热闹的,还是曾经参与喊口号的,此刻无不悚然动容。几个心软的妇女,看着杨德贵抱着老牛哭得浑身颤抖、几乎背过气去的样子,也忍不住跟着抹起了眼泪,低声啜泣起来。连那些年轻的工作队员,眼眶也微微泛红。张老夯更是羞愧难当,把头扭向一边,肩膀微微耸动。
王志杰静静地站着,看着杨德贵抱着老黄牛痛哭失声。他清瘦的脸上线条紧绷,嘴唇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他理解这哭声里所包含的一切:不仅仅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更是积压已久的恐惧、屈辱、绝望的彻底宣泄,是对“公道”二字最原始、最强烈的渴望。这哭声,是对过去错误的控诉,更是对新政权的期盼。
过了好一会儿,等杨德贵的哭声渐渐从撕心裂肺转为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也不再剧烈颤抖,只是肩膀还在一耸一耸时,王志杰才上前一步。他没有说任何空洞的安慰话,只是伸出宽厚的手掌,沉稳而有力地拍了拍杨德贵那剧烈起伏、瘦骨嶙峋的肩膀。他的声音比刚才温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兄长般的踏实感:“老杨大哥,牛,回来了。你家的地,也还是你家的地。共产党说话算话,错了,就认错,就改!保护像你这样靠自己的力气、靠勤扒苦做、省吃俭用才攒下点家业的正经庄稼人,是党的政策!是写在中央指示里的铁规矩!以后,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心种你的地,侍弄好你的庄稼,喂好你的牲口。我王志杰在这里向你保证,也向在场的乡亲们保证:只要你是靠劳动致富,符合政策,就没人再敢动你一根草,一头牲口!”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的张老夯和王二柱等人,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杨德贵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泪水混合着泥土,在他脸上糊成了花。他透过朦胧的泪光,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清癯却眼神无比真诚坚定的县委书记。王志杰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词藻,却像一股滚烫的暖流,带着无可辩驳的力量,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和残存的恐惧。那堵冰冷的高墙彻底坍塌了,露出了里面久违的对土地和生活的朴素希望。
他看看紧紧依偎在身边、用粗糙的舌头舔着他手臂的老黄牛,又看看牲口棚里那头懵懂地探头探脑眨着大眼睛的青灰色驴驹,再看向院门外那些神色复杂、却少了些敌意的乡亲们。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种对自己先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愧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房。
他猛地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转过身,脚步还有些踉跄,但异常坚定地走向那头拴在棚柱上的青灰色驴驹。驴驹不明所以,亲昵地用柔软的鼻子蹭了蹭他沾满泪水和泥土的胳膊,发出“噗噜噜”的轻响。杨德贵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无比轻柔、无比珍重地抚摸着驴驹光滑、温热的皮毛,从它结实的脖颈,到它宽阔的脊背,再到它有力的后腿。那眼神,充满了慈爱和不舍,像是在告别一个心爱的孩子。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像是下了一个天大的、足以耗尽他所有勇气的决心。他动作有些笨拙但异常迅速地解开了拴在棚柱上的缰绳。他紧紧攥着缰绳,牵着这头代表着未来劳力、也寄托着最后一点希望的驴驹,一步一步,异常庄重地走到县委书记王志杰面前。
“王……王书记!”杨德贵的声音还带着浓重的哭腔,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坚定,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他双手将驴驹的缰绳高高捧起,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那姿态,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颗滚烫的、毫无保留的心,“这……这头驴驹……是俺家老牛去年下的崽……俺……俺把它……送给政府!送给咱工作队!”
此言一出,满院皆惊!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见多识广的王志杰也完全愣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连连摆手:
“老杨大哥!这……这是做什么?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党的政策是保护你的财产,保护你的劳动所得,不是要你的东西!你快把缰绳收回去!”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不!王书记!您听俺说!您听俺把话说完!”杨德贵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泪水里没有了悲伤和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激动和赤诚。他声音颤抖,却字字句句都像从心窝子里掏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俺杨德贵,活了五十多年,土里刨食,啥世面没见过?俺见过清朝的衙门,官老爷坐在堂上,眼睛长在头顶上,俺们小民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俺见过国民党的兵,跟土匪一样,抢粮抓丁,把村子祸害得鸡飞狗跳!俺见过那些保长、甲长,变着法子收捐收税,敲骨吸髓!没有哪个官府,没有哪个当官的,像您这样,像今天这样,把俺一个平头老百姓的冤枉真真正正当回事!把俺被抢走的命根子牛,真真地给俺送回来!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俺赔不是!给俺这个老农民鞠躬!”
他越说越激动,浑身都在发抖,声音带着哭腔,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俺先前糊涂啊!日夜害怕,怕你们‘均产’,怕你们像那些旧军队一样,把俺最后一点活命的家当也分了!怕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俺心里头还……还怨过共产党……可今儿个,俺亲眼看见了!亲耳听见了!俺真明白了!共产党,跟那些旧官府不一样!是真护着俺老百姓的!是真讲道理!讲信用的!这驴驹,是俺自愿送的!不是赔罪,是……是俺的心意!是俺信了共产党!信了咱这新政府!信了您王书记!” 他用力将温热的缰绳塞到王志杰手里,然后深深弯下腰去,一个标准的鞠躬,久久不起,“请……请一定收下!给咱队伍……驮个文件……运个粮食……跑个腿……也算俺杨德贵,给咱新政府……出……出份力!” 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
王志杰握着手中那根还带着杨德贵体温和汗渍的缰绳,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无比质朴滚烫的心意。他看着眼前这位激动得语无伦次深深鞠躬的老农,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又看看身边那头懵懂无知眨着清澈大眼睛轻轻甩着尾巴的驴驹。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感动、温暖和巨大责任感的洪流,瞬间涌遍他的全身,冲击着他的眼眶。他强忍住鼻尖的酸涩,上前一步,伸出双手,用力地、稳稳地将杨德贵扶起。他的声音也有些发哽,却带着无比郑重的承诺:“老杨大哥!你的心意,党和政府,收下了!收下了!这驴驹,”他轻轻拍了拍驴驹的脖子,“我们工作队会好好用它!用它给乡亲们驮种子,运公粮,跑腿送信!让它为咱宝丰县的老百姓服务!你放心!共产党说到做到!保护老百姓的正当利益,让勤快人过上好日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你好好种地,把荒了的地赶紧收拾起来,把牛喂壮实,把日子过红火,多打粮食,支援咱前线的解放军多打胜仗,这就是对新政府最大的支持!”
他紧紧握着杨德贵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用力摇了摇。
“哎!哎!俺懂!俺懂!王书记,您放心!俺杨德贵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也一定把地种好!”杨德贵用力点着头,布满泪痕和泥土的脸上,终于绽开了几个月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无限希望和踏实感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干涸土地上绽放的第一朵花。
杨德贵家退牛赠驴的消息,像一股迅猛而温暖的春风,一夜之间就吹遍了宝丰县的各个角落。这消息带来的震撼和希望,比任何文件和口号都更有力量。
县委工作队驻地——位于县城中心、紧挨着破败旧县衙旁边的一处三进大宅院里(这里原是本地一个开明士绅的产业,土改后被政府征用),灯火彻夜通明。这座曾经寂静的院落,此刻成了全县纠偏工作的神经中枢。
前院宽敞的天井里,临时用木桩和油毡布搭起了巨大的雨棚,以抵挡初秋可能突如其来的阵雨。棚子下面,几十张从学校借来的课桌、从老乡家搬来的方桌拼凑在一起,形成了几条长长的“办公桌”。桌面上,堆满了从全县各个区、乡、村紧急送来的登记簿册、申诉材料、调查笔录、成分评定草表,纸张堆积如山,像一片粗糙的黄色海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油味(来自嘶嘶作响的汽灯)、汗味、劣质纸张的霉味和廉价墨水的刺鼻气味,混合成一种紧张而忙碌的特殊气息。
十几盏明亮的汽灯悬挂在棚顶和柱子旁,发出嘶嘶的燃烧声,将整个前院照得亮如白昼。灯光下,人影幢幢,王志杰和全体工作队员,连同从各区乡抽调来的几十名骨干干部,正埋首于浩如烟海的案卷之中。算盘珠子被飞快拨动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此起彼伏,密集如同夏日骤雨敲打着瓦片。钢笔在粗糙纸张上划过的“沙沙”声,干部们压低声音讨论、争执、确认的嗡嗡声,以及偶尔因发现重大错案而发出的低低惊呼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特殊夜晚的主旋律。
王志杰的桌子位于正中,堆着的案卷也是最高的。他双眼布满红血丝,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脸上写满了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像汽灯一样灼灼有神,毫无倦意。他手中握着一支蘸水钢笔,笔尖在墨水瓶里快速地蘸一下,然后在粗糙的账本上飞快地书写、计算、核对。他正在亲自核对一份关于全县退赔牲畜的汇总清单。这项工作极其繁琐,需要将各村上报的错划户姓名、被没收牲口种类(牛、骡、马、驴)、毛色、特征、年龄、没收时间、现存放地点(在农会、分给谁家、还是已宰杀?)、如何退赔(原物?折价?)等信息逐一核实、汇总、审批。
旁边一个梳着两条短辫戴着眼镜的年轻女工作队员小刘,正用清晰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对照着一份名单念着数字:“……王集镇,三区上报,错划富农一户,中农张有福,退赔黄牛一头(五岁口,黄色带白星),骡子一头(青骡,七岁口);李家洼,五区上报,错划中农一户,实为富裕中农李栓柱,退赔耕牛一头(黄牛,八岁口,右耳有豁口);刘家寨,二区上报,错划富农刘老四,经查实为富裕中农,退赔毛驴一头(灰色,三岁口,性情温顺)……”
每念一个名字,每确认一头牲口的信息,王志杰就在账本上对应的位置,用笔郑重地划上一个勾,或者写下简短的批注。随着一个个名字被念出,一笔笔勾划落下,他眼前仿佛清晰地浮现出那些牵回自家牲口的农民,像杨德贵一样失声痛哭、又喜极而泣的场景。牲口,对于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是犁地耕田的主力,是拉车运输的依靠,是积攒粪肥的源泉,是家庭最重要的财产,是实实在在的半条命啊!归还一头牲口,就是挽救一个濒临绝望的家庭,就是播下一颗信任的种子。
“书记,这是城关区刚加急送来的宅院补偿初步清单和评估报告。”另一个风尘仆仆的队员老陈,将一叠厚厚的用麻线装订起来的纸张放在王志杰手边那堆摇摇欲坠的案卷上,“情况比较复杂,您过目。”
王志杰放下蘸水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拿起那份清单。这份清单比退赔牲口要复杂十倍不止。一些地主在前期过火的土改中被彻底扫地出门,其宅院被没收,一部分分给了无房少房的贫雇农居住,一部分被农会、乡公所或工作队征用。按照《六六指示》和后续中央精神,对守法地主(非恶霸、无血债)的财产没收要有区别对待,其本人及家属应给予基本生活出路。对于已被没收分配、且已被他人居住一时无法退还的宅院,政府需给予适当的经济补偿。这涉及到房产的评估、补偿标准的制定、资金的筹措、现住户的安置安抚等一系列棘手问题。
清单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姓名、原宅院位置、结构面积、新旧程度、没收分配情况、政策认定结论、初步估算价值、拟定补偿中州钞数额:
姓名:钱守业
地点:城关西街二巷七号
宅院情况:三间正房(砖木结构,小青瓦顶),两间东厢房(土坯墙,茅草顶),带一小院(约三十平方),水井一口。建于民国初年,整体状况尚可,正房需修缮。
没收情况:1948年7月中旬被没收。正房两间现由贫农赵大奎一家四口居住,一间由军属孙寡妇居住。东厢房一间用作西街居民小组办公,一间堆放杂物。水井公用。
政策认定:经查,钱守业为前清秀才,主要靠收地租及少量私塾束脩为生。无血债,无欺压乡邻恶行,非恶霸地主。
补偿方案:参照本地近期类似房产交易价格(附调查记录),结合房屋状况,估算总价值中州钞肆拾万圆。拟定补偿中州钞叁拾万圆(考虑其家庭人口及后续生活)。
领取人签字(捺印):(空白)
备注: 需协调现住户赵大奎、孙寡妇及居民小组,待补偿到位后,钱家需另觅住所(建议由区政府协助在城郊租用民房)。
王志杰拿起另一份文件,是县财政科科长刚刚送来的报告,上面沾着汗渍:
“……王书记:首期紧急筹措中州钞专项补偿款一千二百万圆已到位(来源:行署专项拨款八百万,县库挤出四百万)。按目前各区登记上报、需进行宅院补偿的共41处,初步估算总额约需九百八十万圆,首期款项尚可支撑。但后续深入核查及新申诉案例恐仍有新增,缺口压力极大。建议:1、 严格审核标准,防止虚报;2、 加快向行署申请后续资金;3.、部分补偿可否分期支付?请指示。”
“41处……”王志杰放下报告,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41处宅院背后,是41个家庭被彻底改变的生活轨迹,是41次需要去抚平的创伤和重建的信任。他拿起笔,蘸饱了墨水,在钱守业的补偿方案上,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王志杰”。他深知,每一笔签下去的名字,每一笔发放出去的补偿款,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更是对新政权信用的一次严峻考验,是对“区别对待”、“给出路”政策能否落到实处的最直接体现。这项工作,容不得半点马虎和急躁,必须做细,做到人心坎里去,做到让被补偿者感受到诚意,让旁观者感受到公平。
“通知财政科,”他抬起头,对旁边的通讯员小张说,“按此清单,首批补偿款优先保证,足额备好。通知各区工作队负责人,明天上午八点,准时到这里开会,布置宅院补偿的具体发放流程和现住户思想工作要点。务必做到:钱,亲手交到补偿对象手上;话,要说到位,讲清政策;事,要办稳妥,不留后患!”
“是!”小张记录下要点,转身快步跑向通讯室。
王志杰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堆积如山的案卷上,汽灯的光晕在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里跳跃。这盏灯,今夜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
几天后,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宝丰县城中心,旧县衙门前那片由青石板铺就还算宽敞的广场上,召开了全县土改纠偏动员暨退赔补偿大会。
广场四周,插满了鲜艳的红旗。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得红旗猎猎作响,像一片燃烧的火焰。广场中央,用木板和长条凳临时搭起了一个简易的主席台,台子上铺着一块显然用了很久、有些褪色发白的红布。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从全县各乡各村赶来的代表:有分到土地、扬眉吐气的贫雇农积极分子;有基层的乡长、村长、农会主席,不少人脸上还带着困惑或不安;更多的是像杨德贵一样被错划或担心被错划的中农、富农代表,他们大多沉默着,眼神里充满了期待、疑虑和小心翼翼的观察;甚至还有几位被特别通知前来、神情忐忑不安、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或旧布褂的守法地主代表,他们被安排在角落,局促地低着头。
杨德贵被特意请到了前排靠近主席台的位置。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褂子,腰杆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和笃定。在他身边,安静地站着那头已经戴上崭新辔头、显得精神抖擞的青灰色驴驹。这一人一驴,成了全场最引人注目的焦点,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故事。
上午九时整,县委书记王志杰大步走上主席台。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灰布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他手里没有讲稿,只有那份被他翻看的毛页脚卷起的《六六指示》油印件。他走到台前,站定。台下数千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整个广场鸦雀无声,只有红旗在风中舞动的猎猎声。
王志杰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无数张饱经风霜写满不同情绪的脸庞。他的声音透过一个用铁皮卷成的简易喇叭,清晰沉稳有力地传遍整个广场:“乡亲们!同志们!今天,把大家召集到这里,不为别的,就为一个主题:纠偏!” 他刻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就是纠正我们前段土改工作中犯下的错误!向那些被我们错伤、错斗的乡亲们,赔礼道歉!把不该分的田,该退的退!不该没收的牲口、财物,该还的还!该补偿的损失,一分不少地,补到位!”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高高举起手中那份《六六指示》,让它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看!这就是党中央、毛主席给我们下的指示!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必须依据实际情况及农民群众的觉悟程度办事!’写着‘必须坚决地团结中农,不要损害中农的利益!’写着‘必须保护工商业!’写着‘必须有步骤地、有分别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
他每念一句,声音就提高一分,带着强烈的自省和决心:“我们宝丰县,前段工作,跑偏了!搞急了!搞乱了!搞出了不少‘左’的毛病!伤害了不少像北张庄村杨德贵大哥这样靠勤劳、靠节俭才攒下点家业的富裕中农!伤害了一些正当经营的工商业者!这错,县委认!我王志杰,代表县委,代表工作队,向所有被错伤的乡亲们,鞠躬道歉!” 说完,他放下文件,身体站得笔直,对着台下数千群众,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台下瞬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县委书记代表组织的鞠躬惊呆了。随即,如同压抑已久的洪水冲破堤坝,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尤其是那些中农、富农代表,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手掌拍得通红。杨德贵更是激动地站起来,牵着他的驴驹,对着台上和台下连连作揖,脸上淌着泪,嘴角却咧着笑。
掌声持续了许久才渐渐平息。王志杰直起身,拿起铁皮喇叭,声音更加洪亮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行力:“经县委工作队和各区乡同志连日奋战,初步核查结果如下!”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牲畜退赔!” 他声如洪钟,“全县共发现因错划成分导致被错误没收的耕牛、骡马、毛驴等大牲畜,共计二百一十七头!现已全部清点登记造册!从今日起,由各区乡工作队负责,七日内,原物退还!牲口在哪,送到哪!送到家!送到主人手上!” 他大手一挥,指向台下杨德贵身边那头精神抖擞的驴驹,“乡亲们看!这头驴驹,就是北张庄村杨德贵大哥,在县委退还他家老黄牛后,自愿捐给工作队的!它,见证了我们的错误,更见证了像杨大哥这样的乡亲,对我们改正错误的信任!对我们新政权的信任!我们工作队,向杨大哥,也向所有被错伤的乡亲,保证:退赔,说到做到!七天,一头不少!”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
台下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许多中农代表激动地站起来鼓掌。
“第二,宅院补偿!”王志杰拿起那份厚厚的清单,在空中扬了扬,“对因政策掌握偏差,被错误没收宅院、且经严格核查确属非恶霸地主的四十一户,我们组织了专门评估小组,挨家挨户丈量查看,参照市价,进行了详细核查评估!由政府出资,补偿中州钞!这就是初步的补偿清单!钱,”他用力拍了拍身边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已经准备好了!会后,由各区工作队,按名单,一户一户上门,足额发放!亲手交到户主手上!绝不打半点折扣!”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那几位守法地主代表,看到他们眼中闪过的难以置信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停顿了一下,广场上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旗帜的声音。他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深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乡亲们!同志们!纠偏,不是走回头路!不是向地主阶级投降!地主阶级依靠土地剥削农民、压迫农民的封建制度,必须彻底消灭!该斗争的地主恶霸,我们要坚决斗争!该没收的土地财产,必须依法没收,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兄弟!这一点,绝不会变!”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扫视全场:“但是!斗争,要有理!没收,要有据!处理,要依法!要讲政策!要团结大多数!要有利于恢复和发展生产!不能搞‘一刀切’,不能搞‘一锅端’,不能侵犯中农利益,不能破坏正当的工商业!这,才是我们共产党搞土改的初衷!这,才是真正为老百姓谋长远利益!这,才是对党中央、毛主席指示的真正贯彻!” 他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清晰地烙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最后,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广场上空回荡,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期许和动员的力量:“乡亲们!土地回了家,牲口回了圈,人心更要聚拢!把牲口喂得膘肥体壮!把荒了的地赶紧收拾起来,把庄稼侍弄好!把日子过得安安稳稳,红红火火!多打粮食,支援咱前线的人民解放军多打胜仗,早日解放全中国!这,就是咱宝丰县的老百姓,对党、对毛主席、对新政府,最好的报答!最实在的支持!”
“好——!” 台下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回应,掌声、叫好声经久不息,汇成一股充满希望的巨大声浪,冲上云霄。
夕阳西沉,将宝丰县城和广袤的田野染成一片温暖而辉煌的金色。大会散去,人群像退潮的海水,带着新的希望、新的干劲和沉甸甸的思考,涌向四面八方,融入了通往各乡各村的土路。
杨德贵牵着他失而复得的老黄牛,老牛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好心情,步伐轻快。后面,跟着那头被工作队婉拒、但死活要跟着“报恩”的青灰色驴驹。驴驹脖子上挂着工作队给它新配的一个小铜铃铛,随着轻快的步伐,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
杨德贵走在回北张庄的土路上,脚步轻快,腰杆挺得笔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晚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鬓角,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来。他回头望了一眼沐浴在金色余晖中的县城方向,那里有灯火开始星星点点地亮起。他布满老茧的手,爱怜地抚摸着老黄牛温热的脊背,又轻轻拍了拍身边撒欢的驴驹。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黄牙,脸上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对着晚风,也像是对着脚下的土地,喃喃自语,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笃定和踏实:“共产党……是真护民啊!这新政……有指望!真有指望!”
晚风掠过无垠的田野,沉甸甸的开始泛黄的玉米穗在夕阳下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回应着这片古老土地上正在发生的静默却无比深刻的变革。那声音,是希望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