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萧火杉的头像

萧火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9/12
分享
《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二十六章 情报暗战

一九四八年九月。

豫西腹地,宝丰县,北张庄。

几场秋雨过后,暑气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凉意。白日里,这座作为中原野战军指挥部驻地的小村子尚有些许生气,马蹄踏在泥泞的土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运送物资的骡车吱呀作响,车把式裹着破棉袄,吆喝声在清冷的空气里传得老远;穿着灰布、蓝布军装的战士们在简陋的营房间穿梭,脚步匆匆,神色凝重。然而,当夜幕即将降临,最后一缕天光被伏牛山的轮廓吞噬,北张庄便迅速沉入一片压抑的寂静。白日里的喧嚣如同退潮般消失,只留下风声在空旷的街巷里游荡,偶尔夹杂几声零星的犬吠,更显出夜的深沉。

指挥部大院此刻大部分窗口都已漆黑,唯有一个角落,一座独立的小院,仿佛黑夜中一颗不肯熄灭的孤星,固执地亮着灯。那是机要通讯科的所在。低矮的砖房外墙上,一块白茬木牌用墨汁写着“机要通讯科”五个大字,字迹端正却透着仓促。窗户被厚实的黑色棉布帘子遮挡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亮也透不出来,只有走到近处,才能听到屋内隐约传出持续不断的“滋滋”电流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推开沉重的木门,三盏用缴获的美式马灯改造的汽灯,悬挂在房梁上,嘶嘶地喷吐着惨白刺眼的光焰。这光芒照亮了屋内的一切,也无情地映照出几张写满疲惫的脸庞。墙壁上,一张巨大的军用地图覆盖了半面墙,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和铅笔线标记着敌我态势。地图旁边,是几块用木板钉成的简陋电文粘贴板,上面密密麻麻地贴着译出的和待译的电报纸片,像一片片灰白色的鳞片。

屋子中央,几部缴获的美制电台是这里真正的主角。体积庞大的BC-1000收报机如同沉默的黑色铁箱,面板上几排指示灯闪烁着幽幽的绿光,像黑夜中野兽的眼睛。旁边体积更大的是SCR-284发报机,巨大的电子管在工作时散发着灼人的热量,让靠近它的人感觉半边脸都在发烫。空气中,除了那令人不适的气味,还弥漫着高频电流特有的细微“滋滋”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蚊蚋在耳边嗡鸣,无孔不入。五六名译电员,有男有女,都穿着旧军装,伏在各自摇摇晃晃的简易木桌上。他们眉头紧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手中那些由数字组或字母串构成的“天书”,手指因长时间保持握笔姿势而显得僵硬。笔尖在摊开的密码本和空白的译电稿之间飞快移动,留下潦草却必须精准的字迹。角落里,一个巨大的绿色铁皮文件柜敞开着,里面分门别类塞满了厚重的密码本,封面上贴着醒目的标签:“甲密”、“乙密”、“丙密”、“特急密”……每一个标签都代表着不同的保密等级和密钥体系,是这个无声战场上的武器库。

靠墙的一张旧条桌旁,机要科长周志刚正对着一盏小汽灯,全神贯注地审视着面前几份刚刚截获、尚未破译的密电底稿。他三十岁出头,但鬓角已过早地染上了几缕霜白,像落了一层薄雪。长期的伏案工作和巨大的精神压力,在他清瘦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尤其是眉心那两道竖纹,即使在放松时也清晰可见。他穿着一身灰布军装。此刻,他指间夹着一支自卷的劣质烟卷,烟灰已经积了长长一截,弯曲着,眼看就要掉落,他却浑然不觉。

   连续数日,监听台捕捉到的敌台活动异常频繁,大量加密电波如同无形的幽灵,在北张庄附近的夜空中密集穿梭,目标指向性明显。然而,这些电波使用的加密方式极其复杂,如同坚固的密码堡垒,任凭周志刚和他的手下如何努力,始终无法窥探其内的真容。这种无形的压力,比前线震耳欲聋的炮火更让人心焦,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缓慢地收紧。周志刚下意识地用左手摸了摸腰间硬邦邦的枪柄,冰凉的触感传来——那是一支擦得锃亮随时可以击发的驳壳枪。这个动作几乎成了他的本能,是多年在敌占区从事地下情报工作养成的习惯,枪,是他对抗危险的最后一道屏障。

“科长!”

一个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猛地刺破了屋内沉闷压抑的空气。声音来自年轻的译电员小李。他猛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手里紧紧捏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报纸,脸色在汽灯惨白的光线下显得如同白纸,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他几步就冲到周志刚的条桌前,将那张薄薄的纸片重重拍在桌面上,因为极度的紧张,声音都变了调:“刚……刚破译的!‘甲密’级!目标……目标是邓政委!”

“什么?!”周志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夹在指间的烟卷被他猛地一掐,滚烫的烟蒂灼烧着指尖的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却完全感觉不到!所有的疲惫和焦虑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惊悚感驱散。他一把抓起那张电报纸,薄薄的纸张此刻在他手中仿佛重逾千斤!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带着能穿透纸背的力量,死死扫过电文,最终聚焦在小李用红铅笔颤抖着圈出的那行字上:“……‘白鹤’抵巢,务于月内择机清除。行动代号‘惊雷’。不惜代价,务求必杀!所需支援即告。‘渔夫’。”

“‘白鹤’,‘清除’,‘惊雷’,‘必杀’,‘渔夫’。”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扎进周志刚的心脏。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升起,沿着脊椎直冲头顶,让他头皮阵阵发麻,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目标直指邓政委!这已不是普通的敌情,而是赤裸裸的刺杀指令!更可怕的是,敌人已有代号“白鹤”的特务潜入宝丰县,如同一颗定时炸弹,正在暗中窥伺,寻找下手时机!而发出这封绝杀令的,是一个代号“渔夫”的敌特高层,从电文的措辞和级别来看,此人位置极高,能量巨大。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保护首长安全的强烈责任感,则像一股滚烫的岩浆,在胸腔中沸腾、冲撞。两种极端的情感在他心中激烈交锋,几乎让他窒息。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冷硬和重量:“情报来源?具体时间?破译过程?”

负责监听的老王,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刻着岁月风霜和长期熬夜痕迹的老地下工作者,立刻起身,声音同样凝重,带着一丝后怕:“是……是半小时前截获的,呼号‘K-17’。这个呼号我们盯了它很久了,一直用‘甲密’三号本加密,信号飘忽,很难捕捉完整报文。刚才……刚才小李在比对之前几天零散的、无法破译的旧电文碎片时,发现了一个重复出现的、奇怪的密钥段落,和我们掌握的‘甲密’三号本的基础规则有细微出入。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用这个规律去套今天的完整截获段……才……才试译出来……” 老王的声音有些发紧,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份情报的骇人分量。

周志刚没有再说话,他死死盯着电文上“白鹤”和“渔夫”这两个代号,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每一个代号背后,都对应着一个真实存在的、极其危险的敌人。他猛地转身,像一颗出膛的子弹扑向墙边那个巨大的绿色铁皮文件柜。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卷起了桌面上散落的几页电文纸。他双手在标着“敌特档案(绝密)”的抽屉里疯狂翻找,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抽屉里塞满了厚厚的卷宗袋和散落的文件纸。他快速而精准地抽出一份又一份卷宗,摊开在旁边的空桌上,目光如炬地扫过上面的文字,又迅速扔下。纸张摩擦发出刺耳的“哗啦哗啦”声,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惊心。汗水顺着他的额角、鬓角流下,滴落在有些发黄的卷宗纸页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煎熬。终于,周志刚低吼一声,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激动和更深的寒意,从一叠卷宗最底部抽出一份纸张发黄发脆的旧文件。那是年初军区保卫部门配合地方武装,成功破获敌保密局豫西情报站时,在敌人试图焚毁文件的火堆里抢出来的残存档案碎片。他颤抖的手指指向其中一行模糊不清、用蓝黑色钢笔记录的文字:“看!‘白鹤’!代号记录过一次!隶属……敌保密局豫西特别行动组!下面备注……‘擅长渗透、暗杀、爆破!精通化装、电台通讯……但具体特征、真实姓名……不详!’” 档案的残缺使得关键信息缺失,更增添了“白鹤”的神秘与危险。周志刚的目光又迅速扫向另一份近期内线同志冒死传回的零散情报汇总简报。

他的手指在纸页上快速移动,最终停留在其中一条不起眼但被他自己用红铅笔谨慎勾出的信息上:“……据可靠来源,‘渔夫’,疑为敌郑州绥靖公署第二处新任少将处长,化名刘子卿,黄埔六期,戴笠旧部,心狠手辣,作风强硬,近期频繁活动,负责督导豫西情报网重建及对共军首脑之特别行动……”

零星的碎片被拼凑起来,一个极度危险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出来:代号“白鹤”的顶尖杀手,一个擅长隐匿、精通杀戮的幽灵,已经潜入宝丰镇,目标直指邓政委!而背后指挥下达绝杀令的,是代号“渔夫”的敌特少将处长刘子卿,行动代号“惊雷”,要求在一个月内完成,时间紧迫到了极点!

巨大的危机感和保护首长的强烈责任感,如同两股汹涌的激流,在周志刚胸中猛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搪瓷茶杯嗡嗡作响,茶水溅了出来。

“狗日的!想动邓政委?做梦!” 他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寒光,那是一种久经沙场的猎手发现致命威胁时特有的、混合着滔天愤怒与极度冷静的光芒。愤怒是对敌人卑劣行径的憎恨,冷静则是多年斗争淬炼出的本能。

“老王!” 周志刚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立即启动最高级别监听预案!所有频道,24小时不间断轮班监听!重点监控‘K-17’呼号及任何与‘白鹤’、‘惊雷’相关的信号!哪怕是极其微弱的疑似信号,也要记录下来分析!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报告!小李,你放下其他工作,集中精力,把这封密电所有可能的字码组合,所有相关的旧电文碎片,再给我从头到尾筛三遍!一个字、一个数字也不许漏掉!其他人,保持静默,按部就班工作!记住,今晚听到的每一个字,都是绝密!泄露者,军法从事!”

冰冷的命令如同呼啸的子弹,瞬间击碎了屋内原本沉闷压抑的空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紧张、充满战斗气息的肃杀氛围。老王二话不说,立刻戴上沉重的监听耳机,熟练地调整着接收机的频率旋钮和增益控制,眼神锐利如鹰隼,全神贯注地捕捉着耳机里每一个细微的电流杂音和可能的信号片段。小李深吸一口气,用袖子用力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强迫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平复下来,再次埋首于那堆如同迷宫般令人眩晕的密码字码和电文纸堆中,眼神专注得仿佛要燃烧起来。其他译电员和值班人员也立刻屏息凝神,动作更加轻巧谨慎,翻动纸张的声音都降到了最低,唯恐一点微小的响动干扰到监听台那根紧绷的神经。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剩下电台电子管工作时发出的低沉嗡鸣、笔尖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众人极力压抑却依然清晰可闻的粗重呼吸声。

时间在无声的极度紧张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墙上的挂钟指针缓慢而固执地移动着,发出单调的“咔哒”声,每一声都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汽灯依旧嘶嘶地燃烧着,喷吐着惨白的光焰,将墙上那张巨大的军用地图照得一片惨白。地图上,代表着宝丰镇的那个小小的黑点,此刻仿佛被一个无形的、滴血的红圈紧紧标记,成为了这场无形风暴最致命的风眼。

   周志刚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焦躁猛兽,在狭窄得几乎转不开身的屋子里来回踱步,沉重的布鞋底踩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探照灯般不时地扫过墙上的地图,扫过嘶嘶作响的电台,扫过每一个埋头苦干的译电员。邓政委的音容笑貌,他那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讲话,在会议上果断有力的手势,下部队时与普通战士亲切交谈的场景,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闪现。与之交织的,是那些关于首长安危的可怕想象:冷枪、毒药、爆炸……每一种可能都让他不寒而栗。他用力甩了甩头,将这些杂念强行驱散。大脑必须像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敌人会怎么动手?暗杀?会选择什么地点、什么时机?下毒?如何接近首长的饮食?还是利用空中优势进行轰炸?那个代号“白鹤”的家伙,此刻会藏在哪里?是混迹于镇上的小商贩中?还是潜伏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如何才能把这个致命的幽灵从阴影里揪出来?

宝丰县城西南角,旧骡马市区域。这里曾是县城最热闹的去处之一,牲畜交易的喧嚣,车把式的吆喝,牲口的嘶鸣,混杂在一起,充斥着市井的活力。然而,战争的阴云和连年的动荡早已让这里彻底败落。如今,映入眼帘的只有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残存的土坯围墙多处坍塌,豁口像一张张咧开的黑嘴;曾经用来拴牲口的木桩东倒西歪,半埋在泥地里;倒塌的牲口棚顶棚架七零八落,腐朽的梁木斜刺向灰暗的天空;地面上,厚厚的、经年累月积下的牲畜粪便混合着腐烂的稻草和垃圾,在秋夜的凉气中蒸腾起一股浓烈刺鼻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恶臭,弥漫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月光被浓厚的云层遮蔽,吝啬地只透下几缕惨淡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断壁残垣狰狞的轮廓。死寂笼罩着这片废墟。只有不知名的秋虫在角落的瓦砾堆里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叫,以及夜风吹过破败棚顶空洞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呜呜”声,更增添了几分阴森和荒凉。

在一处相对完整,靠着半堵残墙搭建起来的牲口棚深处,厚厚的,早已霉烂发黑的草料堆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隐蔽角落。一个几乎与浓重阴影完全融为一体的身影,正蜷缩在这里。他穿着一身当地农民最常见的粗蓝布褂子和打了补丁的黑裤,上面沾满了污泥和草屑,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巴的破布鞋。头发乱蓬蓬地纠结着,脸上也刻意抹了几道脏污的泥痕,乍一看,和那些在战乱中流离失所栖身废墟的贫苦农民没什么两样。然而,那双隐藏在乱发和污迹下的眼睛,在黑暗中却熠熠生辉,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猛兽,锐利、冰冷,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只有职业性的警惕和漠然。他就是代号“白鹤”的王一鸣。

王一鸣动作极其轻巧地将面前一部小巧精致的微型美制发报机摊开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上。这部电台体积只有普通军用发报机的三分之一大小,结构紧凑,显然是特工专用。他熟练地将耳机扣在耳朵上,冰冷的耳机外壳紧贴着他的耳廓。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关节微微凸起,以一种稳定得近乎机械的节奏,无声地敲击着电键。每一次按压都精准到位,指腹感受着弹簧微弱的回弹力,确保每一个电码点划的时长都符合标准。他刚刚向郑州的“渔夫”发出了确认潜伏位置安全、物资已顺利接收、并请求下一步行动指令的信号。发报过程短暂而高效,电键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嗒、嗒”声,瞬间就被淹没在风声和虫鸣里。

在他的头顶上方,厚厚的霉烂草料深处,一个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体被巧妙地隐藏着。包裹的一端,隐约透出金属的冰冷质感——那是一支美制柯尔特M1911手枪,旁边还有几枚沉甸甸的手榴弹和一排压满子弹的弹匣。武器如同毒蛇的獠牙,静静地蛰伏着,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刻。

就在王一鸣完成发报,准备将电台小心收起藏匿的瞬间,“滋啦……滋啦滋啦……!”一阵强烈而突兀的电流噪音,如同金属刮擦玻璃般刺耳,猛地穿透了他耳机里原本的背景杂音。王一鸣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受惊的猎豹,他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右手食指闪电般调整了接收机上一个微小的频率微调旋钮,动作精准而迅速。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噪音很快减弱,一个他无比熟悉的经过特殊加密处理的呼号节奏,清晰地出现在耳机里,正是“渔夫”使用的紧急联络频道呼号!

王一鸣心中一动,精神高度集中。难道是“渔夫”这么快就下达了行动指令?他立刻调整好接收状态,手指放在记录本上准备抄收。

然而,接收到的并非他预想中的简短指令,而是一份标注着“绝密”等级的战情通报,电文内容经过他快速解码后,清晰地呈现在脑海中:“……‘目标’(指邓)将于九月廿八日(即三日后)上午九时整,率核心参谋团队赴宝丰县西北十五里处‘鹰嘴崖’,现地勘察预设防空指挥所及紧急疏散通道地形。随行警卫力量仅一个排。行动路线:由宝丰镇西门出城,沿官道向西行约十里至柳树沟岔口,转北向无名土路,直抵鹰嘴崖山脚。此系核心机密,阅后务必即刻销毁。‘渔夫’。”

电文清晰具体到了极点,时间精确到时,地点明确无误,路线详尽,连随行警卫力量的规模都一清二楚。行文风格,用词习惯,密级标识,完全符合王一鸣记忆中对“渔夫”的了解。他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一股混杂着兴奋和嗜血的战栗感瞬间传遍全身。

机会!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鹰嘴崖,那个地方他几天前就化装成采药人进行过外围侦察,那地方的地势他印象深刻:两壁陡峭如刀削斧劈,中间夹着一条狭窄崎岖仅容一车通行的土路,简直就是天然的伏击场!别说空中轰炸,就算是地面伏击,也极易得手。随行警卫只有一个排?在那种地形下,面对有准备的攻击,这点力量几乎形同虚设,简直是天赐良机!

王一鸣眼中闪过一丝冷酷而满意的光芒,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他迅速用铅笔在随身携带的一张卷烟纸上记下所有关键细节,字迹小而工整。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记录着电文的卷烟纸凑近一根特制的防水火柴,橘黄色的火苗瞬间吞噬了纸张,化作一小撮灰烬,被他用鞋底碾进潮湿的泥土里。微型发报机被小心地擦拭掉指纹,重新包裹好,塞进草料深处一个预先挖好的小洞内。黑暗中,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弧度,仿佛已经看到目标在剧烈的爆炸中灰飞烟灭的场景。

他并不知道,这份如同及时雨般的“绝密”情报,此刻正源于他千方百计想要刺探的北张庄指挥部。就在周志刚收到“惊雷”密电、确认“白鹤”潜入的同时,保卫科办公室的灯光也彻夜未熄。

保卫科办公室同样灯火通明,但气氛却与机要科的紧张压抑截然不同,更像一个冰窖,弥漫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冰冷杀气。保卫科长雷振山,一个身高接近一米九、肩宽背厚如同铁塔般的汉子,正站在屋子中央。他脸上的那道从左额斜劈至右颊的醒目刀疤,在汽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那是早年白刃战留下的勋章。此刻,他听完周志刚带来的情报和“白鹤”方位锁定的消息,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能滴出水来。他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而有力的“笃、笃”声,如同战鼓在擂响,每一下都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妈的!‘白鹤’?‘惊雷’?想动邓政委?”雷振山的声音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带着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老子先让他变死鹤!”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几乎挡住了灯光,在身后的土墙上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老周,方位锁死了?确定在骡马市那片烂棚子?范围多大?”

周志刚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沉稳有力:“确定了,老王亲自测的向,信号源就在旧骡马市牲口棚区,范围很小,直径不超过五十米,错不了。”

“好!”雷振山眼中凶光一闪,如同出鞘的利刃,“狗日的,总算露出尾巴了!”他走到墙边那张巨大的标注着宝丰县及周边详细地形的地图前,粗糙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精准地点在旧骡马市的位置上。

“听着!”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屋内的几名得力干将——便衣队长张铁柱,警卫连长赵大勇,还有保卫科的几名骨干。

“第一,张铁柱!你立刻带便衣队,秘密封锁旧骡马市所有出入口!记住,是秘密封锁,化装成拾荒的,歇脚的农民,散在周围巷子里,破房子后面。外围设暗哨,给我把那片地方围成铁桶,一只耗子也别想溜出去,但绝不能打草惊蛇。‘白鹤’是条剧毒的眼镜蛇,惊了他,咬不着邓政委,他也会在县城里乱咬,伤到老百姓,或者引爆他藏起来的炸药,那我们就成罪人了!明白吗?”他的语气严厉异常。

“明白!科长!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张铁柱,一个精悍短小的汉子,眼神锐利,立刻挺胸应道。

“第二,赵大勇!你的警卫连,抽一个排的精锐,全部换上便衣!跟张铁柱的人配合,等暗哨布好,天擦黑就给我摸进去,把骡马市那片烂棚子,给我一寸一寸地篦!翻遍每一堆草料,查遍每一堵破墙缝!重点是找电台、武器、还有那个王八蛋藏身的地洞,动作要轻,要快,发现目标,如果条件允许,尽量活捉。他身上还有‘渔夫’的线索,如果反抗激烈……就地处决!首要保证镇内群众和战士安全!”雷振山的命令冷酷而清晰。

“是!保证完成任务!”赵大勇声音洪亮。

“第三,”雷振山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从指挥部大院,滑到邓政委经常去视察和开会的中原大学临时校址东街文庙,又指向县城外几条可能的疏散路线,“敌人目标明确,就是要邓政委的命,但手段未知。被动防御不行,太被动,我们得化被动为主动,得把这条潜伏的毒蛇,从洞里引出来,暴露在阳光下,然后,连根拔掉!不仅要干掉‘白鹤’,还要顺着这条线,把背后那个发号施令的‘渔夫’,一起拖下水,一锅端掉!”

一个大胆甚至带着极大冒险性的计划在雷振山那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头脑中迅速成型。他的目光猛地转向墙角那部擦拭得锃亮体积庞大的SCR-284大功率发报机。这部电台是前不久一次战斗中缴获自美械国军的战利品,性能极佳。雷振山盯着它,布满胡茬的嘴角咧开一个狠厉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猎人般狡黠而冷酷的光芒:“他不是急着要情报吗?老子就给他情报!送他一份他梦寐以求的‘大礼’!一份足够把‘白鹤’引出来、把‘渔夫’也套住的‘大礼’!”

他快步走到电台前,拿起旁边桌上记录“渔夫”发报特征的笔记本——这是监听老王凭借多年经验和对“渔夫”电台指法的深刻记忆,整理出的宝贵资料。

“老王,看你的了!”雷振山把笔记本递给跟周志刚一起过来的老王,“用这部大功率家伙,模拟‘渔夫’的波段、呼号、加密方式,特别是那个指法节奏的细微特征,给那个‘白鹤’发一份‘绝密战情’!内容就是……”他压低声音,快速而清晰地将那份精心设计的“诱饵”电文内容复述了一遍。老王凝重地点点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专注,立刻坐到电台前,开始调试设备,熟悉SCR-284的操作手感,同时反复默记着“渔夫”的发报指法特点。

窗外,夜色如墨,乌云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点残月的光辉。一场精心策划的反猎杀行动,悄然拉开了序幕。

九月廿七日,深夜。宝丰县境内,鹰嘴崖。

天空依旧阴沉,浓重的乌云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垮山峦。月光被彻底阻隔,只有山风在嶙峋的怪石和茂密的松林间呼啸穿行,发出凄厉的呜咽,如同万千冤魂在哭泣。鹰嘴崖,顾名思义,其主峰一侧有一块巨大的、向前突出的鹰喙状岩石,地势极其险要。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在陡峭的崖壁间蜿蜒盘旋,路面崎岖不平,布满了碎石。道路一侧是深不见底、黑黢黢的山涧,另一侧则是几乎垂直的、风化严重的崖壁。这里人迹罕至,只有采药人和猎户偶尔踏足。

雷振山亲自带队,率领保卫科最精锐的二十名便衣队员和警卫连抽调出来的一个三十人的加强排,借着浓重夜色的掩护,如同融入山林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鹰嘴崖预设阵地。所有人都穿着与山石、枯草颜色相近的灰褐色土布衣裤,脸上用锅底灰混合着泥土涂抹得一片模糊,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携带的武器——中正式步枪、捷克式轻机枪、驳壳枪,甚至手榴弹,都用灰布条仔细地缠绕包裹,避免金属部件反光或相互碰撞发出声响。每个人的动作都轻巧得如同狸猫,落脚时先试探,再踩实,尽量避开松动的碎石和枯枝。

雷振山伏身在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岩石后面,山风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夜行动物般,锐利地扫视着山下那条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如同惨白丝带般的土路,又警惕地望向东南方宝丰镇的方向和更远处铅灰色的天空。他在等待,等待着那份“假情报”发酵,等待着敌人咬钩,等待着猎杀时刻的到来。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

“一组!”雷振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通过简洁有力的手势向下传达命令,“占据崖顶制高点!控制东西两侧视野!架设观察哨!注意伪装!把自己变成石头!”

一组的六名战士,如同灵巧的山羊,背负着沉重的装备,手脚并用地向陡峭的崖顶攀爬,身影很快消失在嶙峋的乱石和低矮的灌木丛中。

“二组!分散隐蔽在道路两侧!找岩石后面、灌木丛深处!构筑简易单兵掩体!没有我的枪响,就算天塌下来,也不准动!不准暴露!把眼睛给我瞪圆了!”雷振山的手指指向道路两侧的有利地形。

二组的十二名便衣队员迅速散开,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道路两旁的阴影里,与黑暗的山林融为一体。

“三组!由赵大勇带队!前出到柳树沟岔口外三里处!在官道两侧找有利地形隐蔽设伏!防止敌人可能的地面渗透接应!如果发现可疑人员靠近鹰嘴崖方向,立即秘密控制!必要时…果断处置!”雷振山考虑得非常周全。

警卫连长赵大勇带着三组的十名战士,悄无声息地向柳树沟方向退去。

“电台组!跟我来!位置,鹰嘴崖后山背坡凹地!”雷振山最后招呼通讯兵和两名护卫战士。

他们四人艰难地攀爬到鹰嘴崖后山一处被巨大岩石环抱、背风且视野被山崖完全遮挡的天然凹地。这里异常隐蔽,从空中和山下道路完全无法发现。通讯兵迅速卸下背负的沉重SCR-284电台部件和手摇发电机。粗大的鞭状天线被小心翼翼地拉出,巧妙地缠绕隐藏在几棵低矮但茂密的松树的枝桠间,从远处看就像是自然的枯藤。发电机被厚厚的棉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尽量减少工作时可能产生的噪音。电台兵小刘熟练地组装好设备,接通电源,预热电子管,机器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

雷振山蹲在一块冰冷的巨石后面,背靠着粗糙的岩石表面,感受着那股透骨的凉意。他再次举起望远镜,透过岩石的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山下那条死寂的土路,以及东南方的天空。手表指针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荧光,缓慢地移动着。距离九月廿八日上午九点,还有漫长的一夜。战士们必须在这冰冷的山野里,一动不动地潜伏至少十个小时。露水很快打湿了他们的衣裤,寒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入肌肤。身体逐渐变得僵硬麻木,但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眼睛死死盯着各自负责的方向,如同凝固的岩石雕像。只有山风掠过松林的呜咽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夜枭啼鸣,在死寂的夜里回荡。

九月廿八日,清晨。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了,沉甸甸地覆盖在伏牛山的上空,仿佛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山间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去,湿冷地缠绕在树梢和岩石间,能见度很低。鹰嘴崖区域,死一般的寂静,比深夜时更添了几分肃杀。埋伏了一夜的战士们,身体早已冻得僵硬麻木,关节像是生了锈,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伴随着针刺般的酸痛。单薄的土布衣裤被夜露和雾气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持续不断的、刺骨的寒意。每个人的眉毛、胡茬上都凝结了一层细小的白霜,脸色冻得发青。但即便如此,没有一个人抱怨,没有一个人擅动。每个人都如同钉子般钉在自己的位置上,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山下道路、天空和各自负责的警戒区域,呼吸都刻意压得极低。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铁块,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山风都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所慑服,悄然停滞了。

雷振山依旧伏在那块冰冷的岩石后,岩石表面的寒气透过湿透的衣裤,不断侵蚀着他的体温。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因为长时间一眨不眨地凝视而干涩发痛,但他依旧死死盯着东南方的天际线。手腕上那块缴获的日本精工舍怀表,被他紧紧攥在手心,表壳的冰凉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指针在表盘上缓慢而坚定地移动:八点四十分……八点四十五分……八点五十分……

距离那份“假情报”中邓政委抵达的时间——上午九点整,越来越近!整个鹰嘴崖,如同一个巨大的、引弦待发的弓弩,绷紧到了极限,等待着那致命的一击。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难熬。

突然,就在手表指针即将指向八点五十二分的刹那,一种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如同夏日里远处传来的群蜂振翅般的低沉轰鸣声,隐隐约约地从东南方向的天际传来,这声音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寂静的山野,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金属质感的沉重。

雷振山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猛地举起望远镜,调整焦距,目光如同两把利剑,刺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来了!”他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低吼。

只见东南方向的低垂云层之下,三个小小的黑色斑点,如同地狱里飞出的三只钢铁毒蜂,排成一个标准的极具攻击性的三角攻击队形,正以极快的速度,朝着鹰嘴崖的方向俯冲而来。距离迅速拉近,引擎的咆哮声也由远及近,迅速变得清晰、沉重、充满毁灭性的力量,那轰鸣声撕裂了清晨死寂的空气,越来越响,越来越近,震得脚下的山石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是国军的战斗机!机翼在阴沉的天空下反射着冰冷无情的金属光泽,机腹下悬挂的火箭弹巢和炸弹挂架清晰可见,如同猛兽口中森然的獠牙。

“目标确认!敌机三架!高度约1500米!航向正西!目标鹰嘴崖!速度很快!”崖顶观察哨急促而压抑的声音,通过步话机清晰地传到雷振山和各个小组长的耳机里。

雷振山眼中寒光爆射,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寒冷,所有的紧张,在这一刻化作了决绝的杀意。他猛地回头,对着早已在电台前准备就绪手指悬在发报键上的通讯兵小刘,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冰冷如铁的命令:“发!”

小刘的手指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在SCR-284的发报键上闪电般地敲击起来,那串早已烂熟于胸、代表着“紧急求援”的莫尔斯电码,带着精心设计的诱饵信息,化作强大的无线电波,瞬间穿透厚厚的云层,射向高空!电文的内容正是事先设计好的:“我部在鹰嘴崖遭敌机锁定!请求防空火力支援!坐标:北纬XX°XX′XX″,东经XX°XX′XX″!”——发送的坐标,精准无误地指向此刻敌机下方那片乱石嶙峋荒无人烟的深谷。

几乎在电波发出的同一瞬间,呜——呜——那三架战斗机已如闪电般飞临鹰嘴崖上空,尖锐刺耳的俯冲呼啸声如同地狱传来的狞笑,彻底撕碎了山野的宁静。强大的气流冲击着崖壁,卷起阵阵尘土和枯叶,飞行员显然接到了那份“精确”的地面引导坐标,没有丝毫犹豫,领航的长机机头猛地向下狠狠一扎,两架僚机紧随其后,三架战机如同三支离弦的黑色利箭,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向着信号弹升起处猛扑下来,飞行员的手指,已经放在了投弹按钮上!

俯冲!加速!目标锁定!投弹在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三发拖着长长橘红色尾焰的红色信号弹,如同三颗骤然睁开的燃烧的血眸,猛地从鹰嘴崖后山背坡那片毫不起眼的岩石凹地里冲天而起,鲜艳夺目、诡异无比的红光,在铅灰色的、压抑的天幕下划出三道惊心动魄的轨迹。

信号弹?!

是地面引导?确认目标位置?还是……陷阱?!

领航的敌机飞行员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一股巨大的不祥预感如同电流般瞬间击穿了他的全身,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但俯冲的巨大惯性已经无法逆转,高度太低,速度太快,手指已经按在了投弹按钮上,在极度的惊愕和一丝侥幸心理的驱使下,他还是下意识地狠狠按了下去。

咻——咻——咻——!

轰!轰!轰!轰隆——!

数枚沉重的航空炸弹和数枚拖着白烟的火箭弹,呼啸着脱离挂架,带着刺耳欲聋的尖啸声,如同死神的镰刀,精准无比地砸向了信号弹升起处下方那片——乱石嶙峋、寸草不生、空无一人的荒谷!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环响起,如同天崩地裂,巨大的橘红色火球一个接一个地腾空而起,翻滚着,膨胀着,浓黑呛人的硝烟裹挟着无数的碎石、泥土和草木碎片,如同黑色的巨龙冲天而上,瞬间吞没了那片狭小的山谷。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向四周的山壁猛烈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整个鹰嘴崖都在剧烈地颤抖,山崖上的碎石如同暴雨般哗啦啦地滚落,砸在战士们隐蔽的掩体附近,激起一片烟尘。

三架战斗机在投弹后凭借强大的动力猛地拉起机头,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在鹰嘴崖上空惊惶地盘旋了一圈。飞行员透过沾着油污的舷窗,急切地向下张望,试图评估战果。然而,映入他们眼帘的,只有下方荒谷里翻滚升腾的浓烟和尚未熄灭的火焰,以及被炸得更加破碎不堪一片狼藉的乱石滩,没有预想中被炸得支离破碎的车队残骸,没有看到任何人员的踪迹,只有一片被他们自己的炸弹彻底蹂躏过的毫无价值的荒山野岭。

“上当了!他妈的!我们中计了!”领航的飞行员气急败坏地对着喉部通话器怒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挫败而扭曲变形。无线电里传来僚机飞行员同样惊怒交加的咒骂声。

但一切都晚了。他们携带的炸弹和火箭弹,全部白白浪费在了这片空无一人的乱石堆上,精心策划的刺杀任务彻底失败。更让他们感到耻辱和恐惧的是,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三颗致命的红色信号弹是谁打的,地面引导者在哪里?这到底是谁设下的陷阱?

巨大的燃油消耗警报灯在仪表盘上闪烁起来。三架敌机带着被戏耍的滔天愤怒、任务失败的沮丧和燃油即将耗尽的无奈,如同三只斗败的公鸡,狼狈地在鹰嘴崖上空最后盘旋了半圈,然后悻悻地调转机头,引擎发出不甘的轰鸣,仓皇逃离了这片让他们蒙受奇耻大辱的天空,向着南方的天际线狼狈遁去。

鹰嘴崖后山凹地。雷振山缓缓放下一直举着的望远镜,布满锅灰和烟尘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他看着敌机远去,最终变成三个小黑点消失在云层中,又低头看了看山下荒谷里尚未散尽的硝烟和仍在燃烧的零星火焰。一股巨大的、酣畅淋漓的胜利感和冰冷的杀气在他胸中激荡。他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腿脚,用力拍了拍军装上厚厚的尘土和草屑,然后拿起步话机,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寒冷而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

“通知各组,解除隐蔽!收队!”

他顿了顿,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郑州的方向,嘴角终于咧开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仿佛是对着那个远在郑州、代号“渔夫”的敌人,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惊雷’?老子送你个哑炮!这份‘大礼’,刘子卿,你还满意吗?”

远处,宝丰县城方向,在阴沉的天幕下,中原野战军指挥部的屋顶轮廓依稀可见,宁静依旧。然而,一场针对“白鹤”的收网行动,才刚刚开始。

鹰嘴崖方向传来的那几声沉闷如滚雷的爆炸巨响,如同重锤般狠狠敲在王一鸣的心口,他正潜伏在旧骡马市那处半塌的牲口棚里,耳朵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试图捕捉任何可疑的动静。

爆炸声!不是预想中的、在狭窄山路伏击车队应有的连续爆炸和交火声,这声音沉闷集中,更像是炸弹在空旷地带爆开,而且,是从西南方向传来的,正是鹰嘴崖的方向。

计划败露!行动失败!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多年的特务生涯培养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疯狂地向他报警,此地已不可久留!

没有丝毫犹豫,王一鸣像受惊的毒蛇般猛地弹起,他一把掀开头顶的草料,双手疯狂地刨开下面松软的泥土,迅速抠出那个用油布包裹着的微型发报机。他来不及仔细处理,胡乱地将沾满泥土的发报机塞进旁边一堆散发着浓烈酸腐味的烂草深处。然后,他像狸猫般敏捷地转身,弓着腰,准备利用牲口棚区复杂的地形和断壁残垣的掩护,向预定的备用撤离点潜逃——那里藏着一辆事先准备好的破旧自行车。

然而,就在他转身、左脚刚刚迈出一步的刹那!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环境中却显得异常清晰的脆响,在他身后不足三米的地方响起——是一根干枯的细小树枝被踩断了!

王一鸣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知道,完了!

“不许动!”

“举起手来!”

“动就打死你!”

几声短促、低沉、却带着致命威慑力的喝令,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四面八方响起,如同冰冷的铁箍,瞬间将他牢牢锁死。

数道雪亮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利剑般从不同的角度猛地劈面打来,强光瞬间剥夺了他的视觉,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他下意识地想抬手遮挡,但手臂刚抬起一半,就感觉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抵在了他的后心窝——那是枪口!

“王一鸣!”一个沉稳而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正是周志刚!他亲自带队来收网了!“代号‘白鹤’,真名王树森,民国三十五年四月受训于军统息烽特训班第三期行动科,专精爆破、暗杀、情报搜集!擅长化装、格斗、电台通讯……还要我继续说你在开封绑架、拷打我地下交通员老赵,最终导致他牺牲的事吗?”周志刚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刺向王一鸣。

王一鸣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对方不仅知道他的代号,潜入意图,竟然连他在息烽受训的细节,在开封犯下的血债都一清二楚。这些档案碎片,正是年初捣毁敌保密局豫西站时,周志刚他们从敌人焚烧文件的火堆里抢出来的残卷,此刻,成了钉死他的铁证。

几双有力的大手猛地将他双臂反剪,用麻绳死死捆住。冰冷的枪口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要害。王一鸣,这条潜入宝丰的“毒蛇”,在精心策划的“惊雷”行动刚刚炸响一个“哑炮”后,自己也落入了天罗地网。

九月三十日,郑州,大同路。

“庆丰棉行”的金字招牌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有些黯淡。店铺门可罗雀,橱窗里陈列的布匹也显得陈旧。店铺内,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漂浮着棉布特有的气息。

掌柜刘子卿——那位化名刘守业,真实身份是郑州绥靖公署第二处少将处长,代号“渔夫”的刘子卿,正神色凝重地将几本用牛皮纸包裹的密码本,小心翼翼地塞进一个棕色的皮质提箱里。柜台上,一台老式的电子管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地播放着河南梆子,咿咿呀呀的唱腔在寂静的店铺里显得有些空洞。

突然,收音机里的梆子声戛然而止,插入了一段语调严肃的新闻播报:

“……本台最新消息:盘踞于豫西宝丰县一带,阴谋刺杀我野战军首长的国民党匪特王一鸣,化名王富贵,代号‘白鹤’,已于昨夜被中原军区保卫部门擒获,并在确凿证据下供认不讳。该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已于今日凌晨伏法……”

“啪嗒!”

刘子卿正拿起密码本的手猛地一抖,那本沉重的册子从他指尖滑落,重重地砸在柜台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如纸,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瞬间涌起的巨大恐惧,王一鸣被抓了?还供认了?伏法了?“惊雷”行动彻底失败!连带着他这条精心布置的暗线也暴露了!一股冰冷的绝望感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棉布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三名穿着普通伙计短褂但眼神锐利如刀的汉子一步跨了进来,店内昏暗的光线被门外的天光照亮了一瞬。

为首一人,身材精干,目光如电,径直走到柜台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的证件本,在刘子卿眼前“啪”地一声打开,证件上“郑州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处”的鲜红印章清晰刺目。

“刘掌柜,”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军管会公安处,例行盘查。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刘子卿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货架上,震得几匹布滑落下来。他的右手下意识极其隐蔽地向柜台下方一个半开的抽屉摸去——那里藏着一支子弹上膛的加拿大撸子手枪,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然而,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抽屉边缘的刹那!

“别动!”

“举起手!”

另外两名“伙计”如同闪电般拔出了藏在腰间的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毒蛇的眼睛,瞬间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角度,冰冷的杀气弥漫开来,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勇气彻底冻结。

刘子卿的手僵在半空,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颓然地软靠在货架上,面如死灰。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很快,保卫处的人在地窖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起获了那部还在微微散发着余温的电台。发报键上,似乎还残留着“渔夫”最后时刻未褪的体温和绝望的指纹。

数日后,宝丰县,中原野战军指挥部小院。

秋日的阳光终于冲破了连日的阴霾,带着几分暖意,穿过院中那棵老枣树稀疏的枝桠,在泥土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也在机要科长周志刚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肩头,洒下点点碎金。他手里拿着一份装订整齐的报告,步履沉稳地走进邓政委的办公室,轻轻将报告放在那张简易的、铺着军用地图的办公桌上。

“政委,这是关于清除潜伏敌特‘白鹤’及打击其背后‘渔夫’情报网的详细报告。请您审阅。”

邓小平同志放下手中的红蓝铅笔,操着浓重的四川口音,拿起报告快速翻阅着。他的目光锐利而沉静,当看到鹰嘴崖反诱杀敌机、活捉“白鹤”、顺藤摸瓜捣毁郑州潜伏点的关键段落时,他微微颔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好!好个‘惊雷’变哑炮!”他放下报告,目光投向周志刚,“老雷呢?这次他可是唱了出好戏。”

“雷科长带人去宜阳了。”周志刚回答道,目光下意识地望向窗外连绵起伏的伏牛山峦,“那边有情报,一小股残匪勾结反动会门‘庙道会’又在蠢蠢欲动,扬言报复。上月他们刚血洗了石陵寨,区委书记高军同志身中七弹,壮烈殉国……” 周志刚的声音低沉下去。剿匪的战场上,硝烟从未真正散去,而情报战线上的无声暗战,更是永无休止之日。每一次胜利,都只是下一场战斗的开始。

暮色渐渐漫过伏牛山苍茫的轮廓,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又迅速转为深邃的靛蓝。周志刚推开机要科那扇熟悉的木门,熟悉的混杂着机油和纸张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内,新一轮的电波嗡鸣如同涨潮的海浪,已经开始澎湃。老王摘下监听耳机,揉了揉被压得通红的耳廓,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着职业性的警惕:

“周科长,刚截获一个新呼号,波段和指法特征很陌生,但信号源指向洛阳方向。疑似敌保密局洛阳站残部在尝试重启联络。”

周志刚走到自己的条桌前,捻亮了那盏陪伴他度过无数不眠之夜的小汽灯。昏黄的光晕扩散开来,照亮了桌上摊开的密码本扉页上那两个浓墨重彩的宋体字——“甲密”。那两个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森然,如同两把悬在头顶的利刃。

“盯死它。”周志刚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如同磐石,“记录所有信号特征,分析规律。通知监听班,加强夜班力量。”

他抬起头,目光透过糊着厚厚黑布的窗棂缝隙,望向窗外。宝丰县的夜空,繁星点点,如同无数细碎的钻石撒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县城里,点点昏黄的灯火次第亮起,隐约传来几声孩童的嬉闹和母亲呼唤归家的声音。几缕炊烟从低矮的屋顶袅袅升起,在清凉的晚风中徐徐飘散,融入宁静的夜色。

这份来之不易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安宁,正是由无数个像周志刚、雷振山、老王、小李这样,在无声战场上日夜搏杀守护光明的战士,用智慧、勇气甚至生命换来的。他们的战场没有硝烟,却同样惊心动魄;他们的名字或许不为人知,但他们的功勋,将永远铭刻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