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萧火杉的头像

萧火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9/27
分享
《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三十四章 春夜笔耕

宝丰县北张庄,杨家祖宅。院里几株巨大的老槐树,虬枝盘结,在北风的肆虐下,干枯的枝条像无数条狂舞的皮鞭,猛烈抽打着斑驳的屋瓦和糊着厚厚旧报纸的窗棂,发出密集而令人心悸的“噼啪!噼啪!”声。巡夜战士的脚步声整齐而规律,厚实的布鞋底踏在院中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上,发出“咚咚”的回响,在空旷的大宅子里显得格外空沉重悠长,与远处村落零星的犬吠声遥相呼应,将这秋夜的孤寂与萧索渲染得无边无际。

深夜,在这片被寒冷和寂静统治的院落最深处,有一间坐北朝南的低矮厢房,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这便是中共中央中原局第一书记、中原野战军政治委员邓小平临时的办公室兼居所。这里,是此刻整个中原解放区决策与思考最炽热的中心之一。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板门,浓烈的烟草味便扑面而来。屋内地方不大,狭窄而简陋,一目了然。一铺占据小半空间的木床紧贴东墙,床上,一条半旧的军被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是这屋里唯一显得规整的东西。靠西墙,是一张疤痕累累桌面坑洼不平的榆木方桌,它是这间斗室里的核心与灵魂。桌上,亮着一盏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玻璃灯罩里不安地跳跃着,灯芯捻得不高,不时爆出细微的“噼啪”作响的灯花,灯光照亮着桌面上堆叠如小山的文件。

邓小平政委坐在桌前正伏案工作。他身上披着一件灰布棉袄,棉袄里面是一单军装,领口的风纪扣解开了,露出里面领口磨得起毛的粗布衬衣领子。他身形清瘦,面容清癯,颧骨高高凸起,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墨染,几乎与周围的昏暗融为一体,无声诉说着长期熬夜透支的疲惫。他眉头习惯性地紧锁着,在眉心刻下一个深刻的、仿佛用刀凿出的“川”字;嘴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唇色因深秋的寒冷和持续的精力消耗显得有些灰白干裂;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却异常专注,认真研究面前摊开的厚厚一沓文稿。偶尔,他会不自觉地推一下滑落的镜架,或者习惯性地摸出一支烟点燃。

文稿是用边区自产的粗糙的土黄色纸张油印而成,纸面疙疙瘩瘩,布满粗糙的草茎和未捣碎的麦秸屑,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油墨味。封面上几个粗黑宋体字——《中原解放区经济政策(初稿)》,在昏黄摇曳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凝重,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稿纸上已布满邓政委用一支普通木杆蘸水钢笔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批注。蓝黑色的墨水在粗糙吸水的纸面上洇开,形成小小的墨疙瘩或蛛网般的细纹,使得字迹边缘有些模糊。他的字迹小而紧凑,结构严谨,笔锋锐利,带着一种特有的峭拔与力量感,力透纸背。每一笔都仿佛凝聚着深思熟虑,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蘸水钢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这单调的声响是房间里唯一的旋律,在深沉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夜,黑得像凝固的墨块,浓得化不开。寒意,透过窗纸上几处不起眼的破洞,钻过墙壁泥土剥落处的缝隙,无孔不入地钻进屋内,无声无息地侵蚀着每一寸空间,侵袭着伏案人的每一寸皮肤。一股冰冷的潮气从脚下的泥土地面升起,缠绕着脚踝,向上蔓延。

邓小平搁下笔,将冻得僵硬麻木的手指拢到嘴边,长长地呵了几口白气。温暖湿润的气息短暂地包裹住冰凉的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他随即又使劲地互相搓揉着双手,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端起那冰冷的茶杯,凑到干裂起皮的唇边,只小心翼翼地润了润嘴唇,冰凉的茶水激得他身体微微一颤,眉头下意识地又紧锁了一下,便立刻将茶杯放下,目光重新聚焦在文稿上,停留在“私营工商业政策”那一章节。

这一部分的论述,他反复看了几遍。文字主要强调了“保护民族工商业”、“劳资两利”的基本原则,方向无疑是正确的,但行文过于谨慎,篇幅不长,更像是一个提纲挈领的宣言。缺乏具体、鲜活、有说服力的实例支撑,缺乏可操作的细节指引。读起来感觉单薄、抽象,如同隔靴搔痒。

邓小平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深知这份文件的重量。随着郑州、开封、洛阳等拥有相当工商业基础的大中城市相继回到人民手中,形势发生了根本变化。城市,不再是单纯的战场,更是新政权的根基、战争资源的源泉。如何迅速稳定人心,消除民族资产阶级的恐慌?如何恢复生产,保障城市供给和前线军需?如何争取这些开工厂、开店铺的企业主理解甚至支持新政权?这绝非简单的军事占领或口号宣传就能解决。这关系到新生的人民政权能否在广大的新区真正立稳脚跟,关系到能否支撑即将到来的、规模空前的战略决战的庞大消耗。政策条文必须能落到实处,要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行动指南。要让那些在战火中饱受惊吓、对共产党的政策满腹疑虑的企业主——无论是开着大纱厂、大面粉厂的,还是守着一个小杂货铺、小修理铺的,能看得懂、信得过、觉得跟着新政权有奔头、有活路。干巴巴的原则条文,远不如一个活生生的、发生在他们身边、看得见摸得着的例子有力量。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从桌角那堆凌乱叠放的文件、地图中抽出一张豫西或者郑州周边的详图来对照着思考,或许能触发一些关于具体工商业布局的灵感。手指在杂乱的纸堆边缘摸索着,无意间碰触到那盏煤油灯沉重的陶土底座。

灯身被他手臂的触碰猛地一晃,“哗啦”一声突兀的脆响打破了深夜的寂静,灯里的煤油猛地缘倾泻而出,正好泼洒在桌面上摊开的那张《豫西行政区划详图》上,地图瞬间被滚烫的油液淹没。

地图用的是韧性很好的道林纸印刷,此刻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瞬间吸饱了滚烫的煤油,深褐色的油污如同拥有了生命,以惊人的速度向四面八方疯狂蔓延、吞噬。地图上面用精细线条和不同颜色标注的城镇(洛阳、郑州、许昌、宝丰、南阳……)、蜿蜒如带的河流(黄河故道、沙河、颍河……)、起伏连绵的山脉(伏牛山、嵩山余脉……)、纵横交错如同蛛网的公路铁路线(陇海路、平汉路……),这些至关重要的地理信息,在几秒钟内就被污浊的油渍覆盖、模糊、扭曲、变形。煤油的边缘还在贪婪地、缓慢地向外扩展、蚕食,被煤油浸透的地图纸张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啧!”邓小平下意识地咂了一下嘴,眼中闪过一丝懊恼,那是对物资损毁的本能反应。他迅速抓起桌上一块旧绒布,试图去吸掉那些还在肆意流淌扩散的污油。然而油已经深深吃进纸背,绒布只能徒劳地吸走表面浮着的一层油花,留下大片深褐色污渍。地图最核心的区域——郑州、洛阳一带——已是一片狼藉,地名、河流、铁路线纠缠在油污里。

他摇摇头,将那张散发着浓烈刺鼻煤油味、变得软塌塌的地图小心地拎起来,推到桌角,目光重新落回那份经济政策初稿上,停留在“私营工商业政策”那略显苍白空泛的段落末尾。油灯泼洒带来的短暂烦躁和视觉冲击,反而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过度疲惫、有些混沌的思绪骤然被激醒,变得异常清晰和冷静。那些抽象的条文和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在脑海中瞬间排列组合,形成了具体的路径。

他没有丝毫犹豫,拿起那支蘸水钢笔探进墨水瓶里饱饱地吸满墨水,笔走龙蛇,在文稿的空白处,力透纸背地写下批注:

“此节甚要,然失之空泛。需增补具体案例,以实例服人。例如:郑州解放伊始,大军急需赶制冬装十万套以御严寒。私营‘大华纺织厂’、‘利民织布厂’等数家工厂,响应政府号召,克服疑虑,迅速复工。政府如何具体保障其原料供应?(如由军管会物资处协调,从豫北产棉区紧急调运原棉;指定国营裕丰纱厂优先供应棉纱;组织可靠私商贩运,政府提供部分贷款担保)如何预付合理定金?(可设想定金比例为合同总价三成,以边区币或折实单位(小米)支付,确保厂方启动资金)如何明确收购价格?(注明定价原则:详细核算成本【含原料、燃料、机器折旧、工人基本工资、管理费用】+ 合理利润【如净利润率控制在成本的一成至一成半】,并签订正式合同)与严格交货时限?(分批次明确,如首月三万套,次月四万套,余下十一月完成)工人如何组织生产竞赛以提高效率?(如工会组织,设立‘劳动模范’、‘红旗班组’称号,给予物质【如奖励小米、布匹】与精神奖励;推行计件工资或超额奖励制)厂主合理利润如何得到切实保障?(如政府按时足额支付尾款;明确宣布并执行‘不搞清算斗争’、‘不征过头税’、‘不随意摊派’;保障其人身财产安全)此类细节,最具说服力!当责成郑州军管会工商处(处长张玺同志)详加调研,择其复工最快、效率最高、劳资关系最融洽之典型工厂(如‘利民厂’),将其具体过程、政府措施、各方反应(资方顾虑如何打消?工人积极性如何调动?)及最终成效(如按期交付棉服数量与质量;工人工资实际增长幅度;厂主实际盈利情况;对稳定郑州市场之作用),原原本本、生动具体地写入教材。使学员知晓,保护工商业绝非空话口号,乃支援战争、安定民生、巩固新生政权之切实举措!工商稳,则市面活(商铺开门,货物流通,物价趋稳);市面活,则民心安(市民就业有门,生活有望);民心安,则支前力源源不绝(民工踊跃,物资充足)!此中关联,环环相扣,务使学员透彻理解,铭记于心,并能灵活运用于新区接收与城市工作实践。邓。十月廿三日夜。”

墨迹在粗糙吸水的纸页上迅速洇开、扩散。写到最后“邓。十月廿三日夜”时,他手腕用力一顿,笔尖深深陷入纸里,留下一个浓黑的墨点,仿佛为这段思考盖上了确认的印章。

批注写完,他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一口气。这口气息悠长,仿佛将胸腔里那股因地图意外损毁而起的郁结闷气,连同批注时高度凝聚的精神,一同缓缓释放出来。他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肚用力揉搓着酸胀刺痛的眉心,眼窝深陷处的阴影在油灯下显得更加浓重深邃。借着昏黄的光线,他瞥了一眼桌角的马蹄表,表盘上的指针已悄然滑过凌晨两点。寒意如同潮水,一阵阵涌来,他下意识地将身上那件单薄的旧棉袄又裹紧了些,身体微微前倾,仿佛要从那微弱的灯火中汲取一丝暖意。

就在这时,门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掀开,一股强劲的寒冷气流和浓重呛人的烟草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灌了进来,油灯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吹得疯狂摇曳、拉长、变细,颜色由黄转蓝,差点熄灭。

“好你个邓政委!三更半夜不睡觉,跟这盏破油灯较什么劲?莫不是想把自个儿也点着了当灯使?”一个洪亮如钟、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大嗓门如同炸雷,瞬间撕碎了屋内的宁静。陈毅魁梧如山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他同样披着一件灰布军棉大衣,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沾满灰尘和硝烟痕迹灰色旧毛衣。手里夹着半截燃得正旺的自卷烟卷,烟头的红光在昏暗中明灭闪烁,如同警惕的眼睛。他显然是刚从前沿指挥所查哨或是处理完紧急军务回来,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眼白里布满通红的血丝,但那双浓眉下的虎目却依旧锐利如电,闪烁着豪迈不羁和对老战友的关切。

“老陈?你也没睡?”邓小平迅速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疲惫被一丝见到老战友的暖意驱散了些许。他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带着深深倦容的笑意,用下巴指了指对面墙角一条同样吱呀作响、看起来不太结实的长条板凳,“坐。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陈毅也不客气,哈哈一笑,大步流星走过来,一屁股重重坐下,长凳发出“嘎吱”一声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桌面,立刻被那份摊开的、墨迹未干的初稿和旁边那张散发着浓烈煤油味的地图吸引了。“哟呵?批教材呢?批得够仔细啊!这地图……啧啧,”他凑近那盏刚刚稳定下来的油灯,抽了口烟,烟雾喷在污损的地图上,“让灯油给‘炮决’了?炸得够彻底!正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回头让参谋处再给你弄张新的!”他粗声大气地调侃着,随手将长长的烟灰潇洒地弹在脚下的地上,然后饶有兴致地就着昏黄的光线,读起邓小平刚刚写下的那段关于“工商保护”案例的详细批示。

他看得很快,浓黑的眉毛随着阅读的内容时而高高挑起,时而紧紧聚拢,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变化。当看到“工商稳,则市面活;市面活,则民心安;民心安,则支前力源源不绝”这几句提纲挈领、直指核心的总结时,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桌上的油灯又是一阵剧烈摇晃,火苗忽明忽暗:“精辟!老邓!真精辟!说到根子上了!这话得让那些榆木脑袋的学员刻在脑门子上!”他夹着烟卷的手指用力戳点着稿纸上那几行墨迹,烟灰簌簌落下,“光有这干巴巴的条文不行,念经似的,那些穿长衫的、扒拉算盘的老板们听了也犯困,心里更打鼓!就得有活生生的例子!让他们亲耳听听、亲眼看看,跟着咱们走,机器能转得欢,买卖能做起来,有活路,有钱赚,不亏!比跟着老蒋天天提心吊胆、挨炸挨抢强百倍!”

他狠狠抽了一大口烟,辛辣的烟雾在昏暗中袅袅升腾,模糊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他眯起眼睛,似乎在记忆的仓库里快速搜寻着什么合适的“例子”:“说到例子嘛……”他忽然嘿嘿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而明亮的光芒,那是属于战场智将的灵光。大手一伸,不由分说就从邓小平面前抢过了那支蘸水钢笔,笔杆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汁和一股煤油味。

“哎?你这……”邓小平想阻拦,话未出口。

“借光!地方窄,凑合着写!有好货添上!”陈毅毫不理会,嗓门洪亮。他也不管稿纸旁边那滩未干的油污是否会沾染,更不顾及行文的工整美观,就着邓小平批示旁边那窄窄的空白处,龙飞凤舞、笔走龙蛇地写了起来。他的字迹与邓小平的严谨紧凑、力透纸背截然不同,大开大合,气势磅礴,带着武将特有的豪放不羁和一股子扑面而来的战场硝烟气息,墨汁随着他有力的挥洒,甚至甩溅到了稿纸边缘和桌面上,留下点点墨痕:

“邓公所论极是!然案例选取,尤须鲜活接地气!纸上得来终觉浅!可否增补一例:宝丰城东关‘王记铁匠铺’掌柜王老黑,原为典型小业主,有两盘烘炉,雇学徒二人。我军初至宝丰时,其闻听‘共产’之名,惶恐不安,误以为要‘共产共妻’、‘清算家产’,闭门歇业月余,炉火尽熄,门板紧锁。后经地方工作队张有田干事等同志多次登门,隔窗喊话;耐心宣讲我党保护工商业政策,并以其子积极支前、光荣牺牲之壮举为例,晓以‘保田保家保饭碗’之大义,方逐渐消除顾虑,重燃炉火。

复工后,王铁匠不仅日夜为农会赶制镰刀、锄头等秋收农具,更主动承接部队急需之军需品:

马掌:为骑兵连、驮马队打制,要求坚固耐磨,每三日交货五十副。

工兵铁锹头:八寸规格,要求钢口好、不卷刃,首批三百个,半月完成。

担架铁件:如担架挂钩、活动卡扣、加固铁箍等,要求轻便牢固。

政府如何具体保障其焦炭、生铁等紧缺原料供应?如何按其实际成本、损耗、学徒每日工钱,加合理利润及时收购?如何动员其学徒积极生产、提高技艺?此等扎根乡土、关乎民生、直接服务军需之小业主,算不算‘资本家’?其爱国支前之心,炽热如烘炉烈火!其作用,实在不亚于城里大厂!当树为典型,写入教材!让学员明白,保护不分大小,利国利民、支援前线者皆应护之!政策之生命,在于具体落实于万千‘王铁匠’身上!陈毅 即兴添注。又及:资本家爱国如王铁匠乎?”

写罢,他将笔往桌上一撂,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得意地吐出一个又大又圆的浓重烟圈。他手指用力点着稿纸上特意写得更大更粗些的那句反问——“资本家爱国如王铁匠乎?”,咧开嘴,洪亮而爽朗的笑声爆发出来,在狭小低矮的房间里嗡嗡回荡:“怎么样?老邓!王铁匠这例子,够不够瓷实?够不够味儿?带着土坷垃味儿、煤烟味儿、生铁味儿!是不是比那书斋里掉书袋的干条文强百倍?就得让那些娃娃们知道,咱的政策不是写在云端里的,是落在铁砧上、敲进马掌里的!”

邓小平拿起那份被煤油污损又被墨迹填满、显得有些凌乱却充满生命力的稿纸,凑近油灯跳动的火苗,仔细逐字逐句地看着陈毅那挤在空白处、墨迹淋漓甚至有些狂放不羁的批注。目光扫过“王铁山”、“两盘小烘炉”、“马掌铁锹头”、“炽热如烘炉烈火”、“保护不分大小”、“利国利民、支援前线者皆应护之”、“政策之生命,在于具体落实于万千‘王铁匠’身上”这些带着泥土的厚重、硝烟的灼热、炉火的温度的字眼,他紧绷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连日熬夜积累的疲惫似乎也被这充满生气的例子驱散了些许,镜片后的眼中闪动着由衷的笑意和深切的赞许。

他抬起头,看着陈毅那张因熬夜和兴奋而泛着油光、却神采奕奕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有力:“好!王铁匠这个例子添得极好!接地气,有温度,有力量!‘资本家爱国如王铁匠乎?’这反问,更是画龙点睛,发人深省!就是要让学员们牢牢记住,我们保护工商业,绝不看招牌大小、门面阔气与否,关键在于是否有利于国计民生,是否有利于支援人民解放战争!小烘炉里,也能打出大部队行军打仗、攻城拔寨急需的铁家伙什!千千万万个王铁匠稳住了,人心就稳住了,支前的根基就牢靠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份承载着寒夜孤灯下的深刻思考,以及老战友即兴碰撞出的智慧火花的珍贵稿纸整理好,放在桌角最醒目最顺手的位置。油灯的火焰依旧微弱,却无比顽强地跳跃着,将两人伏案的身影放大,投在斑驳而污迹点点的土墙上,晃动着,如同两尊守护着思想火种与胜利希望的雕塑。窗外,北张庄早已沉入最深的梦境,万籁俱寂。

数日后,清晨。深秋的寒意并未因天色微明而减弱,霜花凝结在枯草的叶尖。中原大学那间充当印刷工坊的东厢房早早忙碌起来。屋子中央,摆放着一架老旧的“手推式”油印机。学员小吴是一个脸庞还带着稚气、眼神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的青年,他正围着机器紧张地工作。他先是用一块沾了汽油的破布头,仔细地擦拭着光亮的金属滚筒和下面的丝网纱框,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确保没有残留的墨渣影响印刷效果。接着,他拿起一个掉了瓷的搪瓷碗,里面盛着粘稠如膏的深蓝色油墨。他用一把边缘磨损的小刮刀,像匠人对待珍贵的颜料,小心地将油墨均匀地、薄薄地刮涂在冰冷的滚筒表面。

靠窗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前,朱凡教员正进行着最后也是最关键的工序。他戴着厚厚近视眼镜,面容清瘦,眼袋浮肿,眼球布满通红的血丝,无声地诉说着连续熬夜的艰辛。此刻,他正伏在一块专用的钢板上,钢板四角用图钉固定在桌面上。他左手五指张开,用力按着一张半透明的蜡纸,右手紧握着一支特制的、尖细坚硬的铁笔,屏息凝神,手腕悬空,全神贯注地一笔一划在蜡纸上刻写着。铁笔尖划过蜡纸表面特殊的涂层,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沙沙”声。他刻写的是《中原解放区经济政策(修订稿)》的正文,字迹工整清晰,一丝不苟,如同印刷体。长时间的刻写让他右手手指僵硬酸痛,但他只是偶尔停下来,对着冻僵的手指呵口热气,搓一搓,又立刻投入工作。

在蜡纸“私营工商业政策”一章的末尾空白处,朱凡早已精心预留了足够的位置。此刻,那里清晰地复刻着两段风格迥异却同样力透纸背的文字,它们并非正文,却是整份教材的灵魂注解:

上方是邓小平那严谨、细密、每一笔都带着深思熟虑力量的批注原文,关于郑州私营纺织厂复工案例的详尽批示。字迹略小,排列紧凑,墨色浓重,逻辑严密如作战地图。

下方,紧挨着,是陈毅那笔走龙蛇、墨迹淋漓、带着战场硝烟气息的添注,关于宝丰县铁匠王老黑的生动故事。尤其是那句“资本家爱国如王铁匠乎?”的诘问,字体明显大了几分,墨色飞扬跋扈,带着诙谐意趣,却又充满了磅礴的力量。

在两段之间,朱凡精心复刻了一小片模拟深褐色油渍的痕迹。那是他用铁笔尖在蜡纸涂层上密集点戳出来的一片特殊区域。这片“油渍”在透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枚沉默而真实的勋章,又像一个独特的胎记,无言地诉说着这份教材诞生于寒夜孤灯下的背景。

“朱教员,油墨匀了,可以了。”小吴轻声提醒。

朱凡闻声,缓缓放下铁笔,长长舒了口气。他活动了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腕和僵硬发麻的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拿起刻好的蜡纸,凑近窗户透进来的微弱的晨光,眯起眼睛,如同鉴赏稀世珍宝般,从头到尾、逐行逐字地仔细检查了一遍。重点自然是那两段首长批注和那片模拟的“油渍”,确认每一个笔画、每一处转折、那片特殊的印记都清晰无误。他满意地点点头,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

他小心地将蜡纸覆盖在油印机细密的金属丝网纱框上,用四个铁夹子仔细地固定好四角,确保蜡纸平整无皱褶。小吴早已将一张淡黄色的土纸平整地放在油印机光洁的金属底盘上。

小吴深吸一口气,双手稳稳握住滚筒两端冰凉的手柄,身体微微前倾,调动全身的力气,用力而均匀地向下压去,同时沉稳地向前推动沉重的滚筒。

“嘎吱——嘎吱——”,沉重的金属滚筒碾过紧绷的蜡纸和下面的纸张,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如同老牛拉破车般的声响。粘稠的深蓝色油墨透过蜡纸上被铁笔刻掉涂层的字迹部分,清晰地转印到了下面的土纸上。

小吴抬起沉重的滚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揭开蜡纸。一张印好的讲义飘然滑落,准确地掉进旁边的竹筐里。他立刻拿起下一张土纸,铺平,压实,重复着铺纸、滚压的动作。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头发,顺着鬓角流下,在满是油墨痕迹的脸颊上冲出道道沟壑,他也顾不上擦。每一滚,都承载着思想的重量;每一张纸的飘落,都是星火的传递。

竹筐里的讲义越堆越高,散发着新鲜油墨味。窗外的天色,也在这一张张纸页的累积中,渐渐亮了起来。

几天后,上午。虽然阳光努力穿透稀薄的云层,但深秋的寒意依旧料峭。中原大学一处较大的、充当教室的堂屋里,窗户用厚厚的旧报纸糊得严严实实,抵挡着寒风。即便如此,冷气还是从门缝、窗缝里钻进来。几盏同样昏黄的油灯和两盏马灯挂在房梁或放在讲台一角,勉强驱散室内的昏暗,在学生们年轻的脸庞上投下晃动的光晕。

讲台下,几十张用木板、砖头临时搭成的课桌旁,坐满了学员。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洗得发白的灰军装,有打着补丁的棉袄,甚至还有长衫。他们年龄各异,脸上带着相似的专注与渴望。他们是中原大学培养的第一批城市工作、财经管理干部,即将奔赴新解放的城市。

朱凡站在讲台前,他换了一件干净些的旧棉袍,但脸上的疲惫仍然遮盖不住。他手里拿着那份还散发着淡淡油墨香的讲义,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回荡在教室里:

“……因此,保护民族工商业,绝非权宜之计,乃是我党发展生产、繁荣经济、实现‘公私兼顾、劳资两利’的长久国策。这不仅是安定民生、巩固新生城市政权的基石,更是支援空前规模的人民解放战争、争取全国胜利的切实需要!……”他深入浅出地讲解着政策的核心精神,结合城市接收中可能遇到的实际情况。

学员们埋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蘸水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教室里汇成一片低沉持续的音乐,如同春蚕食叶,充满生机。冰冷的空气让不少人手指冻得发红僵硬,不时有人停下来对着手指呵气取暖,然后立刻又投入书写。

当课程进行到“私营工商业政策”部分的高潮,朱凡特意翻到讲义的最后,用教鞭指着那两段风格迥异的批注:“同志们,重点在这里!大家仔细看,用心体会。这是邓政委和陈副司令员在初稿审定会上,亲自提笔增添的内容,不是空洞的指示,是活生生的政策注解,是打开城市工作之门的钥匙。”

课堂气氛瞬间被点燃,变得活跃而热烈。学员们纷纷低头,如饥似渴地阅读着讲义上那两段特殊的文字,低低的议论声、惊叹声、会意的笑声如同水波般在教室里漾开,驱散了几分寒意。

靠窗位置,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学生气浓厚的青年学员,他叫李明,原开封高中学生。他激动地用钢笔指着邓小平的批注,对身旁一位年长些、像是当过账房先生的学员低声说:“孙兄,快看邓政委批示的郑州‘利民织布厂’案例!太详实了!原料怎么解决?调棉、纱厂直供、私商担保!钱怎么给?定金三成!边币或小米!价格怎么定?成本核算清清楚楚,还加一成半利润!交货时间卡死!工人怎么组织?劳动竞赛、红旗奖励、计件工资!厂主利润怎么保障?按时付钱、不搞清算、不征过头税、不搞摊派!……条条框框,清清楚楚,可操作性强!这才是真正的保护,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那些开工厂的老板们看到这么具体的措施,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至少能落下一半吧?比空喊一百句‘保护’管用多了!”

孙先生推了推老花镜,仔细看着,频频点头,捻着稀疏的胡须:“诚然!诚然!政策贵在落实,落实贵在细节。邓公此批,深谙商贾之心。原料、资金、定价、销路、劳资、利润,环环相扣,皆切中要害。有此细则,复工复产,方有章可循,资方亦能安心。实乃安商定市之良策!”

中间位置,一个农家出身的学员叫赵大夯,原豫西民兵队长。兴奋地用指关节“咚咚”地敲着讲义上陈毅那龙飞凤舞的字迹,嗓门不由得大了些,引得周围人侧目:“嘿!快看陈司令员添的这个宝丰王铁匠,带劲儿!真劲儿!‘资本家爱国如王铁匠乎?’哈哈!这话问得,像一锤子砸在铁砧上,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他环顾左右,眼中闪着光,“管他是开大纱厂的大老板,还是守着两盘烘炉、雇俩小伙计的小炉匠,只要他真心实意为咱队伍出力、为咱老百姓干活,打马掌让骑兵跑得快,造铁锹头让工兵挖战壕利索,打镰刀锄头让乡亲们多收粮食支援前线……那就是好样的!就该保护!王铁匠那炉火旺的,心更旺!他儿子是支前牺牲的英雄,他打的就是英雄的锤!他那小铺子,作用一点不比城里的大厂小!陈司令员这话,说到咱心坎里了!”他的话引起一片赞同的嗡嗡声,不少来自农村的学员感同身受地点头。

前排位置,原郑州纱厂女工,扎着两条短辫、面容清秀却带着坚毅神色的女学员周秀英,指着两段批注之间那片模拟的深褐色“油渍”印记,小声问旁边一位文静的女伴:“秀英姐,你看这片印子……朱教员课前不是特意说了吗?这就是邓政委批注时,那盏煤油灯不小心泼了,煤油染到原稿上的油渍印上去的!看着它,心里……感觉特别不一样。”

林梅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敬意和一种奇特的感动,她伸出冻得微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轻轻抚过讲义上那片深褐色的印记,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寒夜的温度:“嗯!看着这片油印子,再读邓政委和陈司令员在旁边写的这些字……感觉这份政策,真就是从咱们中原局那土炕上、那盏煤油灯下,一点一点熬出来的!浸润着首长的汗水和心血……实实在在,沉甸甸的,不是书斋里掉书袋的空话,是能顶饿的干粮,能暖身的炭火。”她的话轻柔却有力,周围几个女学员都默默点头,眼神更加专注。

窗外的北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猛烈抽打着窗户上糊的厚厚报纸,发出“噗噗噗”的闷响,仿佛在为室内的思想激荡打着节拍。

教室里,油灯和马灯昏黄的光芒在学员们年轻而专注的脸庞上跳跃,照亮了他们眼中求知的渴望、思索的光芒以及对即将奔赴的“战场”的憧憬与决心。那粗糙土纸上清晰的墨迹、那片象征着意外、坚韧与务实的深褐色油渍印记,连同两位首长在深秋寒夜里碰撞出的思想火花,如同最朴素也最深刻的导师,将关于“保护”与“建设”的辩证思考,将“郑州纺织厂”和“宝丰王铁匠”这样带着机器轰鸣、市场喧嚣和炉火温度的鲜活故事,深深地烙印在这些即将肩负起城市接管与经济重建重任的年轻干部心田。

沙沙的笔记声,如同春夜无声的细雨,在这深秋的寒教室里持续不断地响着,汇聚成一股思想的暖流。这股暖流,正悄然滋润着这片饱经战火摧残、满目疮痍却又蕴藏着无限生机的古老中原大地,为即将到来的、翻天覆地的伟大变革,积蓄着坚实而蓬勃的力量。这声音,是星火点燃的序曲,是黎明前充满希望的乐章。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