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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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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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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四十八章 碾庄血月

碾庄,这个位于陇海铁路北侧、运河西岸的普通村落,此刻已沦为血肉磨盘。连续数日的炮火,将原本齐整的屋舍犁为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支棱着,断墙在寒风中簌簌掉落土块。名状的块状物。枯树焦黑的光秃枝桠刺向阴霾的天空,如同绝望的手臂。

庄外西侧,一片开阔的洼地。连日雨雪使这里变成一片粘稠的泥沼。此刻,这片泥沼正承受着地狱般的轰击。

“咻——轰隆!”

“咻咻——轰!轰!轰!”

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此起彼伏,砸在泥泞的地面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巨大的橘红色火球裹挟着黑烟和泥浆冲天而起。冻土被炸开,滚烫的泥浆如同暴雨般泼洒下来,砸在匍匐前进的战士们的钢盔、脊背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每一次爆炸,大地都剧烈地颤抖,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机枪!压制左前方地堡!三班,爆破组上!”嘶哑的吼声在爆炸的间隙艰难地穿透硝烟。连长赵大勇趴在一条被炸得不成形的浅沟里,半边脸糊满了黑泥和凝固的血痂,只有眼睛还喷射着焦灼的火焰。

他手中的驳壳枪指向左前方——那里,一座由青条石和粗大圆木构筑的环形地堡群,正喷射着致命的火舌。重机枪沉闷的“哒哒哒”声连成一片,子弹像毒蛇的信子,贴着泥泞的地面疯狂扫射,溅起一串串泥浆水花,将洼地死死封锁。

三班长王铁柱应了一声,声音在爆炸声中显得微弱。他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身后几个同样紧贴在泥泞里的战士:“虎子!老蔫!跟我上!火力掩护!”

几支冲锋枪和步枪立刻向地堡方向猛烈开火,子弹打在石头上迸出点点火星。王铁柱和两名战士像壁虎一样,利用弹坑和低洼处,艰难地向地堡群匍匐前进。冰冷的泥浆浸透了他们的棉衣,黏稠沉重,每一次挪动都耗费巨大的体力。子弹“啾啾”地从头顶、身边飞过,死亡的寒气紧贴着脊梁骨。

“轰!” 一发迫击炮弹在离王铁柱不到五米的地方炸开!巨大的气浪夹杂着滚烫的泥浆和弹片猛地将他掀翻!耳朵瞬间被震得嗡嗡作响,世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

他挣扎着从泥水里抬起头,吐掉嘴里的泥浆,抹了一把脸,急切地寻找战友。 “虎子!老蔫!” 不远处,一个身影一动不动地趴在泥水里,身下的泥浆正慢慢洇开一片暗红。另一个身影挣扎着,试图爬起,左臂软软地垂着,显然是被弹片击中了。

“妈的!” 王铁柱目眦欲裂,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两颗木柄手榴弹,用牙齿咬掉拉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地堡方向甩了出去!手榴弹在空中划出两道弧线。 “轰!轰!” 爆炸的烟尘暂时遮蔽了地堡的射口。

“冲啊!” 赵大勇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猛地跃起!他身后的战士们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弹簧,嘶吼着从泥泞中冲出,迎着残余的火力猛扑上去!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令人心悸的轰鸣声从碾庄废墟深处传来,盖过了枪炮声。那声音沉重缓慢,带着钢铁摩擦的刺耳噪音。

“坦克!是坦克!”有人惊恐地大叫。

只见三辆涂着青天白日徽记的日式97改坦克,如同钢铁怪兽,碾过倒塌的土墙和燃烧的木料,履带卷起泥浆和碎石,轰鸣着冲了出来!炮塔上并列的机枪喷吐着火舌,粗短的炮管微微调整着角度,寻找着目标。它们的目标,正是洼地里冲锋的战士。

“快散开!找掩护!” 赵大勇声嘶力竭地吼着,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血肉之躯在钢铁履带和机枪火网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冲在前面的战士被密集的机枪子弹扫中,身体如同破布般抖动,栽倒在泥泞里。坦克的履带无情地碾过地上的尸体和伤兵,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肉碎裂声。

王铁柱刚从手榴弹爆炸的冲击中缓过劲,就看到一辆坦克正轰鸣着朝他藏身的弹坑方向冲来,履带卷起的泥浆几乎甩到他脸上,坦克炮塔上的机枪手发现了他,黑洞洞的枪口迅速调转。

千钧一发之际,王铁柱猛地缩回弹坑底部,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到他的胸口。机枪子弹“噗噗噗”地打在他头顶的坑沿上,溅起的泥块噼里啪啦砸落下来。他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泥水刺激着伤口,带来刺骨的疼痛。

看着不远处被坦克碾轧、扫射的战友,一股无法遏制的悲愤和决绝猛地冲上头顶。他颤抖着手,摸向自己腰间——那里,紧紧绑着一个沉重的炸药包,导火索就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他抬起头,布满泥污和血污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死死盯住那辆正调转炮塔、寻找下一个目标的坦克。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硝烟、血腥和泥土腥气的冰冷空气,猛地从弹坑中跃起!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嘶声怒吼: “同志们!为了新中国!冲啊——!”

吼声压过了坦克的轰鸣,如同最后的号角。

他像一支离弦的箭,迎着坦克喷吐的火舌,迎着履带卷起的死亡泥浪,义无反顾地猛冲过去。他的身体压得极低,几乎是贴着地面在泥泞中冲刺,冰冷的泥浆裹挟着他,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但他冲锋的姿态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惨烈。

“哒哒哒哒!” 坦克上的机枪疯狂扫射,子弹在他身边溅起密集的泥花。他的棉袄瞬间被撕开几个口子,鲜血立刻涌出,但他仿佛毫无知觉,速度丝毫不减,他的眼中只有那辆越来越近的钢铁巨兽,只有那履带下翻滚的、吞噬生命的泥泞。

十米!五米!三米!

就在坦克的履带即将碾压到他身体的瞬间,王铁柱猛地向前扑倒。他用牙齿狠狠地咬住了缠绕在手腕上的导火索拉环,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一拽。

嗤——! 导火索瞬间被点燃,发出急促而微弱的燃烧声,冒出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他借着扑倒的冲力,身体如同滚动的岩石,在泥泞中猛地翻滚,精准地滚入了坦克那巨大而脆弱的底盘之下,将那个嗤嗤作响的炸药包,死死地塞进了履带与负重轮之间。

时间仿佛凝固了。坦克的履带卷着泥浆,正要无情地碾过那具扑倒在轮下的躯体。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远比炮弹爆炸更加沉闷、更加暴烈,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怒吼。

一团巨大的、赤红中夹杂着黑烟的火焰,猛地从那辆坦克的底盘下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整个车体。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重锤,将沉重的坦克整个掀离了地面,炮塔像玩具一样被抛向空中,扭曲的装甲碎片、断裂的履带、燃烧的橡胶零件如同天女散花般向四周猛烈迸射。灼热的气浪夹杂着钢铁碎屑和滚烫的泥浆,呈放射状猛烈扩散开来,离得稍近的几名敌兵瞬间被撕碎气化,稍远一些的也被冲击波狠狠掀飞,摔在泥地里生死不知。

爆炸的巨响和刺目的火光,瞬间震慑了整个战场,枪炮声都为之一滞。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无论敌我,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那团翻滚升腾、如同地狱之门的巨大火球。

硝烟缓缓散开。爆炸中心只剩下一个焦黑的大坑,坑底是扭曲变形的钢铁残骸,几根断裂的履带无力地垂落。坑的边缘散落着燃烧的碎片和难以辨认的焦黑物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硝烟味、汽油燃烧的恶臭和蛋白质烧焦的可怕气息。那辆不可一世的钢铁怪兽,连同扑入它腹中的勇士,一同化为齑粉。

短暂的死寂后,如同压抑的火山骤然爆发。

“为铁柱报仇——!”

“杀啊——!”

洼地里幸存的战士们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巨大的悲愤和复仇的怒火瞬间点燃了每一个人的血液。他们如同决堤的洪水,不顾一切地从掩体后跃出,顶着敌人因震惊而变得零落的火力,疯狂地扑向残存的地堡和坦克!刺刀在硝烟中闪着寒光,手榴弹如同冰雹般砸向敌人的工事。

赵大勇冲在最前面,泪水混合着泥污从脸颊滚落,他手中的驳壳枪喷射着复仇的火焰,嘶吼声已完全沙哑。王铁柱用生命撕开的口子,被后续的战士们用更加猛烈的冲击狠狠扩大!碾庄核心阵地,那看似坚固的乌龟壳,终于被这最惨烈、最决绝的方式,硬生生撬开了一道血肉铸就的豁口。

几乎在王铁柱扑向坦克、拉响导火索的同一时刻。 数百里之外,河南宝丰县,北张庄村。

中原军区暨中原野战军司令部驻地——那座原本属于地主杨济武、四周寨墙高筑、带有三层炮楼的宅院——此刻却笼罩在一种与碾庄前线截然不同、却同样紧张的气氛中。院内新盖的八角草顶凉亭在冬日的寒风中静立,但作战室内,空气却几乎要燃烧起来。

无线电台的指示灯明灭闪烁,耳机里传来密集的电波声和模糊不清的前线报告。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参谋人员压低声音急促地通话,手中的铅笔在地图上快速标注。浓重的烟草味混杂着劣质墨水和纸张的气息,弥漫在寒冷的空气中。

刘伯承司令员站在巨大的军事地图前,深邃的目光透过眼镜片,紧紧锁定了“碾庄”区域。他的手指不时在地图上划过,测量着距离,计算着时间,眉头紧锁。

邓小平政委坐在一张旧桌旁,面前摊开着几份电报,他手中的香烟燃了很长一截烟灰却忘了弹,锐利的眼神中既有对战场局势的深刻洞察,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陈毅副司令员则背着手在室内踱步,魁梧的身影时而停在电台旁侧耳倾听,时而走到地图前与刘伯承低声交换意见,他那平时豪放的面容此刻写满了严肃和焦灼。

“……黄百韬是想把我们拖在碾庄,耗光我们的攻击锐气,等待邱、李兵团东援,甚至幻想黄维兵团北上,在徐东一带寻求与我决战。”邓小平掐灭了烟头,声音冷静而清晰,“主席和军委的决心很明确,必须不惜代价,迅速解决碾庄!时间不在我们这边,也不完全在他那边,关键在于谁更能熬,谁更能狠下心肠!”

“九纵报告,再次组织突击,西洼地一线遭遇敌坦克集群反扑,攻击受阻,伤亡很大……”一位参谋拿着刚译出的电文,声音沉重地汇报。

作战室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电台的电流声滋滋作响。刘伯承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碾庄西侧:“这里是锁钥!必须砸开!告诉粟裕同志,要果断投入预备队,加强炮火支援,不惜一切代价,撕开突破口!”

陈毅停下脚步,拳头砸在掌心:“龟儿子!要是我们的炮兵再强一点,何至于让战士们用血肉之躯去硬啃这些铁乌龟!”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惜和愤怒。

就在这时,那扇连接通讯室的木门被猛地推开。机要科长几乎是冲了进来,他脸色煞白,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刚译出的电文,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悲痛,他的手在剧烈颤抖,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邓小平猛地站起身,刘伯承转过身,陈毅也一步跨了过来。一种不祥的、令人窒息的预感扼住了作战室内的每一个人。

“讲!”邓小平的声音短促而有力,如同出膛的子弹。

机要科长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让那嘶哑颤抖的声音冲破喉咙: “华野九纵……急电!……碾庄西洼地……我部战士王铁柱……身负重伤……身绑炸药包……扑入敌坦克车底……与敌坦克……同归于尽!壮烈牺牲!……所部……所部趁势已突破敌前沿阵地!”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锤子,重重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刘伯承元帅猛地闭上眼,下颌线绷得极紧,拿着放大镜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陈毅副司令员瞪大了眼睛,脸上肌肉抽搐,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终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桌面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邓小平政委身体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摘下了眼镜,用指尖用力捏着紧锁的眉心。窗外冰冷的光线照在他瞬间变得异常疲惫和沉痛的脸上。他沉默着,但那沉默却比任何声音都更有力量,更令人心碎。

作战室内落针可闻。只有那份电文的内容,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每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帅心中反复炸响。他们能想象那是一场何等惨烈、何等决绝的牺牲,能感受到那远在数百里外战场上的悲壮与痛楚。

良久。 邓小平重新戴上眼镜,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但那冷静深处,是冰封的火山,是决堤前的大坝。他走到墙边那幅巨大的中原地图前,目光从碾庄缓缓西移,掠过广袤的豫皖苏大地,最终定格在地图上方——那片代表着长江以北广阔天地的区域。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钢铁般的意志,打破了死寂: “通知全军,通报王铁柱同志的英雄事迹。”

“告诉前线所有的指挥员、战斗员:我们每在这里多坚持一刻,多消灭一个敌人,长江以南的同胞就早一刻获得解放,牺牲不会白费,鲜血不会白流!”

“宝丰会议的精神必须坚决贯彻!我们在这里制定的策略,我们在这里积蓄的力量,我们从这里发出的每一个指令,都关乎着中原乃至全国战局的走向!”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刘伯承、陈毅,扫过作战室内每一位神情悲愤的参谋人员: “碾庄必须拿下!黄百韬必须消灭!淮海战役必须胜利!这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政治上的胜利!是要告诉全国人民,也告诉全世界——”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斩钉截铁: “中国的命运,究竟该由谁来主宰!”

“是!” 参谋们挺直胸膛,齐声应答,声音哽咽却充满力量。巨大的悲痛化作了更加坚定的决心。电波再次变得急促,一道道新的指令,带着北张庄指挥部的意志,带着对烈士的哀思和致敬,带着必胜的信念,飞向前线,飞向各个作战部队。

同一时空,河南开封。一座由旧教会学校礼堂临时改建的干部培训教室内,气氛原本就肃穆而凝重,此刻更迎来了一场灵魂的震撼。

礼堂很高大,穹顶的彩绘玻璃大多破损,用木板草草钉住。墙壁斑驳,挂着大幅的军用地图和标语。几十张简陋的条凳上,坐满了穿着灰蓝布棉袄的干部学员。空气寒冷,窗户缝隙里钻进刺骨的寒风,不少人缩着脖子,搓着手,口中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

讲台上,朱凡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鼻梁上架着那副用细绳系着的断腿眼镜。他正用一支粉笔,在一块用锅底灰涂黑的大木板上,用力地画着。粉笔灰簌簌落下,在他深蓝色的棉裤膝盖上积了薄薄一层。

黑板上是一幅同样简略的淮海战场态势图,几条粗线代表铁路和河流,几个圆圈标注着关键地名。此刻,他的粉笔正用力地点在“碾庄”的位置,周围画着代表敌我双方交错的箭头,一个巨大的、代表黄百韬第七兵团的蓝色圆圈被几个红色的箭头紧紧包围着。

“……同志们,碾庄,就是整个淮海战役的秤砣!是压在黄百韬第七兵团头上的磨盘!”朱凡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讲演者特有的穿透力,在空旷高大的礼堂里激起回音。

他手中的粉笔重重敲击着黑板上的“碾庄”二字,发出“笃笃”的响声:“黄百韬把他的兵团部设在这里,把四个军的主力猬集在碾庄圩及其周围十几个小村庄里,依托李弥兵团留下的坚固工事,负隅顽抗!他们妄图依靠密集的火力网、地堡群和纵横交错的堑壕,把我们挡在碾庄之外,等待邱清泉、李弥的增援!”

朱凡的语速很快,粉笔在黑板上快速移动,画出代表敌军火力的交叉线,画出代表我军进攻路线的红色箭头。 “敌人很狡猾,工事很坚固!特别是他们的坦克和装甲车,在开阔地对我们冲锋部队威胁极大!我们的战士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牺牲!”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沉重的痛惜。台下的学员们屏息凝神,表情严峻,眉头紧锁,仿佛能听到那数百里外传来的隆隆炮声,感受到那泥泞战场上的惨烈搏杀。

就在这时,礼堂侧后方那扇厚重的小门被猛地推开,一股寒风卷着细碎的雪花猛地灌入,一个浑身落满雪花的年轻通讯员,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他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电报纸。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整个礼堂。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朱凡也停下了粉笔,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看向门口。

通讯员喘息着,目光急切地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讲台上的朱凡身上。他没有走向讲台,而是站在门口,用尽全身力气,用一种因激动和奔跑而嘶哑颤抖、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大声念出了电报纸上的内容:

“急电!我华野九纵突击队,于碾庄西洼地攻击受阻!敌坦克集群反扑!我部战士王铁柱,身负重伤,身绑炸药包,扑入敌坦克车底,与敌坦克同归于尽!壮烈牺牲!所部趁势突破敌前沿阵地!战斗仍在激烈进行中!”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子弹,射入寂静的礼堂。又像一块巨石,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同归于尽……”

“身绑炸药包……扑坦克车底……”

台下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学员们脸上写满了震惊、难以置信,随即是巨大的悲痛和难以遏制的愤怒!有人紧紧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有人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抽动;有人死死咬住嘴唇,眼中瞬间涌上泪水。整个礼堂被一股沉重而悲怆的气息所笼罩。冰冷的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了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朱凡站在讲台上,身体如同被钉住了一般。他手中的粉笔“啪嗒”一声,掉落在讲台边缘,断成两截,粉笔灰溅开。镜片后的双眼骤然睁大,瞳孔深处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

王铁柱……这个名字他或许不熟悉,但“身绑炸药包扑坦克车底同归于尽”这短短一行字所蕴含的惨烈、决绝和惊天的勇气,如同重锤,狠狠撞击在他的灵魂深处。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涌上鼻尖,眼前瞬间模糊。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台下,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短暂的沉默,沉重得如同铅块。

朱凡缓缓弯下腰,捡起地上那半截断掉的粉笔。他直起身,再次面对黑板。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承受着巨大的重量。他没有擦掉任何东西,只是将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黑板上那个代表“碾庄”的蓝色圆圈上,钉在了那片代表着西洼地的区域。

然后,他举起了握着半截粉笔的手。那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用那半截粉笔,在代表碾庄西洼地的位置旁边,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用力地,画出了一道轨迹。

那不是代表兵力的箭头,也不是代表防线的标记。 那是一道由下而上、短促而剧烈的、带着明显爆发感的线条! 起笔处,他重重地顿下一点,仿佛战士扑倒的瞬间。 然后,粉笔猛地向上、向斜前方划出一道短促而决绝的弧线, 弧线的终点,他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狠狠地戳在了黑板上!粉笔“咔嚓”一声,在他指间彻底碎裂!白色的粉末簌簌落下,在那终点处留下一个深深的、醒目的白色印记。

这道粉笔轨迹,像一道闪电,像一次爆炸的冲击波,像一条用生命和意志划出的、通向毁灭与新生的路径,它凝固在黑板上,也烙印在每一个目睹它的人的心上。

朱凡猛地转过身,面对着台下所有震惊、悲痛、目光灼灼的学员。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泪水,只有一种岩石般的沉痛和一种被怒火淬炼过的坚毅。他指着黑板上那道粉笔轨迹,指着那个代表同归于尽终点的深深白点,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感而变得沙哑低沉,却如同滚雷般在寂静的礼堂中炸开,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同志们!看见了吗?!就在这里!就在这个白点下面——!”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数百里外的硝烟和血气都吸入肺腑,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那句如同誓言般的话语: “——埋着周慕云同志的采访本!埋着我们战士的血!埋着胜利的引信!”

“轰——!” 朱凡的话,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台下压抑已久的悲愤与力量瞬间爆发?

“为烈士报仇!”

“血债血偿!”

“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

愤怒的吼声、复仇的呐喊、坚定的誓言,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礼堂的穹顶,在开封古城寒冷的天空中激荡。学员们纷纷从条凳上站起,紧握双拳,眼中燃烧着悲痛的火焰和必胜的信念,巨大的声浪几乎要将房顶掀翻。

朱凡站在讲台上,胸膛剧烈起伏,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他看着台下群情激愤的学员,看着黑板上那道用半截粉笔画出的、如同泣血的轨迹和那个深陷的白点。他知道,周慕云那本记录着人民苦难与希望的采访本,此刻或许早已化为灰烬;王铁柱的身躯也已与钢铁融为了一体。但他们的精神,他们用生命点燃的火种,却已深深埋进了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埋进了每一个活着的人心中。这火种,必将燃起燎原烈焰,焚毁一切旧世界的枷锁。

碾庄,西洼地边缘。 爆炸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焦黑的大坑里,扭曲变形的坦克残骸仍在冒着缕缕青烟,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和金属灼烧后的怪味。坑壁被高温炙烤得板结发亮,坑底是滚烫的、混杂着钢铁碎片和黑色残渣的浮土。

硝烟被寒风吹散了些许,露出铅灰色的天空。一轮惨白、毫无温度的冬日斜阳,正挣扎着透过浓厚的烟尘,投射下几缕微弱的光线。这光线,恰好照在大坑边缘不远处,一片被冲击波掀翻、又被泥浆半掩埋的狼藉杂物上。

一只沾满泥污和暗褐色血渍的军绿色帆布挎包,被甩在一块焦黑的木头上。挎包的带子断了,包盖敞开。里面的物品散落出来:一支笔杆断裂的钢笔,笔尖深深扎进泥土;几页被泥水浸透、字迹模糊的纸张;半块硬邦邦、沾着泥点的杂粮饼子;还有一个方方正正、同样沾满泥污的小布包。

这个小布包显然被主人精心包裹过,外面缠着细麻绳。此刻,麻绳松脱了,布包散开了一角。

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泥泞里。封皮是粗糙的土黄色纸张,上面印着几个清晰的黑色大字——《共产党宣言》。小册子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书页卷边、磨损严重,但保存得相对完好。然而,此刻,这本宣言的中央,靠近书脊装订线的位置,却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印记!

一枚黄澄澄的、沾着黑色火药残留物的步枪弹头,深深地、斜斜地嵌入了书页之中。

弹头击穿了封面和前面十几页纸张,留下一个边缘撕裂、带着明显灼烧焦痕的孔洞。弹头尖锐的头部已经完全没入书页深处,只有尾部带着滚边的圆柱体部分暴露在外,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被击穿的纸张边缘呈放射状的焦黑色,仿佛被火焰燎过。弹头周围的纸张被巨大的冲击力挤压得褶皱变形,上面印刷的字迹也被挤压得模糊不清。几滴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迹,溅落在弹孔周围的封面上,如同几朵凄厉的小花。

寒风卷过,吹动小册子残破的书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书页上那些关于“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消灭私有制”、“无产阶级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的黑色铅字,在泥泞、硝烟和这枚冰冷弹头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沉静,又如此惊心动魄。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座无言的墓碑,记录着一位战地记者未竟的追寻,记录着一位普通战士最后的呐喊,也记录着一场惨烈战斗中钢铁与信仰的碰撞。

夜色渐深,硝烟散去些许,一轮冷冽的血月升起在碾庄上空,清辉洒在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上,也洒在这本嵌着弹头的《共产党宣言》上,仿佛在为这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见证,镀上一层永恒的光泽。

远方,枪炮声渐稀,预示着碾庄之战的结局,也预示着另一段征程的开始。

而宝丰北张庄那跳跃的灯火,仍将彻夜长明,继续指引着中原大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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