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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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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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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二十三章 油印青春

五月的深夜,如同一块浸透了滚水的厚重棉被,严严实实地捂在宝丰县的上空。白天的酷热并未随着日头沉入西山而消散,反而在紧闭的门窗内,狭窄的街巷间积蓄发酵。空气凝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没有一丝风能搅动这令人窒息的沉闷。

县城东街,紧挨着文庙那高大斑驳、爬满枯藤的青砖围墙,几间用土坯、麦秸和着泥巴匆匆垒砌起来的低矮平房,便是中原大学在这战火纷飞、物资匮乏的年代里,因陋就简搭建的临时印刷厂。这几间房舍简陋得近乎原始,墙壁粗糙不平,手指划过能带下沙粒,屋顶覆盖的茅草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出灰败的颜色。为了驱散屋内难以忍受的闷热和油墨气味,几扇糊着破旧发黄麻纸的窗户全都打开着,但这努力近乎徒劳,外面同样凝滞的热浪无法形成一丝对流,不仅透不进一丝凉风,反而让屋内汽灯嘶嘶燃烧的噪音和浓烈刺鼻的煤油味更加肆无忌惮地涌出来,与夜间的虫鸣交织在一起,宣告着这里的彻夜不眠。

屋内,唯一的光源是悬在低矮房梁上的两盏用缴获的美式军用马灯改造而成的汽灯。惨白刺眼的光线从玻璃灯罩中倾泻而下,将屋内的一切——布满油污汗渍的人脸,沉默而轰鸣的钢铁机器,堆积如山的土黄色纸张,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尘埃——都笼罩在一片晃眼的白光与浓重的阴影之中。人影在灯光下幢幢晃动,如同皮影戏里的剪影,伴随着一种持续不断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那是印刷机永不停歇的律动。

一台巨大的结构复杂的印刷机,如同沉默而疲惫的钢铁巨兽,占据了屋子中央最显眼最不容忽视的位置。它由沉重的铸铁构件铆接而成,庞大的身躯散发着冰冷的金属气息。底座被碗口粗的硬木桩深深钉入夯实的地面,以抵抗它运转时产生的巨大扭力和震动。巨大的滚筒,直径近半米,表面沾满了粘稠乌黑、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油墨,正在缓慢而沉重地转动着。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金属齿轮咬合、杠杆传动、滚筒压印纸张的复杂交响:“嘎吱——哐当!嘎吱——哐当!”这声音沉闷而有力,如同巨兽粗重的喘息和沉重的脚步,震得屋顶的浮尘簌簌落下,糊窗户的麻纸在窗棂上瑟瑟发抖,连墙角堆放的纸张边缘都在微微颤动。滚筒与滚烫的铅字版接触,再碾过一张张粗糙的土黄色毛边纸,留下清晰而略微凹陷的墨迹。油墨混合着铅灰、机油和纸张纤维在高温摩擦下散发出的焦糊气味,顽固地附着在每个人的皮肤、头发、衣服上,钻进鼻孔,粘在喉咙里,甚至渗透进牙缝,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苦涩。

十几名印刷系的年轻学员,如同围绕着这头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忙碌的工蚁,在有限而闷热的空间里高速运转着,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靠近机器摇柄位置的是王大力,一个身材敦实得像小牛犊的北方小伙子。他早已脱掉了湿透的上衣,赤裸着古铜色的、肌肉虬结的上身,只穿着一条被油污浸染得看不出本色的粗布短裤。汗水像无数条小溪,顺着他宽阔的脊背、绷紧如铁的臂膀和鼓胀的胸肌肆意流淌,汇聚成流,滴落在滚烫的机器铸铁外壳上,瞬间发出“滋啦”一声轻响,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白烟。他紧咬着牙关,腮帮子鼓起,牙缝里挤出低沉的“嘿呦”声,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体重,一下下摇动着连接滚筒的巨大曲柄,每一次推动都伴随着全身肌肉的贲张和脚下地面的轻微震动。

负责续纸的是赵小海,一个动作敏捷如猿猴的南方少年。他站在滚筒进纸口旁约一尺远的危险区域,精神高度集中,眼神锐利如鹰。他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粗糙的手指在滚筒与铅字版咬合的缝隙间,以毫秒级的精准度飞快地送入一张张毛边纸。他的手腕灵活而稳定,每一次送纸都像一次精确的刺杀,稍有迟疑或角度偏差,那冰冷的钢铁滚筒便会无情地吞噬他的手指。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滑进眼角,带来阵阵刺痛,他只能飞快地眨眨眼,视线片刻不敢离开那致命的缝隙。他的后背早已湿透,紧贴在单薄的衣衫上。

负责收纸的是李建国,一个性格沉稳的学员。他站在机器的另一端,滚筒吐纸口的下方。这里相对安全,但需要耐心和细致。他小心翼翼地接住带着滚筒余温、墨迹尚未完全凝固、散发着浓烈油墨气味的印张,动作麻利地在旁边一张同样沾满油污、摇摇晃晃的长条木桌上码放整齐。他需要确保纸张对齐,避免堆叠歪斜影响后续装订,同时还要留意墨迹是否蹭花。长时间的重复动作,让他的肩膀和手臂酸痛不已。

屋内没有电扇,只有几把破旧的蒲扇在几个暂时轮换休息的学员手中徒劳地挥舞着。扇起的风非但没能带来一丝凉意,反而搅动起更热的、夹杂着浓烈油墨颗粒、铅灰、汗腥味和机油味的污浊气流,让人更加烦闷欲呕。每个人的衣服都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疲惫的轮廓。脸上、胳膊上、裸露的胸膛上沾满了斑驳的油污和铅灰,像一幅幅活动的、写满艰辛与坚韧的版画,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和急促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顽强。

靠近门口那张同样沾满油污的长条木桌旁,张梅正埋首于一堆小山似的墨迹淋漓散发着浓烈油墨气味的纸页中。她是印刷系为数不多的女学员,刚满十七岁,身形单薄得像一株在风中摇曳的纤细麦苗。她穿着一件肩头和袖肘打着深蓝色补丁、同样沾满深蓝色油点的蓝布学生装,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纤细却异常有力的小臂,手腕处能看到清晰的骨节和微微凸起的青筋。她负责的是最后一道工序——装订前的逐页检查和简单的裁切整理。桌上堆砌的,正是中原大学师生们日夜期盼的前线部队和各地新解放区分校也翘首以待的珍贵教材——《社会发展史纲》。昏黄摇曳的汽灯光线下,她额前几缕被汗水完全浸湿的碎发紧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嘴唇因长时间未喝水而干裂起皮,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凝结成暗红色的小点。她那双原本清澈明亮宛如秋水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密布的红血丝,眼睑下方是浓重的如同墨染的青影。然而,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穿透疲惫近乎执拗的专注,如同两簇在黑暗中燃烧的微小火苗。她的手指灵巧而稳定,指腹因长期接触纸张而略显粗糙,此刻正飞快地翻动着每一页纸张,感受着纸张的纹理和墨迹的凹凸,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字里行间,检查着墨色是否均匀饱满,字迹是否清晰无断笔、无粘连,有无漏印、重影或意外的污点、破损。她检查得异常仔细,仿佛那不是普通的纸张,而是承载着革命火种的金箔。偶尔发现一个笔画略显模糊的字或一小块不易察觉的油污,她便立刻用一支削得尖尖的铅笔在页边空白处做上简洁的记号,等待后续处理或重印。长时间的低头工作,让她纤细的脖颈显得更加脆弱,肩胛骨在单薄的衣衫下微微凸起。

在她的左手边,紧挨着一摞待检查的纸张,放着一本用粗布精心包裹的旧书。粗布的一角被小心地掀开,露出深蓝色、磨损严重、边角甚至有些起毛的封面一角,上面隐约可见竖排用老宋体印刷的“千字文”三个字。书的边角已被经年累月的摩挲盘得圆润发亮,书页泛黄发脆,翻动时需格外小心,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轻轻翻到第三页右下角,可以看到一块早已干涸发硬、呈深褐色的油渍印记,边缘有些模糊,浸透了数页纸张,使得那几页比其他页更加僵硬厚重——那是去年冬天,在战火纷飞人心惶惶的开封城,为了躲避敌机轰炸,她和母亲、弟弟蜷缩在城墙根下一个阴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防空洞里。在极度惊恐和黑暗混乱中,她失手打翻了那盏唯一能带来微弱光亮和一丝暖意的豆油灯。滚烫的灯油泼洒出来,正好溅在这本她视若珍宝、从不离身的书上。那一刻的绝望和心痛,至今记忆犹新。这本染着油污的《千字文》,是她识字启蒙的唯一课本,是已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的父亲留给她的最后念想,是她漂泊流离中唯一的精神支柱。此刻,它静静地躺在油墨与汗水的包围中,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伙伴,陪伴着她在这闷热、喧嚣、充满油墨味的“战场”上奋战。

“张梅!第87页墨淡了!字迹发虚!还有第103页中间偏下位置,有个‘产’字糊了,笔画粘连!重印!”负责校对的学员刘强,嗓子已经哑得如同破锣,每说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他艰难地咳嗽了两声,清着如同塞满砂砾的喉咙,把一沓检查出问题的页张重重地扔到张梅桌角,扬起一片灰尘。

张梅立刻从全神贯注的检查状态中惊醒,没有丝毫犹豫或抱怨。她迅速放下手中正在仔细审视的一叠纸,拿起那沓被标记的问题页,步履匆匆却沉稳地走向那轰鸣震耳的机器。续纸的赵小海此刻累得身体像喝醉了酒般直晃悠,眼神涣散,布满血丝的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送纸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甚至有一次差点没跟上滚筒的节奏。张梅见状,眉头微蹙,不由分说挤到他身边,用肩膀轻轻顶了他一下示意让开,一把接过他手中那冰冷沉重的铸铁曲柄:“小赵,你去喝口水,喘口气!我来摇会儿!”她瘦小的身体在此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纤细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紧紧抓住冰冷的铸铁摇柄,干裂的下唇被用力咬住,腰腿下沉,重心前移,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奋力摇动那根沉重杠杆,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能量都注入这冰冷的机器之中。

“嘎吱——哐当!嘎吱——哐当!”

沉重的滚筒再次发出吃力的呻吟,但在张梅的奋力驱动下,转动速度明显加快了一些。巨大的反作用力通过摇柄传递到张梅的手臂和身体,她单薄的身体随着每一次发力而剧烈地前后晃动,如同风浪中的一叶扁舟。汗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她布满细小绒毛的额头、鬓角、后颈疯狂滚落,瞬间浸湿了额发,流进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来一阵阵辛辣的刺痛和模糊。她只能用力地快速眨眨眼,甩掉遮挡视线的汗水和刺痛,视线片刻不敢离开机器。浓烈的油墨、铅灰和机油气味混合着她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浓重汗味,形成一股令人窒息作呕的气息,不断冲击着她的鼻腔和喉咙,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又被她强行咽下去。眼前开始阵阵发黑,汽灯刺眼的白光在视野里晕开成模糊而晃动的光圈,仿佛无数个旋转的光晕。她感觉手中的曲柄冰冷刺骨,又沉重得如同山岳,每一次推动都像是从骨头缝里、从肌肉深处榨出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手臂的肌肉在剧烈地颤抖哀鸣,骨头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厂长在一旁焦急的喊声、机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其他学员粗重的喘息声,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嗡嗡作响的棉絮,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张梅!松手!快松手!换人!你不行了!”厂长陈大柱,一个三十多岁、同样满身油污和汗水、脸庞被油烟熏得发黑的汉子,看着张梅毫无血色的脸、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涣散失焦的眼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嘶声力竭地吼道,声音因焦急而变了调。

张梅倔强地再次摇头,下唇被咬得渗出了新的血珠,混合着苦涩的汗水流到下巴。她用尽胸腔里残存的气息,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行……我还能……坚持……快……快印完……天亮前……必须……” 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机器的轰鸣完全吞噬,但那份近乎固执的坚持和责任感,却清晰地刻在她紧锁的眉头和咬紧的牙关中。

时间在这机器的轰鸣、汗水的流淌、油墨的浓烈气味和沉重的喘息中,缓慢而极其沉重地向前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胶水中跋涉。窗外的天色,由浓稠得化不开的墨黑,渐渐褪为深沉的、压抑的铅灰色,东方遥远的地平线终于挣扎着透出一点惨淡的、毫无暖意的鱼肚白。时间指向了凌晨四点。连续近十个小时的高强度、超负荷工作,屋内的空气污浊到了极点,仿佛能拧出油和汗的混合物,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粘稠的液体。体力早已透支到了极限,每个人的脚步都变得虚浮。摇曲柄的学员已经换了三茬,个个像从水里捞出来又扔进油锅炸过一遍,脸色灰败,摇动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如同垂暮的老者。续纸的赵小海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千斤巨石,动作变得迟钝僵硬,好几次送纸都慢了半拍,险象环生,引得旁边的人阵阵惊呼。负责收纸的李建国动作也变得麻木迟缓,码放的纸堆开始有些歪斜,仿佛随时会倾倒。

“噗通!”一声沉闷的、肉体与坚硬地面撞击的声响突兀地响起,压过了机器的噪音。正在摇曲柄的学员小王,一个平时以力气大著称的壮实小伙,终于支撑不住,手一松,沉重的曲柄猛地回弹,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般,双腿一软,脱力瘫软在地,发出痛苦的闷哼。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眼神空洞无神地望着布满灰尘、蛛网和油污的房梁。

“小王!小王!醒醒!”旁边的学员惊呼,连忙围上去,七手八脚地试图将他搀扶起来,但他身体沉重得像一滩泥。

“不能停!绝对不能停!!”厂长陈大柱急得眼睛布满血丝,额头和脖颈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嘶哑的吼声几乎要撕裂喉咙,压过机器的噪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天亮前必须把这批《社会发展史纲》印完,前线部队的政治学习等着它,新解放区几十个分校的师生等着它开课,耽误了进度,影响了思想教育,我们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他一把推开旁边试图搀扶小王的人,自己一个箭步冲上去,用那双布满厚厚老茧、沾满油污和汗水的大手,死死抓住冰冷沉重的曲柄,用尽全身的力气,甚至整个身体都压了上去,奋力摇动起来。但他一个人力量终究有限,沉重的滚筒转动得更加缓慢迟滞,发出“嘎……吱……哐……当……” 如同垂死挣扎般、令人心焦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停摆。

就在这机器即将停摆、任务面临夭折、众人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的绝望关头,一个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身影,带着满身的油污和汗水,脚步踉跄却目标明确地挤开人群,冲了过来,是张梅!

“厂长!我帮你!”她没有任何犹豫,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伸出双手,那双纤细的、此刻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沾满油墨和铅灰,如同铁钳般,紧紧抓住曲柄的另一端。她手臂上沾着油污的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细微的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她咬紧下唇,调动起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和厂长一起,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和燃烧的意志,奋力推动那沉重的、如同山岳般压在心头的杠杆。

“嘎吱——哐当!嘎吱——哐当!”

机器再次发出了沉重但总算连贯起来的运转声,虽然比之前缓慢,却带来一丝希望。滚烫的滚筒带着粘稠的油墨和沉重的铅字,一遍遍碾过粗糙的毛边纸,留下清晰的墨迹。张梅瘦小的身体随着每一次发力而剧烈地前后晃动,汗水像开了闸的洪水从她额头、脖颈、后背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薄薄的蓝布学生装,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单薄而倔强的轮廓,湿透的布料颜色变得深蓝近黑。油墨和铅灰的气味混合着浓烈刺鼻的汗味,形成一股更加令人作呕的气息,让她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达到了顶点,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又被她强行咽下,带来一阵剧烈的干呕。眼前阵阵发黑,视野里只剩下汽灯晃动跳跃的惨白光晕和厂长那张焦急、模糊、被汗水油污覆盖的脸。她感觉手中的曲柄冰冷刺骨,又沉重无比,每一次推动都像是耗尽生命最后的能量,手臂的肌肉在剧烈地颤抖、哀鸣,骨头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断裂。厂长焦急的喊声、机器的轰鸣、周围学员粗重的喘息和担忧的目光,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嗡嗡作响的水幕。

“张梅!松手!快松手!换人!你不行了!会出事的!”陈大柱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涣散失焦、几乎失去意识的眼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恐惧攫住了他,嘶声力竭地吼道,声音带着哭腔。

张梅倔强地再次摇头,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嘶哑、断续的声音:“行……我能行……快……快印完……” 她几乎是在用纯粹的意志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如同风中残烛。

就在又一张印好的、带着滚筒余温和浓烈油墨味的纸页,颤巍巍地从滚筒末端吐出,飘落到李建国手中,他正要将它码放整齐的瞬间,灾难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也许是油墨调配得过粘稠,增大了运转阻力;也许是这台缴获自敌军仓库、早已超期服役的老旧机器,轴承在持续高温和超负荷运转下磨损老化到了极限;也许仅仅是金属疲劳达到了临界点!只听“咔嚓——嘎嘣——!”一声极其刺耳、尖锐、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断裂声!连接滚筒主轴与传动杆的一个关键铸铁卡榫(一个形状复杂、承受着巨大扭力的L形承重连接件),竟在无法承受的应力下猛地崩断了,断裂的金属碎片带着啸音飞溅出去,打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叮当”脆响。

沉重的滚筒瞬间失去了平衡和动力约束,如同脱缰的野马,又像倾倒的铁塔,带着巨大的惯性和毁灭性的力量,猛地朝张梅所在的左侧方向歪斜倾倒。而倾倒的轨迹前方,正对着长条木桌上那堆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小山般、等待装订的《社会发展史纲》成品纸堆,那堆象征着无数人期盼、凝聚着彻夜血汗的知识火种。更可怕的是,在滚筒下方,一个用来盛放润滑油、足有小半桶容量、沉甸甸的巨大生铁油壶,也被滚筒倾倒的猛烈惯性猛地带倒,粘稠乌黑、散发着强烈刺鼻矿物气味的机油,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汹涌地泼洒出来,朝着那堆宝贵的纸张和旁边的人兜头盖脸地倾泻而去。

“小心——!纸堆!快闪开——!”厂长陈大柱目眦欲裂,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发出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他想扑过去阻挡,但距离太远,手里还抓着沉重的摇柄,身体被机器的震动带得一个趔趄!

千钧一发之际,已经摇摇欲坠、意识模糊的张梅,身体深处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超越生理极限的最后力量!出于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印刷品和知识的守护,对任务的责任,她猛地松开紧握的曲柄,像一只扑向烈焰的飞蛾,不顾一切地朝着倾倒的滚筒和汹涌泼洒的黑色油瀑猛扑过去!她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扑在了那一大堆印好的纸页上,用整个后背和蜷缩起来的身体,如同一面脆弱却决绝的盾牌,迎向那泰山压顶般倾倒的冰冷钢铁和倾泻而下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粘稠黑油。

“砰!”一声沉闷而令人心悸的、肉体与钢铁撞击的钝响。

“哗啦——噗嗤!”机油泼溅、流淌、浸透纸张的粘稠声响。

倾倒的滚筒那冰冷沉重的铸铁边缘,带着巨大的动能,结结实实地撞击在了张梅纤薄的后腰上,难以形容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传遍全身,让她眼前彻底一黑,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身体如同被一柄无形的万钧巨锤狠狠击中,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了位,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同时,粘稠冰冷、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机油如同冰冷的黑雨瀑布般当头淋下,瞬间浇透了她的头发、脖颈、整个后背。更糟糕的是,机器持续高速运转产生的高温摩擦,使机油本身也变得滚烫,灼热的痛感混合着腰部的剧痛,让她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黑色的油污顺着她的脸颊、发梢、耳廓流淌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带着浓重的怪味涌入鼻腔,也迅速浸透了她身下死死护住的纸堆最上面的一层。粘稠的油污如同贪婪的黑色藤蔓,在粗糙的土黄色纸张上迅速洇开,形成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污渍,吞噬着清晰的墨迹。

巨大的冲击力、撕裂般的剧痛和机油的冰冷滑腻让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和骨头,软软地、无声地顺着桌沿滑倒在地,蜷缩成一团。在彻底失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凭借残存的意志,死死地蜷缩着身体,双臂如同铁箍般,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紧紧护住身下那摞沾满了冰冷油腻机油、却奇迹般没有被沉重的滚筒彻底压垮碾碎的《社会发展史纲》。她的脸颊贴在冰冷油腻、布满灰尘、机油和纸屑的地面上,刺鼻的气味钻入鼻腔。身下是同样冰冷滑腻的油污和纸张。只有那本被她下意识紧紧压在胸口、同样染着旧油渍的《千字文》,隔着薄薄的、被油污浸透的衣衫,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属于她自己的体温,像黑暗中的最后一点星火。

“张梅——!”

“快救人!快啊!”

“机器!快!把滚筒抬起来!”

“小心油!别滑倒!”

惊呼声、杂乱的脚步声、焦急的喊叫声瞬间在狭小闷热的印刷厂内炸开,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巨石。厂长陈大柱第一个扔掉摇柄冲了上来,眼睛瞪得血红,布满血丝,他和几个反应过来的学员一起,七手八脚地冲到倾倒的机器旁。他们顾不上满地流淌的滑腻机油,奋力抓住沉重倾斜的滚筒边缘。万幸的是,卡榫虽然断裂,但滚筒并未完全脱离底座倒下,只是严重倾斜卡在了桌沿和机器框架之间。几个人喊着号子:“一!二!三!起——!”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将那沉重的钢铁部件稍稍抬起一点缝隙。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浑身被粘稠乌黑的机油裹满、已经昏迷不醒、如同破碎娃娃般的张梅,从冰冷的油污和纸张中轻轻地、极其小心地拖了出来。她的身体软绵绵的,毫无反应。几个人合力,将她抬离油污之地,挪到屋内墙角一块相对干净、铺着几张旧报纸的空地上。

张梅躺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气,只有微弱而急促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黑色的油珠,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后腰处被滚筒撞击的地方,隔着沾满油污的衣服,肉眼可见地迅速肿起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边缘甚至有些发黑。粘稠乌黑的机油裹满了她的头发、半边脸颊、脖颈和整个后背、臀部,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还在不断往下滴淌,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污迹。她身下护住的那摞纸,最上面十几本已被机油彻底浸透,污黑一片,字迹模糊粘连,基本报废。但下面的大部分,由于她的身体缓冲和紧紧护持,加上纸堆自身的厚度和韧性,总算保住了。虽然边缘和侧面也沾上了油污,但内页的字迹大多清晰可辨,只是散发着浓重的机油味。这损失,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几张被机油浸染得半透明、又在张梅扑倒时带起的微弱气流和震动中从纸堆边缘散落的《社会发展史纲》残页,飘飘悠悠地被气流卷起,像几片失去生命的黑色枯叶,从一扇破旧窗户的缝隙中悄然滑了出去。它们乘着黎明前那一点点微弱的、带着凉意的气流,越过了文庙那高大而沉默的青砖围墙,像几只受伤的、迷失方向的黑色蝴蝶,飘向了城外那片在晨光熹微中逐渐显露出广阔轮廓的、沉睡着等待收割的麦田。

宝丰县城外。

通往北张庄的土路旁。

黎明时分。

东方天际终于艰难地撕开了沉重的夜幕,将一片淡淡的、毫无暖意的灰白色涂抹在远山的轮廓上。宝丰城外,广袤的豫西平原在熹微的晨光中缓缓苏醒,显露出它雄浑而丰饶的肌理。大片大片连绵起伏的麦田,沿着平缓的坡地铺展开去,如同巨大的、起伏的绿色毡毯,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与灰白色的天际线相接。麦子已经进入灌浆后期,麦穗饱满而沉重,泛着青绿色中透出淡淡金黄的色泽,沉甸甸地低垂着头。微凉的晨风拂过,麦浪层层叠叠地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如同千万人低语般的沙沙声,那是大地丰收的序曲。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带着泥土特有的腥甜、青草汁液的芬芳以及麦粒灌浆时散发的淡淡清香的田野气息。麦芒上凝结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微光中闪烁着钻石般细碎而纯净的光芒。

农妇李秀英扛着一把磨得锃亮、刃口在晨光中闪着寒光的宽刃锄头,正沿着窄窄的田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自家的麦地。她三十出头,身材结实匀称,长年累月的田间劳作赋予了她坚韧的体魄。她穿着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蓝色粗布补丁的短褂,一条同样洗得发白的宽大裤子在脚踝处用布带扎紧。头上包着一块同样洗得发白的旧毛巾,额前几缕被汗水沾湿的碎发紧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风吹日晒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大地的沟壑,记录着生活的艰辛。但那双眼睛却明亮有神,闪烁着一种新生活带来的、蓬勃的、充满希望的干劲,如同这晨光一样。她的丈夫是村里的支前民兵队长,是个老党员,此刻正带着队伍,推着独轮车,赶着骡马,跋涉在通往前方战场的土路上,为解放军运送粮食和弹药。家里分到的五亩上好的水浇地和两个半大孩子的担子,就全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她必须趁着清晨这短暂而宝贵的凉快时分,露水未干,把自家地头垄沟边滋生的杂草再仔细清理一遍,确保麦子能吸收到充足的养分和阳光,为即将到来的丰收打下最后的基础。

走到自家地头,李秀英习惯性地停下脚步,将肩上的锄头轻轻放下,锄头刃插进松软的泥土里。她蹲下身,粗糙的手掌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熟练,轻轻拂过一株株沉甸甸的麦穗。指尖传来麦粒饱满坚实的触感,带着生命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希望。她黝黑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欣慰而满足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如同盛开的菊花。这土地,是共产党、是毛主席分给她的,是真正的命根子,是全家活下去、过好日子的指望,是她夜夜抚摸地契时心中涌起的暖流。她直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腰腿,正准备拿起锄头下地干活,目光却被田埂边茂密的狗尾巴草和灰灰菜丛里一点异样的、与周围青翠格格不入的污渍吸引了。那污渍在青翠的草叶和晶莹的露珠间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块难看的补丁。

她带着一丝疑惑和好奇,放下锄头,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拨开沾着冰凉露水、有些扎手的草叶。是几张纸。它们被揉皱、浸透了一种黑乎乎、粘稠的油脂,边缘卷曲破损,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她从未闻过的、类似车轴油但又更浓烈的怪味。其中一张稍微完整些,虽然也被油污浸染了大半,但中间部分还能辨认出清晰的、方方正正的铅字印刷的标题:“第二章 劳动创造世界与阶级的产生”。标题下面,还有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虽然部分被油污遮盖,但依稀可辨:“……在原始社会,人们共同劳动,平均分配……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出现了剩余产品,也产生了私有制……一部分人占有了生产资料(土地、工具),开始剥削另一部分人的劳动……于是,阶级产生了……” 纸的右下角,还有一个模糊的、小小的印刷标记:“中原大学印”。

李秀英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认得几个字。那是很久以前,解放前还在娘家做姑娘时,村里一个落魄的老秀才,姓周,看她又机灵又肯学,偷偷摸摸教的。认了些《百家姓》、《三字经》里的简单字,像“人”、“口”、“手”、“田”之类的。后来嫁了人,生了孩子,紧接着就是连年战乱,逃荒要饭,颠沛流离,这点可怜的识字底子早就荒废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几个最常用的。去年冬天,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分了地,村里农会响应上级号召,由识字的张老夯牵头,在村公所那间破屋子里组织过几次扫盲班。她心里是极想去的,做梦都想多认几个字,看看那写着自家名字的地契上到底咋写的。可家里五亩地要伺弄,春耕夏锄秋收,一刻不得闲,两个娃要吃喝拉撒,男人又常年在外支前,实在抽不开身,只断断续续、心痒难耐地去过两回,勉强认得“共产党”、“毛主席”、“土地”、“翻身”、“农会”这几个词。可眼前这张从天而降的、沾满油污、散发着怪味的纸片上的字,她居然模模糊糊能认出一些:“劳动”、“世界”、“阶级”、“剥削”、“土地”……这些陌生的词,像带着钩子,一下子勾起了她心底最深的记忆和长久以来的困惑,仿佛一道闪电划破了蒙昧的夜空。

她猛地想起了前些天,就在村东头那个尘土飞扬的打谷场上,农会组织开斗争大会,斗争以前村里说一不二的大地主杨济武。农会主席张老夯,一个和她男人一样老实巴交、扛了半辈子长活的庄稼汉,站在临时搭起的土台子上,涨红着脸,脖子上青筋鼓起,对着黑压压的乡亲们,用他那带着浓重豫西口音的粗嗓门喊:“乡亲们!老少爷们儿!看看!这就是杨济武!他凭啥能当老爷?能住青砖大瓦房?能顿顿白面馍就大肉?出门能坐骡车?不是他命好!不是他祖宗积了八辈子德!是他祖上霸占了咱祖祖辈辈开出来、用血汗养肥的好地!他不干活!连锄头把都没摸过!光知道背着手收租子!咱呢?咱累死累活,从鸡叫忙到鬼叫,汗珠子摔八瓣,从土坷垃里刨食,打下的粮食,一大半都得装进他杨家的粮仓!他吃的白面馍,穿的绸缎衣,养的肥膘,哪一样不是咱的血汗?!这就叫剥削!就是阶级压迫!是骑在咱穷人脖子上拉屎撒尿!把咱当牛马使唤!” 当时她站在人群里,怀里还抱着小丫,听着张老夯那带着泥土气息、充满愤怒和血泪的控诉,心里像被点着了一把火,烧得慌,又解气又痛快,恨不得也上去啐那杨济武一口。可有些地方还是懵懵懂懂的,总觉得那“剥削”、“阶级”听着好像明白是咋回事,细想起来又隔着一层厚厚的窗户纸,雾里看花。现在,这张从天而降的、沾满油污的纸片上的字,仿佛一下子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给张老夯那些带着泥土气息、充满愤怒的话加上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注解!那些铅印的字,像钉子一样,把那些道理牢牢地钉进了她的心里!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几张沾满油污、散发着浓烈机油味但字迹尚可辨认的残页从潮湿的草丛里捡起来,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生怕弄坏了,也怕被风吹跑了。冰冷的、粘稠的油污沾了她满手,她也顾不得擦,只在裤子上随意抹了抹。她扛起锄头,走到田埂边一块被夜露打湿、相对干净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将锄头轻轻放在脚边。她把残页在裤腿上小心翼翼地、一下下地蹭了蹭,试图擦掉些表面浮着的油污、泥土和草屑,让那些至关重要的字迹能更清楚一点,像擦拭蒙尘的宝石。

“娘!娘!你在哪儿呢?”清脆而带着睡意和一丝焦急的童音从村口方向传来,打破了清晨田野的宁静。她七岁的大儿子铁蛋,光着黑黢黢、沾着泥巴的脚丫子,裤腿高高卷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他一手使劲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手紧紧牵着眼巴巴望着前方、还有些迷迷糊糊、吮着手指的三岁妹妹小丫,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弯弯曲曲的田埂跑了过来。铁蛋早上醒来发现炕上只有妹妹,娘不见了,灶膛还是冷的,就懂事地给妹妹穿好衣服,牵着她一路找来了。

“娘,你拿的啥纸?黑乎乎的,像抹了锅底灰。”铁蛋好奇地凑到李秀英身边,小鼻子使劲嗅了嗅,立刻皱起了小巧的鼻子,嫌弃地用手在鼻子前用力扇了扇,“咦!好难闻的味儿!像……像二大爷家坏了的车轴油,臭烘烘的!”

李秀英看着两个找来的孩子,心里一暖,伸手把他们拉到身边,一左一右挨着自己坐在冰凉的石头上。清晨的石头带着湿气,两个孩子都打了个激灵。她指着残页上最大的那几个字“劳动创造世界”,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激动,仿佛在宣布一个天大的、足以改变他们命运的秘密:“铁蛋,小丫,来,娘今天教你们认字!看这个字,”她用粗糙的、带着泥土和机油味的食指,郑重地点着“劳”字,“念‘劳’,劳动的‘劳’!就是爹娘在地里干活,翻土、播种、间苗、除草、浇水、收割麦子!是咱手上磨出的茧子,是咱背上流下的汗!”

她又指着紧挨着的“动”字:“这个念‘动’,干活的‘动’!手脚不停歇!是咱胳膊腿使的劲儿!”

“劳动!”铁蛋跟着大声、清晰地念了出来,小胸脯不自觉地挺了挺。小丫也奶声奶气、口齿不清地学着:“劳……动……”

“对!劳动!”李秀英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比朴素的自豪感,在清晨空旷而充满生机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仿佛要传得很远很远,“这纸上说了,‘劳动创造世界’!就是说,咱吃的麦子馍,住的土坯房,身上穿的粗布衣裳,手里使的锄头镰刀,这世上所有有用的、好的东西,都是像爹娘这样干活的人,”她伸出自己布满厚厚老茧、裂口和泥垢的手掌,在晨光中展示着,“用这双手,一点点干出来的,流汗干出来的,没有咱干活的人,这世上啥都没有!就剩下野草、荒地、饿肚皮!” 她的话语朴素却充满颠覆性的力量,如同初升的太阳,瞬间照亮了两个孩子懵懂而好奇的眼睛。

接着,她指着“阶级”两个字,眉头微微皱起,努力回想着张老夯在斗争会上那充满血泪的控诉,试图用孩子们能听懂的最简单的语言解释:“这两个字念‘阶’、‘级’。就是……就是人和人分成了不同的堆儿,像麦子分蘖。你看以前那个杨老爷,他凭啥能穿光溜溜的绸缎衣裳、顿顿吃香喷喷的白面馍、出门坐骡车?他下地干活吗?他锄过一棵草吗?他不干!可咱辛辛苦苦,起早贪黑打的粮食,一大半都得白白交给他!这就叫‘剥削’!”她指着残页上那清晰的“剥削”二字,声音里带着曾经的屈辱和愤怒,如同在控诉,“‘剥’!就像活剥咱的皮!‘削’!就像用刀削咱的肉!吸咱的血!喝咱的汗!让咱累死累活还吃不饱、穿不暖!让咱的孩子饿得哇哇哭!” 她的情绪感染了孩子,铁蛋的小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铁蛋眨巴着黑亮的、充满求知欲的眼睛,仰着小脸,认真地追问:“娘,那为啥杨老爷就能剥削咱?咱为啥要给他粮食?不给不行吗?”

李秀英的目光立刻落回残页上那行至关重要的字:“一部分人占有了生产资料(土地)……开始剥削另一部分人的劳动……” 她指着“土地”两个字,手指因为激动和一种豁然开朗的领悟而微微颤抖:“看!关键在这儿!‘土地’!杨老爷他家祖上霸占了咱们的地!地是他的命根子,是印着红契的宝贝!咱穷人没地,要活命,要吃饭,要养活你们,就得租他的地种!就得给他当牛做马!就得把打下的粮食一大半都交给他当租子!就得听他盘剥!就像那首老歌里唱的:‘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 为啥会这样?就因为地不在咱穷人手里,在杨老爷那样的地主老财手里攥着。”

她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带着麦香的空气,目光投向自家那五亩在晨光中泛着金绿色波浪、穗头饱满低垂、预示着丰收的麦田,声音变得无比坚定而有力,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感恩和对未来的无限希望:“现在好了!天亮了!共产党、毛主席领着解放军打跑了国民党反动派,给咱穷人分了地。这地,是咱自己的了,写着你爹娘名字的地契,红彤彤的,就压在咱炕头的箱子底了!咱自己劳动,流自己的汗,打的粮食都是自己的,再也没人能骑在咱头上剥削咱了,再也不用看地主老财的脸色了。铁蛋,小丫,你们要记住,”她一手搂着铁蛋,一手抱着小丫,声音低沉而庄重,如同在天地间立下誓言,“这地,是咱全家的命,是共产党、毛主席给咱穷苦人的活命根,是比金子还宝贝的东西!将来你们长大了,要认字,要读书,要明白这些大道理,要守好这地。要像这地里的麦苗一样,根子扎得深深的,苗子长得壮壮的,要报答共产党、毛主席的恩情!咱的好日子,才刚开头!” 说到最后,她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热,湿润了。晨光勾勒着她坚毅的侧影。

“娘,我想认字,我要学这纸上的字!”铁蛋被母亲话语里那股强大的、如同麦浪般涌动的力量深深感染了,小胸脯挺得高高的,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和认真,指着残页上那沾着油污却字字千钧的“劳动”、“阶级”、“剥削”、“土地”等字眼,语气坚决。

“我也要学!认字!学道理!”小丫虽然还不太明白那些词的意思,但也感受到母亲和哥哥话语里的郑重和力量,挣脱母亲的怀抱,站在石头上,奶声奶气却响亮地跟着嚷嚷,小脸涨得通红。

李秀英看着两个孩子闪闪发亮的眼睛和认真的小脸,欣慰地笑了,眼角的皱纹如同盛开的菊花般舒展开来,饱含着无限的希望。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薄薄的云层,洒在她黝黑而充满生机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珍贵的、带着机油味和泥土气息的残页叠好,用衣襟仔细擦了擦手上的油污。然后,像进行某种庄严而神圣的仪式般,从怀里贴身的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本同样用洗得发白的粗布包裹着的、四四方方、硬硬的东西。她一层层、珍而重之地、动作轻柔地打开那层粗布,如同揭开一层层历史的帷幕,露出了里面一本深蓝色封面、纸张已经发黄发脆、书角磨损的线装书——《千字文》。书的第三页右下角,赫然也有一块和陈年油渍混在一起的、深褐色干涸的印记——那是她自己的“城墙记忆”。多年前,同样是兵荒马乱的年月,一家人为了躲避溃兵的抢掠和抓丁,蜷缩在破败的城隍庙里瑟瑟发抖。寒冬腊月,寒风像刀子一样从破窗棂刮进来,仅有的半盏豆油灯在惊恐中被碰翻,滚烫的灯油泼洒出来,正好溅在这本她珍藏的、父亲留下的《千字文》上。那一刻的绝望和心痛,与对知识的渴望交织在一起,成为她心中永不磨灭的印记。此刻,她把这本染着旧油渍、承载着古老文明启蒙的《千字文》和那几张沾着新机油、印着新世界革命道理的残页,并排放在冰凉的大青石上。一本是传统的蒙学根基,一本是崭新的革命真理。两者在晨光中静静躺着,如同历史长河在此刻交汇。

“好!娘教你们!”李秀英的声音在清晨充满生机的麦田里,显得格外清亮、有力,充满了信心,“咱先认这《千字文》里的字,这是老底子,老祖宗传下来的学问,是咱文化的根。再认这新纸片上的字,这是新世道的道理,是咱穷人翻身做主人、不再受欺负的理!都重要!都得学!都刻在心上!”

她翻开《千字文》那泛黄发脆的第一页,指着竖排的、端庄遒劲的楷体字“天地玄黄”:“来,跟着娘念:天——地——玄——黄——”

“天——地——玄——黄——”铁蛋和小丫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带着露水的清凉和泥土的芬芳,在空旷的田野里响起,惊飞了几只栖息在麦田深处、正在啄食草籽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金色的天空。

她又拿起一张残页,指着那清晰的、方方正正的铅印字“劳动”:“再念:劳——动——”

“劳——动——”

“劳动创造世界!”

“劳动创造世界!” 铁蛋的声音格外响亮,充满了力量感。

“阶级剥削要打倒!”李秀英指着“阶级”和“剥削”,声音坚定。

“阶级剥削要打倒!” 铁蛋学得很快,小拳头也跟着用力挥舞了一下,仿佛要打倒那看不见的敌人。小丫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学着。

稚嫩而充满生气的童声,一遍遍重复着这朴素而伟大的真理,如同清泉流淌,冲刷着旧日的蒙昧与枷锁。晨风温柔地拂过无垠的麦田,沉甸甸的麦穗仿佛听懂了这新生的声音,在金色的晨光中更加欢快地轻轻点头,发出沙沙的应和声,如同大地母亲欣慰的叹息。那几张沾着机油、来自印刷厂惊心动魄事故的残破纸页,那本同样染着旧油渍、承载着千年文明薪火的《千字文》,此刻在一位翻身农妇粗糙而温暖的手中,在豫西平原这片刚刚获得新生、孕育着无限希望的土地上,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了启蒙下一代最生动、最珍贵、也最具有时代印记的教材。知识的火种,如同这田野里倔强生长的麦苗,在血汗浇灌、在曲折传递中,悄然扎下了深沉的根须,顽强地向着太阳,向着光明,向着未来,茁壮生长。

远处,宝丰县方向,隐隐传来印刷厂机器经过紧急抢修后重新开动的声音。那沉闷而有力的“哐当!哐当!”声,节奏稳定而充满力量,穿透清晨微凉的空气,如同这片饱经沧桑的古老大地复苏的、强劲而充满希望的心跳,与田野间的读书声遥相呼应,共同奏响着新生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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