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1月10日,清晨。
宝丰县城南,马街。
风,是那种贴着地皮刮的北风,卷起沙土、枯叶和碎草屑,打着旋儿,直往人脖领里、袖口里钻,刮在脸上生疼。前一天黄昏下过一阵急雪,没存住,只在背阴的沟坎里、坍塌土墙的根脚、屋瓦参差的缝隙间,以及光秃秃的杨树、槐树枝杈上,留下些斑驳刺眼的白痕。
可就是这样的鬼天气,马街村那块被当地人叫作“书场”的空地上,却反常地聚满了人。黑压压一片,挤挤挨挨,人头攒动。男人们大多穿着臃肿的蓝色或灰黑色棉袄,腰里胡乱系着草绳或布带。女人们裹着褪了色的头巾,穿着同样臃肿的大襟棉袄,抄着手,脚上的布鞋沾满了泥泞,冻得不住地跺脚。孩子们粘在大人腿边,小脸冻得通红,吸溜着清鼻涕,好奇又胆怯地东张西望。人们的脸上,大多刻着风霜和长期饥饿带来的菜色,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但此刻,许多双眼睛里都闪烁着一种近乎焦灼的热切期盼,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牢牢钉在空地中央那株孤零零的老槐树下。
空地中央,那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树,叶子早已落尽,黝黑虬曲的枝干狰狞地伸向灰暗的天空,像一只奋力挣扎的巨手。树下,用几块从附近废墟里扒拉出来的青石板,勉强搭起了一个半尺来高的矮台子。台子搭得很不规整,石板缝隙里塞着枯草和泥土。台子一侧,歪斜地杵着一截半朽的拴马桩,桩子上还缠着几缕干枯的草绳,在风里飘荡。台上,就是今天书场的主角——坠子艺人赵玉河。
赵玉河估摸着有五十多岁,骨架本不算小,但长年的漂泊和生活的重压,让他的背脊已经习惯性地微驼着,像一张被拉久了的弓。他身上是一件蓝色的粗布棉袍,脚下是一双破旧不堪的草鞋。他坐在一张三条腿的破旧条凳上——剩下那条腿用半截土坯砖头垫着,人只要稍微一动,那砖头就跟着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让人担心它随时会碎裂。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把三弦琴,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那把三弦,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琴杆是深褐色的枣木,被手掌和手指经年累月地摩挲,握持的地方油光发亮,几乎能照出人影。蟒皮蒙的琴筒颜色黯淡无光,边缘处起了毛,还有几道细微的裂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琴头镶嵌的骨片也磨损得厉害,失去了原有的光泽。赵玉河枯瘦、骨节粗大的右手露在外面,食指和中指上缠着几圈发黑发硬的胶布,胶布边缘已经翻卷,露出下面同样粗糙的皮肤。此刻,他无意识地用裹着胶布的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发出几声低沉、干涩、不成调的嗡鸣,“嗡……嗡……”,像垂死之人在艰难喘息。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到他脚边,又倏忽散开,沾在他破旧的裤腿和草鞋上。他似乎浑然不觉,只是微微垂着眼睑,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那双从破草鞋里露出来的、冻疮叠着冻疮、红肿流脓的脚面上。
“爹,台上那人抱的是啥?”一个穿着打补丁花棉袄、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女孩,扯了扯旁边汉子的衣角,小声问,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那是弦子,唱坠子用的。”汉子袖着手,跺了跺冻麻的脚,眼睛也盯着台上,“赵先生,咱这儿有名的说书匠,唱得好着哩。”
“能吃饱饭不?”小女孩仰着头,眼神懵懂。
汉子沉默了一下,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女儿枯黄的头发,没回答。
台下的人越聚越多,像潮水一样从几条狭窄的街巷涌来。裹着头巾的老妇人挎着篮子,里面可能只有几个硬邦邦的红薯面窝头或者晒干的萝卜缨子。穿着对襟棉袄、腰扎草绳的汉子们袖着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布满老茧和裂口,那是常年与土地、犁耙、扁担打交道留下的印记。面黄肌瘦的孩子在人群缝隙里钻来钻去,追逐打闹的声音很快被大人低声喝止。还有几个穿着灰布军装、打着整齐绑腿的年轻战士,军装洗得发白,沾着尘土和草屑,脸上带着连日行军留下的疲惫,嘴唇干裂起皮,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锐利,不时望向台上。
“老少爷们儿,婶子大娘们,同志们……” 一个穿着半旧藏青色长衫留着稀疏山羊胡的老者清了清嗓子,努力拔高声音,走到台前。他是马街本地的老秀才,姓李,年轻时中过童生,肚子里有些墨水,在乡里有些威望,也是这次临时书会的张罗人之一。他的声音带着此地特有的、略显拖沓的豫西口音,试图压过风声:“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北边炮声隆隆,南边也不安生,大家伙儿能囫囵个儿聚到一块儿,听段书,不容易啊!”
人群里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回应:“是啊,李秀才!”“全仗着咱队伍挡着哩!”“赵先生啥时候开腔?”
李秀才顿了顿,喘了口气,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接着说:“今儿个,咱请来了咱伏牛山方圆百里都认的说书匠——赵玉河,赵先生!赵先生这把弦子,唱过多少古,道过多少今?唱的是咱庄稼人土里刨食的苦,道的是咱老百姓心里头盼太平的念想!” 他环视着台下,目光扫过那些穿着军装的战士,声音提高了几分:“前些日子,咱宝丰地面也不太平,天上‘铁老鸹’嗡嗡响,炸弹落下来,毁了咱的屋,伤了咱的人!可咱挺过来了!为啥?咱有主心骨!咱的队伍就在北张庄!首长们运筹帷幄,指挥着千军万马打老蒋!咱老百姓,支前送粮,做军鞋,抬担架,拧成一股绳!咱盼着啥?不就盼着世道太平,有地种,有饭吃,娃娃能念书,老人能安生!” 他用力挥了下手,指向台上的赵玉河:“今天,就让赵先生开开腔,给咱驱驱这冬月的寒气,解解咱心里的憋屈!也让咱听听,咱自己的队伍,在外头是咋个打老蒋,保咱太平的!”
李秀才的话音落下,人群短暂地骚动了一下,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随即又被更大的沉默覆盖。所有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着,带着更深的期盼,牢牢钉在台上那个抱着三弦、仿佛与破旧条凳融为一体的枯瘦身影上。几个年轻战士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赵玉河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皮。那双眼睛,眼皮松弛地耷拉着,眼白浑浊泛黄,布满了细密的血丝,但此刻,那浑浊的眼底深处,却沉淀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沉静,如同深潭。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他看见一张张被风吹日晒的脸庞,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尘土,眼神里藏着惊惧和疲惫。他看见那些穿着灰布军装的年轻身躯上沾染的硝烟与泥土的痕迹,看见他们磨破的肩头和打着补丁的膝盖,看见他们年轻却坚毅的脸庞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他看见孩子们冻得通红发紫的小脸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屁股下的条凳立刻发出“吱呀”一声令人心悸的轻响,垫着砖头的那条腿又危险地晃了晃。他伸出左手,稳稳地按在了三弦冰凉光滑的琴杆上,指尖传来熟悉而坚硬的触感。
“铮——!”一声清越、高亢、带着金属质感的琴音,毫无预兆地骤然响起。如同绷紧的弓弦瞬间释放,又像一块冰冷的铁片被猛地弹开,直刺云霄。这声音极具穿透力,一下子撕裂了书场上空呜咽的风声、人群压抑的呼吸声和沉滞的寂静。
台下所有的窃窃私语、压抑的咳嗽声、孩子不安的扭动,在这声仿佛带着命令般威严的琴音里,瞬间消失了。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百双眼睛骤然聚焦在赵玉河的手指上。
赵玉河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右手拇指套着一枚边缘磨得溜光温润的骨质拨片,食指和中指灵巧地在三根弦上勾、挑、弹、抹,动作迅捷而精准。左手的指腹在琴弦上沉稳地滑动、按压、揉弦,指关节的每一次屈伸都充满了力量。那把喑哑陈旧、看上去随时会散架的老三弦,在他那双布满老茧、缠绕着胶布的手中,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发出了丰富而震撼的音响:时而高亢激越,如裂帛穿云,似战场上嘹亮的冲锋号角;时而低沉回旋,如呜咽悲鸣,似受伤战士压抑的呻吟;时而急促密集,如骤雨敲窗,万马奔腾;时而凝滞沉重,如负重的脚步深陷泥泞,每一步都拖着千斤重担。这乐声并不华丽悦耳,甚至带着一种粗粝的、未经打磨的原始质感,像是用砂石摩擦木头,又像是土地在干裂时发出的呻吟。但这声音里,却饱含着一种与脚下这片黄土地、远处那些沉默的伏牛山峦同源共生的、难以言喻的苍凉与坚韧,直抵人心。
琴弦震颤的余音未绝,赵玉河那沙哑、略带鼻音、带着浓重豫西乡音的唱腔,随之而起。他的声音不高亢,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和穿透力,在寒风中稳稳地铺展开,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朔风那个起哟——淮水寒呐——!”
(琴音模拟寒风呼啸,水声呜咽)
“千军万马哟——渡天堑!”
(节奏陡然加快,弦音密集如雨点,模拟奔腾的脚步和呼喊)
“木排那个颠哟——舟楫碎——!”
(琴音急促抖动,模拟木排剧烈颠簸,碎裂声)
“铁索横江哟——血浪翻!”
(一个沉重有力的下滑音,如同重物坠水,弦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感)
他的唱词,没有华丽的辞藻,平白如话,甚至带着泥土的气息,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刻刀,瞬间在听众的脑海中刻画出惊心动魄、如在眼前的画面:浑浊湍急、裹挟着冰凌碎块的淮河,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翻滚咆哮,浊浪排空。简陋的木排、渔船在惊涛骇浪中剧烈颠簸、撞击,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最终碎裂,木片和人影在浊浪中沉浮。用绳索、铁链、门板勉强连成的浮桥上,人影晃动,步履维艰,浮桥在激流冲击下扭曲变形,摇摇欲坠。工兵们赤裸着上半身,肩膀被粗粝的绳索勒得皮开肉绽,鲜血混着冰水往下淌,他们咬着牙,腮帮子鼓起老高,在齐腰深的刺骨冰水里奋力打桩、固定浮桥,每一次挥动铁锤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吼声。战士们肩扛手抬着沉重的弹药箱、粮食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湿滑的河滩上,冰冷的泥浆灌进破烂的鞋袜,冻得脚趾失去知觉,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泥坑,粗重的喘息在寒风中凝成白雾……那声音仿佛裹挟着淮河水的冰冷腥气和战场硝烟的呛人味道,扑面而来。台下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空气凝固得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那几个穿着军装的年轻战士,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更加专注锐利,紧抿着嘴唇,喉结上下滚动,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指节发白。他们中有人经历过那场强渡,冰冷的河水刺骨,子弹在头顶“嗖嗖”飞过的声音犹在耳边,身边战友中弹落水时溅起的血花仿佛就在眼前。
琴音陡然一转,节奏变得更快,力度更强,如同密集的鼓点敲在人心上,带着一种狂暴的摧毁力:
“轰隆隆那个炮声震天响——!”
(弦音模拟巨大的爆炸轰鸣,琴筒共鸣嗡嗡作响)
“铁翅膀的乌鸦(注:指敌机)头顶旋——!”
(高音区急促的滑奏,模拟敌机俯冲的尖啸)
“投下那个火鞭(注:指炸弹)炸山河——!”
(沉重的低音轰鸣,配合拨片猛力扫弦,模拟炸弹落地爆炸)
“烟柱子那个冒起冲破了天——!”
(弦音持续轰鸣震颤,余音拖长,模拟浓烟滚滚)
赵玉河的头微微昂起,脖颈上青筋隐现,像盘踞的老树根。他的右手在琴弦上飞快地弹拨扫动,拨片与琴弦摩擦发出“嗤嗤”的锐响。左手按弦的手指如飞梭般在琴杆上移动,快得几乎看不清。激烈的弦音逼真地模拟着战场上的恐怖交响:子弹尖锐的破空呼啸“咻——咻——”,炸弹撕裂空气的刺耳鸣叫由远及近“呜——轰!”,房屋、工事在爆炸中轰然倒塌的巨响“哗啦——轰隆!”,以及随之而来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听众的心也随之揪紧,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身临其境。仿佛看到了涂着青天白日徽记的敌机像巨大的铁乌鸦,怪叫着俯冲而下,投下一个个黑色的死亡之卵;看到了村庄、田野、道路上瞬间腾起巨大的火球和滚滚浓烟,遮天蔽日;看到了在爆炸的冲击波中,战友和乡亲们的身影如同破碎的玩偶般被抛起、撕裂、轰然倒下;闻到了浓烈的硝烟味、焦糊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浑浊的眼里闪动着深切的恐惧、愤怒和痛苦的复杂光芒,嘴唇哆嗦着,仿佛想起了自己经历过的轰炸。孩子们也停止了嬉闹,惊恐地躲进大人的怀里,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只露出两只充满恐惧的大眼睛,小脸上写满了懵懂的战栗。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母亲,脸色煞白,下意识地把孩子的头紧紧按在自己胸前,仿佛要替他挡住那无形的炸弹。
“娘,我怕……” 刚才问话的小女孩紧紧抱住父亲的大腿,声音带着哭腔。
汉子用力搂住女儿,眼睛死死盯着台上,声音低沉沙哑:“不怕,妮儿,听先生唱,唱咱队伍咋打那些坏东西的!”
就在这金戈铁马、杀伐之气最盛、弦音如同狂风暴雨般几乎要将人淹没、让人喘不过气的当口,赵玉河的唱腔却毫无征兆地陡然一沉,如同从万丈悬崖直坠深谷。琴音也随之变得异常低缓、滞涩,每一个音符都像是拖着千斤重担,带着令人窒息的悲怆,沉重地、一下一下地砸在听者的心坎上,砸得人胸口发闷:
“油灯那个亮哟——书声朗……”
(琴音变得极其微弱、柔和,模拟昏黄的灯光摇曳)
“油墨那个香哟——字字烫……”
(舒缓的揉弦,带着一种深沉的暖意和珍视)
“三尺那个讲台哟——传星火……”
(节奏平稳,音调庄重,如同诵读)
“一腔那个碧血哟……染……河山……”
(唱到“染”字时,声音陡然哽咽、颤抖,琴音随之凝滞、拖长,带着撕裂般的悲音,最后三个字几乎是用气声挤出)
唱到“三尺那个讲台哟——传星火”时,赵玉河的嗓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他眼前仿佛又清晰地浮现出那张熟悉的脸庞:戴着用麻绳缠着断腿的破旧黑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温和却坚定的眼睛;穿着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磨破的深灰色中山装,总是微微佝偻着背,那是长期伏案和营养不良的结果。在昏黄如豆、摇曳不定的油灯下,那双同样布满老茧、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净的黑色油墨的手,小心翼翼地、像对待珍宝一样摆弄着小小的铅字,将它们排列组合。对着围拢在身边的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孔,他低声讲解着那些印在粗糙草纸上的、滚烫的文字——关于土地,关于翻身,关于斗争,关于一个光明的未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火星溅落在干柴上。那是周先生,《中原日报》印刷厂的周先生。就是那个总在书会间隙,悄悄塞给他几张带着浓重油墨清香的《中原日报》或《中原火》小册子,拍着他的肩膀,用带着南方口音的豫西话说:“老赵,拿着,有空瞅瞅。多识几个字,心里就多亮一盏灯,少受一分骗,少吃一分亏。” 是那个在敌人扫荡、报社不断转移的颠沛流离中,像护着命根子一样,拼死也要护住那架笨重老旧、嘎吱作响的印刷机和几箱沉甸甸铅字的先生。他记得有一次转移途中遇到敌机,骡车翻了,铅字洒了一地,周先生不顾扫射,扑在地上,一颗颗地捡拾,手被碎瓷片划得鲜血淋漓……那架机器,那些铅字,那些油墨印出的报纸,就是他的武器,他的阵地。
台下的人群也清晰地感受到了这陡然的情绪变化。那低缓哀伤的弦音和唱词,像冰冷的潮水漫过每个人的心田。有人开始低声叹息,摇着头,用粗糙的手掌抹着眼睛。有人抬手用同样粗糙的袖口擦拭着控制不住涌出的泪水。那几个年轻战士,挺直了脊背,脸色凝重如铁,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牙关紧咬,眼神里充满了深切的哀痛与崇高的敬意,胸膛剧烈起伏着。他们知道,先生唱的是谁。淮河岸边传来的噩耗,早已随着渡河部队的口口相传,像这冬日的寒风一样,迅速吹遍了豫西解放区的每一个角落:就在几天前,周先生带领几名工人掩护印刷厂最后一批设备和人员向安全地带转移,印刷厂最重要的核心设备被敌机投下的炸弹直接命中,化作一堆燃烧的废铁,周先生当场牺牲……消息传到北张庄指挥部,首长沉默了很久,只说了句:“文化战线的损失,是重大损失。” 这消息也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了每一个知道周先生的人心上。
赵玉河的唱腔越发低沉,如同哽咽在喉,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五月那个天哟——首府立宝丰……”
(琴音低沉缓慢,带着追忆和肃穆)
“十一月那个……星火……撒江东……”
(唱到“撒江东”三个字时,声音陡然喑哑、颤抖、断续,如同呜咽)
唱到“撒江东”三个字时,他的声音已经喑哑得几不可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撕裂般的颤抖。他的左手手指,用尽全力地按在琴弦上,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右手拨片的动作也变得异常迟缓和沉重,每一次拨动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拨片划过琴弦,发出艰涩刺耳的摩擦声。那三弦发出的声音,不再是乐音,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如同寒夜里失群的孤雁发出的绝望哀鸣,如同荒原上濒死老狼对着冷月发出的凄厉长嗥。这悲声在凛冽的寒风中飘荡、破碎,撕扯着每一个听者的神经,让人心头发紧,鼻子发酸。许多妇女已经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就在这悲怆的呜咽声攀升到某个令人心胆俱裂的顶点,琴弦的震颤达到极限,赵玉河整个身体都因用力而微微前倾、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时——
“嘣——!”一声极其刺耳、如同强弓硬弩骤然崩断的脆响,猛然撕裂了所有的哀音,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尖锐,像一把冰锥刺破了沉重的幕布。
赵玉河怀中的三弦,其中一根,毫无征兆地从中绷断,断裂的弦头猛地向上弹起,像一条垂死挣扎的蛇,在空中无力地甩动了一下,然后颓然垂落,软软地、无精打采地搭在冰冷的、黯淡的蟒皮琴筒上,微微颤动了两下,彻底静止。
琴声,戛然而止。
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只有北风依旧在空旷的书场上空呼啸,卷过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单调而凄厉的“呜呜”声,像是在为这突然的、充满象征意味的终结,奏响凄凉的挽歌。
赵玉河整个人僵在了那里。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他抱着那把骤然失声、断了主心骨的三弦,像一尊瞬间被浇铸成型的泥胎木偶,保持着前倾拨弦的姿势,一动不动。他微张着嘴,嘴唇哆嗦着,似乎想继续唱下去,想发出声音,想完成那未尽的悲歌,但喉咙里只挤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砂纸摩擦般干涩嘶哑的气流声。那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堵得他胸腔剧烈地起伏、塌陷,额头上、脖颈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脸色由古铜色涨成一种骇人的紫红,却又硬是吐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根垂落在琴筒上的断弦,眼神先是极度的茫然,如同不认识这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老伙计,随即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巨大惊愕和难以置信所取代,最后凝固为深不见底的绝望。枯瘦的、缠着发黑胶布的右手还保持着拨弦的姿势,僵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那张饱经风霜的古铜色脸庞,所有的纹路都在这一刻骤然加深、扭曲、聚集,如同干涸河床上龟裂的缝隙,又像一张被揉烂又展开的粗纸,呈现出一种混合着极度痛苦、茫然无措、惊骇不信和彻底崩溃的复杂神情。一滴浑浊的老泪,毫无预兆地从他那布满血丝的眼角滚落,沿着深刻的法令纹,慢慢地、沉重地蜿蜒而下,“啪嗒”一声,砸在冰冷的蟒皮琴筒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很快被寒风吸干了痕迹。
时间仿佛凝固了。台下的人群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几百双眼睛凝固在台上那个抱着断弦三弦、无声地、剧烈地抽搐哽咽着的老人身上。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压得人胸口憋闷,喘不过气。刚才还在低声啜泣的妇女捂住了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几个原本在母亲怀里不安扭动的孩子,也似乎被这巨大无声的悲怆所震慑,安静下来,睁着懵懂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台上那尊悲伤的雕像。那些年轻的战士,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强忍的泪水,拳头捏得指节“咔咔”作响,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印。一种巨大的哀伤,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书场,比刚才的寒风更加刺骨。
死寂持续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只有风声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在人们脚边打着旋儿。
突然,台下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个穿着黑棉袄、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妇人,颤巍巍地、异常艰难地向前挤了几步。她脸上沟壑纵横,浑浊不清的眼里,此刻却噙满了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她哆哆嗦嗦地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那是最靠近心口的地方,摸出一个用黑布缝成的布包,布包用细麻绳紧紧系着。她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着,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那死结。她一层层打开布包,仿佛在打开自己最后的一点念想。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那是“中州农民银行”发行的纸币,面额不大,有一分的、五分的,最大的一张是五角的。那几张薄薄的纸片,颜色深浅不一,边角磨损得厉害,有的还带着汗渍和油污的痕迹。显然,这是她积攒了很久很久,也许是准备在年关换点盐巴、几尺粗布或者一小块肥肉,给家里添点油水、给孙子做件褂子的活命钱。她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看周围人的反应,浑浊的泪眼死死盯着台上那个僵立的老人。然后,她猛地吸了一口气,用那双枯瘦的手,颤巍巍却异常用力地将手里那几张带着她体温的钞票,朝着台上赵玉河的脚边,奋力地掷了过去。
几张浅黄色的、淡绿色的钞票,在凛冽的寒风中,打着旋儿,像几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飘飘荡荡,最终无力地落在赵玉河脚边冰冷的青石板上。
这无声的举动,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涟漪。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更多的人仿佛被唤醒了,动了起来。
一个穿着破旧短褂肩上扛着空扁担的货郎,脸上带着深切的悲戚和同病相怜的无奈,他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同样破旧的小布包,打开,拿出里面几张揉得皱巴巴的几张中州钞,那是他走街串巷吆喝一天也未必能赚到的辛苦钱。他看也没看,用力掷向石台,几张钞票散落在老妇人那几张旁边。
一个背着褡裢像是行脚商人的中年汉子,沉默地挤到前面。他脸色凝重,从褡裢深处一个隐蔽的夹层里,摸索出两张面额稍大些的、相对崭新的边区票,这对于一个行商来说,可能是他预备的应急钱。他没有任何犹豫,扬手就投了出去,钞票在空中展开,飘落在台前。
一个穿着灰布军装,脸庞还带着稚气,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战士,正是刚才听得最入神拳头捏得最紧的那个。他解开自己的上衣口袋,手伸进贴身的内袋,那是存放最重要物品的地方,掏出几张带着他年轻身体温热体温的边区票,票子上似乎还带着他的汗味。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台上抱着断弦、无声落泪的老人,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沉痛,然后毫不犹豫地、准确地扔向赵玉河脚边那堆散落的纸币。
一个冻得小脸通红流着鼻涕的孩子,大约七八岁,挣脱母亲紧紧抓着他的手,从自己破棉袄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两个磨得锃亮发光、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铜板,用尽全身力气,踮起脚尖,小手用力一扬。铜板在空中划出两道微弱的弧线,“叮当”两声脆响,砸在青石板上,又弹跳了几下,滚落在纸币旁边,显得格外刺眼。
没有呐喊,没有喧哗,没有一句煽情的口号或安慰。只有一张张、一枚枚的纸币、铜板,被不同的手掷出,带着汗水的咸涩、带着身体的微热、带着泥土的腥气、带着金属的冰冷,划破寒冷的空气,如同突然降下的一场沉默的、庄严的雨,纷纷扬扬落在赵玉河的面前、脚边、甚至有几张轻飘飘的,被风一卷,落在了他那把断了弦、沾着泥点的三弦琴筒上,搭在他破旧的裤腿上,掉进他敞开的草鞋里。
赵玉河仿佛被冻住的身体,在这沉默而汹涌的“祭奠”中,终于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像是从一场噩梦中被惊醒,又像是被这无声的洪流冲垮了最后的支撑。他缓缓地低下头,目光呆滞地看着脚下、身边散落一地的钱币。他的目光从那些印着“中州农民银行”字样的、深浅不一、新旧不一的钞票上掠过,又落到那些磨损得发亮、带着孩子体温的铜板上。他抬起头,目光迟缓地扫过人群。他看到了那个掷出全部积蓄、此刻正用袖口捂住嘴无声抽泣的老妇人眼中浑浊的泪水正汹涌流淌;看到了货郎脸上的悲戚、无奈和一种深刻的共情;看到了年轻战士眼中强忍的泪水下那钢铁般的坚毅和对牺牲的痛彻理解;看到了那个扔出铜板的孩子脸上的纯真与不解,以及他母亲眼中同样闪烁的泪光。他读懂了。这沉默的投掷,不是施舍,不是怜悯。这是最朴素的祭奠!是用他们仅有的、最微薄的、甚至赖以活命的“心意”,祭奠那架在敌机轰炸中化作废铁、染着周先生和同志们鲜血的印刷机!祭奠那位在油灯下传道授业、在转移路上舍身护住“火种”的周先生!祭奠那“星火撒江东”的未竟事业里牺牲的无数有名无名的英魂!更是对这片饱经战火蹂躏、多灾多难的土地上,所有像野草般顽强挣扎、在寒冬中期盼春天的不屈生命的悲悯与最深沉、最朴素、最有力的共鸣!
无法抗拒的酸楚,混合着一种更深邃、更难以言喻的悲凉、无力感以及对这共鸣的震撼,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意志堤坝。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咳咳……嗬……嗬……” 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着,枯瘦的脊背剧烈地起伏,像一张拉满又骤然松弛的破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努力想吸气,想平复,但冰冷的空气和汹涌的情绪堵在胸口,只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被彻底撕裂般的、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助地颤抖。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线的珠子,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不知过了多久,那撕心裂肺的呛咳和哽咽才渐渐平息下来,只剩下沉重的断断续续的喘息。赵玉河喘息着,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极其缓慢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弯曲,开始捡拾落地上的钱币。他的动作专注而沉重,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和庄重,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庄严仪式。他先捡起落在琴筒上的几张钞票,小心地拂去上面的尘土;然后弯下腰,一根根冻僵的手指艰难地抠起滚落在石板缝隙里的铜板;最后,才去拾捡脚边散落的纸币。他将那些带着不同人体温的、沾着泥土气息的钞票、铜板,一张张、一枚枚,仔细地抚平褶皱,将毛票按面额大小叠好,铜板拢在一起,全部收拢在自己粗糙宽大的掌心里。冰冷的铜板触碰到他裂口的手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却浑然不觉,仿佛那疼痛属于另一个身体。
然后,他抱着那把断了主弦、琴筒上沾着泥点、落着几枚铜钱的老三弦,默默地、吃力地站起身。垫着砖头的条凳在他身后发出“咯吱”一声刺耳的呻吟,晃了晃,终于稳住。他没有再看台下的任何人,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是佝偻着背,像背负着千钧重担,又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一步一步,异常缓慢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挪下了那几块青石板搭成的矮台。他抱着琴,低着头,如同一个走向刑场的囚徒,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一条狭窄通道。人群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身上,沉甸甸的,充满了哀伤、敬意、无声的叹息和深深的无力感。通道两旁的人,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给他让出更宽的路。
他径直走向书场最边缘,靠近一片荒废了的菜园子的角落。那里杂草丛生,散落着碎砖烂瓦。一棵早已枯死不知多少年的小枣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枝干扭曲干枯,树皮剥落,在寒风中瑟缩着,像一具被遗弃的风干的骨架。他走到树下,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怀中那把跟随了他大半辈子、无数次在乡间书场响起、带给他微薄收入也承载着他无数悲欢、此刻却失去了主心骨般断了弦的老伙伴。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拂去琴筒上沾着的泥点,动作轻柔得像抚摸情人的脸颊。然后,他慢慢地、带着无限眷恋和诀别的意味,将这把破旧的三弦,轻轻放在冰冷坚硬、覆盖着薄霜和枯草的冻土上。
他蹲下身。没有工具。他伸出那双冻僵了、布满裂口和血泥的手,开始徒手挖掘脚下的冻土。土冻得像铁一样硬,指甲抠上去,立刻翻卷起来,裂口处渗出更多细密的血珠,混着泥土,变成暗红色,黏糊糊地沾满了手指。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沉默地、机械地、一下一下地刨着。冻土块被他粗糙的手指和蛮力抠开,泥土混着未化的残雪、枯草根和碎石块,沾满了他的手指、手掌、袖口,污浊不堪。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次下挖都异常艰难,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寒风中迅速变冷。
旁边,一个一直沉默注视着这一切的年轻战士,默默地解下腰间皮带上挂着的刺刀。刺刀装在木鞘里,刀鞘也被磨得发亮。他上前一步,蹲下身,将刺刀连着刀鞘,轻轻放在赵玉河手边的地上。赵玉河的动作顿住了。他布满血丝和泪痕的浑浊眼睛,缓缓转向战士。那战士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是深切的、无需言说的理解与沉痛,还有一种同龄人少有的坚毅。赵玉河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沙哑的音节,不知是“谢”还是“嗯”。他没有推辞,伸出沾满泥污血渍的手,接过了那冰冷的铁器。他用刺刀锋利的刀尖,用力撬开坚硬如铁的地表,撬开冻土块;然后用刀柄和手合力,更加用力地挖掘着。泥土一点点被翻开,在枯枣树下,形成了一个浅浅的、一尺见方、半尺多深的土坑。坑底是冰冷的、颜色更深的湿土。
他放下刺刀。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看着坑,喘息了片刻。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把断了弦的三弦,轻轻捧起,如同捧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极其珍重地放入了土坑之中。接着,他将掌心里那些散碎的、带着众人体温与沉重心意的钱币——纸币和铜板,也轻轻地、均匀地撒在了三弦的周围,像给逝者覆盖上最后的“葬衣”。他的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与郑重。然后,他再次用手,一捧一捧,将刚才挖出的、冰冷的泥土覆盖上去,仔细地拍实、填平,不让一点琴身露出来。最后,他用那双沾满泥污、血渍和泪水的、早已冻得麻木失去知觉的手掌,在微微隆起的、小小的土堆上,用力地、反复地拍打了几下,将其压实、拍平,形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坟包。
做完这一切,他扶着膝盖,喘息着,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直起身。腰背发出“咯嘣”的轻响。他对着那个掩埋了他半生伙伴和众人心意的土堆,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躬。他的脊背弯成一个沉重的、充满无尽哀伤的弧度,几乎与地面平行。花白散乱的鬓发被北风吹得贴在布满皱纹和泥污的额头上,破旧的靛蓝棉袍下摆也在风中无力地摆动。他久久地保持着这个鞠躬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在萧瑟寒风中的悲伤的石碑,无声地诉说着无法言说的痛楚和诀别。
然后,他慢慢直起腰。这个过程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他没有回头,没有再看那个新起的土堆,没有看那棵见证了一切的枯死的枣树,也没有看身后书场上依旧沉默伫立的人群。他只是用那双沾满泥污血渍、早已看不出本色的手,在自己同样沾满泥土的衣裤下摆上,草草地毫无意义地拍打了两下,拂去一些浮土。接着,他佝偻着背脊,深深地低着头,仿佛要把自己缩进那件破旧的棉袍里,一步一步,异常缓慢地,向着马街狭窄、泥泞、布满车辙印的街巷深处走去。那孤独、沉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和灵魂的背影,在铅灰色低垂的天幕下,在凛冽呼啸、卷起漫天尘土的北风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屋的拐角阴影里,再也看不见了。
书场上的人群,依旧沉默地伫立在原地,久久没有散去。寒风卷过空荡荡的青石台,卷过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发出更加凄厉的呜咽;卷过那个掩埋了断弦三弦和众人心意的土堆,将上面的浮土吹起一层薄烟。几张被风吹起的未能落在土堆旁的浅黄色钞票,在尘土和枯叶中无力地打着旋儿,追逐着那早已消失的背影的方向飘去,最终也消失在幽深小巷的阴影里,不知所踪。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悲怆的弦音和哽咽,久久不散。一个老农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枚被遗漏的铜板,在破棉袄上擦了擦,紧紧攥在手心,望着赵玉河消失的方向,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快也被寒风吞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