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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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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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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十章 浣河故事

豫西平原的麦子刚收完不久,广袤的田野里,一眼望不到头,全是齐刷刷几寸高的金黄麦茬。这些麦茬在毒日头持续不断的暴晒下,蒸腾起浓烈的气味。风也是热的,从空旷的田野上卷过,裹挟着肉眼可见的、细微的、滚烫的尘土颗粒。风吹在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如同无数细小的砂砾在摩擦,带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汗水刚从汗毛孔里渗出来,瞬间就被蒸发干了,只在皮肤表面留下一层薄薄的盐霜,紧绷绷地附着着,让人浑身不自在。远处,伏牛山青黑色的山脊在热浪蒸腾下,轮廓显得有些模糊晃动。

豫西平原上的这个村子,叫北张庄。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大多是低矮的黄土坯房,屋顶覆盖着厚厚的、颜色深浅不一的麦秸。村口,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棵老槐树。没人说得清它到底活了多少年,树干粗壮,树皮皲裂深陷,如同老人干枯的手背,虬结扭曲的枝干顽强地向上伸展,撑开一片不规则却异常浓密的树荫。在这片被烈日炙烤得几乎冒烟的土地上,这片树荫是唯一的、带着一丝凉意的喘息之地。巨大的树冠投下的阴影深处,隐隐透出一股潮湿泥土的微凉气息。

十岁的狗剩就蜷缩在这片树荫的边缘,后背紧紧贴着老槐树粗糙冰凉的主干。他瘦小得像个七八岁的孩子,比村里同龄的男孩明显矮了半头。身上穿着一件不知打了多少层补丁的粗布旧背心,原本的颜色早已褪尽,洗得发白,薄得像层纸。后背部分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大半,湿漉漉、凉飕飕地紧贴着他瘦骨嶙峋的脊梁。汗水顺着脊椎骨那浅浅的凹陷不断滚落,在裤腰处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他的胳膊腿细得像麻杆,肋骨在薄薄的皮肤下根根凸现出来,清晰可数。一张小脸晒得黢黑,嘴唇干裂起皮,甚至能看到几道细小的血口子。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黑,亮得惊人。此刻,这双眼睛正一眨不眨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动物般直勾勾的渴望,盯着村口不远处那座黄土垒砌的哨楼。

哨楼是用本地粘性极强的黄胶泥,掺上切碎的麦秸做筋,一层层夯实垒砌起来的。四四方方,像个敦实的土墩子,在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顶上用几根碗口粗、表皮粗糙的杨木做梁,铺上厚厚的、晒得发黄的茅草,搭了个极其简陋的草棚子,勉强遮挡着正午直射的阳光。两个背着长枪的哨兵在上面来回踱着步,沉重的脚步在哨楼顶的夯土地面上发出闷响。他们穿着灰布军装,军装早已被汗水浸透,颜色变成了深灰色,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疲惫的轮廓。枪是老旧的“汉阳造”,木托被磨得油亮,长长的枪管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

   哨楼旁边,紧挨着厚实的土墙根,栽着几株桃树。树龄不大,枝叶不算繁茂,显然缺乏照料,不少叶片边缘被晒得卷曲发蔫,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绿色。但青涩的小桃子已经结了不少,个头只有拇指肚大小,像一个个小小的、未成熟的青色疙瘩,藏在墨绿发亮却蒙着一层厚厚尘土的叶片后面,躲避着烈日的直射。偶尔有一缕灼热的光线穿过叶隙的缝隙,落在那青桃的表皮上,映出上面一层细密柔软的白色绒毛,绒毛在裹挟着尘土的热风中微微颤动。

一股若有似无的、属于未成熟果实特有的清涩味儿,被一阵阵裹挟着尘土和热浪的风送过来,钻进狗剩的鼻孔。这味道像一只无形的小钩子,把他肚子里沉睡的、因饥饿而麻木的馋虫猛地勾醒了。肠胃一阵阵翻腾搅动,发出空洞而响亮的“咕噜噜”鸣响,在寂静燥热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家里已经断粮两天了。早上起来,他只在灶台边分到半碗稀得能清晰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几片可怜的、颜色发黑的灰灰菜叶子在碗底沉浮,几口就喝光了。那点稀汤寡水非但没缓解饥饿,反而让胃里更空落落地难受,像塞了一把粗糙滚烫的沙砾。他伸出干裂起皮、布满细小裂口的舌头,徒劳地舔了舔同样干裂、甚至渗出血丝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刺痛。那青桃子的酸涩气息,此刻在他极度饥饿的感官里,被无限放大,幻化成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成了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压倒了哨兵和那黑洞洞枪口的恐惧。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摘一个,吃下去,哪怕酸得掉牙,也能填填肚子,压一压那火烧火燎的饿劲儿。

哨楼上的两个哨兵,同样在忍受着正午酷热的煎熬。一个年纪大些的老兵,约莫四十出头,脸上刻着刀刻般深深的皱纹,皮肤黝黑粗糙,抱着枪,背靠着草棚那根被晒得发烫、几乎冒烟的柱子。军帽拉下来扣在脸上,胸膛微微起伏,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带着疲惫的鼾声。汗水顺着他的帽檐滴落,在脚下的黄土上洇开一个小点,瞬间就被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子。另一个年轻的哨兵,脸庞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顶多十七八岁,虽然还抱着枪站得笔直,保持着警戒姿态,但眼神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眼皮沉重地耷拉着。他不时地抬起手,用同样沾满汗水的胳膊蹭一下额头上不断滚落的汗珠,目光瞟向村口那条在热浪中扭曲颤动、如同水波荡漾的大路尽头,眼神里透露出对换岗时间的期盼。脚下的地面被晒得滚烫,隔着厚厚的、打着补丁的粗布鞋底也能感受到那份灼热。哨楼顶上毫无遮拦的草棚里,更像一个热气腾腾、令人窒息的大蒸笼,汗水不断从额头、脖颈流下,浸透衣领,贴在皮肤上,又粘又痒。年轻的哨兵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拿起腰间挂着的、磨得发亮的小铝壶,晃了晃,里面只剩下一点点水声,他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润了润冒烟的嗓子,又赶紧拧紧。

狗剩的心“怦怦、怦怦”跳得像要撞破胸膛,他用力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只觉得喉咙更加干痛。他猫下本就瘦小的腰身,动作带着一种饥饿带来的虚浮和本能的警惕。他借着村口几丛被晒得蔫头耷脑、叶子卷曲、颜色灰败的蒿草掩护,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那几棵救命稻草般的桃树挪过去。滚烫的地面隔着薄薄的、几乎磨穿底的破草鞋,烙着他的脚心,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钻心的疼瞬间窜上小腿。他屏住呼吸,周遭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蝉鸣声似乎被隔绝了,耳朵里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和自己那如密集鼓点般的心跳。近了,更近了!粗糙皲裂的桃树皮就在眼前,他甚至能看清离他最近的那颗桃子表皮上,细密的绒毛在热风中微微颤动的模样,能清晰地闻到那青涩气息的源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刺激唾液的酸味,这气味让他的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口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饥饿的火焰终于烧断了最后一丝理智的绳索!他再也按捺不住,右手闪电般地伸出,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果皮——

“干什么的?!”一声炸雷般的断喝,猛地在他头顶炸响!声音严厉、短促,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和不容置疑的威吓!

狗剩吓得魂飞魄散,浑身血液瞬间冰凉凝固!伸出的手猛地一哆嗦,那颗好不容易摘到的青桃,“啪嗒”一声,掉在滚烫发白的土地上,沾满了灰黄的尘土,滚了两下,停在几块碎瓦片旁边。他像被施了定身法,身体僵硬地抬起头。只见那个年轻的哨兵不知何时已站到了草棚的边缘,居高临下,黑洞洞的枪口正直直地指向他!哨兵的眼神凌厉如鹰隼,刚才的困倦一扫而空,只剩下冰冷的警惕和军人本能的戒备。那个打盹的老兵也瞬间惊醒,一把掀开脸上的帽子,浑浊却锐利如刀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手已经下意识地搭在了枪栓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子弹上了膛。

“我……我……”狗剩小脸煞白如纸,嘴唇哆嗦得像秋风里的树叶,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滚烫的棉花,又干又痛,灼烧感让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窒息感攫住了他,胸口闷得喘不过气。他听村里大人讲过,前几天邻村有个半大孩子,在村外捡弹壳玩,被路过的国军溃兵当成探子,二话不说就给崩了……腿肚子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转筋,膝盖发软,几乎要瘫软下去,全靠双手死死抠住身边粗糙的蒿草茎秆,尖锐的草叶边缘刺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倒下。那双黑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孩童面对巨大威胁时的惊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报告班长!”年轻哨兵的声音洪亮起来,带着一丝抓到“现行”的严肃,向下方报告,“抓住个小鬼,偷摘哨楼旁的桃子!”他口中的“班长”,正是那个惊醒的老兵。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不远处一个安静的农家小院。这院子比村里其他房子稍齐整些,土墙也刷得平整些。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肘部打着深灰色补丁的旧灰布军装、身材不高但步履沉稳有力的人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两个挎着驳壳枪、神情警惕、目光锐利扫视四周的警卫员。来人正是中原野战军政委邓小平同志。他显然正在处理紧要军务,眉头微锁,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和倦意,手里还捏着一份卷起的电报。他刚刚在屋里和参谋们讨论完部队在豫西地区休整、补充兵员和筹集粮秣的棘手问题,以及如何应对周边国民党军可能的袭扰,正想出来透口气,便被哨楼方向的动静吸引了。

“怎么回事?”邓政委的声音不高,带着浓重而独特的四川口音,却清晰地穿透了燥热的空气,传到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怒自威、令人心神一凛的力量。他的目光锐利地扫向哨楼方向。

年轻哨兵立刻挺直身体,脚跟并拢,声音洪亮地报告:“报告政委!这个小鬼偷摘哨楼旁的桃子!被我们当场发现!”说着,他示意楼下的同伴。

一个警卫员已经快步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吓傻了的狗剩提到了邓政委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孩子双脚离地,本能地蹬了两下。

邓政委的目光,落在了被拎到面前的孩子身上。这孩子瘦得可怜,像一棵在盐碱地里挣扎、随时会枯萎的小草。头发枯黄干燥,乱蓬蓬地沾着草屑和尘土,紧紧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身上一件破旧得几乎看不出原色、布满大小补丁、针脚粗大的粗布褂子,空荡荡地挂在瘦小的骨架上,肩胛骨如同两片薄薄的刀片,清晰地凸出来。脚上套着一双破草鞋,前面开了个大洞,露出脏兮兮、沾着泥巴和草屑的脚趾,脚趾甲缝里全是黑泥。此刻,孩子吓得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咯咯作响,一双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蓄满了惊恐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下唇,咬得几乎渗出血丝,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他只是用那双盛满恐惧、如同受惊小鹿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眼前这位“大官”,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急促而紊乱,带着无法抑制的抽噎。

邓政委的目光锐利而深沉,他扫过孩子空空如也、因长期饥饿而微微凹陷、肋骨在薄皮下清晰可见的小腹;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颗沾满泥土、孤零零滚落的青涩桃子;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孩子那双因极度恐惧而紧紧攥起的拳头,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眉宇间那份因繁重军务带来的凝重,被一种更深沉、更温和的东西取代了——那是一种经历过无数苦难、对底层老百姓最朴素的理解和发自内心的、深沉的悲悯。他太清楚豫西这片土地上,连续战争和天灾给老百姓带来的深重苦难了。就在昨天,他还收到报告,附近几个村子已出现饿殍。

他没有理会旁边肃立的哨兵和警卫员,而是迈前一步,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尽量与孩子齐平。他伸出一只手,那是一只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厚老茧和细微裂纹的手,是拿过笔批阅文件、握过枪指挥作战、也曾在法国工厂和上海地下印刷所做过工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感到莫名安定的力量。他没有像哄小孩那样去拍孩子的头,而是轻轻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孩子瘦削单薄、仍在微微颤抖的肩膀。那触感,是骨头硌着掌心的坚硬,是生命在重压下顽强存续的触感。

“莫怕,小鬼。”邓政委用浓重的四川乡音说道,声音放得很低,很柔和,像在安抚一只在暴雨中瑟瑟发抖的雏鸟,“一颗青桃子嘛,摘了就摘了,莫得啥子大不了的,莫吓到了娃子嘛。” 他特意放缓了语速,让每个字都清晰可辨,努力将那份温和传递过去。

狗剩愣住了。眼眶里的泪水还在打转,却忘记了掉下来,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张突然变得和蔼可亲的脸。那严厉的、让他恐惧的“大官”形象消失了,变成了一个……一个像邻家伯伯一样的人?肩膀上传来的温热和那带着厚茧的拍抚,让他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丝,攥紧的拳头也微微松开了一点,但眼神里依然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

邓政委直起身,对旁边一个警卫员,正是刚才拎孩子过来的小张,低声、简短地吩咐了一句:“拿个饼来。”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警卫员小张立刻心领神会,动作麻利地从自己挎着的、洗得发白的军用帆布包里,摸出一个用粗麻布仔细包着的、拳头大小的东西,快步递到邓政委手上。邓政委解开布包,里面赫然是一个烤得焦黄喷香、散发着浓郁纯粹麦香的面饼子——是麦饼!实实在在用雪白麦粉做的,不是掺了麸皮、野菜、树根的糊糊饼!那金黄的颜色,那扎实的厚度,那诱人的、带着阳光和火灶气息的粮食香气,瞬间在燥热、充满尘土味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霸道地钻入每个人的鼻腔。这香气是如此真实、如此浓烈,甚至短暂地压过了空气里的尘土和烤焦麦茬的味道。旁边站岗的年轻哨兵,喉咙也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狗剩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瞳孔放大,小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露出几颗细小的牙齿。肚子里那早已饿得麻木、如同火烧火燎的肠胃,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真实的食物香气猛烈刺激,不受控制地发出了一声响亮无比的“咕噜噜——!”鸣响。这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如同一声闷雷。狗剩的小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小小的身体更加僵硬了,头也深深地垂了下去,不敢再看人。他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自己那丢人的肚子上。

邓政委仿佛完全没有听见那声尴尬的肠鸣,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理解的浅笑。他把那个散发着致命诱惑力的、沉甸甸的、还带着一丝体温的麦饼,轻轻地、稳稳地塞到了狗剩那双还沾着泥土、草屑和桃毛的小手里。温热的、厚实的、沉甸甸的触感透过粗麻布传到手心,那真实的粮食触感和无法抗拒的香气让杨玉民浑身剧烈一颤,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视线立刻模糊了。他本能地用双手死死抓住那个饼,仿佛那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麦饼粗糙的质感磨砺着他稚嫩的手心,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踏实感。

“给,拿着吃。”邓政委看着他,语气平和自然,带着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慈祥,没有丝毫施舍的意味,就像递过去一件寻常的东西。他用手指了指哨楼旁那几棵在热风中摇曳的桃树,青涩的桃子若隐若现,说道:“那个桃子嘛,还青得很,酸得很,吃下去要酸掉牙嘞!肚子也受不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格外认真,像在许下一个郑重的承诺,目光直视着孩子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等它长熟了,红透了,香喷喷的,咬一口甜掉牙的时候,”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暖的憧憬,嘴角微微上扬,“到时候,我请你吃!管够!让你吃个饱!”

狗剩下意识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那个温热的麦饼,仿佛攥住了天底下最珍贵的、能救命的宝贝,生怕它飞走了。那纯粹的、令人心安的粮食香气直冲脑门,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和倔强。他仰着小脸,泪水模糊了视线,只能看到邓政委那双温和中带着笑意、鼓励和真诚的眼睛轮廓。他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嗯”声。那如山般压在心头的巨大恐惧和羞愧,像阳光下的冰雪一样,瞬间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温暖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混合着委屈和感激的洪流。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像决堤的洪水,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滚烫干裂的泥地上,瞬间洇出几个深色的小圆点,又飞快地被炽热的地气蒸干,只留下浅浅的印痕。他抬起脏兮兮的袖子,胡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

邓政委又轻轻拍了拍他那瘦小的、仍在微微颤抖的肩膀,没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他直起身,对旁边神情已经放松下来、甚至带着一丝歉意的哨兵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无妨。便带着警卫员,转身沿着村边那条被无数脚步踩得发白、尘土覆盖的小路,继续慢慢走去。大概是处理了一上午繁重紧张的军务,想出来透口气,活动活动筋骨,看看这烟火人间。狗剩像根被钉住的小木桩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死死攥着那个温热的、散发着救赎般香气的麦饼,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穿着旧灰布军装的、并不算高大的背影,渐渐融入几棵高大杨树投下的斑驳树影里,最终消失在村道的拐角,久久没有动弹。哨兵也不再管他,只是那原本警惕冰冷的目光,此刻也柔和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和对自己刚才可能吓到孩子的懊恼,默默转回身,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只有那枚沉甸甸、散发着生命气息的麦饼,真实地握在狗剩滚烫的手心,那温度一直暖到了他的心里。他低头,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麦饼的香气,然后飞快地把它藏进了怀里,贴着最里面的皮肤,用破褂子紧紧捂住,生怕被人看见抢走。他转身,也沿着小路,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小脚丫踩在滚烫的土路上,却感觉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太阳终于耗尽了它白日的暴虐,缓缓地沉没在伏牛山青黑色的、连绵起伏的脊梁。西边的天空被点燃了,烧起了漫天绚烂无比、铺天盖地的火烧云。瑰丽的橘红、耀眼的金黄、深沉的紫红、柔和的绛紫,层层叠叠,肆意泼洒,铺满了大半个天空,将田野、村庄、以及蜿蜒流过村边的浣河,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金红色光晕。白天的燥热霸道终于稍稍退却,空气里开始弥漫着河水蒸腾起来的湿润凉气,混合着岸边青草、泥土被晒了一天后的独特温热气息,还有远处村落飘来的、若有似无的、带着柴草味的炊烟气息,令人紧绷的神经不由得松弛下来。几只归巢的乌鸦掠过金红色的天空,发出粗哑的鸣叫。

浣河的水流在夕阳的辉映下,泛着细碎跳跃的粼粼金光。靠近村子的这一段河滩地势平缓,水不算深,大部分地方清澈见底,河底铺满了被水流经年累月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大的如磨盘,小的如鸽卵,颜色各异,青灰、赭红、墨绿、乳白,在清澈的水流下清晰可见。这里是村里孩子们在酷暑傍晚天然的、无法抗拒的乐园,是他们释放一天燥热和精力的天堂。

十几个孩子,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光着黝黑油亮的上身,皮肤被晒成了古铜色;小的只有五六岁,连开裆裤都省了,光着屁股蛋子,像一群刚从闷热笼子里放出来的、扑腾欢叫的小鸭子,在清凉的河水中尽情地嬉戏打闹。欢快的尖叫声、清脆的大笑声、用力拍打水花的“啪啪”声、被水呛到的咳嗽声、还有互相追逐泼水时的叫嚷声:“看招!”“泼你啦!”“别跑!”,混成一片生机勃勃、喧嚣鼎沸的交响乐,在暮色渐合的宁静河滩上回荡,传出很远,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

他们有的分成两拨,互相撩水“打仗”,晶莹的水珠在夕阳的金辉下划出一道道短暂而绚丽的七彩小彩虹,水花溅到脸上、身上,带来阵阵清凉的刺激;有的像灵活的小泥鳅一样,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在清澈的河底摸索着光滑漂亮的鹅卵石,冰凉的水流包裹着身体,驱散最后一丝暑气。摸到特别圆润或颜色奇特的石头,就得意地举出水面,向同伴炫耀:“看!我的!”,引来一阵羡慕或不服气的争抢;胆子最大的几个半大小子,正站在一块突出水面、被晒得温热的大青石上,鼓起勇气,憋足劲儿,一个接一个往旁边稍深一点、水流更急的水潭里跳,“扑通!扑通!”溅起老高的白色水花,引来岸边和水中同伴们一片带着羡慕和佩服的喝彩与哄笑:“好样的!”“再来一个!”溅起的水花有时会调皮地飞到岸边正在洗衣的妇女身上,引来她们一阵带着浓浓笑意的嗔骂:“死娃子!看着点!衣裳都溅湿喽!回去看我不拧你耳朵!”但这嗔骂里,没有半分真正的怒气,只有乡邻间的熟稔、纵容和对孩子们活力的欣慰。被骂的孩子往往做个鬼脸,嘻嘻哈哈地又钻进水里。

河边几块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平整的大石头上,蹲坐着三五个洗衣服的妇女。她们大多是三四十岁的年纪,穿着自家织染的蓝布或灰布衣裳,挽着裤腿,露出结实、被太阳晒得微红的小腿,脚趾泡在清凉的河水里。棒槌敲打衣物的“梆梆”声节奏分明而有力,在河滩上回响,与孩子们的喧闹交织。她们一边熟练地揉搓、捶打、漂洗着衣物,一边闲聊着村里的家长里短。声音不高,带着家常的温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张嫂,你家那几只芦花鸡,这两天下了几个蛋?”说话的是村东头的王翠花,她男人是支前队的,一走就是小半年。

“唉,天热,鸡也懒,一天也就收三四个。”张嫂叹口气,用力捶打着手里一件打着补丁的褂子,“攒了七八个了,想等货郎来了换点盐巴。油罐子早就见底了。”

“三四个也不错了!我家那只老母鸡,这两天干脆歇窝了。”李大娘接口道,她是村里有名的巧手,“天太燥,水也少了,鸡都蔫头耷脑的。听说村西头老赵家,昨儿个丢了一只鸡,怀疑是黄鼠狼叼走了。”

“李大娘,你家二闺女绣的那对枕套可真俊,花样子活灵活现的!”王翠花羡慕地说,“那牡丹花,跟真的一样!赶明儿让她教教俺家丫头?”

“她呀,就爱鼓捣这些。手是巧,就是费灯油。”李大娘嘴上埋怨,脸上却带着笑,“晚上点灯熬油的,我说她,她还不乐意。说是不做点活儿,心里发慌。”战争年代,年轻姑娘们的心事也多了几分不安。“前些日子区工作队来动员识字,她倒挺想去,可家里活儿谁干?”

“王婶,你瞅见东头老刘家那玉米地没?草都快把苗子盖住了,他家劳力都支前去了吧?”张嫂问道,语气里带着担忧。老刘家是村里的困难户,男人和两个大儿子都上了前线。

“可不是嘛,就剩他媳妇和俩半大孩子,大的才十四,小的刚十岁出头,忙不过来。前儿个我去看了,草长得比苗还高,再不管,这季玉米怕是要瞎了。”王婶停下捶打,抹了把额头的汗。“听说工作队在帮他们搞‘互助组’,可眼下各家都忙夏收扫尾,人手也紧。”

“唉,这兵荒马乱的,家家都难。”李大娘叹气,“明儿个得空,咱们几家搭把手去锄锄?总不能看着地荒了。”

“中!明儿个一早,带上锄头去。”张嫂和王翠花都点头应承下来。乡里乡亲,互相帮衬是常理。王翠花又压低声音说:“听说昨儿个区里又下来通知,让各家登记土地,说是要搞‘土地复查’,分得不清的要重新量。刘老栓家为河滩边那两亩‘飞地’,跟李家又拌嘴了。”

“唉,工作队说得好,要‘耕者有其田’,可这地界儿扯皮的官司,自古就难断清。”王婶摇摇头,继续捶打衣服。

她们的目光不时温柔地扫过河里像鱼儿一样撒欢的自家孩子,眼神里充满了习以为常的慈爱,也带着一丝母亲本能的、不易察觉的警惕,留意着水流和孩子们的动向,随时准备呵斥靠近深水的孩子。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摇摇晃晃地想往水深一点的地方走,立刻被她娘喊住:“二妮!回来!那水深!回来洗脚丫子!” 小丫头撅着嘴,不情不愿地退了回来,蹲在浅水处,用小手拍打着水面。

邓政委刚刚处理完几份关于部队休整、物资调配和地方土改工作的紧急电文。一份是关于伤员安置点的药品奇缺问题——盘尼西林和金鸡纳霜几乎耗尽,不少伤员的伤口在炎热的天气下开始化脓感染;一份是反映部分新解放区群众对土改政策仍有疑虑,特别是中农担心被“共产”,生产积极性不高;还有一份是侦察兵带回的关于附近国民党军孙元良兵团有向豫西移动迹象的情报,需要加紧部署防御。他揉了揉因长时间看文件而发胀发涩的太阳穴,颈椎也僵硬得厉害,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在警卫员小张的陪同下,他沿着长满青草、有些湿滑的河岸缓步走来。夕阳的余晖将他和警卫员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连日来的战事筹划、后勤保障、敌情分析、干部调配,像沉重的磨盘压在他的心头和肩头,几乎没有片刻喘息。耳边听着潺潺不息的流水声,看着孩子们在水中无忧无虑的喧腾嬉闹,感受着傍晚河风带来的丝丝凉意拂过汗湿的鬓角,他那因高度紧张而紧绷如弦的神经,似乎在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平凡而喧闹的场景里,得到了一丝难得的、珍贵的舒缓。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投向波光粼粼、跳跃着金光的河面,脸上紧绷的线条柔和了一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河水在夕阳下静静流淌,碎金般的光芒跳跃闪烁。几个水性好的大孩子,正互相打闹着,追逐泼水,渐渐游到了靠近河心、水流明显变得湍急的地方。那里的水深已经没过了他们的胸口,河底情况复杂,水草丰茂,暗石嶙峋,水流打着旋儿。其中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身材格外瘦小的孩子,似乎水性并不太好,被一股突然加大的暗流冲得脚下不稳,踉跄了一下。他慌乱中想踩稳,却正好踩到一块长满滑腻青苔、溜光水滑的石头,脚下一滑,身子猛地向侧面一歪,“咕咚”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栽倒在水里,呛了一大口水!他惊慌失措地在水面上胡乱扑腾了几下,小脑袋时沉时浮,双手在水面上徒劳地拍打,发出“咳咳咳”剧烈的呛水声和带着哭腔的咳嗽,显然吓坏了,也喝了好几口浑浊的河水,处境万分危险!湍急的水流裹挟着他小小的身体,随时可能将他冲倒、缠住脚踝,甚至卷入更深的漩涡!岸上洗衣的妇女们还没注意到河心的险情,孩子们也沉浸在打闹中。

邓政委的目光恰好扫过河心,看到了这惊险万分的一幕,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孩子挣扎的地方,正是河底最复杂、最危险的地段!警卫员小张显然也看到了,手立刻条件反射地按在了腰间的驳壳枪套上,身体微微前倾,肌肉紧绷,眼神锐利地盯着水中挣扎的小身影,做好了随时冲入水中救援的准备。

情急之下,邓政委顾不上许多,浓重的四川口音脱口而出,声音洪亮、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和命令,瞬间穿透了孩子们的喧闹嬉笑和哗哗的水声:“上来!快上来!莫耍喽!危险!上来噻——!”

他一边喊着,一边疾步向水边走去,手臂焦急地大幅度挥动着,指向岸边安全区域,示意孩子们赶紧离开深水区上岸。他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急切,眉头紧锁,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此刻只想让孩子们,尤其是那个挣扎的孩子,立刻脱离险境。

然而,这浓重的、带着强烈命令和急促语气的四川方言,传到那群玩得正疯、耳朵里灌满了同伴尖叫、水花拍打声和自身兴奋呼喊的河南娃娃耳中,却完全变了味道!

“上来耍(sá)?”(四川话“耍”发音接近“sá”,在河南方言里,“耍”与“打”的发音“dǎ”在某些语境下,尤其是在孩子惊恐或听不清时,极易混淆)。

“上来打?!”

“哪个?哪个要打我们?!”一个稍大点的男孩猛地停住泼水的动作,惊恐地望向岸边。

“是抓壮丁的?”另一个孩子尖叫起来,声音都变了调。这两年,国民党拉壮丁的凶名在村里可是能止小儿夜啼。前年冬天,保长带着几个扛枪的,半夜踹门抓走了村西头李老三家的大小子,至今生死不明。

“是坏人?!快跑啊!”孩子们对穿制服的外乡人本能的警惕瞬间被点燃,恐惧像瘟疫一样瞬间蔓延开。

孩子们瞬间懵了,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岸上撩水的,水底摸石头的,大青石上准备跳水的,河心扑腾的……全都停下了动作,脸上的笑容凝固,换成了惊愕和茫然,随即迅速被巨大的恐惧取代。几个原本在河心玩闹的孩子,包括那个刚刚呛水挣扎的小狗蛋,也停止了扑腾,惊恐地望向岸边那个穿着灰布军装、挥舞着手臂、口音奇怪又凶巴巴的大人——在夕阳逆光的强烈勾勒下,邓政委那急切挥动的手臂和因担忧而显得异常严肃紧绷的神情,在孩子们单纯而惊恐的眼中,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胁和可怕。小狗蛋也忘了呛水的危险,呆呆地看着岸边,忘记了咳嗽。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刚才所有的欢乐。年纪最小的两个娃娃,二妮和另一个小丫头“哇”地一声,裂开嘴就放声大哭了出来,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无助。大点的孩子也慌了神,脑子里瞬间闪过“抓壮丁”、“拐小孩的坏人”、“当兵的要抓人”之类的可怕念头,这些念头在混乱中被无限放大。

“快跑啊!坏人来了!”铁蛋带着哭腔尖叫起来。

“上岸!快上岸跑!”

“娘——!娘——!救命啊!” 小狗蛋也带着哭腔尖声喊起来,挣扎着想往岸边扑腾,反而又呛了一口水。

不知是哪个孩子带着哭腔尖声喊了一句,如同点燃了炸药的引信!河里的孩子们顿时炸了锅,像一群受惊的鱼群,尖叫着,哭喊着,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往岸上冲。场面瞬间失控!混乱达到了顶点:

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被鹅卵石绊倒,重重摔在水里,额头磕在石头上,红了一片,呛了水也顾不上哭,手脚并用地在水里爬起,带着一身泥水接着往岸上跑。

两个稍大的孩子在浅水区撞在一起,互相拉扯着,都想先上岸,结果一起摔倒在及膝的水里,水花四溅,爬起来后互相推搡着继续逃。

上了岸的孩子,光着湿漉漉、沾着泥巴的屁股,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有的拼命往自己感觉安全的方向跑,比如远处的树林,有的则本能地往正在洗衣的大人身后躲,冰凉湿滑的小身体紧紧贴着母亲的后背或大腿,瑟瑟发抖,指着邓政委的方向喊:“娘!坏人!抓人的!”

小狗蛋挣扎着扑腾到岸边,被他娘王翠花一把从水里捞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他浑身湿透,小脸煞白,一边剧烈咳嗽吐着水,一边惊恐地指着邓政委的方向:“他……他要打……打俺们!”

岸上洗衣服的妇女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棒槌“扑通”掉进水里也顾不上去捞,脸上写满了惊疑不定和本能的保护欲。她们惊慌失措地看着疾步走来的邓政委和他身后同样神情严肃、手按枪套的警卫员,在她们眼中,这阵势确实有些吓人,下意识地把自家哇哇大哭、湿漉漉的孩子往身后拉扯、掩藏,像护崽的老母鸡张开翅膀。她们互相交换着惊疑的眼神,低声急促地问着:

“咋回事?”张嫂脸色发白,紧紧搂住自家跑过来的孩子。

“当兵的干啥?”李大娘把二闺女挡在身后,声音发紧。

“要抓人?”王婶的声音带着颤抖,想起了拉壮丁的传闻。

“快护住娃!”王翠花搂着瑟瑟发抖、还在咳嗽的狗蛋,眼神警惕地盯着走近的军人,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保护的姿态。

一时间,刚才还充满欢声笑语、生机勃勃的河滩,彻底乱了套,鸡飞狗跳!光屁股的孩子们哭爹喊娘、四散奔逃,水淋淋的小脚丫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踩得“啪嗒啪嗒”乱响,溅起无数浑浊的水花和泥点。妇女们张开手臂,焦急地呼唤着自家孩子的名字:“栓柱!回来!往娘这儿跑!”“二妮!别跑远!回来!”“铁蛋!你个憨娃!往哪儿跑哩!”想把四散奔逃、惊恐万状的孩子拢到自己身后,场面混乱不堪,充满了恐慌和误解。河滩上只剩下孩子的哭喊、妇女的呼唤、杂乱的脚步声和湍急的河水声。远处,几头在河边饮水的黄牛也抬起头,不安地甩着尾巴。

邓政委愣住了,疾走的脚步硬生生停在离河边还有几步远的、湿滑的草地上。他挥动的手臂僵在半空中,看着眼前这完全出乎意料、一片混乱狼藉的场面,脸上急切担忧的神情慢慢变成了错愕和茫然,嘴巴微张,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随即,他猛地一拍脑门,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后的哭笑不得和深深的无奈。他明白了——是自己这口浓重的四川话惹了大祸!“上来耍(sá)!”被这群河南娃娃们听成了“上来打”!这误会闹得!

跟在身后的警卫员小张,看着政委那副先是惊愕、继而无奈、最后哭笑不得、甚至有点尴尬的丰富表情,又看看河滩上乱成一团、哭喊奔逃的光屁股“逃兵”和惊惶失措、护犊心切的妇女,也瞬间明白了这场大乌龙的根源。他想笑又觉得场合不对,只能死死咬住嘴唇,强忍着,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脸憋得有点发红,肩膀微微耸动,赶紧低下头掩饰。

“莫跑!莫跑喽!回来!回来!”邓政委赶紧又喊,这次他努力放缓了语速,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语气显得温和,脸上使劲挤出尽可能和蔼可亲、甚至有点滑稽的笑容,挥动的手臂也变成了招手的姿势,试图安抚这些受惊的“小泥猴”,“娃娃们,莫怕!莫怕!我是好人!我是叫你们莫在水深的地方耍了,危险!不是要打你们!快回来,莫跑喽!回来耍噻!” 他特意把“耍(sá)”字咬得清晰些,拖长了音调,希望能让孩子们听明白。

然而,孩子们已经被吓破了胆,加上他那口音一时半会儿实在难以改变,效果甚微。几个跑得慢被妈妈抓住的孩子,还像受惊的小鹌鹑一样,拼命往妈妈怀里钻,小脑袋埋在妈妈带着皂角味的衣襟里,只敢偷偷露出半只眼睛,惊恐地瞄着这个“怪口音的坏人”,小小的身体还在瑟瑟发抖,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小狗蛋在他娘怀里,一边抽噎一边咳嗽,也偷偷看着邓政委,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后怕。

这时,在河滩另一头放牛的老汉,听到了这边的哭喊和骚动,赶紧扔下牛绳,拄着赶牛棍急匆匆地小跑过来,草鞋踩在鹅卵石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还有几个刚从地里收工回来,肩上扛着锄头、卷着裤腿、裤脚还沾着泥巴的村民,其中就有狗剩的爹,他刚把儿子带回家藏好饼,又下地去了,也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都一脸紧张、眉头紧锁地快步围拢过来,脚步声急促而沉重。杨大福手里还紧紧攥着锄头把。

“咋了咋了?出啥事了?”王老栓气喘吁吁地问,目光扫过混乱的场面,落在穿着军装的邓政委身上,带着警惕。他年轻时当过民夫,见过不少兵,本能地保持着距离。

“谁?谁欺负咱村娃子了?”一个壮实的村民瓮声瓮气地问,眼神不善地扫视着邓政委和警卫员,下意识地把肩上的锄头握紧了,横在身前。他脾气火爆,最见不得外人欺负本村人。

“闹啥哩?哭成这样子?当兵的干啥呢?” 狗剩爹的声音带着警惕和质问,他认出了邓政委就是白天在村口给孩子饼子的“大官”,但此刻的场景让他也糊涂了,难道白天是假象?他握锄头的手更紧了。

“娃子们咋都光着腚跑?谁吓唬他们了?”另一个村民刘二愣附和着,也握紧了锄头把,眼神在邓政委和哭闹的孩子间来回扫视。

他们看到一群光屁股孩子哭喊着乱跑,妇女们一脸惊惶失措,而河滩上站着几个穿军装的人邓政委还保持着那个有点尴尬的招手姿势,立刻警觉起来。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下意识地把肩上的锄头横在了身前,眼神警惕而锐利地盯住邓政委一行,充满了戒备和质问,气氛瞬间又紧张起来,仿佛随时可能爆发冲突。王老栓也紧张地握紧了赶牛棍,手心冒汗。

“误会!误会了!老乡们,别紧张!别紧张!”邓政委的警卫员小张反应极快,赶紧上前一步,挡在政委侧前方一点,脸上也带着无奈又好笑的表情,大声向围拢过来的村民解释,声音洪亮清晰,盖过了孩子们的哭声,“是邓政委!是咱们的邓政委!他刚才看见有娃子在河心水深流急的地方玩水,”他指着河心那块大青石和湍急的水潭,“有个小娃,”他又指着刚被娘从水里捞起来、还在抽噎咳嗽、浑身湿透的小狗蛋,“差点淹着!呛了好几口水!情况危险得很!政委担心娃子们出事,着急喊他们上来!离得远,口音又重,娃娃们听岔了,听成‘上来打’了!没事!真没事!是政委关心娃娃们的安全!怕他们淹着!是好心!” 小张一边语速飞快地说着,一边指着湍急的河心,又指了指惊魂未定、还在母亲怀里打哆嗦的小狗蛋,努力解释清楚原委。他特意强调了“邓政委”和“关心安全”。

村民们这才借着夕阳的余晖,仔细看清了站在警卫员身后、一脸哭笑不得、甚至有点窘迫的邓政委。又听警卫员这么一解释,紧绷的脸庞和紧握锄头的手顿时松了下来。短暂的愣神之后,人群中猛地爆发出了一阵哄堂大笑!这笑声像决堤的洪水,爽朗、开怀,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紧张和敌意,充满了释然和欢乐。

“哈哈哈哈哈!”王老栓笑得胡子一抖一抖,眼泪顺着深深的皱纹流下来,他用粗糙的手背抹着眼角,“我的老天爷!听岔劈了!闹了个大笑话!邓政委,对不住对不住!”他连忙向邓政委拱拱手,脸上满是歉意。

“哎呦喂!这帮憨娃子!耳朵咋长的!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李铁柱把锄头“哐当”一声杵在地上,放声大笑,笑声在河滩回荡,“首长莫怪!娃子们不懂事!都是让那些遭瘟的刮民党抓壮丁吓破胆了!”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说呢!邓政委咋会打娃娃!首长是关心娃们安全哪!” 杨大福也笑了,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邓政委,手上的锄头也放下了,“晌午还亏了您给俺家小子饼子……您看这闹的……”

“狗蛋!你个憨货!首长是怕你淹死!还不快谢谢首长!” 小狗蛋的娘又气又笑地拍了下儿子的光屁股,脸上也绽开了笑容,推着狗蛋上前。

“哈哈,这帮小崽子,吓尿了吧!看那光腚跑的样儿!”刘二愣指着远处一个还在抽噎的孩子打趣道,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

妇女们也拍着胸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指着那些还躲在身后、惊魂未定、脸上泪痕未干的孩子笑骂:“憨娃子!耳朵塞驴毛啦?那是首长!是关心你们怕你们淹着!听不清好赖话!丢死个人了!” 一边骂,一边忍不住自己也笑起来,气氛彻底缓和。李大娘弯腰从河里捞起掉落的棒槌。

河滩上的气氛,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充满了轻松和欢快。孩子们看到大人们都在哈哈大笑,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再看看那个“怪口音的坏人”首长,此刻正无奈地摊着双手,脸上也是又好气又好笑、完全没有半点恶意的表情,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胆子大的几个慢慢停下了慌乱的脚步,小脸上泪痕还没干,鼻涕泡泡还挂着,却已换上了好奇和懵懂,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邓政委,眼神里没了恐惧,多了探究。那个呛水的小狗蛋也被他娘从怀里拽了出来,怯生生地站在娘身边,偷偷地、仔细地看着邓政委,小脸上还带着后怕和困惑,但已经不哭了。他小声地、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句:“谢……谢首长。”

“哈哈哈哈哈!”邓政委自己也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那爽朗、浑厚、带着浓重川音的笑声在暮霭沉沉的河滩上回荡,充满了感染力和人情味,彻底冲散了刚才所有的尴尬和误会。他摇着头,用手指着那群像落汤鸡一样、脸上还挂着泪珠、鼻涕和泥点的小家伙,模仿着他们刚才惊恐逃窜的样子,打趣道:“你们这些娃娃呀!耳朵是啷个长的嘛!我喊‘上来耍(sá)’,是喊你们上来,莫在水深的地方耍了,危险!哪个是喊‘上来打’哟!真是急死个人喽!看把你们吓得,跟见了老虎一样!跑得比兔子还快!光着腚满河滩跑,羞不羞嘛!” 他夸张地比划着孩子们光屁股逃跑的姿势,浓重的川音里充满了慈爱、无奈和一种被这纯真误会逗乐的由衷开心。

孩子们看着这位“大首长”此刻手舞足蹈、学着他们狼狈样子的滑稽模样,虽然大部分四川话还是听得半懂不懂(“啷个”是啥?“羞不羞”听懂了),但那爽朗开怀、毫无芥蒂的笑声,那不再吓人反而显得亲切有趣的表情,终于让他们彻底放下了心防。几个胆大的孩子也跟着“咯咯咯”、“嘻嘻嘻”地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手背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河水和鼻涕,互相指着对方的光屁股嘲笑:“看你的腚!”“你的才光呢!”小狗蛋也破涕为笑,躲在他娘身后,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虽然还有点怯生生的。那个摔倒磕红额头的小石头,也忘了疼,咧开嘴跟着傻笑。

一场因方言差异引起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喜剧误会,在这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升起的浣河河滩上,终于化作了一片轻松、温暖、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笑声。

邓政委站在河边,看着那群重新在浅水边、在母亲温柔注视下小心玩耍的孩子们。他们互相撩起的水花,在暮色最后的余晖里,闪烁着浑浊的光点。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和潺潺的流水声交织在一起。他眼中那份因繁重军务和紧张局势带来的凝重与疲惫,似乎也在这片纯真无邪的笑声、温润的河风和温暖的暮色中,悄然消散了几分,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笑意和深深的感慨。这平凡而喧闹、充满烟火气的乡村生活场景,如同清凉的河水,短暂地、却无比珍贵地涤荡了他心中的征尘与硝烟,带来一丝宁静与慰藉的力量。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青草和远处炊烟味道的凉爽空气,那空气仿佛带着洗涤心灵的魔力,让他紧绷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的感觉也减轻了。他转身,和警卫员小张一起,踏着越来越浓的暮色,向村中那盏盏渐次亮起的昏黄灯火走去。身后,浣河的流水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依旧在暮色中轻轻回荡,汇入村庄里渐渐响起的、呼唤家人归家的悠长吆喝声和偶尔的犬吠声中。

狗剩并没有走远。他揣着那个珍贵的麦饼,跑回家后,只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含在嘴里,让那纯粹的麦香在舌尖慢慢化开,久久舍不得咽下。他把剩下的饼子小心翼翼地藏在灶台角落的破瓦罐里,用干草盖好。然后他又悄悄地溜了出来,远远地跟到了河滩边,躲在岸坡上一丛茂密的黄荆条后面。

他看到了刚才那场因方言引起的、惊心动魄又最终化为欢笑的误会全过程。此刻,他望着那个穿着灰布军装的、并不高大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通往村中驻地的、被暮色笼罩的小路尽头。小手在怀里,隔着薄薄的褂子,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麦饼残留的温热。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感激、温暖和一点点懵懂敬仰的情绪,在他小小的心田里悄然滋生。他默默地看着,直到那身影完全看不见了,才转身,踏着星光初现的小路,向家里走去。

村道上,晚归的百姓们扛着农具,牵着牛,三三两两,谈论着今年的收成和地里的活计,偶尔也夹杂着对刚才河滩乌龙的议论和笑声。昏黄的油灯光芒,从一扇扇敞开的门扉和窗棂里透出来,照亮了归家的路,也温暖了这战火纷飞年代里,一个普通豫西村庄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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