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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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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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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八章 大学星芒

一九四八年夏天的豫西平原,正经历着一年中最酷烈的溽暑。空气凝滞,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无边无际、沉重灼热的湿气,像无形的厚布紧裹着大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黏腻的窒息感。阳光白得刺眼,无情地炙烤着裸露的土地,浮土干燥蓬松,一脚踩下去,能陷至脚踝,扬起呛人的黄尘。宝丰县城北十里外的肖旗乡大白庄村,像一颗不起眼的棋子,镶嵌在翻滚起伏、望不到边际的金色麦浪之中。连日的高温让麦秆焦脆,空气中弥漫着小麦成熟特有的、干燥而浓郁的甜香,混合着泥土被烘烤后的尘土味。

大白庄村北地势略高处,一座孤零零的关帝庙矗立在晒得发白的打谷场边缘。这座庙宇,便是中原大学最初的校部所在。它只是三间低矮的土瓦房,墙体是用豫中特有的黄泥掺入切碎的麦秸,一层层夯筑而成。经年累月的风雨剥蚀,在土墙上犁出道道深沟,裸露出内里发黑的草筋,像老人皮肤上深刻的皱纹。正殿屋顶的灰瓦残破不堪,许多瓦片碎裂、移位,甚至缺失,露出里子下方朽烂发黑、布满虫眼的椽子,如同暴露在外的枯骨。正殿的门扇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空洞的、不规则的豁口,像一张干渴而沉默的嘴,吞吐着灼热的气流。庙前那一方不大的打麦场,被烈日反复烘烤,呈现出死寂的灰白色,踩上去硬邦邦的。场边歪斜着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上面阴刻的“忠义千秋”四个大字,蒙着厚厚的灰土,字迹模糊难辨。庙后,是一片肆意滋长的荒草地,杂草高可及膝,在烈日下垂头丧气。几座无主的坟茔散落其间,坟头低矮,被荒草半掩。坟前插着的、早已褪色破损的“魂幡”纸片,挂在低矮的荆条上,在灼热而近乎凝固的空气里,偶尔被一丝微弱的气流带动,发出极其轻微的“簌簌”声,更添几分荒凉。

这一天,在宝丰县城一间同样闷热、墙壁斑驳的土屋里,以邓小平为首的中共中央中原局召开会议。汗珠顺着与会者的额头鬓角滚落,浸湿了粗布军装的后背。会议作出了一个影响深远的重要决定:以从战火纷飞的开封城突围而来的一批河南大学进步师生为基础,在此创建一所“抗大”式的革命大学——中原大学。这批师生共有七十九位知识分子和二百八十七名青年学生。知识分子包括文学院院长、历史系主任嵇文甫教授,经济系主任王毅斋教授,化学系主任李俊甫教授,教育系教授罗绳武,历史系教授赵俪生,体育教授兼作家苏金伞,音乐家嵇振民等学界知名人士。学生们则大多是追求进步、向往光明的热血青年,于七月九日刚刚抵达宝丰。陈毅将军被任命为筹委会主任委员,中原局宣传部部长刘子久、嵇文甫教授、王毅斋教授为副主任委员。校务工作暂由中原军区政治部宣传部部长陈斐琴同志具体主持。

没有巍峨的校门,没有宽敞明亮的教室。村中的打麦场,就是露天的课堂;村民闲置的草棚、清理过的马厩,权作学员的宿舍;而这座荒颓、闷热、四面透风的关帝庙,便是这所诞生于战火硝烟中的大学校部所在地。

七月十一日清晨,陈毅将军风尘仆仆地赶到大白庄。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关帝庙残破的殿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殿内的一切。他径直走到正殿褪色的神案前,脚下踩着一块边缘绽出枯黄蒲草、被无数香客膝盖磨得发黑变形、近乎板结的旧蒲团。他深吸了一口殿内凝滞闷热的空气,一股混合着尘土、朽木、陈年香火灰烬以及庙后荒坟飘来的泥土味的复杂味道直冲鼻腔。他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豫,一步跨上高大的神龛底座。这轻微的动作搅动了死寂的空气,惊扰了梁柱间层层叠叠、积满灰尘的蛛网,几缕黏腻的灰丝随着气流的扰动,飘落下来,粘在了他鬓角渗出汗水的几缕白发上。

此时,大殿内已挤满了人,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仿佛能拧出水来。二百八十七名青年学生和几位先期到达的教授,盘腿坐在昨日才铺上的厚厚一层新麦秸上。麦秸是刚从地里收割脱粒的,还散发着青草的气息。这股新鲜植物特有的气味,与数百具年轻躯体在高温下蒸腾出的汗味、长途跋涉沾染的风尘气息、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军装散发出的棉麻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层几乎可以用手触摸的雾气,弥漫在整个空间。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吸入了细小的麦秆碎屑和沉重的湿气。

周慕云蜷缩在靠近殿柱的一个角落,尽量让自己躲开从屋顶破洞透下的刺眼阳光。他小心翼翼地从斜挎的粗布包里拿出那本硬壳采访本。本子的硬壳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土黄色的纸页边缘洇着几道淡红干涸的指痕——那是汗水、尘土与廉价油墨混合后留下的印记。本子中央,写着“宛东大捷”标题的那一页下方,晕染着一片不规则的暗红——那是几天前油印员老耿同志牺牲时留下的血迹,浸透了纸页。周慕云翻开本子,拿出半截铅笔,写字时,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纸面的凹凸不平和那片血迹区域的僵硬感。粗糙的纸页边缘随着他腿部的微小动作,发出持续不断的、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寂静闷热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同志们!”陈毅的声音突然响起,洪亮而富有穿透力,震得梁柱上的积尘簌簌落下。“都睁大眼睛看看!”他站在神龛底座上,环视着下方一张张年轻而带着疲惫、却又充满求知渴望的脸庞。“看看咱们这大学课堂!头顶能见天光,四是面八面来风啊!”他挥动着手里那把破旧的大蒲扇,竹制的扇骨刮过旁边残破的蛛网,带下更多的灰尘。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话音未落,天际猛地滚过一阵沉闷的惊雷,如同巨大的石碾在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上碾过,声音由远及近,震撼着大地。紧接着,没有任何预兆,暴雨如同天河倒泻,骤然而至!豆大的雨点挟着风势,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向陈旧的瓦顶,发出密集如爆豆般的“噼啪”声。雨点迅速在屋顶连成线,汇成轰鸣的水流。早已酥松脆弱的瓦片根本抵挡不住这猛烈的冲击,庙顶多处漏点几乎瞬间形成浑浊的水帘,哗哗地倾泻下来。正殿中央,最粗的一股水柱正从关公泥塑神像肩甲的裂缝处奔涌而下,狠狠地砸在下方坚硬冰冷的花岗岩供台上,泥水和破碎的尘土四处飞溅,一股浓重的灰尘味立刻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令人窒息。

站在神像旁,正借着神龛前唯一一盏摇曳不定的小油灯光亮,聚精会神地看《资本论》译稿的罗绳武教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脸色剧变,失声惊呼:“我的稿子!”一个箭步猛扑到供桌前,用整个身体和双臂死死护住摊开的手稿。然而,冰凉的泥水已经无情地打湿了好几页稿纸,蓝黑墨迹在粗糙的土造宣纸上迅速洇开、扩散、变形。德文“Kapital”的首字母“K”,瞬间被浑浊的水渍吞噬,晕染成一团模糊不清、难以辨认的墨迹。罗教授的手指颤抖着,试图抹去水渍,却只能让墨迹更加狼藉。

“全体起立!”陈毅甩掉被雨水打湿的军帽,雨水和汗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流淌下来,滴落在神龛底座上。他声音洪亮,盖过了雨声。“让这场暴雨,好好洗洗咱们身上的书呆子气!都站起来,别让这水泡软了骨头,泡坏了精神!”学员们闻声,挣扎着从湿漉漉、开始打滑的麦草上起身。脚下的草鞋踩进迅速漫流的雨水里,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浑浊的雨水迅速淹没了脚踝。

周慕云急忙将采访本塞进怀里,用身体护住。指尖在触及本子的瞬间,触碰到了怀里一块坚硬冰冷的金属碎片——那是油印机炸裂时飞出的滚筒残片,今天清晨,老耿的儿子耿铁柱,那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偷偷塞到他手里的。冰冷的触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浑浊的雨水从四面八方涌入大殿,地面很快积起了没过脚踝的水洼。冰冷的雨水浸泡着草鞋和裤腿,寒气直往上钻。

地理系的女生李敏,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寻找相对干燥的角落躲避。她反而站到了正殿中央漏雨最猛烈的地方,仰起清秀而倔强的脸庞,迎向那倾泻而下的冰冷水柱!雨水狂暴地冲刷着她乌黑的发辫,很快冲开了用蓝染土布条系着的头绳。蓝色的染料溶解在雨水中,顺水流淌过她白皙的脖颈,浸入衬衣的领口。她手中拿着的、自己手绘的《中国地形图》讲义,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浸透。纸张变得透明,紧紧贴附在手掌上,原本用蓝墨水清晰描绘的秦岭淮河分界线,因水渍浸润,墨迹扩散,轮廓反而变得模糊不清。而那些标示黄河故道的精细虚线标记,在水的无情侵蚀下,正迅速变得模糊、消融。李敏咬着嘴唇,努力将地图举高,试图挽救,但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地图在她手中一点点瓦解。

在西北墙角一处漏雨稍缓的角落,张梅蜷缩着身体。她费力地将半扇被白蚁蛀蚀得千疮百孔、几乎散架的破门板拖过来,架在自己弓起的膝盖上,权当临时书桌。粗糙的门板棱角,硬生生地硌着她大腿的骨头。她卷起右腿的裤管,露出小腿上一块巴掌大小、令人触目惊心的烫伤。伤口边缘呈暗红色,明显红肿,中心区域是新长出的粉红色嫩肉,边缘微微翻卷,正不断渗出淡黄色的液体——这是几天前受的伤。她紧咬着发白的下唇,强忍着痛楚和刺骨的湿冷,左手死死按住门板,右手握着钢笔,笔尖在湿软、不断洇墨的稿纸上艰难地滑动,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劳动创造世界”几个字。刚写到“造”字最后一捺,一滴冰冷的雨水从头顶的椽子缝隙坠落,精准地砸在捺笔的末端,墨迹瞬间洇染开,模糊了一大片。剧烈的疼痛和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本能地猛挪右腿,粗糙的裤管摩擦到了翻卷的伤口边缘!“嘶……”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变得煞白如纸,握笔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再次俯下身,用袖子抹去纸上的水渍和模糊的墨迹,重新落笔。

陈毅踩着没过脚踝的冰凉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着这个在风雨飘摇中坚持的特殊课堂。他在周慕云面前停住脚步,手中那把还在滴水的破蒲扇,指向周慕云本子上那片暗红色的污渍:“小周同志,这印子……是老耿同志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周慕云下意识地用手掌遮挡住那片血迹,仿佛那灼热的温度还在。他抬起头,看着陈毅将军被雨水打湿、显得更加深刻的眉眼,点了点头:“是,首长。”声音有些发涩。

陈毅俯下身,凑近仔细端详着那片血迹。他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纸背。“掌宽足有十公分半,”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确认,“指节粗大,带着厚厚的老茧,虎口、食指关节尤其厚实……这是一双握惯了枪杆子,又常年和油墨、滚筒打交道的手。”浑浊的雨水滴落在本子上,冲刷着血迹的边缘,使其颜色变淡,形状也有些扩散。陈毅用蒲扇竹骨的尖,沿着水痕划过血迹的边缘:“看这掌纹,尤其这条分岔……纹路很深,是常年用力留下的印记,磨不平的。”

周慕云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是,首长。敌机轰炸……印刷机被炸弹直接命中……老耿同志他……他倒下时,手正好按在了我刚打开的本子上……”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混合着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滑过脸颊。

陈毅沉默了片刻,目光从那片凝固的血迹移向周慕云年轻而沉重的脸庞,又缓缓扫过周围在风雨中坚持的年轻学子们。“记住这手印。”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穿透雨声,“记住这手印代表的责任。我们办这所大学,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办学,为了什么?”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就是为了让千千万万双像老耿同志这样,长满老茧、沾满血污的手,不再只会握枪杆子,不再只会沾油墨,还要能稳稳地握起笔杆子!用知识,用科学,去建设一个崭新的、属于人民的中国!”他猛地抬起手臂,指向殿外那瓢泼的雨幕,“这庙是漏雨透风,破败不堪!但它能为我们遮住一点风雨,能为我们护住这点求知的火种!只要这火种不灭,只要我们坚持下去,终有一天,会有窗明几净、书声琅琅的日子!”

他的话语像投入静水中的石子,激起了无声的波澜。李敏将被雨水冲得模糊破碎的地图碎片紧紧按在胸前,仿佛要将其融入身体;张梅忍着腿上钻心的疼痛,更用力地在湿透的纸上写下“世界”二字,笔尖几乎划破纸背;角落里,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不顾地上的雨水,捡起一根草棍,在相对平整的泥地上演算着复杂的数学公式,雨水浸透了他的裤腿……

暴雨肆虐了大半日,入夜时分虽有所减弱,却并未停歇。冰冷的雨水持续不断地从屋顶的破洞漏下,在殿内汇成新的水洼。白天的闷热被湿冷的寒气取代,深入肌骨。学员们裹着半湿、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汗味的薄被,挤在殿内临时堆起的麦草垛里,试图互相取暖。新割的麦秆上,坚硬的麦芒穿透粗布衣料,刺扎着皮肉,又痒又痛,加上刺骨的寒冷和潮湿,令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黑暗中,咳嗽声、压抑的呻吟声、麦秸摩擦的沙沙声此起彼伏。

周慕云在狭窄的麦秸铺上翻了个身,怀里的黄铜弹壳笔筒不慎滚落出来,冰冷的筒身溅了旁边耿铁柱一脸冷水。耿铁柱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拾起那枚冰冷的弹壳。他的指腹一遍遍、极其缓慢地摩挲着筒身上那个深深的“汴甲七”钢印凹痕,感受着那金属的冰冷和棱角的坚硬。这个弹壳,是他父亲老耿生前装油墨用的。

黑暗中,耿铁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打破了沉寂:“周记者……我爹的血……渗进那滚筒的网纹缝里了,凝固了,擦不掉了,抠不出来了……”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接着,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摸索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在黑暗中一层层小心地展开。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周慕云看到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边缘扭曲的金属碎片——正是油印机滚筒的一部分。耿铁柱的手指抚摸着碎片表面:“你看……网格里……嵌进去了……”在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网格状的纹路深处,确实嵌着一些暗红发黑、已经与金属锈迹凝结在一起的凝固物。

周慕云的心猛地一沉。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硬壳采访本拿出来,垫在两人头下的麦草上。本子上,那片暗红色的掌印区域正好向上。两个年轻的后脑勺,隔着粗布军帽和薄薄的纸页,枕在了这片凝固的血迹上。皮肤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凹凸不平的印记带来的轻微硌感,一种沉重而冰冷的感觉顺着脊椎蔓延。老耿那双握枪又握墨辊的手,仿佛以一种沉默的方式,继续托举着后来者。

殿角一个用来接雨水的破铜盆里,水滴持续地、单调地“叮咚”敲打着盆底浅浅的积水。这声音与庙外池塘里传来的、时断时续的蛙鸣交织在一起,在寒冷、空旷、弥漫着湿霉味的大殿里空洞地回荡,更显得长夜漫漫,寒意无边。

后半夜,雨势终于转弱,变成了连绵不断的细雨。但寒意却更加刺骨,湿冷的空气仿佛能渗入骨髓。罗绳武教授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点燃了一支极其珍贵的蜡烛——这是校部仅存的照明物资。他小心地将融化的蜡油滴在关公泥塑像那巨大的刀柄上,将蜡烛牢牢粘住。昏黄摇曳的烛光在潮湿霉味弥漫的空气中艰难地扩散开,勉强照亮神龛前一小片区域,光线微弱得只能勉强看清近处人的轮廓。

罗教授扶了扶滑到鼻尖、镜片蒙满水汽的眼镜,凑近烛光,翻开那本边缘被雨水浸皱、墨迹洇染的《资本论》译稿,继续他的讲解,声音因寒冷和疲惫而微微发颤:“《资本论》第一卷的核心……在于马克思……如何通过分析商品……揭示剩余价值是如何产生的……”他的话语被头顶持续不断的“嘀嗒……嘀嗒……”滴水声切割得断断续续、微弱难辨。每一次水滴落下,都像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他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侧耳倾听,或者抬手擦拭镜片上的水雾,才能继续下去。学员们裹紧了单薄的衣物,努力聚集在微弱的烛光周围,伸长了脖子,全神贯注地捕捉着教授讲的每一个词语,寒冷让他们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突然,陈毅霍然起身!他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拉出长长的、晃动的影子。他一把夺过罗绳武手中那简陋的教鞭——那只是一截前端削尖的硬木棍,尾端粗糙地箍着一个子弹壳底座作为配重。他握着教鞭,将箍着铜箍(子弹壳)的那一端,猛地戳进脚下冰冷的泥地里!木棍入泥,发出一声闷响。

“课堂!就在这方寸之地!”他的声音如同洪钟,瞬间盖过了风雨声和滴水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回响。他目光如炬,扫视着烛光下那一张张冻得发青却依旧专注的脸庞,“天,就是我们的屋顶!地,就是我们的课椅!外面的风雨雷电,就是我们上课下课的钟鼓!同志们流的血,淌的汗,身上受的伤,心里记着的痛,这些!”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这些就是最好的教科书!比什么书本都实在,都深刻!刻骨铭心!”他提高了音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心上,“都给我记住今晚!记住这破庙屋顶漏下的每一滴雨水!记住这四面灌进来的每一阵刺骨的风!记住你们膝盖下泡着的雨水!记住你身边,和你一起挨冻受饿、一起听讲的战友!这就是我们大学的根基!是我们中原大学的魂!是求取真理的路上,必须付出的代价!”

昏暗中,摇曳的烛光映照出一双双年轻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被艰难淬炼出的、更加坚定的光芒。李敏借着微弱的烛光,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六分仪从帆布包里拿出来,架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却依然专注地调整着角度,试图理解其中的原理。一缕极其微弱的月光,竟奇迹般地穿透了瓦缝间厚厚的云层和水汽,形成一道细小的光柱,斜斜地投射下来,恰好照亮了周慕云摊开的采访本边缘,一个被子弹或弹片穿透的小孔。坐在旁边的张梅好奇地凑近观察,在光柱里,她看到无数极其细微的灰白色尘埃在浮游、旋转,那是无处不在的灰尘,被微弱的气流扰动,在光线下无所遁形。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道惨白刺眼的霹雳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墨黑厚重的苍穹!瞬间将天地映照得一片雪亮!震耳欲聋的炸雷紧随其后,仿佛就在头顶爆开,巨大的声浪冲击着耳膜,令人瞬间耳鸣失聪!炫目的闪电如同一条狂暴的银色巨蟒,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地抽中了庙门前那棵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槐树!碗口粗的枝干瞬间被劈开,焦黑碳化,发出刺鼻的焦糊味!一根足有成年人大腿粗细、带着熊熊烈焰和滚滚浓烟的燃烧巨枝,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呼啸着脱离树干,挟着死亡的气息,朝着本就残破不堪的庙顶狠狠砸落!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腐朽的椽木应声断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破碎的瓦片如同炸开的弹片,向四面八方激射!燃烧的巨枝瞬间砸穿了本已脆弱的屋顶,带着无数燃烧的木块碎片和灼热的火星,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火星和燃烧的木块立刻点燃了梁柱上悬挂的破旧经幡、神龛边缘的布幔,以及墙角堆积的、尚未完全干透的麦草堆!

火焰“腾”地一下窜起老高!浓烟滚滚,瞬间弥漫了整个大殿!干燥的木料在火焰中发出“噼噼啪啪”的猛烈爆裂声,布料燃烧产生的焦臭味异常刺鼻,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剧烈咳嗽,涕泪横流!跳跃的火光将一张张惊恐、焦急却又在瞬间迸发出无比坚毅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救火!快!保护书籍!泼水!搬书!快!快!”陈毅的吼声如同炸雷,瞬间盖过了火焰的咆哮和木料的爆裂!他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到墙角,抢过一只白天接满雨水的大木桶,双臂肌肉贲张,奋力将整桶水泼向离火焰最近、堆放着重要文件和书籍的一摞木箱!“嗤啦——!”水火猛烈相激,发出巨大的爆响!大量滚烫的白色蒸汽猛地腾起弥漫开来!最上面一本《新民主主义论》的书页已经被烤得焦曲卷起,边缘正燃着火苗,被水一浇,火苗熄灭,但书页也瞬间变得焦黑湿透!

“我的稿子!译稿!”罗绳武教授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他看到了火焰正舔舐着神案一角——他视若生命的《资本论》译稿就放在那里!稿本边缘露出的几片用于防蛀的樟脑片在高温下迅速融化、汽化,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罗教授双目赤红,完全不顾灼热的空气燎烤着面颊和手臂,不顾衣袖已经冒起青烟,他像一头发疯的狮子,猛地冲入火帘的边缘,炽热的空气让他呼吸一窒,但他不管不顾,双臂死死抱住那摞滚烫的稿本,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拖离火源,狼狈地翻滚出危险区域!稿本的边缘冒着青烟,散发出浓烈的焦糊味和樟脑味,封面被烤得发烫变形。他紧紧抱着稿本,剧烈地咳嗽着,脸上被熏得乌黑,手臂上的燎泡清晰可见。

周慕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惊呆了,但他立刻反应过来。目光急扫,看到神龛后面悬挂着一块厚重、浸透雨水的旗子。他猛冲过去,奋力跳起,双手抓住布幔用力一扯!“刺啦”一声,布幔被扯下。他双臂绷紧,使出全身力气,将这块沉重湿透、气味刺鼻的布幔奋力抡起,盖向燃烧最猛烈的麦草堆和旁边燃烧的经幡!湿布遇热,立刻发出“嗤嗤”的剧烈响声,蒸腾起大量刺鼻的白色水汽,火焰被沉重的湿布压盖,火势终于被压制!火苗在湿布下徒劳地挣扎、缩小。

与此同时,其他学员和闻讯赶来的村民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有人用脸盆、水桶接力传递着村中水井打来的水;有人用铁锹铲起地上的湿泥覆盖火苗;有人不顾危险冲进火场抢救书籍、行李……呼喊声、泼水声、咳嗽声、物品搬动声混杂在一起,场面混乱而紧张。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在大家奋不顾身的努力下,火势终于被控制、扑灭。

浓烟缓缓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极其刺鼻的混合气味:木材、布料燃烧后的焦糊味,浓重的水汽味,染料被火烧灼后产生的怪异气味,以及麦草烟熏后的呛人气息。大殿内一片狼藉,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地面上满是泥水、灰烬、破碎的瓦片、烧焦的木炭和散乱的麦草。屋顶被烧开一个大洞,露出灰蒙蒙的、即将破晓的天空,冷风和细雨不断灌入。几处梁柱被烧得焦黑,冒着丝丝缕缕的青烟。

用来救火的那块旗布,被烧掉了大半,扔在泥水里。残存的一块,用红线绣的一个镰刀图案被烧去半边,剩下的半截焦黑,布面沾满泥污。但令人惊讶的是,那一小段象征镰刀的红线,虽然被熏黑,却异常倔强地挺立着,没有完全断裂。

陈毅抹去脸上混合着汗水、雨水、烟灰的污垢,走到神案前。他拿起那把在救火中被燎焦了的破蒲扇,看也没看,“噗”地一声,用力插进了神案上冰冷的、积满灰尘的香灰里!扇柄直直地立在香炉中。

“好!好一个铁打的课堂!”他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却异常洪亮,在大殿中回荡,“这一课,够狠!够实在!刻在骨头里了!比书本上的字句,实在得多!深刻得多!”他环视着满目疮痍的殿堂和一张张疲惫不堪、烟熏火燎却眼神依旧明亮的年轻脸庞,“咱们这‘破庙大学’的开学第一课!是用血,用火,用命,用这实实在在的生死考验上的课!”他的目光一一扫过:罗绳武教授紧紧抱着那本边缘焦黑、封面烫手的《资本论》译稿,手臂上的燎泡清晰可见;李敏手中捏着几片湿透、破碎的地图残片,眼神倔强;张梅右腿裤管卷起,烫伤的伤口在混乱中又被蹭到,正渗出淡黄色的液体,她疼得脸色发白,却紧抿着嘴唇;周慕云的采访本掉在地上,沾满了泥污,封面上那片暗红的血迹在泥水中显得格外刺目……每一个细节,都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惊心动魄和巨大的代价。

翌日清晨,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彻底停歇。天空被洗刷得澄澈碧蓝,几缕白云飘浮其间。初升的太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向湿漉漉的大地。殿内外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洼,映射着刺眼的阳光。学员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忙碌起来,将湿透的被褥、浸水的讲义、书籍摊开晾晒在庙前一切可以利用的地方:低矮的石栏、冰凉的石阶、甚至那块歪斜的“忠义千秋”石碑的基座。水汽在温暖的朝阳下蒸腾,形成一片氤氲的白色烟岚,袅袅上升。

临时医官,一位曾在野战医院工作过的女同志,蹲在张梅面前。张梅坐在一块干燥的石头上,卷起裤腿,露出小腿上那块触目惊心的烫伤。经过一夜的湿冷和混乱,伤口边缘的红肿更加明显,中心渗出的淡黄色液体更多了,一块黄浊、半脱落的脓痂粘在纱布上。医官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那块脓痂的边缘。脓痂被揭开,淡黄色的脓液立刻从伤口深处渗出,迅速浸透了覆盖的纱布。

陈毅正好巡视经过,看到了这一幕。他浓黑的眉毛立刻紧紧锁起,脸上掠过一丝痛惜。他快步走过来,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张梅的伤口,又看了看那块沾满脓血的纱布。他沉默了几秒钟,对旁边的警卫员沉声命令道:“去!把装植物标本那个玻璃匣子拿来!”

警卫员很快取来了一个原本用来装植物标本的方形玻璃匣。匣子不大,铜制的扣锁和合页已经布满暗绿色的锈迹,玻璃也有些模糊。陈毅接过匣子,亲自用医官递过来的镊子,极其小心地取下那块染满脓血的纱布。他尽量不去触碰伤口,动作轻柔而稳定。他将纱布在膝盖上展平——尽管它已经皱巴巴、污秽不堪——然后打开玻璃匣,将这块纱布平整地放了进去。然后,“咔哒”一声,用力扣上了铜扣。

他站起身,举着这个装着染血纱布的玻璃匣,目光扫过周围停下手中活计、默默注视着他的学员和教授们。“把它,”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重,“悬在关老爷那把青龙刀下面!用绳子,绑紧!”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锐利,“这就是咱们‘破庙大学’的‘丹书铁券’!不是什么免死金牌,是警钟!让每一个踏进这庙门的人,第一眼就能看到它!看看!求取真理的路上,刻着什么?!”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后面的话,“是汗!是血!是实实在在的伤!是锥心刺骨的痛!是磨不掉的印记!是时时刻刻的提醒!”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目光中饱含着对同志们伤痛的深切痛惜,但更多的,是在这痛惜中淬炼出的、钢铁般的刚硬和不容置疑的决心。这无声的警示,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周慕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卷起了自己的裤管。膝头,赫然是一大片深紫色的淤痕,边缘呈现青紫色,中间颜色最深,皮肤表面有些地方已经磨破,露出粉红的肉,渗着淡淡的血丝——这是长时间跪坐在硬地和粗糙的麦草上,持续摩擦挤压造成的损伤。

耿铁柱也凑过来看。他找来一小瓶墨汁和一根细木棍,蹲下身。他沿着周慕云膝头淤痕的边缘,小心翼翼地、避开磨破皮的地方,用木棍蘸着墨汁,在淤痕外围的皮肤上细细地勾画起来。墨线蜿蜒,在皮肤上留下黑色的痕迹。他画得很专注,似乎在描摹着什么,但最终形成的只是一个围绕淤痕的不规则黑色线圈。

陈毅大步走了过来。他看到了周慕云膝上的伤和耿铁柱画的墨线圈。他没有说话,从罗绳武教授手中接过批改作业用的毛笔,饱蘸了鲜红的朱砂。他俯下身,在周慕云膝头那片淤痕的中心位置,用笔尖用力地点下了一个鲜红刺目的朱砂点,红点落在青紫的皮肤上,格外醒目。

“伤疤,是战士的勋章!这膝盖上的伤,是求学路上付出的代价!”陈毅直起身,声音沉稳有力,“记住这份痛楚!它和你们今天所学的一切一样,都是建设新中国的本钱!好好养伤!”他的话语,是对周慕云个人的叮嘱,也是对在场所有经历了昨夜惊魂、带着各种伤痛坚持学习的学员们的鼓励。

金黄的麦收时节终于在大雨过后全面到来。空气中饱和着成熟麦粒干燥而浓郁的甜香,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令人心旷神怡。庙外的打谷场上,新脱粒的麦子堆成了一座座金色的小山,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学员们利用学习间隙,积极参与村里的麦收劳动,也珍惜地捡拾着脱粒后散落的老韧麦秆。物资极度匮乏,大家开始尝试用麦秆制作简易的书写工具。

周慕云坐在庙门槛上,背靠着斑驳的门框。他挑选了一根相对粗直、老韧的麦秆,用小刀仔细地削着麦管的一端,削出一个斜斜的尖头。他找来一小碟磨好的墨汁,用麦秆的斜尖蘸了蘸墨,然后俯下身,在门口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砖地上,屏息凝神,用力写下了“人民万岁”四个大字!墨迹深深地渗入砖缝,在青灰色的砖面上留下清晰而朴拙的印记。周围的学员和路过的村民围拢过来,看着这用麦秆在青砖上写出的字,发出由衷的赞叹和喝彩声。这朴素的创造和表达,在艰苦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动人。

耿铁柱则蹲在庙廊的角落里,眉头紧锁。他手里拿着一个光秃秃的油印机转轴和几根挑选出来的、最坚韧锋利的金色麦芒。他尝试着将麦芒绑在转轴上,试图代替铁笔在蜡纸上刻写。然而蜡纸极其脆弱,麦芒的尖端虽然锋利,但缺乏钢尖的硬度和弹性,稍一用力就戳破蜡纸,或者在蜡纸上划出不连贯的断续线条,根本无法用于印刷。他反复试验,失败了一次又一次。他摩挲着麦芒尖锐的顶端,又掂量着手中冰冷的金属转轴,眼神里充满了挫败和不甘。最终,他颓然地放下麦芒,将转轴紧紧攥在手心。他知道,父亲的油印机彻底毁了,修复它需要专业的零件,而眼前的条件,连替代品都难以找到。他默默地收起转轴和麦芒,这个“麦芒滚筒”的构想,在现实的困难面前,只能无奈放弃。

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透过残破的窗棂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和泥水痕迹的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影。罗绳武教授坐在一块干燥的石头上,借着这宝贵的天光,批阅学员们白天用麦秆笔写在粗糙土纸上的作业。纸是土黄色的,质地非常粗糙,吸水性很强,墨迹很容易洇开,字迹显得笨拙而模糊。罗教授看得非常仔细,不时扶一下滑落的眼镜。他拿起一份字迹相对工整的作业,上面用麦秆笔写着对剩余价值概念的理解,虽然表述稚嫩,但思考认真。罗教授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陈毅也走过来,拿起一份学员的作业看了看。粗糙的手指抚摸着纸面上因麦秆笔书写力度不匀留下的凹凸感。他提起毛笔,饱蘸了浓稠的朱砂,在作业首页的空白处,挥毫写下了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脚踏实地,学以致用。” 朱砂浓郁,在粗糙的土纸上微微洇开,显得格外醒目和庄重。就在他落笔写完最后一个字,提起笔的瞬间,一粒极其微小的、沾着纸面黑色墨迹的金色麦壳碎屑,从笔尖抖落,悄无声息地掉进了青砖地板的缝隙里,瞬间消失在泥土之中,无影无踪。

九月初,豫西平原的酷热如同粘稠的糖浆,依旧牢牢地裹挟着大地,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毕业考核之夜,乌云重新聚拢,低低地压在头顶,仿佛触手可及。闷雷在厚重的云层深处滚动,发出沉闷的轰鸣,如同困兽的咆哮。狂风卷着零星的、大而冰凉的雨点,抽打着庙顶残存的瓦片和吱呀作响的门窗,发出急促而凌乱的声响。殿内,唯一一盏用墨水瓶改制的煤油灯,灯焰被门缝灌入的风吹得剧烈摇曳,忽明忽暗,将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在斑驳的墙壁上狂乱舞动。

陈毅站在神龛底座上,身影在摇晃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高大。他缓缓扫视着一张张年轻而坚毅、被汗水和油灯光映照得发亮的脸庞。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混合着汗味、湿泥味和煤油燃烧的气味。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踹向那张沉重的柏木供桌!

“轰隆——!”

桌面连同上面散落的物品轰然翻倒,重重砸在泥泞的地面上,泥水四溅!

“试卷!”陈毅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盖过了风声雷声,“就在这天地之间!在你们的膝下!以膝为桌,以地为席!”他手臂一挥,指向殿外翻滚的乌云和沉沉的夜色,“写!写你们这一年所学所悟!写你们对未来的誓言!写你们对人民的承诺!写你们心中的新中国!写!”

命令如山,不容置疑!二百八十七名学员,没有丝毫犹豫,齐刷刷地屈膝跪地!膝盖撞击泥水发出密集而沉闷的“扑通!扑通!”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震撼!左腿平放,权当书桌;右腿弓起,支撑身体。顷刻间,在冰冷泥泞的殿堂中央,构筑起一片由年轻膝盖组成的“课桌”森林!浑浊冰凉的泥水迅速浸透了单薄的裤料,寒意刺骨,但无人退缩。

周慕云将硬壳采访本垫在左腿膝盖上。他拧开笔帽,蓝黑墨水的笔尖悬在粗糙的纸面上方,停顿了一瞬。然后,他落笔了。墨水在吸水性极强、且因湿气而有些返潮的稿纸上艰难地成形,每一个字都显得滞涩,如同在泥泞中跋涉。他写下标题:《论革命大学在战争环境中的历史使命与现实意义》。

子夜时分,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如注倾泻!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如同瀑布般从屋顶的破洞灌入,也从没有门扇的豁口猛烈地灌进来!雨水兜头浇下,瞬间打湿了头发、衣服,更无情地冲刷着纸面!刚刚写下的墨迹在雨水的冲击下迅速模糊、晕染、散开,蓝色的墨水像蜿蜒的小溪,在布满水渍的青砖地面上肆意流淌。殿心最低洼、砖缝最密集的地方,很快汇聚成一洼浑浊的墨水潭。水面上,漂浮着被雨水从纸页上冲散的“人民”、“国家”、“建设”等字词的笔画碎片,像无依的浮萍。

张梅的钢笔被一股湍急的水流从“课桌”(膝盖)上冲走,瞬间消失在泥水里。她几乎没有丝毫停顿,果断地伸手,从旁边窗台上折下一根备用的、老韧的麦秆。她用牙齿迅速咬掉麦秆的一端,咬出一个毛糙而不规则的笔尖。然后俯下身,直接用这简陋的“笔”蘸着地上浑浊的墨水泥水,继续在膝头湿透的稿纸上书写!青绿色的草汁从麦秆断面渗出,混入墨汁,形成了独特的、带着草色的青绿字迹。

李敏的作业纸早已被雨水浸透、冲烂。她看着自己湿透的深蓝色粗布裤腿,眼神一动。她干脆用手指蘸着地上流淌的墨水泥水,直接在裤腿上默绘起中原地区的主要水系图。黄河的“几”字形弯道,长江的浩荡奔涌,淮河、汉水的脉络走向,在她冻得有些发青的指尖下延伸。她用指甲在湿透的、颜色变深的布料上用力刻画,勾勒出秦岭、伏牛山等主要山脉的走向。雨水不断冲刷,刚刚画好的线条很快变得模糊。她毫不在意,抹去模糊的部分,用同样坚定的动作,蘸墨,重新绘制,裤腿上留下了一片片深浅不一的墨色印记。

考核结束的号令在持续的风雨声中响起,显得有些微弱。周慕云跪行在冰冷的泥水中,艰难地挪动膝盖至陈毅面前,双手呈上那本早已泥水浸透、墨迹模糊的采访本。长时间跪压、摩擦以及泥水的浸泡,膝头那片深紫色的旧伤淤痕处,皮肤终于承受不住,崩裂开几道细小的口子,渗出了鲜红的血珠。血珠混着泥水,在卡其布裤腿上迅速晕开一片暗红色。

陈毅接过那本沉甸甸、湿漉漉的采访本,目光却紧紧锁在周慕云渗血的膝盖上。他眼中的痛惜瞬间化为更深的凝重。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沿着血痂边缘和崩裂的伤口检查。虽然动作很轻,但牵扯皮肉的疼痛仍让周慕云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陈毅他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粗糙的、土黄色的纸,那是学员结业证书的存根联。

他拿起毛笔,饱蘸了朱砂印泥。然后,他郑重地在存根联右下角的空白处,用毛笔清晰地写下了“验讫”两个工整的楷体字,并在旁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陈毅。鲜红的字迹在土黄色的纸上异常醒目。

“这份存根,”陈毅将存根联递给周慕云,声音低沉而有力,穿透雨声,“你收好。上面的签名和印鉴,就是组织对你学习的认可,也是你对人民、对革命事业的承诺!这承诺,重如泰山!是要用一辈子去践行的!至死不渝!”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那鲜红的“验讫”二字和陈毅的签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周慕云双手接过存根联,看着上面鲜红的字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膝上渗血的伤口。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将存根联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膝盖的刺痛和衣袋里存根联的存在感,都是这段艰苦岁月的真实印记,提醒着他肩上的责任。

清冷的月光穿透屋顶新修补的瓦缝,投射下几道细长的光柱,照亮了大殿角落里的耿铁柱和他面前那台经过简单维修、勉强能用的半旧油印机——这是后方刚补充来的物资。耿铁柱正用一块沾了机油的破布,仔细地擦拭着冰凉的金属滚筒,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庙外,雨后的麦秸垛在月光下静静地矗立,蒸腾着温热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麦香。

妇救会主任王秀梅带着村里的几位妇女,挑着热气腾腾的木桶来到了庙前。“同学们!教授们!喝碗新麦粥暖暖身子!”王秀梅的声音爽朗而亲切。粗大的木勺在浓稠的粥里搅动着,新麦特有的清甜香气混合着大锅柴火的气息,在微凉的夜空中弥漫开来。粥很稠,里面掺杂着少许野菜,粥面上浮着一层饱满的麦粒,粥的味道是纯粹的新麦甘甜和野菜的清香。

罗绳武教授捧着一碗热粥,站在庙前冰凉的石头台阶上。蒸腾的热气很快朦胧了他的镜片。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他凝视着碗中沉浮的饱满麦粒和翠绿的野菜,舀起一勺,小心地吹了吹,送入口中。新麦的甘甜、野菜的微涩、柴火的烟火气,以及粮食最朴实的味道在口中交融。他抬起头,望向殿内闪烁的灯火。灯火下,学子们正围拢在一起,捧着粗瓷大碗,分享着这简单却饱含深情的温热。低声的交谈、碗勺的轻碰声、满足的叹息声,汇成一曲温馨的夜曲。罗教授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舒缓的笑容。这人间烟火,这同甘共苦的情谊,是支撑他们在艰难中前行的温暖力量。

九月中旬,大白庄关帝庙内外,响起了持续不断的、充满生机的敲打和刨锯声。中原局决定,中原大学将迁往条件相对较好的豫南地区。在离开前,也是对这座承载了大学最初记忆的庙宇的告别,陈毅指示,拨出有限的经费和材料,为关帝庙安装新的窗户。

崭新的、散发着浓郁松木清香的柏木窗框,被木匠师傅们小心翼翼地嵌入颓败的庙墙,替换下那些腐朽不堪、摇摇欲坠的旧窗棂。新刷的桐油在窗格上泛着润泽的油亮光泽。当最后一块窗棂安装好,阳光终于能毫无阻碍地、大片大片地倾泻而入,照亮了殿内飞舞的无数尘埃光柱,也照亮了墙壁上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地上尚未干透的泥水。长久以来的昏暗被一扫而空,整个殿堂仿佛获得了新生。

毕业典礼在迁校前一天的酷热中午举行。时值大暑尾声,炽烈的阳光将大地烤得发烫,空气灼热得仿佛凝固了。二百八十七名学员身着洗得发白、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军装,精神抖擞地列队,最后一次穿过庙外那片他们曾参与收割的金灿灿麦田,走向关帝庙。锋利的麦芒划过布料和裸露的皮肤,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像是在为他们奏响离别的乐章。

陈毅挺立在庙前台基滚烫的青石板上,身上的军装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宽厚的脊背。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刚毅的脸颊不断滚落,滴在滚烫的石阶上,瞬间蒸发,只留下微小的白色盐渍。他的目光扫过台下整齐的队伍,每一张年轻的脸庞都晒得黝黑,眼神却明亮如星。

颁发结业证书的时刻到了。教务处的同志捧着一摞土黄色的证书。每一张证书右下角,都清晰地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印章是标准的圆形,中间是“中原大学”四个清晰的楷体字。学员们依次上台,从陈毅或校领导手中接过证书。当他们的手指触碰到那干爽的纸面和清晰的红色印鉴时,动作都庄重而沉稳。他们仔细地看着证书上的文字和自己的名字,目光变得凝重而深邃。空气里异常安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汗水滴落在青石上的细微“啪嗒”声,以及远处田野里单调而悠长的蝉鸣。这枚印章,代表了一段艰苦卓绝学习的终结,也象征着新征程的开始。

耿铁柱和另外三名身强力壮的学员一起,将后方新补充来的那台半旧油印机,以及一些重要的教学资料和文件,用粗麻绳仔细地捆扎好。他们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嘿哟!嘿哟!”,合力将这台沉重的机器稳稳地抬上了那辆等待已久的木轮牛车。木轮深深陷入被烈日晒得发软的泥土里,发出“嘎吱”的呻吟。临行前,耿铁柱猛地冲向旁边那片金黄的麦田。他不顾麦芒刺痛手掌,双手插入沉甸甸的麦穗中,用力抓了一大把饱满的、带着阳光温度的金色麦穗。他跑回牛车旁,小心翼翼地将这把麦穗塞进油印机旁边一个空着的藤条筐里。金黄的麦粒在藤条筐中闪烁着温暖的光泽,像一粒粒凝固的阳光。

牛车在车夫响亮的吆喝声和清脆的鞭响中缓缓启动,木轮碾过晒得发白发亮的土路,留下深深的车辙。在村边浣河的浅滩处,清凉的河水冲刷着牛蹄和沉重的木轮,带起浑浊的泥浆。牛车颠簸着驶过浅滩,藤条筐里的麦穗随着颠簸轻轻晃动。几粒饱满的麦粒从麦穗上脱落,掉进牛车旁潮湿的淤泥里,瞬间被泥浆吞没,不见了踪影。

周慕云站在河岸的柳树下,目送着载着油印机和麦穗的牛车,还有部分先行出发的师生队伍,渐渐消失在远方蒸腾的地气热浪和翻滚无边的金色麦浪尽头。他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麦香和泥土气息的空气,从随身的粗布包里拿出一个新的采访本。翻开硬壳封面,在扉页上,他用钢笔郑重地写下了“汴梁火种”四个墨色饱满的乌黑大字。他将那个陪伴他许久的黄铜弹壳笔筒放在标题旁边。筒身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在崭新的纸页上压出一个微凹的圆痕。他将一支饱满的金色麦穗插进笔筒里。麦穗沉甸甸的,籽粒饱满,象征着收获和希望。

他转身回到关帝庙,在新安装好的窗格前坐下。崭新的木窗将外面广阔的田野分割成几方澄澈的风景。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照亮了桌面上厚厚一摞采访笔记。他打开笔记,开始整理这一年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黄铜弹壳笔筒的影子投射在稿纸上,长长的影子盖在“宛东大捷”那墨黑的标题之上,笔直而深刻,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不远处,张梅正在调试另一台准备带走的油印机,小心地给齿轮上着机油。滚筒转动时,沾上了操作台散落的几根麦芒碎屑。她装上蜡纸,滚上油墨,印出了迁校前的最后一批讲义。洁白的纸面上,除了清晰的黑色字迹,还零星点缀着一些极其微小的、亮晶晶的光点。

罗绳武教授拿起一张新印好的讲义。洁白的纸张,清晰的油墨字迹,散发着淡淡的油墨香。他满意地点点头,将讲义整理好。阳光透过崭新明亮的窗格,暖暖地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手中的讲义上,也照亮了殿内每一个角落。窗外远处,木匠师傅钉好了最后一枚榫卯,收拾工具的声音隐约传来。这十二方崭新的窗棂,不仅将关帝庙外那片生机勃勃的金色世界框成了一幅幅生动的图画,更将光明和希望,长久地留在了这座曾经风雨飘摇的殿堂里,留在了每一个即将踏上新征程的中原大学师生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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