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中平原的夏夜,空气凝滞不动,沉甸甸地压在宝丰县的上空。
这座位于豫西腹地,因中共中央中原局和中原野战军指挥部临时驻扎而骤然变得喧嚣拥挤的小城,此刻也显露出深重的疲惫。
城中,那条被无数车轮、马蹄、草鞋和打着绑腿的脚板反复碾压、踩踏出的黄土主街,白日里尘土飞扬,人喊马嘶,电台的蜂鸣与部队操练的口令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此刻,这些白天的喧嚣都沉寂了,被另一种更原始声响所取代:此起彼伏、高低粗细各异的鼾声,如同闷雷般滚过低矮的土坯房舍;夹杂其中的是模糊不清的梦呓,偶尔一声磨牙的刺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墙角下、砖缝里,不知疲倦的夏虫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唧唧声,像无数细小的锯条,在黑暗中切割着这夏夜的寂静。
空气凝滞不动,没有一丝风。偶尔有一支三人组成的巡逻小队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走过主街,沉重的布鞋底和打着绑腿的小腿摩擦着干燥的黄土路面,发出“嚓……嚓……嚓……”的规律声响,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为首士兵手中那支缴获的美式手电筒,射出一道昏黄的光柱,光柱里浮动着无数细小的尘埃。这光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刺破黑暗,短暂地照亮路面上深深的车辙印。光柱扫过之处,一切清晰可见,旋即又被更深沉夜色贪婪地吞噬,只在眼里留下短暂的光斑残影和随之而来的黑暗感。
县城东街,矗立着一座早已破败不堪的文庙。这里是中原大学临时的校部所在地,供奉“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的主殿——大成殿,则被充作大礼堂和讲堂。神龛框架斑驳脱漆,里面的神位早已不知去向,空余一个积满灰尘的凹陷。
此刻,为了攫取一丝夜晚微弱的凉意,大殿那扇厚重的、油漆剥落得露出木头原色的木门和几扇同样破旧的木格窗都敞开着。殿内高悬着几盏用空罐头盒改制的煤油灯,灯芯捻得不高,豆大的火苗昏黄摇曳,光线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勉强驱散着靠近灯源几尺范围内的黑暗,却将更远处的角落和粗大房梁投射下的阴影拉得更长、更深、更显诡谲。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劣质煤油燃烧时特有的呛人油烟味,这气味与陈年老木料在潮热天气里散发的霉腐气息、地面积年尘土被频繁走动扰动后扬起的干涩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浑浊气味。
木格窗棂上糊着的麻纸,历经风雨侵蚀和人为的疏忽,早已破损不堪,留下许多不规则的孔洞和裂口。偶尔,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田野里青草和湿土气息的凉风,会小心翼翼地挤过这些破洞,钻进殿内。这丝微弱的气流拂过灯苗,便引得那黄豆大小的火焰剧烈地摇晃、明灭不定,在斑驳脱落的墙皮上、在支撑大殿的粗壮圆柱上、在下方密密麻麻坐着的学生和老师们年轻或已显沧桑的脸庞上,投下无数扭曲跳跃、变幻莫测、如同鬼魅般的影子,无声地演绎着光与暗的角力。
殿内临时摆放着几十条从附近老乡家借来的长条板凳,大多是用粗糙的杨木或榆木制成,未经打磨,棱角分明,坐久了硌得臀骨生疼。此刻,这些板凳上挤挤挨挨地坐满了中原大学新闻系的师生。前排是几位年长的教授和系主任方明,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式长衫或同样朴素的制服,脸上刻着岁月的风霜和长期案牍劳形的痕迹。后排则是清一色年轻的面孔,大多不过二十岁上下,正值青春勃发的年纪,但艰苦的环境在他们脸上留下了印记:颧骨突出,脸颊微凹,皮肤粗糙。他们穿着打了补丁的蓝布、灰布学生装或部队淘汰下来的旧军便服,袖口和肘部磨得发亮。他们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像点点的星火,带着一种近乎饥渴的专注,齐刷刷地投向大殿正前方悬挂起的一方素白粗布幕布。那幕布显然是用几块农家自织的土布粗糙地拼接缝制而成,布纹粗粝清晰可见,边缘还残留着未修剪干净的线头,像蜈蚣的脚。幕布前方,一张不知从哪里搬来的旧八仙桌上,稳稳当当地摆放着一台模样古怪、与这古老文庙陈旧氛围格格不入的机器。
这便是今晚的主角——一台由缴获的国军美制军用幻灯机改装而成的“土造”幻灯机。它的主体是一个笨重的铁皮箱子,军绿色的油漆在无数次搬运的磕碰和汗水的侵蚀下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锈迹如同丑陋的疤痕蔓延。箱体侧面还残留着几个模糊不清的白色英文标识和操作符号的痕迹,显示着它曾经的来历。原本用于投射精密军用地图的优质光学镜头已被卸下,不知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透明度不佳、边缘带着细微波纹和微小气泡的厚玻璃板,被工兵用粗糙的铁片夹子和螺丝强行固定在机器前端,权作投影镜头。为了散热,箱子侧面被工兵用钢锯和锉刀粗暴地开凿出一个不规则的大洞,边缘参差不齐。洞口接出一个用黑布条和铁丝紧紧缠绕包裹着的喇叭状铁皮筒,歪歪扭扭地伸向一侧,散发出一股股灼热的金属、机油和绝缘胶皮混合的刺鼻气味。一根粗壮、外皮多处破损露出里面铜芯的电线从机器后面蜿蜒引出,像一条疲惫的蛇,穿过大殿门槛,连接着蹲在殿外台阶下的一个同样破旧不堪、沾满油污的汽油发电机。那发电机正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嗡……嗡……”声,如同一个患了重哮喘的老牛在艰难喘息,每一次震动都顺着坚实的地面隐隐传来,让靠近门口的长板凳也跟着微微颤抖,板凳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机器旁边,负责操作的技术员小陈,一个脸颊上还带着稚气、嘴唇上绒毛未褪尽的年轻战士,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袖口挽了好几道的灰布军装,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光。他正紧张地俯身调试着机器侧面几个旋钮,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拆除一枚炸弹的引信,生怕稍有不慎便导致机器罢工。他不时用沾着油污的袖口内侧抹一下快要流进眼睛的汗水,又赶紧去拨弄机器顶部那个用来更换玻璃幻灯片夹的、看起来并不十分牢靠的金属卡槽,手指微微颤抖,生怕它突然卡死或弹开,毁了这来之不易的放映。
“同学们,静一静。”一个沉稳、略带沙哑的声音穿透了殿内因人群聚集而产生的嗡嗡低语、板凳腿摩擦地面的吱呀声以及殿外发电机沉闷的背景噪音。说话的是新闻系主任方明。他约莫四十多岁年纪,身材瘦削,像一根久经风霜的竹子。他穿着一件藏青色长衫,布料的经纬线在肘部和肩部清晰可见。鬓角已染上明显的霜色,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厚得如同酒瓶底,在摇曳的灯光下反射出两个小小的、跳动的光斑。他走到幕布旁,习惯性地用右手食指关节向上推了推因额头汗湿而不断滑向鼻梁的眼镜,目光透过厚重的镜片扫视全场。他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晰,带着一种长期从事文字工作养成的严谨和惯有的沉稳,瞬间让嘈杂的大殿安静了不少,只剩下发电机那固执而单调的嗡鸣在殿内回荡。“今晚,我们结合当前战局,进行一堂特殊的新闻摄影构图分析课。”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学生们年轻而专注的脸庞,那目光如同探照灯,似乎要照进每个人的心底。“素材,就是前线随军记者同志们,冒着生命危险,在枪林弹雨中拍摄下来的最新战地实景照片。机会极其难得,”他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这些影像资料,是用鲜血和勇气换来的。大家务必仔细观察每一个细节,用心体会画面传递的信息和情感,思考新闻摄影在记录历史、揭露真相、鼓舞士气方面的巨大力量!”
他的话音刚落,小陈仿佛接到了无声的命令,深吸一口气,胸膛明显起伏了一下,喉结紧张地滚动。然后,他伸出微微颤抖但异常坚定的手,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紧,用力扳动了幻灯机侧面一个沉重的、油渍斑斑的金属开关。
“咔哒!”一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响起,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紧接着,“嗡——!”机器内部发出一阵更加剧烈、刺耳的齿轮咬合摩擦声和电流瞬间增强的嘶鸣,如同野兽被惊醒的低吼。
一道强烈而略显刺眼的白光,猛地从那块透明度不佳的厚玻璃镜头中喷射而出。这光柱并不均匀,边缘带着明显的毛刺和色散,像一道粗粝的光矛,瞬间刺穿了殿内浑浊、充满油烟和尘埃的空气,精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抖动,“啪”地一声打在那方素白的粗布幕布中央。
幕布瞬间被点亮,如同一块被点燃的素绢,刺目的白光让习惯了昏暗环境的学生们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
“滋啦……滋啦……”灯泡在最初的爆发后稳定下来,发出轻微的、持续不断的电流声,在这骤然变得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幕布上,首先出现的是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随着发电机“嗡……嗡……”的震动节奏和机器内部风扇的转动而微微抖动、变形、拉长又缩短,仿佛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搅乱。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胸膛起伏停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混沌的光影,大殿里落针可闻,只有幻灯机的电流声和发电机的喘息。几秒钟后,也许是小陈紧张地调整了某个旋钮,也许是机器自身短暂的预热完成,图像如同沉入水底的物体逐渐清晰、稳定起来,轮廓变得分明。
一张巨大的、从高空俯瞰视角拍摄的黑白照片,冰冷而残酷地占据了整个幕布。
画面下方,占据了照片超过三分之二的区域,是密密麻麻、如同被巨大而疯狂的犁耙反复翻搅、蹂躏过的土地。这并非耕耘希望的农田,而是由无数道深沟纵横交错、层层叠叠构筑而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环形防御工事。这些沟壑,便是堑壕。它们蜿蜒曲折,相互连通,深达数米,壕壁陡峭,显然经过反复的挖掘和加固,泥土被夯得坚实。壕沟的泥土呈现出一种被无数双脚反复踩踏、又被雨水浸泡冲刷后的深褐色,显得泥泞不堪,沟底似乎还有积水反射着天光。许多地段覆盖着用以伪装的枯草、树枝和破旧的麻袋片,但这些伪装物大多凌乱不堪,甚至有些被炮火掀翻或烧焦,边缘卷曲发黑,反而更清晰地暴露出其下森然坚固的工事轮廓,那是用碗口粗圆木和鼓鼓囊囊的沙袋垒砌的胸墙,用砖石水泥浇筑的掩体拐角,水泥的灰白色在深褐泥土中显得格外刺眼。
照片的清晰度有限,但依然能辨认出堑壕体系中的关键节点。几处明显是暗堡火力点的位置,用粗大的圆木和沙袋堆叠得异常厚实,如同一个个低矮的坟包,只留下几个黑洞洞的、狭长的射击孔,如同潜伏在阴影中毒蛇的眼睛,阴冷地、毫无感情地窥视着前方开阔的开阔地。这些射击孔的位置经过精心设计,彼此交叉,几乎没有射击死角。在堑壕外围,是数道扭曲缠绕的铁丝网,尖锐的铁蒺藜在照片高反差的光影下闪着金属的寒光,像无数倒竖的钢针。铁丝网之间,还散布着用削尖的木桩捆绑而成的鹿砦,木桩顶端被斜削成锋利的尖刺,像一片片狰狞的荆棘丛林,阻挡着任何试图穿越的物体。更远处,靠近照片边缘的位置,隐约可见被炸塌的房屋废墟,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以及用沙包、砖石、甚至破旧家具设置的路障。整个防御体系纵深极大,一环套着一环,层层递进,一直延伸到照片的边缘,仿佛一只巨大无比的、长满尖刺的铁刺猬,盘踞在大地上,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照片的上方,越过这片令人窒息、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防御纵深,在朦胧的光线和弥漫的薄薄硝烟背景下,一座巍峨、古老、气势恢宏的城楼剪影,沉重地矗立在地平线上。巨大的歇山顶轮廓,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高耸的城阙和箭楼,在暗淡的光线下,透出一种历经沧桑却依旧森严的威严。这便是开封城的象征之一,千年古都的雄浑剪影。
“开封!”殿内后排,不知是谁,或许是某个家在河南的学生,用压抑着巨大震撼的、近乎耳语般的声音低低惊呼了一声。这声音虽轻,却在落针可闻、只有电流嘶鸣的大殿里清晰地传递开来,敲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方主任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在解读一幅残酷的地狱图景,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棍,指向幕布下方那密集如蛛网的沟壑:“同学们,这就是我们即将面对的,开封城防的核心区域之一,宋门至曹门段外沿的敌军防御部署。”他的手指随着木棍精确地移动:“大家仔细看:纵深梯次配置的堑壕配系,这是第一道也是最大规模的障碍。明暗火力点交叉布置,”他的木棍点向那些黑洞洞的射击孔位置,“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精心设计的火力支撑点,形成交叉火力网,几乎没有死角。铁丝网、鹿砦层层布设,”木棍划过那些扭曲的金属线和狰狞的木桩,“构成了难以逾越的障碍带。整个体系,是典型的、不惜工本的堡垒化防御!”他放下木棍,语气变得更加沉重:“这张照片,是我攻城部队发起总攻前三天,由侦察分队在极其危险的情况下,利用夜色或炮火掩护,秘密抵近拍摄的。同志们,”他环视全场,目光如炬,“每一张这样的照片背后,都可能意味着侦察员的流血牺牲。它所呈现的,就是敌人妄图用钢铁和水泥构筑的死亡陷阱,阻挡人民解放的步伐!”
周慕云坐在第二排靠边的位置,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着,脖子伸得老长,鼻尖几乎要碰到前排同学后背。他自己穿着一件类似的蓝布学生装,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茸茸的边线,肘部布料也明显比其他地方更薄更亮,泛着洗不掉的油光。他死死地盯着幕布上那冰冷、严酷、如同巨大钢铁绞肉机般的防御工事,握着自制笔记本(用粗糙的草纸装订而成,纸张边缘毛糙)和半截铅笔(尾部用线绳缠着以防滑脱)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无意识地戳着一个小黑点。作为新闻系的学生,他渴望用笔记录下这个天翻地覆的时代,渴望理解这场决定中国命运的战争。他读过许多战地通讯,听过许多战斗英雄的报告,自以为对战争的残酷已有心理准备。然而,当这由高空视角、冰冷镜头毫无遮掩地呈现出来的、庞大到令人绝望的防御体系赤裸裸地展现在眼前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物理性的沉重感,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岩石,狠狠地压在了他的胸口,挤压着他的肺叶,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仿佛空气也变得稀薄了。
他仿佛能穿透这静止的画面,闻到那深达数米的堑壕底部淤积的泥水里,混合着的浓重血腥味、硝烟味、尸体腐烂的恶臭和汗水的馊味;能听到铁丝网在夜风或炮火冲击波中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如同鬼魂呜咽般的“呜呜”声;能感受到那从黑洞洞的射击孔后面投射出来的、充满杀意的冰冷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皮肤上。这座他曾在《东京梦华录》等古籍中无数次神往的七朝古都,这座凝聚着千年中华文明的繁华之地,承载着无数文人墨客梦魂的汴梁城,此刻在镜头下,被扭曲、被武装、被异化,竟显得如此狰狞、陌生,如同一个被铁链和尖刺包裹起来的巨大囚笼,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一种强烈的窒息般的压抑感攫住了他,胃里隐隐有些翻腾,喉头涌上一股酸涩。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想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令人震撼的景象,或者仅仅是宣泄一下胸中的憋闷。但铅笔尖落在粗糙的纸页上,却只留下几个无意识的、颤抖的、歪歪扭扭的线条,如同他此刻混乱的心绪和僵硬的指尖。
小陈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额角的汗珠汇成细流滑落。他伸出沾着油污的手,熟练而快速地拨动机器顶部那个金属卡槽,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
“咔嚓!”一声轻脆的机械咬合声响起,幕布上的画面陡然一变!
这一次,不再是冰冷俯瞰的上帝视角,而是充满了令人心惊肉跳的临场感。照片的视角很低,非常低,低到几乎贴着地面,拍摄者显然就匍匐在攻击发起线的最前沿,甚至可能就在冲锋的散兵线之中。画面剧烈地晃动着,充满了动态的模糊感,这并非技术不佳,而是真实的战场记录——拍摄者自身在奔跑、在躲避子弹、在剧烈的爆炸冲击波中竭力稳住身体和镜头。画面边缘甚至能看到一些被炸飞的土块和碎石的残影。
画面的前景,是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城墙豁口。开封古城那厚重坚实的城墙,显然被猛烈的炮火或炸药包撕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巨大的青灰色条石和破碎的城砖,混杂着被炸得粉碎的黄土和木料,堆积成一个陡峭的、布满尖锐棱角的斜坡,像一头巨兽被剖开的胸膛,暴露着惨白的骨茬和模糊的血肉。斜坡上散落着破碎的枪械零件、炸烂的军帽、扭曲的水壶和暗色的污迹。斜坡上,几个模糊却异常矫健的身影,正顶着来自豁口上方城墙守敌倾泻而下的猛烈火力(从画面上方边缘喷射出的密集火线和炸开的烟团可以想象),奋力向上冲锋!他们的姿态被瞬间定格,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和决死的勇气。
他们的姿态被瞬间定格,却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和决死的勇气。一个战士侧着身体,双手紧握着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刺刀尖在硝烟弥漫的背景中闪着冷冽的寒光。他的身体因巨大的爆发力而向前倾斜,几乎与地面成四十五度角,左腿奋力蹬踏着松散的砖石,右腿弓步向上,整个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射出。他脸上沾满尘土和汗水,混合成泥浆,嘴巴大张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似乎在发出无声的怒吼,颈部的肌肉线条如钢索般凸起。另一个战士高举着一颗木柄手榴弹,手臂肌肉虬结,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身体呈一种近乎扭曲的姿态,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蹬地,腰身拧转,显然是在躲避侧面射来的子弹或是在积蓄力量准备投掷。他的眼神死死盯着上方豁口内某个火力点,眼神专注而凶狠。
画面最前方,也是最震撼人心的,是一个战士跃起在半空中的瞬间,他双手紧握着一支汤普森冲锋枪,枪口喷射出一连串愤怒的火焰,在照片上形成一道短促而明亮的白色轨迹,枪口的硝烟向后飘散。然而,比这枪火更刺眼、更夺人心魄的,是他左肩上方猛然爆开的那一团深色血雾!那血雾像一朵骤然绽放又瞬间凝固的黑色花朵,在他灰布军装的肩部位置弥漫开来,布料被撕裂,可以看到里面翻卷的皮肉。他的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力而向后仰了一下,冲锋枪的火焰轨迹也出现了瞬间的上扬,但他的眼神(尽管照片模糊,但那瞬间的姿态传递出的信息)却依然死死地盯着上方的豁口,充满了决绝!那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冲击意志,仿佛要将自己的身体也化作武器砸进敌人的阵地。
照片的背景,是浓得化不开的、如同黑灰色棉絮般的硝烟,以及被猛烈爆炸激起的、冲天而起的黄褐色尘土,遮天蔽日,让整个画面显得混沌而压抑,几乎看不清天空的颜色。一种惨烈、狂暴、令人血脉贲张又心胆俱裂的气息,透过这瞬间定格的、无声的画面,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地撞向大殿内每一个观看者的胸膛。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照片中那无声的呐喊和喷溅的鲜血。
“这是总攻发起时,我突击队攻占宋门城墙豁口的瞬间!”方主任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激动,仿佛他自己也置身于那冲锋的队伍之中,胸膛剧烈起伏。“我们的战士,就是在这样的枪林弹雨里,在敌人密集的火力覆盖下,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撕开了敌人自诩为固若金汤的防线!”他的手指用力地点着幕布上那个跃起中弹的战士身影,又指向那陡峭的斜坡和上方黑洞洞的豁口,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注意看,城墙豁口的争夺,每一寸向上的攀爬,每一秒的坚持,都是用命换来的。同志们,这就是我们的战士,这就是我们的人民军队!”他的话语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嘶——”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倒抽冷气的声音,仿佛整个大殿的空气都被瞬间吸空。几个坐在前排的女同学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眼睛瞬间睁大,瞳孔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随即迅速泛起了泪光,眼眶通红,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肩膀微微耸动。周慕云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猛地窜起,沿着脊椎骨急速上冲,直抵天灵盖,头皮一阵发麻,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那战士肩头爆开的深色血雾,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带着焦灼感的印记。他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发紧,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咚咚咚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发疼,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这就是战争!真实的战争!不是书本上那些慷慨激昂、却略显空洞的口号,不是作战地图上那些冷静分析、代表进攻方向的蓝色箭头,而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在瞬间被子弹撕裂皮肉、打断筋骨、摧毁生命!那个跃起的战士,他叫什么名字?他来自哪个村庄?他家里是否还有等他回去的老娘?他是否还能活下来?巨大的、原始的恐惧感,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为牺牲者而生的悲愤,如同炽热的岩浆在心底翻涌、灼烧。这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强烈的情绪猛烈地交织、碰撞着,冲击着他年轻而敏感的心灵,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猛地低下头,像逃避某种致命的东西,不敢再看那惨烈到令人心碎的瞬间画面。握着铅笔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粗糙的铅笔尖在同样粗糙的纸页上狠狠划过,发出“嗤啦”一声刺耳的轻响,留下几道深深的、几乎要划破纸张的凹痕,如同他内心被这画面撕开的、血淋淋的伤痕。
幻灯机再次发出“咔嚓”一声轻响,那是小陈更换玻璃片夹的声音,在这死寂般、只有沉重呼吸声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新的画面取代了那定格的冲锋瞬间,出现在素白的幕布上。
这一次,视角似乎是在城墙上,或者至少是在一个较高的位置,可能是某处制高点或未被完全摧毁的城楼一角。画面的中心,是一座巍峨耸立、极具皇家气派的宫殿式建筑。巨大的重檐歇山顶,覆盖着厚重的琉璃瓦,在弥漫的、尚未完全散尽的硝烟和铅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高、沧桑,却也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疲惫感。那琉璃瓦在炮火余烬和灰暗天光下,反射着幽暗、沉郁的光泽,失去了往日的金碧辉煌。无需介绍,大殿里每一个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便是开封城最后的、也是最具象征意义的制高点——龙亭。昔日北宋皇城的大内所在,帝王登基、万国来朝的庄严之地。
然而,这承载着千年历史荣光与悲欢的皇家禁苑,此刻却成了人间最惨烈的修罗场。
龙亭高大的汉白玉基座,以及那象征着帝王威仪、通往大殿的数十级宽阔石阶,此刻被一层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所覆盖——横七竖八、层层叠叠地倒伏着数不清的尸体。有穿着土黄色军装、戴着青天白日徽章军帽的敌军士兵,也有穿着灰布军装、戴着同样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八角帽的解放军战士。许多尸体并非安静地躺着,而是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搏斗的姿势,将死亡瞬间的惨烈永远凝固:
一个灰军装战士的刺刀深深捅进一个黄军装士兵的胸膛,刺刀从后背透出一点寒光,刀尖滴着暗红的血。而那个黄军装士兵的手,则死死地掐住了灰军装战士的脖子,手指深深陷入皮肉,指甲缝里塞满了血污和泥土,战士的脸因窒息而青紫肿胀。
另一处,两个战士滚抱在一起,其中一个(黄军装)咬住了对方(灰军装)的耳朵,几乎要将它撕扯下来;另一个(灰军装)的手指则深深抠进了对方(黄军装)的眼窝,眼珠爆裂流出的液体糊满了手指。
更有一具穿着灰军装的尸体,被炸得只剩上半身,残破的躯干下是模糊的内脏和断骨,但他的一只手还死死抱着一个炸开了花、边缘焦黑的炸药包残骸,另一只手臂向前伸展,似乎指向某个方向。
一个身材高大的灰军装战士背靠着汉白玉栏杆,胸口被数把刺刀穿透,他的双手还紧紧攥着其中一把刺刀的枪管,身体虽已僵直,却依然保持着抵住敌人的姿势,而他对面的三个黄军装士兵也倒在他脚下,身上布满了弹孔和刀伤。
台阶最高处,靠近殿门的地方,一个年轻的灰军装战士背靠着巨大的朱红殿柱滑坐在地,他的军帽掉在一旁,露出沾满血污的短发。他的腹部被子弹或弹片撕裂,肠子流出一截,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还紧紧握着一颗未及拉响的手榴弹。他的头歪向一边,眼睛茫然地睁着,望着灰暗的天空,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凝固的、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解脱的表情。
台阶的石缝里,暗红色的血迹早已凝固发黑,像一条条丑陋的、扭曲的蚯蚓,顺着台阶的缝隙蜿蜒而下,在下方相对平坦的地面汇聚成一片片粘稠的、令人作呕的紫黑色污渍。一些地方的血污混合着泥土和碎肉、骨渣,形成暗褐色的泥浆,散发着无形的腥臭。台阶尽头,龙亭大殿那朱红色的、曾经无比庄严的巨大殿门,被猛烈的爆炸或炮火轰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边缘是焦黑的木茬和翻卷的漆皮,洞口边缘还挂着几缕破碎的布条。那黑洞洞的殿门内部,如同深渊巨口,吞噬着光线,也吞噬着所有人的目光,散发着不祥的、死亡的气息。殿门前,那对象征着皇家威仪的石狮子,此刻也遍体鳞伤。其中一只石狮子的头颅被炮弹直接命中,炸掉了半边脸,露出里面粗糙的石胎,仅剩的一只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另一只的腿部也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弹痕和崩裂的缺口,尾巴被炸断了一截。
画面的远处,龙亭后面那片广阔的潘家湖和杨家湖的水面上,失去了往日的波光粼粼。湖水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灰绿色,漂浮着油污和各种杂物。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木船残骸、断裂的桅杆、翻倒的木桶,以及几具因浸泡而肿胀变形、呈现出骇人青白色的尸体,像被遗弃的破旧玩偶,在死寂的、漂浮着油污和垃圾的水面上,随着微弱的波澜缓缓起伏、荡漾。其中一具尸体面朝下,灰布军装的后背被炸开一个大洞。整个画面,没有硝烟,没有火光,只有一片死寂。但这死寂中蕴含的死亡气息和文明在战火中被无情践踏、崩毁的悲凉感,却比任何激烈的战斗场面更令人窒息、更令人心碎。这不仅是战场,更是一座文明的坟场,一座用血肉和断壁残垣堆砌的纪念碑。
“龙亭战场……”方主任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沉痛的凝滞,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吐出。“这是战役后期,敌人最后也是最顽固的据点。他们依托龙亭高大的基座和坚固的建筑,负隅顽抗。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极其残酷……极其残酷……”他重复着,声音有些哽咽,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他抬起手指,指向幕布上那些被血污浸透的台阶,手指微微颤抖。“大家看那些石阶上的血……那些深褐色的污渍……那不是颜料,那是血!有我们英勇战士的血!也有顽抗到底的敌人的血!”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悲愤和痛惜。“龙亭大殿本身,”他的手指移向那黑洞洞的殿门和残破的石狮,“这座承载了太多历史的建筑,也在最后的争夺中遭到了严重的损毁……”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深深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里充满了惋惜、痛心和一种对战争毁灭性的无力感,仿佛抽走了大殿里最后一丝生气。大殿内一片死寂,只有发电机那单调的嗡鸣,此刻听来更像是一曲低沉的、为逝者而奏的哀乐,在每个人的心头盘旋。
周慕云猛地抬起头,像被一根无形的、烧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幕布上那血染的汉白玉台阶,盯住那残破的、如同怪兽巨口的龙亭大殿,盯住那漂浮着肿胀尸体的潘杨二湖。一股难以抑制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怒火,混合着尖锐刺骨的、如同心脏被活生生撕裂般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他热爱历史,近乎痴迷。他热爱那些承载着千年中华文明精髓的古迹文物,他曾无数次在发黄的书页上临摹过龙亭那巍峨壮丽的轮廓,想象过潘杨二湖在春日里杨柳拂岸、波光潋滟的景致,背诵过《东京梦华录》里描绘汴梁“八荒争凑,万国咸通”的繁华盛世的篇章。在他的心中,开封,龙亭,是活的历史,是文明的丰碑,是民族精神的象征!是他精神家园的一部分!
可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将他对这座千年古都所有美好的想象、所有浪漫的憧憬,彻底击得粉碎!碾成了齑粉!那精美的、光洁的汉白玉台阶,被粘稠的污血覆盖、玷污;那庄严的、象征着权力与文化的殿宇,被轰开了狰狞的、丑陋的伤口;那静谧的、承载着无数传说和诗意的湖水,成了漂浮尸骸的坟场。是谁?究竟是谁?让这供奉着文明与历史的殿堂变成了屠宰场?让这见证过千年兴衰荣辱的石阶浸透了同胞的鲜血?!是这场该死的战争!是那些为了权力和地盘而置人民生命与文明瑰宝于不顾的独裁者,是那些困兽犹斗、负隅顽抗、将古建筑当作最后堡垒、不惜玉石俱焚的顽敌!一股炽热的血气猛地冲上他的脑门,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锤子在敲打。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撑住了前排的板凳靠背,冰凉粗糙的木头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猛地从自己那件蓝布学生装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了很久、边角已经磨损起毛、封面被磨得发亮的硬皮笔记本。他动作粗暴地翻动着,纸张发出哗啦啦的急促声响,仿佛在发泄着内心的狂怒,直到翻到一页空白。他想写!他必须写!他要控诉!控诉这该死的战争对无辜生命的屠戮!控诉它对千年文明的野蛮摧残!控诉那些应该为这一切负责的刽子手!他握着那半截铅笔的手,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如同风中的落叶,无法稳定。他试图落笔,但笔尖只是在粗糙的纸面上戳出了几个深深的、几乎要捅破纸背的墨点,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胸腔里,那股熊熊燃烧的悲愤和无处宣泄的尖锐痛楚,如同被关在铁笼子里的猛兽,疯狂地冲撞着、撕咬着坚固的栅栏,让他感到一阵阵窒息般的胸闷和恶心,汗水再次浸湿了他的鬓角,沿着太阳穴滑落,滴在空白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湿痕。
就在这极度的压抑、悲愤与痛楚几乎要将周慕云彻底吞噬、令他窒息的时刻。
“哒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得如同滚雷、如同暴雨敲打铁皮屋顶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狂暴的气势,骤然撕裂了宝丰县沉寂得如同坟墓的夜空!这马蹄声密集、狂野、沉重,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要将脚下大地彻底踏碎的疯狂力量,从镇西方向,沿着那条黄土主街,疾驰而来!蹄铁猛烈地叩击着干燥坚硬的路面,发出清脆而密集的、如同爆豆般的爆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甚至盖过了文庙内发电机沉闷的嗡鸣和殿内压抑的呼吸声!那蹄声不是一匹马,而是一队快马,正以极限的速度冲刺!
文庙大殿内,所有人,无论是沉浸在悲痛与愤怒中的周慕云,还是强忍泪水、脸色苍白的女同学,抑或是神情凝重、眼含痛惜的方主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战场硝烟气息的狂暴声响惊动了!幻灯机发出的嗡嗡声、幕布上龙亭血战的惨烈画面所营造的沉重氛围,瞬间被这由远及近、如同战鼓擂动般越来越响的马蹄声彻底压过、打破!学生们惊愕地抬起头,茫然地互相对视着,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深夜的狂奔,是敌情?是紧急军令?连一向沉稳如山、经历过无数风浪的方主任也猛地皱紧了眉头,下意识地侧过身子,将耳朵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镜片后的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像一只警觉的老鹰。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这狂暴的、越来越近的蹄声搅动得躁动不安,充满了未知的紧张。
马蹄声没有丝毫减速的迹象,反而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平地卷起的一股钢铁旋风,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直冲镇中心的方向!大地仿佛都在随之震动!窗棂上的破纸被蹄声带起的风震得簌簌作响。紧接着,就在马蹄声如同惊涛拍岸般涌到文庙附近时,一个嘶哑、亢奋、仿佛用尽了胸腔里最后一口气、要将喉咙撕裂般吼出来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夜幕、穿透了文庙那并不隔音的土墙,如同九天惊雷般,在寂静的小镇上空轰然炸响:
“捷报——!开封——!开封拿下来啦——!”
“开封拿下啦——!”
那声音高亢、嘶哑至极,带着长途奔袭、马不停蹄后的剧烈喘息和风尘仆仆的呛咳,更带着一种冲破云霄、无法抑制的狂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如同滚滚而来的雷霆,在宝丰镇狭窄的街巷上空隆隆滚过!声音所到之处,死寂被彻底粉碎!紧接着,镇子各处,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响起了零星的、试探性的回应,随即汇成一片!
“轰——!”
文庙大殿内,那积蓄已久的、混合着震惊、压抑、悲愤、恐惧的巨大情绪堤坝,被这石破天惊的捷报瞬间冲得粉碎!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火山,轰然爆发!
板凳被猛地站起的人带倒,砸在地上发出“哐当”、“哗啦”的刺耳响声!
书本、笔记本从失手的人掌中滑落,“啪嗒啪嗒”地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先是几声无法置信的、短促的惊呼,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什么?!”“真的?!”“开封?!解放了?!”
随即,如同点燃了引信,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呐喊声、咆哮声,如同海啸般从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爆发出来,汇聚成一股足以掀翻屋顶的巨大声浪!
“开封!开封解放了!”
“我们赢了!我们真的赢了!”
“万岁!解放军万岁!共产党万岁!”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斑驳的墙壁和腐朽的房梁,灰尘簌簌落下,落在人们的头发、肩膀和摊开的书本上。
学生们像被巨大的弹簧弹射起来,猛地从板凳上跳起!平日里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荡然无存。他们激动得满脸通红,青筋在额头和脖子上暴起,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用力地捶打着彼此的后背,发出“砰砰”的闷响;他们原地高高地蹦跳着,挥舞着拳头,仿佛要将屋顶捅破;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从无数双年轻的眼睛里汹涌而出,混合着狂喜的笑容,肆意流淌,在沾满灰尘的脸上冲出道道沟痕。几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男生激动得一把扯下身上洗得发白的军便服上衣,赤着精瘦的、汗津津的膀子,在人群中挥舞着衣服,发出如同山林野兽般的、原始而狂野的嚎叫!女孩子们也顾不上矜持,尖叫着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也毫不在意,互相摇晃着对方的肩膀,语无伦次地喊着:“解放了!开封解放了!”整个大殿彻底沸腾了!如同一个巨大的、翻滚着激情与热血的油锅!巨大的声浪一波接一波,冲击着斑驳的墙壁和腐朽的房梁,更多的灰尘簌簌落下。那几盏昏黄的煤油灯在这狂热的浪潮中剧烈地摇晃着,灯苗疯狂地跳跃、拉长、缩短,在每一张因极度的激动、狂喜、泪水而扭曲变形、闪闪发光的年轻脸庞上,投下狂乱舞动的光影,如同一个个跳动的、欢庆的灵魂。
幻灯机还在嗡嗡作响,幕布上,龙亭血战的惨烈画面依旧冰冷地定格在那里——血染的台阶,残破的殿门,漂浮的尸骸。然而,此刻这画面在周慕云眼中,却发生了一种奇异而深刻的转变。那被污血浸透的汉白玉台阶,不再是纯粹的死亡象征和文明被亵渎的耻辱柱,它们仿佛成了一条通向最终胜利、通向一个崭新时代的、用无数最英勇的生命铺就的阶梯!那残破的龙亭大殿,在窗外传来的、一遍又一遍如同战鼓般的捷报轰鸣中,在满殿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里,似乎透出一种浴火重生的悲壮与庄严!它不再是毁灭的终点,而是新生的起点!那血污之下,仿佛蕴藏着新生的力量!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领悟,如同闪电般击中了他!牺牲并非徒劳,毁灭孕育新生!这惨烈的代价,换来的是一座古都、一个民族、一种新生的希望!
周慕云像被真正的惊雷击中一样,身体猛地一僵,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他手中的笔记本“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支半截铅笔从指间滑脱,骨碌碌地滚出去老远,消失在晃动的人影和板凳腿之间。巨大的、混合着狂喜、震撼和彻骨领悟的冲击波,让他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流,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从他心底最深处、从灵魂的罅隙里汹涌而出!这股热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积压的愤怒、所有噬骨的恐惧、所有沉重的悲凉!他感到脸颊上一片冰凉,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指尖触到的全是温热的、不断涌出的泪水。可他的嘴角,却完全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越咧越大,最后形成了一个混合着泪水、汗水、尘土和狂喜的、近乎扭曲的笑容!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到极致的情感——为胜利的狂喜,为牺牲的震撼与悲恸,为文明新生的巨大释然与激动,为历史车轮终于碾碎旧时代的澎湃——如同决堤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他赢了?不!不是他!是他们赢了!是那些在宋门豁口迎着枪林弹雨、肩头爆开血雾却依然怒吼跃起的无名战士赢了!是那些倒在龙亭汉白玉台阶上、至死仍与敌人扭打在一起、用生命捍卫信仰的英魂赢了!这座饱经战火蹂躏、几乎被毁灭的千年古都,没有在最后的疯狂中沉沦!它在最惨烈的炮火洗礼中,在无数志士仁人用鲜血和生命的浇灌下,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浴火重生的新生!一个属于人民的、崭新的开封即将诞生!
他猛地弯下腰,几乎是扑倒在地,动作迅疾得带倒了旁边一条长板凳,“哐当”一声。他顾不上扶起板凳,甚至顾不上膝盖磕碰在坚硬地面上的疼痛。他就那么急切地、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虔诚,跪坐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上,借着幕布上龙亭画面反射过来的、微弱而摇曳的光亮,摸索着抓起了掉落的笔记本。他找到那支滚到一旁的半截铅笔,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开启新世界的钥匙。铅笔尖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颤抖,但他落笔的动作却异常坚定、沉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粗糙的草纸纸页上,一行行刚劲有力、饱蘸着复杂澎湃情感的字迹,如同开闸的洪流,迅速而清晰地流淌出来:
“古都新生于炮火!”
“民国三十七年六月二十二日凌晨,中原野战军与华东野战军一部,经五昼夜浴血鏖战,前仆后继,终克河南省会、千年古都开封!”(他仿佛能看到那五昼夜不息的炮火,照亮了古城的夜空;那前赴后继的身影,如潮水般涌向城墙;那震天的呐喊,压倒了敌人的炮声。)
“记者亲临前线所见:宋门城垣,勇士以血肉之躯撕开裂口,前扑后继,尸填沟壑;龙亭高地,敌我反复争夺,短兵相接,刺刀见红,石阶尽赤!此战之惨烈,牺牲之巨大,亘古罕见!”(宋门豁口跃起的战士,肩头爆开的血雾;龙亭台阶上凝固的搏斗姿态,至死纠缠的躯体;那黑洞洞的殿门,漂浮的尸骸……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再是单纯的恐怖,而是悲壮的史诗。)
“然,此役非为毁灭,实为新生!当我英勇无畏之战士,踏着战友之血迹,将浸染着忠诚与信仰之红旗,高高插上龙亭之巅,宣告古城解放之刻,七朝古都于最深沉之黑夜、最猛烈之炮火中,涅槃重生!”(那面想象中的红旗,在硝烟尚未散尽的晨曦中,在残破的龙亭之顶,猎猎招展!这抹红色,驱散了所有的阴霾,宣告了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硝烟尚未散尽,焦土尚有余温。然,记者登临残破之城垣,眺望东方微露之鱼肚白,晨曦初现,光芒刺破阴霾。耳畔犹闻胜利之号角与民众自发之欢呼交织,响彻云霄。此情此景,昭示一个颠扑不破之真理:旧世界之钢铁堡垒,终将在人民意志凝聚之铁拳下土崩瓦解!古都开封之新生,乃人民解放战争胜利之先声,乃腐朽政权彻底崩塌之丧钟!曙光已现,黎明将至!”
他写得飞快,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摩擦出密集而急促的“沙沙”声响,如同春蚕食叶,又如同急雨敲窗。时而停顿,那是因为情感过于汹涌,需要短暂的喘息,胸口剧烈起伏;或是某个词句需要更准确的表达,他眉头紧锁,目光如电地审视着刚写下的文字。停顿的瞬间,笔尖重重地压在纸上,几乎要戳破纸背,留下深深的凹痕。额头上、鬓角边渗出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滴落在奋笔疾书的纸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墨迹,与刚写下的字迹融合在一起,他也浑然不觉。他的思绪如同奔腾咆哮的江河,那些幻灯画面中定格的惨烈场景——宋门豁口跃起冲锋的身影、龙亭台阶上凝固的鲜血与搏斗、破碎的殿门、漂浮的尸骸——不再仅仅是单纯的恐怖与悲伤。它们与那穿透厚重夜幕、如同惊雷般炸响的捷报声、与此刻大殿内震耳欲聋、带着泪痕的欢呼声浪、与他心中那股如同初生朝阳般滚烫而磅礴的新生力量,完美地交织、融合在一起!所有的悲壮、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希望,都化作了笔端最炽热、最有力的文字!他不再是历史的旁观者,而是这伟大历史瞬间的记录者、参与者和见证者!他要用这杆笔,记录下这血与火中诞生的新生!
方主任不知何时已悄然走到了他身边。这位鬓角染霜、经历过无数历史风云变幻的老报人,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目光深邃而复杂地凝视着周慕云奋笔疾书的侧影——看着他泪流满面却目光如炬、仿佛燃烧着火焰的样子;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如同磐石般的手臂;看着那粗糙纸页上迅速铺展开的、带着硝烟与血火气息、饱含着滚烫生命力的文字。方明那布满皱纹的眼角,也渐渐湿润了,闪动着晶莹的光芒,那是欣慰,是感慨,是对薪火相传的期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充满新生力量的气息、这青年热血沸腾的气息,深深地吸入肺腑。然后,他伸出宽厚、布满老茧的手掌,那是握惯了笔杆也经历过风霜的手,用力地、充满感情地拍了拍周慕云那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肩膀。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深沉感慨和由衷的赞许,清晰地传入周慕云的耳中,盖过了周围的喧嚣:“写!就这样写下去,慕云!把你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全都写下来!写这炮火中诞生的新生,写这用鲜血浇灌的希望,写这改天换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