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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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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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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二十章 襄樊奇兵

七月的汉江平原,暴雨刚刚停歇。饱含水汽的沉重空气里,浓烈地混杂着硝烟的辛辣、血腥的甜腥,以及被炮火反复翻搅又被雨水浸泡过的泥土所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这股死亡的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的胸口。

襄樊城外,琵琶山、真武山方向,连日暴雨形成的积水尚未退尽。大片洼地变成浑浊的泥潭,表面漂浮着一层令人不安的油光。泥水中,半埋半露着各种战争遗骸:被遗弃的钢盔,有的凹陷变形,有的被子弹洞穿;断裂的枪支,木托腐朽,枪管锈蚀;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被水泡得肿胀发白、面目全非的尸体,有的肢体残缺,有的保持着挣扎的姿态,在惨淡的晨光映照下,无声地诉说着战斗的惨烈。腐烂的气息和硝烟味交织,形成一股难以驱散的恶臭。

巍峨的襄阳古城墙,矗立在尚未散尽的薄雾与硝烟之中。青灰色的巨大条石墙体上,布满了炮弹爆炸留下的巨大凹坑,坑壁焦黑,像一块块丑陋的疮疤。几处垛口被炸塌,豁开的断口参差不齐,如同被猛兽啃噬过。护城河水流湍急浑浊,水面上漂浮着断裂的木头、肿胀的动物尸体、破碎的军装布片,偶尔还能看到一顶漂浮的军帽。城头上,守敌残余的火力点仍在顽强地、间歇性地喷吐着火舌。机枪子弹发出尖锐的“嗖——嗖——”破空声,擦着被炮火削得光秃秃的护城柳树梢头飞过,打断的细枝嫩叶簌簌落下。

连续五个昼夜的血腥鏖战,外围屏障“刀劈三关”已被王近山司令员指挥的第六纵队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克。然而,襄阳城本身,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坚固堡垒,它那包着厚铁皮的巨大城门,依然死死关闭着,如同守将康泽最后一丝负隅顽抗的意志,沉重而顽固。

城外的开阔地带,早已被炮火犁得面目全非。我军战士们依托着新近挖掘、又被雨水灌成泥塘的堑壕,以及被炸塌的房屋废墟作为掩体,与城头居高临下的守敌进行着残酷而胶着的对射。每一次试图组织起来、向城墙发起冲击的企图,都被城头泼洒下来的密集弹雨和冰雹般砸下的手榴弹压制下去。每一次冲锋被打退,开阔地上便会增添新的伤亡,留下更多倒卧在泥泞中的身影。时间在枪炮声中无情流逝。每一分钟的拖延,都意味着敌人可能获得喘息之机重新组织防御,或者援军逼近的危险在增加,更意味着那些年轻的生命在持续不断地消逝。

在西门方向,一处被炮弹削去了半边的土墙后面,突击连三排排长张大勇,这个在琵琶山攀崖战斗中杀得浑身浴血的老兵,此刻正死死盯着前方那道如同天堑般的城墙。他脸上糊满了硝烟和干涸发黑的血迹,嘴唇因长时间缺水而裂开几道深深的血口子,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焦灼的火焰,几乎要喷出来。

西门的瓮城格外高大坚固。巨大的城门包着厚厚的铁皮,门后用碗口粗的圆木死死顶住,显然做了最顽强的准备。城墙上方,几个用沙袋垒砌的重机枪巢,黑洞洞的枪口交叉封锁着城门前方那片毫无遮挡的开阔地。机枪子弹如同泼水般倾泻而下,打在土墙上发出“噗噗噗”的闷响,溅起一片片泥石碎屑。

“排长!不能再这么硬冲了!”身边一个头上缠着被血浸透绷带的班长,声音嘶哑地喊着,带着绝望的哭腔,“狗日的火力太猛太刁钻了!那片开阔地就是个死亡陷阱!冲上去多少兄弟都是白白填坑啊!都……都折在那儿了!”他指着前方那片泥泞中散落着战士遗体的区域,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

张大勇紧抿着开裂出血的嘴唇,没有立刻回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狠狠地砸在身下滚烫的焦土上。他何尝不知道眼前的形势?那片被火力完全覆盖的开阔地,就是一道鬼门关!可是,上级下达的死命令就是拿下西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拖延一秒,城里的敌人就多一分加固工事的机会,兄弟部队在其他方向承受的压力就更大一分,牺牲也会更多!

就在这时,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猛地一凝,目光死死锁定了城墙西南角一个不起眼的地方!那里,距离城门楼大约三四十米,城墙根部似乎有一片区域在反复炮击和雨水冲刷下发生了较大面积的坍塌,形成了一处比其他地方更为陡峭、几乎垂直的斜坡,高度一直延伸到城墙半腰!更关键的是,那片墙体在猛烈的炮火轰击下,巨大的条石之间,崩裂开了几道又深又长的、不规则的缝隙,其中一道竖向的裂缝,看起来竟有尺把宽。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想法,如同闪电般劈进张大勇的脑海。他猛地吸了一口充满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一把扯过身边一个身材矮壮敦实、外号“李二牛”的战士。李二牛来自太行山深处的穷苦人家,从小就在悬崖峭壁上放羊砍柴,攀爬陡壁峭岩如履平地,是连里有名的“爬山虎”。

“二牛!快看!就那儿!”张大勇指着那片陡坡和城墙上的缝隙,声音嘶哑急促,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看见那道大缝没?敢不敢上?爬上去!目标,炸掉城门楼子旁边那个最大的机枪巢,给大部队撕开一个口子。”

李二牛顺着排长手指的方向望去。那片城墙在弥漫的硝烟和晨雾中若隐若现。墙体湿滑,布满青苔、泥垢和被炮火熏烤的焦痕,缝隙狭窄陡峭,落脚点极难寻找。城头上敌人的身影在垛口后晃动,枪口不时喷射出致命的火舌。他黝黑粗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那双平时显得憨厚甚至有些木讷的眼睛,此刻锐利得像鹰隼,快速而精准地扫视着可能的攀爬路线、每一块条石的棱角、每一处可以借力的缝隙。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只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短促而有力:“中!俺上!”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直接的行动。李二牛迅速而无声地卸下身上多余的装备:沉重的背包、长枪,只留下一支压满子弹的驳壳枪插在腰后的皮带上。他将几颗拧开后盖、露出拉火环的手榴弹,以及两个用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以防受潮的方形炸药包,用结实的麻绳牢牢捆扎在胸前和背后。他蹲下身,抓了几把混合着碎石的湿冷泥浆,用力在脸上、脖颈、手臂、甚至衣服裸露的地方涂抹,又随手扯过几根被炸断的、还带着湿漉漉叶子的柳树枝条,胡乱地插在背后的腰带和肩头的绳扣里。瞬间,他的身影与那片焦黑泥泞、布满断枝碎石的城墙根背景,几乎融为了一体。

“全体都有!火力掩护!集中火力压制城头!吸引狗日的注意!”张大勇嘶声怒吼,一把抓起身边一挺捷克式轻机枪,枪托死死抵在肩窝,架在残存的土墙上,“哒哒哒哒哒——!”炽热的火舌喷涌而出,枪身在他有力的掌控下剧烈跳动。阵地上所有残存的火力点——几支步枪、另一挺轻机枪、甚至几支能打响的冲锋枪同时开火,子弹如同狂风骤雨般泼向城头垛口和那几个重机枪巢的位置,打得青砖碎屑横飞,火星四溅,暂时压制住了敌人的火力,也成功地将守敌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吸引到了正面。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枪声爆响、硝烟弥漫的瞬间,李二牛像一头在草丛中潜伏已久的猎豹,猛地从土墙后的阴影里窜出。他猫着腰,身体压得极低,身影在爆炸激起的尘土和尚未散尽的硝烟中时隐时现。他利用地面上残存的弹坑、倒塌的土坯墙、烧焦的木梁作为掩护,以令人惊叹的敏捷和速度,时而翻滚,时而跃进,时而匍匐,目标明确地朝着城墙根那片陡坡猛冲过去。子弹“啾啾”地在他身边呼啸而过,钻入泥土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溅起的泥点打在他身上生疼。他对此浑然不顾,所有的感官和意志都集中在眼前的目标——那片陡坡和那道裂缝。

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在密集的弹雨下显得格外漫长。终于,他一个鱼跃,扑到了陡坡下方,没有丝毫停顿,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爆发力的闷吼,身体猛地向上窜起,手脚并用,如同猿猴攀援,又如壁虎游墙,沿着湿滑泥泞、几乎垂直的陡坡向上攀爬,手指如同钢钩,死死抠进松软的泥土和碎石缝隙里,寻找着一切微小的着力点。脚上那双早已磨破的粗布鞋,用力蹬踏着嶙峋的石块凸起。整个身体紧紧贴住冰冷湿滑的墙面,最大限度地减少暴露在敌人枪口下的面积。泥浆、汗水、甚至渗出的血水混合在一起,糊满了他的脸颊,流进眼睛,带来火辣辣的刺痛感,他只能用力地眨着眼,甩掉遮挡视线的液体。

城头的敌人显然很快发现了这个如同壁虎般贴在城墙根、向上移动的身影。

“下面!城墙根下面!有人!有人爬墙!快打!打死他!”惊恐而尖利的叫声在城头响起。

几支步枪立刻调转枪口,子弹“啪啪啪”地打在李二牛身边的城墙上,火星迸射,崩飞的碎石块像刀子一样擦过他的脸颊和手臂,留下道道血痕,火辣辣地疼。

李二牛咬紧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棱角分明。他喉咙里压抑着野兽般的低吼,攀爬的速度非但没有减慢,反而更快了。他利用敌人射击换弹的短暂间隙,看准上方一块略微突出的条石边缘,腰部猛地发力,双脚在湿滑的墙面上用力一蹬,身体向上窜起一大截,双手如同闪电般伸出,十指如同钢钎,死死抠住了城墙条石之间那道较深的竖向裂缝边缘,指尖瞬间被粗糙的石棱磨破,鲜血渗出,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求生的本能和完成任务的无上意志在支撑着他。他腰部再次发力,双脚在湿滑的墙面上艰难地寻找着、试探着任何一点微小的凸起或凹陷,身体如同吸附在墙上的壁虎,一寸寸、极其艰难地向上挪动!城头的子弹追着他打,在他头顶和身侧的石头上凿出一个个白点,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终于,他接近了半腰处那道更宽的、因猛烈炮击而松动形成的横向缝隙。那道缝隙足以容纳一个人的身体侧身挤入,他看准时机,猛地将半个身子挤了进去,冰冷的、带着青苔湿气的石壁瞬间紧紧挤压着他的胸膛和背部,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但这狭窄的石缝也暂时为他提供了宝贵的庇护,挡住了上方射来的致命子弹。

“妈的!钻石头缝里了!用手榴弹!炸死他!”城头的敌人气急败坏地吼叫着。

几颗黑乎乎的木柄手榴弹冒着嗤嗤作响的青烟,从垛口里被用力抛了下来,划着弧线,直直地落向李二牛藏身的石缝附近。

千钧一发之际,李二牛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求生的本能和长期战斗养成的反应速度在这一刻爆发。他腰腹和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双脚在石缝里找到两个勉强能着力的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蹬,身体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上窜出石缝。

“轰!轰隆!”手榴弹在他刚刚藏身的石缝下方猛烈爆炸!巨大的火球腾起,震耳欲聋的巨响和气浪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拍在李二牛的后背上。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狂奔的野牛撞了一下,五脏六腑都在剧烈翻腾,耳朵里嗡嗡作响,瞬间失聪。爆炸产生的灼热气浪和冲击波裹挟着碎石、泥土,劈头盖脸地砸在他身上,砸得他头晕眼花,几乎失去意识。

剧痛和眩晕中,他死死抠住上方一块凸起的条石边缘,求生的意志如同火焰般在脑中燃烧:不能松手!下面是几十米高的城墙根,松手就是粉身碎骨!他强迫自己从剧烈的震荡中清醒过来,强忍着恶心和耳鸣,用还能活动的左臂死死抓住上方的石头,右臂艰难地向上摸索,寻找新的支撑点。

他顾不得检查身上的伤势,也顾不得耳鸣带来的眩晕感。任务!炸掉机枪巢的任务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头!他看准上方敌人被爆炸硝烟短暂遮蔽视线的瞬间,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手如同铁爪,交替在粗糙的条石边缘和砖缝间快速移动、抓握、借力,带血的指尖在冰冷的石头上留下了一道道淡淡的、触目惊心的红痕。脚蹬着那些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凸起或缝隙,身体在近乎垂直、湿滑无比的墙面上,以超越常人体能极限的方式,不可思议地向上攀升,距离城墙垛口越来越近。

城垛口的轮廓在弥漫的硝烟中已经清晰可见,胜利似乎就在眼前。突然,“噗!”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响声!

李二牛正在全力向上攀爬的右肩胛骨下方,猛地爆开一团刺眼的血花,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撞在他的身体上,是城头射来的冷枪!子弹强大的动能瞬间撕裂了他的肌肉和骨骼。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瞬间贯穿全身。李二牛眼前猛地一黑,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剧烈地一晃,抠住上方石头的右手差点因为剧痛而失去力量松开,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牙齿深深咬进早已干裂的下唇,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左臂的肌肉虬结暴起,青筋如同蚯蚓般在皮肤下蠕动,死死抠住一块突出的砖角,指甲瞬间劈裂,钻心的疼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不能松手!绝对不能!

“呃啊——!”他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这吼声里充满了痛苦、不甘和超越极限的顽强!他借着左臂的力量,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硬生生地将剧烈颤抖的身体向上拉高了一尺,左脚在湿滑的墙面上艰难地找到一个支撑点,右腿奋力向上、再向上,猛地一勾,终于,他的右脚脚踝死死勾住了垛口下方一块坚固的条石边缘。

城头的敌人显然没料到这个身中数枪、如同“壁虎”般的对手,在中了致命一枪后竟然还能继续攀爬!一个敌兵惊骇之下,探出半个身子,挺着明晃晃的刺刀,脸上带着狰狞的狠厉,朝着李二牛勾住垛口的右腿狠狠刺来,刀尖闪着寒光,直逼他的脚踝。

就在刺刀冰冷的刀锋即将触及皮肉的瞬间,李二牛仅存的、没有被剧痛和失血模糊的眼中,猛地爆射出骇人的凶光。他左手如同闪电般从腰后抽出驳壳枪,根本无需瞄准,凭借着无数次战斗形成的肌肉记忆,对着上方探出的那个身影,“砰!砰!”就是干脆利落的两枪。

“啊!”那敌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胸口和面门瞬间绽开血花,仰面栽倒下去。

借着这短暂的空档,李二牛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他左臂猛地向上一撑,勾住垛口的右腿同时用力,整个身体如同被强力弹簧弹射而出,带着一溜喷洒的血线,悍然翻上了城头!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布满血污、弹壳和碎砖烂瓦的城墙地面上,巨大的撞击让他眼前金星乱冒,几乎昏厥过去。

“他上来了!快!杀了他!”周围的敌兵被这如同神兵天降的一幕彻底惊呆了,随即爆发出惊恐万状的嚎叫。几个最近的敌兵挺着刺刀,嚎叫着围扑上来,想要将这个垂死挣扎的威胁彻底消灭。

李二牛浑身浴血,右肩下方那个恐怖的枪口还在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迅速浸透了他破烂的军装。剧烈的疼痛和大量失血让他的意识一阵阵模糊,身体冰冷。然而,就在这意识模糊的边缘,他那双被血水和汗水模糊的眼睛,却亮得如同燃烧的炭火。他看到了,就在左前方,距离他不过十几步远的地方,那个用沙袋高高垒砌、如同毒蛇巢穴般的重机枪巢,黑洞洞的枪口还在持续不断地向外喷吐着致命的火舌,子弹如同泼水般疯狂扫射着城下泥泞中艰难进攻的战友,每一次枪口焰的闪烁,都意味着可能又有战友倒下。

“狗……日……的!”李二牛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破碎、却饱含着无尽仇恨的咆哮。他无视了周围围扑上来的刺刀,无视了身上可能再添的任何伤口,他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左臂,猛地拽下胸前捆扎着的一颗手榴弹,用牙齿狠狠地、决绝地咬掉了拉火环,嗤嗤的青烟立刻冒了出来。

然后,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受了致命伤的猛虎,朝着那个不断喷吐着死亡火焰的机枪巢,用尽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合身扑了过去,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一往无前、同归于尽的惨烈。

“轰隆——!”一声震耳欲聋、撼动整个西门城头的剧烈爆炸轰然响起!手榴弹在狭小的机枪巢内部轰然引爆,耀眼的火光和浓黑的硝烟冲天而起。那挺疯狂咆哮的重机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野兽,嘶吼声戛然而止,破碎扭曲的枪管、断裂的护板、滚烫的弹链、沙袋的碎片,混合着敌兵被炸碎的残肢断臂,如同暴雨般向四周激射飞溅,巨大的爆炸气浪将周围几个刚刚扑上来的敌兵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城墙上,骨断筋折。

爆炸的烟尘尚未完全散去,整个西门城头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伤兵垂死的呻吟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敌兵们被这惨烈到极致、同归于尽的一幕彻底震慑住了,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每个人的心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短暂死寂中,奇迹发生了!

那弥漫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硝烟里,一个浑身焦黑、衣衫褴褛、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浸透的身影,竟然摇摇晃晃地、极其艰难地支撑着站了起来!是李二牛!他竟未被手榴弹的爆炸完全吞噬!剧烈的爆炸撕开了他胸前和背后捆扎炸药包的油布,露出了里面黄色的块状炸药,但炸药包的引信尚未被引爆。他脸上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一只眼睛完全被血污糊住,仅剩的一只眼睛却如同淬火的寒星,死死地盯着城门楼子最高处那根光秃秃的、在晨风中微微颤抖的旗杆,以及旗杆上那面在硝烟中猎猎作响的青天白日旗。

他的视线穿过弥漫的硝烟,仿佛看到了城下土墙后,排长张大勇正焦急地挥舞着手臂,看到了泥泞中无数战友们眼中燃烧的、渴望冲锋、渴望胜利的火焰。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行动就是最好的誓言。李二牛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力量,猛地从腰间一个隐秘的内袋里,抽出一面折叠得整整齐齐、却被鲜血浸透了大半的红旗,那是他出发前就悄悄藏在身上的。他踉跄着,一步,一步,拖着那条几乎被炸断、血肉模糊、白骨森然可见的右腿,朝着城门楼子最高处那根旗杆走去,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拖着千钧重担。他赤裸的左脚和血肉模糊的右脚,在冰冷的城砖上,留下一个个清晰无比、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拦……拦住他!快!开枪!打死他!”一个敌军官终于从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发出变调的、惊恐欲绝的尖叫声!

反应过来的敌兵再次举起枪,子弹如雨点般射来!

“噗!噗!”两声沉闷的撞击声!李二牛左胸和腹部再次爆开两朵刺眼的血花!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身体猛地一个趔趄,剧烈地摇晃起来。

但他没有倒下,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嘶哑声音,身体只是剧烈地晃了几晃,竟然奇迹般地稳住了。他仅剩的那只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超越生死、超越肉体极限的光芒,那是对脚下这片土地的深沉眷恋,是对胜利最纯粹、最强烈的渴望!

终于,他扑到了旗杆下,用那只满是鲜血、碎肉和泥土的左手,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冰冷的、金属的旗杆。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污和伤痕的脸庞,努力转向东方。一轮金色的旭日,正冲破重重硝烟的阻隔,将万丈光芒洒向饱经战火的大地,那光芒刺破了他眼中的血雾,温暖地照在他脸上。他嘴角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咧开一个弧度,一个极其艰难、却无比纯粹、甚至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微笑,凝固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上。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热量和意志,猛地将手中那面浸透了自己和无数战友鲜血的红旗,高高地、奋力地举起!然后,用尽生命最后的热量,将它狠狠地、牢牢地插在了襄阳城西门城楼的最高处!插在了那根曾经悬挂着敌人旗帜的旗杆顶端。

红旗,在晨风中猛地舒展开来!那鲜艳夺目的红色,如同燃烧的火焰,瞬间刺破了弥漫的硝烟和死寂,旗帜上斑驳的血迹,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悲壮而醒目。

“红旗!是我们的红旗!二牛!是二牛把红旗插上去了!”

“城门楼子炸塌了!缺口!有缺口了!”

“冲啊!为二牛报仇!为牺牲的战友报仇!拿下西门!”

城下,目睹这惊天动地、悲壮一幕的战士们,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巨大的悲痛、无比的愤怒和狂喜交织在一起,化为最狂暴的力量洪流!无数身影如同决堤的狂潮,从掩体后、从弹坑里、从断壁残垣中跃出,踏着泥泞和牺牲战友的遗体,顶着城头因为指挥中枢被炸、火力骤减的稀疏弹雨,怒吼着、咆哮着,如同不可阻挡的铁流,向着被炸塌的城门楼子附近出现的缺口猛扑过去。

李二牛的身体,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灯油的枯灯,缓缓地、软软地,沿着那根插着红旗的旗杆,滑倒在冰冷的城砖上。他仅剩的那只眼睛,依旧圆睁着,定定地望着东方那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望着那面在风中猎猎招展、浸透鲜血的红旗。鲜血,在他身下无声地洇开,浸透了古老的城砖,也浸染了那面象征着胜利与新生的旗帜。那凝固在嘴角的微笑,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战士无怨无悔的归宿。

就在西门被李二牛用生命和鲜血撕开致命缺口、我军战士如同潮水般涌入城内展开激烈巷战的同时,襄阳城内东北角,那座昔日香火鼎盛、此刻却笼罩在死寂与硝烟中的“广德寺”后院,一扇厚重的、油漆斑驳的木门,“吱呀”一声,悄然开启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溜了出来。此人穿着一件极不合身的、打满补丁、沾满污泥的灰布僧袍,袍子又肥又大,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泥浆。光溜溜的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破旧不堪的僧帽,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佝偻着腰,脚步虚浮踉跄,手里还装模作样地捻着一串脏兮兮的木头佛珠,嘴里念念有词。正是化妆潜逃的国民党第十五绥靖区中将司令官,康泽。

此刻的他,早已没了往日的威严和矜持。那副标志性的金丝眼镜不见了,脸上刻意涂抹了一些锅底灰和泥土,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那份长期养尊处优形成的苍白肤色,以及无法抑制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惊恐。宽大的僧袍里,他那身质地精良的黄呢将官制服虽然脱掉了,换上了老百姓的粗布内衣,但习惯性的挺腰姿态和那双保养得过于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双手,在这身邋遢狼狈的伪装下,显得格格不入,格外刺眼。他像一只受惊过度、慌不择路的老鼠,紧紧贴着墙根最阴暗的角落,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城北方向摸索前进。耳朵支棱着,神经质地捕捉着城内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喊杀声、爆炸声和零星的枪声。每一次剧烈的声响传来,都让他浑身剧烈地一哆嗦,脚步更加慌乱。

“站住!什么人?!”一声如同惊雷般的断喝,猛地在前方巷口炸响!

几名负责搜索残敌的我军战士,如同神兵天降般,突然从两侧的废墟中闪出,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指向这个形迹可疑、举止慌张的“和尚”。

康泽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倒在泥泞的街道上,手里的佛珠也撒了一地。他下意识地想爬起来逃跑,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像灌满了铅,根本不听使唤,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他强作镇定,双手合十,捏着嗓子,用极其生硬、带着浓重官腔的本地口音,结结巴巴地颤声道:“阿……阿弥陀佛……贫……贫僧……贫僧是广德寺挂单的……见……见城里兵荒马乱……佛祖……佛祖也不得安宁……想……想出去避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为首的战士班长,是个眼神锐利如鹰、满脸风霜的老兵。他跨前一步,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上下打量着这个瘫在地上的“和尚”。目光扫过他僧袍下隐约露出的、质地精良的丝绸裤脚,落在他那双虽然沾了泥、却依旧显得异常白净、指甲修剪整齐的手上,最后停留在他那虽然抹了灰、却依旧透着养尊处优气质的、惊恐万状的脸上。班长嘴角勾起一丝洞悉一切的冷笑,猛地又跨前一步,一把扯掉了康泽头上的破僧帽。

一颗光溜溜、却明显能看到青黑色发茬的头皮暴露在清晨的阳光之下,哪里是剃度受戒多年的和尚,分明是刚刚刮过不久,新茬才刚刚冒头。

“康泽!还想装神弄鬼蒙混过关?!”班长厉声喝道,手中的刺刀带着冰冷的寒光,猛地抵住了康泽的胸口。

康泽最后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声断喝和冰冷的刺刀尖下彻底崩溃了,他“嗷”地一声瘫软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宽大的僧袍下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尿骚味。他再也维持不住任何伪装,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嚎起来:“别……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我坦白!我……我是康泽……第十五绥靖区司令……饶命啊长官!饶命……” 声音凄惨而卑微。

战士们一拥而上,将这个曾经不可一世、手握重兵的“绥靖司令”像拖死狗一样从泥泞的地上拽了起来,用麻绳将他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在仔细搜身时,一个战士从他僧袍内衬一个极其隐秘的、缝制精巧的小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沉甸甸、冰凉的小巧金属盒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把亮闪闪、刀锋锐利、镶嵌着象牙柄的美式剃须刀,还有半块没来得及用完的、散发着薄荷清香的进口剃须皂。

“嗬!都到这步田地了,死到临头,还他妈惦记着刮胡子!讲究!真他妈是个‘体面人’!”搜身的战士鄙夷地啐了一口,像捏着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用两根手指捏起那把寒光闪闪的剃须刀,高高举起,向着周围的战友展示。阳光下,锋利的刀片反射出冰冷而极具讽刺意味的光芒,映照着康泽那张面无人色、涕泪交加的脸。这把剃须刀,成了他那个腐朽阶级和没落时代“体面”的最后、也是最无情的注脚。

数百里外的宝丰县,中原大学新闻系那间临时充当印刷车间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油墨味、新纸张的清香以及汗水的味道。巨大的手摇式铅印机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哐当!哐当!”的轰鸣声,沉重的铸铁滚筒每一次转动,都吐出一张张还带着机器余温、散发着新鲜油墨香气的报纸。十几个学员和老师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分工明确,动作飞快而熟练:有的在字架上飞快地拣字排版,有的在巨大的墨盘前用皮滚均匀地蘸着粘稠的油墨,有的在机器旁接纸、整理,有的负责校对。

周慕云的脸上、手上、甚至脖子上都沾满了乌黑的油墨,几乎看不出本来的肤色。他负责最关键的排版和终审校对。面前的长条桌上,散落着几张刚刚从前线电台发回的、字迹潦草的电报稿纸,墨迹甚至还未完全干透。他双眼布满血丝,干涩得发疼,却亮得惊人,闪烁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芒。手中的红笔如同利剑,快速地在清样上勾画、修改、标注。李二牛攀城炸碉堡的壮烈细节,康泽化装成和尚被俘时的丑态,西门被突破的激战过程,王近山司令员率部入城的消息……一条条震撼人心、来之不易的捷报,通过他颤抖而无比坚定的笔尖,迅速转化为铅字,排列成鼓舞人心、记录历史的文字。

“号外!襄樊大捷号外!清样出来了!”一个负责接纸的学员挥舞着刚刚从机器上取下来、油墨还湿漉漉、摸上去有些粘手的报纸清样,激动地大喊着,声音都变了调。

“快!快拿滑石粉!油墨还没干透!小心粘连弄花了!”负责印刷的学员大声提醒着,一边手忙脚乱地用沾了滑石粉的粗布快速擦拭着滚筒上残留的油墨。

“顾不上了!前线等着呢!战士们等着看胜利的消息呢!”周慕云抓起一大摞刚印好、摸上去还湿漉漉、散发着浓烈油墨味的号外报纸,油墨瞬间染黑了他的手指和袖口。他毫不在意,将其一股脑塞进一个准备好的、硕大的帆布挎包里,挎包立刻变得沉甸甸的,转身就往外跑。

印刷车间外,几辆早已备好的、车斗里铺着厚厚干草的骡马车已经套好牲口。周慕云和另外几个同样背着沉重帆布包的学员,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中,翻身跳上车斗。

“驾!”车把式一声响亮的吆喝,鞭子在空中甩出清脆的炸响,骡车猛地启动,颠簸着冲出了宝丰镇狭窄的石板街道,车轮碾过雨后泥泞的土路,溅起浑浊的水花,朝着襄樊前线的方向疾驰而去!车上的每一个人,都紧紧抱着怀里的帆布包,仿佛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晨光熹微,襄樊城西门内,激烈的巷战已接近尾声,枪声变得稀疏。张大勇带着突击连仅存的几十名战士,刚刚肃清了靠近城门的一条主要街区的残敌。战士们疲惫不堪,许多人身上带着伤,倚靠在布满弹孔、还冒着缕缕青烟的断壁残垣下,抓紧这难得的间隙啃着冰冷的窝头或炒面,卫生员在紧张地为重伤员包扎。空气中依旧弥漫着刺鼻的硝烟、浓重的血腥味和房屋燃烧后的焦糊气息。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号外!襄樊大捷号外!宝丰来的号外!”周慕云嘶哑却充满了激情和力量的声音,穿透了清晨薄薄的雾气,清晰地传了过来。

几辆骡车冲进这片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街区。周慕云不等车完全停稳,就抱着那个沉甸甸、鼓囊囊的帆布挎包跳下车,踉跄着冲向疲惫的战士们。

“同志们!快看!宝丰印的号外!咱们胜利的消息!大捷啊!”他激动地喊着,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颤抖。他迅速打开挎包,将里面还带着印刷机余温、油墨尚未干透、散发着浓烈墨香的报纸,一张张、小心翼翼地塞到战士们沾满血污、泥土和硝烟的手中。

张大勇接过报纸,粗糙、布满老茧和伤口的大手立刻被未干的油墨染黑了一片。他顾不得这些,急切地借着越来越明亮的晨曦光线,看向报纸的头版,墨色淋漓的粗黑字体标题如同重锤般撞入他的眼帘:

“襄樊大捷!我军浴血奋战攻克千年古城!”

下方一行同样醒目的副标题:

“孤胆英雄李二牛血染城头炸碉堡插红旗!敌酋康泽化装和尚束手就擒!”

报纸上,清晰地印着李二牛攀爬城墙路线的示意图、西门城楼被炸塌后插上那面红旗的速写画,以及康泽被俘时穿着那件邋遢的破僧袍、面无人色的狼狈照片。

“二牛!是二牛!”一个脸上缠着绷带的战士,指着报纸上李二牛名字旁边那幅简单却传神的炭笔画像,画着他标志性的憨厚圆脸和浓眉大眼,声音瞬间哽咽,眼圈通红。

“狗日的康泽,真他娘的扮成和尚了,哈哈哈!瞧他那怂样,尿裤子了吧。”另一个胳膊吊着绷带的战士看着康泽被俘的照片,畅快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顺着满是硝烟尘土的脸颊流了下来。

“快看这里,写着呢,‘突击连三排排长张大勇指挥若定,组织火力掩护,为突击成功奠定基础!该连率先突入西门……’ 排长!咱们连是头功!”又一个年轻的战士激动地指着报道中张大勇的名字和突击连的番号,兴奋地喊道。

张大勇用沾满油墨、硝烟和泥土的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报纸上李二牛的名字,抚摸着那面被鲜血浸透的红旗速写。这个在枪林弹雨中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铁汉子,眼圈瞬间红了,一层水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猛地抬起头,望向西门城楼的方向。那里,那面真实的、带着累累弹孔和斑驳血迹的红旗,正在金色的朝阳中,迎着带有浓重硝烟味的晨风,猎猎招展,光芒万丈!它不再仅仅是一面旗帜,它仿佛凝聚着李二牛不灭的英魂,无声地诉说着牺牲的壮烈与胜利的荣光,永远守护着这座历经战火、终获新生的千年古城。

周慕云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战士们传阅号外时激动的脸庞,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泪光与无比的自豪,看着他们抚摸报纸上战友名字时那小心翼翼的动作,看着那面在城头晨风中高高飘扬的红旗。他疲惫不堪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欣慰、无比满足的笑容。油墨那略带苦涩的芬芳气息,与战场上尚未散尽的硝烟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而令人难忘的气息——那是胜利的味道,是新闻工作穿透烽火硝烟、连接后方与前线、忠实记录下牺牲与荣光的独特印记。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采访本硬质的封面,那里面,夹着一样东西——那是从康泽那把精致剃须刀上拆下的一小块闪亮的刀片。此刻,它静静地躺在纸页间,如同一块冰冷的历史残骸,一个旧时代所谓“体面”最后的墓志铭,也预示着它终将被新世界的滚滚洪流彻底冲刷进历史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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