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丰县北张庄村,在1948年8月下旬的溽暑中,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被持续不断的酷热烘烤着。日头悬在灰白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空,将毒辣的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村中的土坯房屋,墙壁被晒得滚烫。连接各家各户的石板路,吸饱了阳光的热量,向上升腾起一片肉眼清晰可见的热浪,远处的树木、房屋轮廓在这热浪中不住地晃动。
村西头那座占地足有七亩、被高大夯土寨墙严密围拢的地主杨济武家的宅院,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森严气象。几株倚墙而生的高大梧桐树,宽大肥厚的叶片纹丝不动,蔫头耷脑地垂着,边缘微微卷曲焦黄。只有那些藏在浓密枝叶深处的夏蝉,不知疲倦地发出无休无止的鸣叫,“知了——知了——”,一声紧似一声,为这令人窒息的酷暑更添了几分深入骨髓的烦躁。
一个光着黝黑脊梁的老农,蹲在自家低矮的土屋屋檐下,手里端着一个粗瓷大碗,碗里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只有零星几点野菜叶子漂浮着。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和精瘦的胸膛不断滚落,滴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就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他用一块破旧的、边缘已经磨损绽线的毛巾胡乱抹了一把脸,毛巾早已被汗水和泥灰浸透,散发出酸馊的气味。他眯着眼,望着白得刺眼的天空,喉咙里发出一声浑浊的叹息:“老天爷,这是要收人哩……再不下雨,地里的秋苗都要烤焦了……”
寨墙高耸的杨家大院内,也并非全然死寂。偶尔有穿着灰色土布军装的士兵匆匆走过庭院,他们的军装同样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背上,颜色深一块浅一块。脚步踩在被晒得发烫的青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留下瞬间又被蒸干的湿脚印。一个年轻的勤务兵,约莫十七八岁,脸上稚气未脱却写满严肃,端着个盛满凉开水的瓦盆,快步穿过前院,走向后院深处。盆里的水随着他急促的步伐轻轻晃荡,溅出几滴落在滚烫的地砖上,“滋啦”一声腾起一小缕转瞬即逝的白汽,随即消失。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也顾不上擦。
宅院最深处,一处由大小不一的太湖石点缀的小园林,在酷热中勉强维系着一丝相对清凉的假象。园子中央,一座建在半人高石砌平台上的八角凉亭,成了这热浪地狱中难得的喘息之地。亭子的朱漆早已斑驳剥落,露出里面灰黑的木质底色,飞檐翘角上也积满了灰尘和蛛网。亭子四周环绕着雕刻着简单花鸟纹饰的石栏,石栏表面也被晒得温热,手摸上去有轻微的灼热感。
亭内中央,摆着一张厚重、表面被磨得光滑油亮的老榆木棋桌,桌面中央,深深镌刻着纵横交错的“楚河汉界”。桌旁,刘伯承司令员端坐在一张旧藤椅上。藤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穿着一身灰布军装,领口的风纪扣依旧一丝不苟地紧扣着,透着一股刻入骨髓的军人严谨。他身体微微前倾,宽阔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这些汗珠汇聚成更大的汗滴,顺着他深刻的法令纹缓缓滑落,无声地滴在军装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然而,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酷热上。浓眉下,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如同高度聚焦的镜头,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棋盘上那盘已陷入僵持的棋局。
坐在他对面的,是参谋长李达。他也穿着同样朴素的灰布军装,袖口被高高挽到手肘,露出精瘦结实、青筋微凸的小臂,小臂上也布满汗珠。他眉头紧锁,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捏着一枚黑“车”的手指悬在棋盘上方,已经悬了许久,指尖微微颤抖,迟迟未能落下,仿佛那枚小小的木质棋子有千斤之重。棋盘边缘的木质纹理上,散落着几颗被对方吃掉的棋子——一枚红“炮”、一枚黑“马”、一枚红“兵”,如同战场上被遗弃的残骸。
棋盘上的局势,对执红棋的刘伯承极为不利。执黑的李达,一车一炮已如两支楔入敌阵的劲旅,突破了楚河汉界,深入到红方九宫腹地,锋芒直指红“帅”。红“帅”被逼在九宫右下角,仅靠一匹位置尚可的孤“马”和一个紧紧贴护在旁边的“仕”勉强支撑,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随时有被黑车或黑炮“将军”的危险。而在红方右翼,一枚威力巨大的红“车”却孤悬在己方河沿之外,被黑方另一枚棋子隐隐牵制,显得进退两难,难以回援。
汗水顺着李达的鬓角流下,滴在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在皮肤上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他终于开口,声音因为长时间的沉默思考和吸入灼热的空气而带着一丝沙哑和明显的困惑:他悬着的手指虚点着红方那枚处境微妙的“车”,指尖几乎触碰到棋子上,“您这右车……再不回防九宫,恐怕……‘老帅’就危险了!”他省略了后面更严重的判断——“被将死”,但紧锁的眉头和凝重的眼神,已将未说出的后果表露无遗,额头上渗出新的汗珠。
刘伯承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伸出右手。那只手宽大,指节粗壮,掌心布满了长期握枪、翻动厚重书籍和地图磨出的厚厚硬茧,呈现出一种坚韧的质地。他用右手食指那粗糙的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红方那个被逼到角落、似乎已成死棋的“帅”旁边,一个关键的、此刻却空着的“仕”位。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方寸之间的木质棋盘,投向了千里之外,被汉水如带般环绕的古城——襄樊(襄阳、樊城)。那城郭清晰的轮廓、汉水在阳光下泛起的粼粼波光、城外连绵起伏的山峦沟壑——岘山、真武山、凤凰山、琵琶山——都如同摊开的三维地图般清晰地呈现在他这位战略家的脑海之中。他甚至能“看到”城头守军模糊的身影和城外工事上飘扬的青天白日旗。
片刻,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洞悉全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亭外恼人的蝉鸣:“襄樊之地,古来就是兵家必争的咽喉要道。它的地形极其险要,三面被汉水环绕,形成天然屏障,一面背靠岘山、真武山等连绵山岭,易守难攻。守将康泽,黄埔一期出身,深受蒋介石信任,绝非平庸无能之辈。此人性格刚愎多疑,却也颇为精明。他的防御部署,必定会充分利用这天然的地理优势,依托汉水这道天堑和城外起伏的山峦,特别是所谓的‘刀劈三关’——琵琶山、真武山、铁佛寺,构筑起纵深梯次配置、相互支援的防御体系。”刘伯承的声音沉稳而冷静,像在陈述一个经过反复验证的客观事实,“他的核心意图,非常清晰,就是引诱我军主力去强攻他预设的那些坚固壁垒和山险要隘,将我们拖入他最擅长的阵地消耗战。”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端起旁边石凳上勤务兵刚放下的粗瓷碗,喝了一口浑浊的凉开水,喉结上下滚动,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放下碗,他的语气陡然一转,带上了一种决断的锋芒,如同刀锋出鞘:“如果我军不能识破他的计策,或者明知是计却不得不打,贸然投入重兵集团,去强攻他的城垣壁垒和外围山险,那就正好落入了他的圈套,我军必将陷入旷日持久的消耗苦战,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要付出血的代价,白白损耗掉我们极其宝贵的、难以补充的有生力量。同时,”他的手指重重敲在棋盘边缘,发出沉闷的响声,“还会给驻扎在周边,比如南阳的王凌云部、信阳方向的张轸兵团,留下可乘之机,让他们得以从容集结兵力,星夜驰援襄樊。这样一来,我军就会陷入腹背受敌、进退维谷的绝境。襄樊不仅拿不下,我们自身也可能遭受重创!”
他那只敲击空位的手指果断地移开,猛地指向棋盘上那枚孤悬在外的红“车”,然后做了一个向前有力推送的动作,仿佛要将它送入敌阵深处:“所以,这一仗取胜的关键,不在于‘帅’在九宫角落里困守孤城、死拼硬扛!而在于——”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铁砧上,铿锵有力,在闷热的亭子里回荡,“弃子争先!用局部的牺牲,去换取掌控全局的主动权!用这个‘车’作饵,调动敌人!”
“弃车?!”李达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惊愕,捏着棋子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但随即被更强烈的恍然所取代,堵塞的思路豁然贯通,紧锁的眉头骤然舒展,“司令员,您的意思是……我们拿出一部分兵力,甚至可以是一支精干的部队,去佯攻敌人外围那些山险要隘,比如琵琶山、真武山这些所谓的‘刀劈三关’之地!不惜付出一定的代价,制造出我军主力正在倾尽全力强攻、志在必得的假象?用这种假象来吸引、调动襄樊城内的守军主力出城增援,甚至把周边可能来援的敌人,比如南阳的王凌云部,也引诱到襄樊外围来,让他们进入我们预先设好的伏击圈?让他们觉得我们上钩了?”李达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语速加快。
“正是这个意图!”刘伯承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如同拨开重重迷雾见到核心要害。他的手指再次重重敲在棋盘上那个被黑方重兵围困的红“帅”旁边的空位上,发出“笃”的一声,“这个‘帅’,现在看起来处境危险,孤立无援,实际上,它就是我们用来引诱敌人上钩的香饵,一旦敌军的主力被外围佯攻的猛烈声势所吸引,不得不分兵出去增援,或者周边的援敌被成功引诱到了我们预设的战场,被我们的阻击部队牢牢咬住,那么,”他枯瘦却充满力量的手指猛地指向棋盘上红方仅存的那匹位置刁钻、蓄势待发的“马”,以及那个默默守护在“帅”旁、看似不起眼的“仕”,声音如同铁石相击,铿锵有力,带着一种必胜的信念:“这个时候,就是我们潜伏的‘马’——那些早已隐蔽集结在汉水上游、蓄势待发的真正突击主力!还有这把负责破门的‘仕’——配合主力打开突破口的尖刀部队,直捣敌人心脏,擒拿贼王的最佳时机!最终目标:拿下襄阳城!端掉康泽的老巢!”
“弃车保帅,暗渡陈仓!”李达彻底洞悉了司令员的整个战略构想,脸上流露出由衷的钦佩,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拿起那枚代表潜伏力量的红“马”棋子,仔细端详着,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妙!实在是妙!康泽这个人,刚愎自用,生性又非常多疑。如果他看到我们的攻势异常猛烈,不顾伤亡地直扑他外围的屏障‘刀劈三关’,一定会认为我们是想切断他的臂膀、扫清外围障碍后强行攻城。他必然会倾尽全力来应对,甚至很可能急电向周边的友军求援,要求他们火速驰援,内外夹击我军。等到他的力量被成功调动、分散到外围战场之后,”他将“马”棋子果断地、稳稳地落在代表襄阳城的位置,“我们真正的突击主力,就能像一支最锋利的矛头,出其不意,隐蔽接敌,从他防御最薄弱、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很可能就是汉水上游某处,比如茨河附近——强行渡江,直插他的心脏——襄阳城垣!在敌人内部中心开花!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刘伯承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参谋长敏锐领悟力的赞许,但他的眼神依旧凝重如铁,没有丝毫放松:“策略的大方向虽然定了,但是,山川地形的细微差别,汉水水情的变幻莫测——八月下旬正是秋汛易发期,敌军工事部署的具体位置、强度厚度、火力配置,所有这些细节,都必须做到洞若观火,了如指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沙盘推演,务求精确!战场上,毫厘之差,就可能让我们满盘皆输,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走,去前厅沙盘室,我们需要更细致地推演!把王近山他们最新的侦察报告都带上!”他果断地站起身,藤椅发出一阵呻吟。李达立刻跟着站起,将棋盘上的棋子小心归拢。
与此同时,在宅院前院那座原本用作藏书、此刻所有门窗都敞开的轩敞厅堂里,气氛与静谧的后院八角亭截然不同。这里被临时征用,改造成了中原野战军随营学校的战术教室兼沙盘作业场。几十张从老乡家借来的、大小不一、高低不平的方桌、条桌被拼凑在一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洗得发白泛黄的草绿色军用帆布,形成一张巨大的平台。
帆布之上,一座巨大的、正在紧张施工的战场地形沙盘,占据了整个厅堂的中心,散发出浓烈的新鲜泥土和湿润草木的气息。空气闷热潮湿,弥漫着泥土的腥味、新刨木屑的清香以及浓重的人体汗味,混合成一种独特而强烈的战场气息。几盏马灯挂在梁上,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这片忙碌的区域,人影在墙壁上晃动,如同皮影戏。
陈毅司令员也高高卷着灰布军装的袖子,露出精壮结实、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臂,额头上挂满了晶亮的汗珠,后背的军装湿了一大片。他正和一群同样汗流浃背、神情专注的学员们一起忙碌着。学员们按照分工,紧张有序地协作:
塑山组的几个学员正奋力揉捏着掺了水、粘性十足的黄泥团。他们对照着摊开在旁边的大比例尺军用地图和等高线图,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手指甚至小木片,将泥团堆塑、拍打、刮削成连绵起伏的山峦形态。重点塑造的是襄阳城背靠的巍巍岘山、真武山,樊城西北的鏖战岗、凤凰山等关键制高点。为了更逼真,他们在泥团里掺入细碎的砂石和干草屑,模拟山体表面的植被覆盖和裸露的岩层。一个学员用一把边缘磨得光滑的小木片,仔细地刮削着真武山的山脊线,力求与地图上的等高线精确吻合,额头上汗水滴下也顾不得擦,在泥团上砸出一个小坑。
造水建城组的另外几名学员手持锋利的刻刀和小锯子,屏息凝神,全神贯注地雕琢着薄薄的桐木片和细木条。他们小心地将木片弯曲、拼接,用熬化的鱼鳔胶粘合,组合成蜿蜒曲折的汉水主河道、护城河以及襄阳、樊城两座古城的城墙轮廓。襄阳城的模型尤其费工,高大的城墙、锯齿状的城垛、耸立的城门楼都用细木条精心搭建,力求还原其雄姿;樊城的城墙则相对低矮平直。一个学员正用细砂纸打磨襄阳西门瓮城的转角,木屑簌簌落下。代表汉水的区域,被铺上了一层染成灰蓝色的细沙,水流的方向还用木片划出细密的波纹。
布景描绘组的学员用小号毛刷蘸着浓黑的墨汁,俯身在帆布基底上,仔细描绘出纵横交错的乡间土路、连接襄阳和樊城的浮桥位置、以及散布在城郊的重要村落标记(如万山、观音阁)。他们将染成绿色的细沙,均匀地铺撒在代表田野和植被的区域。一个学员正用小镊子夹起染成棕色的碎木屑,撒在代表道路的地方。
沙盘的核心焦点,便是那两座隔汉水相望、被特意标注得格外醒目的古城——襄阳与樊城。灰蓝色的汉水细沙如同一条扭曲的带子,在沙盘上蜿蜒流淌,成为一道天然的分隔屏障。襄阳城高大坚固,樊城相对低矮,两城之间靠浮桥相连。
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学员周慕云年轻而专注的脸颊不断滑落。有的汗珠滴在他那件早已被泥水染得花白、沾满斑驳泥点的白衬衫肩头,留下更深的印记;有的则直接滴落在沙盘边缘的帆布上,“啪”的一声轻响,瞬间洇开一个深色的圆点,很快又被新滴下的汗水连成一片。他袖口高高挽起,露出晒得黝黑、肌肉结实的小臂,小臂上也沾满了黄泥。此刻,他半跪在沙盘旁,左手拿着一把标有刻度的自制小竹尺,仔细测量着沙盘上汉水河道的宽度与弯曲度;右手则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小刻刀,全神贯注地修正着河道边缘一处细微的偏差,刀刃刮过桐木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眉头微蹙,嘴唇紧抿成一条线,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眼前的模型。不久前开封战役的惨烈画面——火光、硝烟、震耳欲聋的爆炸、战友的呼喊、残肢断臂,以及最终捷报传来时的狂喜喧嚣——仿佛都沉淀了下来,凝结成了此刻手中这把刻刀近乎苛刻的精准要求。他心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这沙盘上的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河流,每一处沟坎,都关系着前线成千上万将士的生死存亡!必须毫厘不差!容不得半点马虎和想当然!汗水流进眼角带来的刺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
“同学们,加把劲啊!这沙盘,就是咱们指挥员的眼睛!是咱们的千里眼!是决定战斗胜负的‘活地图’!”陈毅洪亮的声音在闷热嘈杂的厅堂里响起,带着一股鼓舞人心的力量。他正用一根长长的、磨得光滑油亮的竹竿,指点着沙盘上襄阳城西、汉水上游一处明显收窄的险要河湾位置——茨河镇。“都看这里,茨河镇!河道到了这里突然收紧,水流变得非常湍急,两岸都是陡峭的崖壁,是天然的控扼点,绝对的兵家必争之地!”陈毅的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一张张淌着汗水、沾着泥点的年轻面孔,“当年,关云长水淹七军,活捉于禁、斩杀庞德,威震华夏,靠的是什么?就是利用了秋季汉水暴涨的天时,又看准了地理,在这里掘开河堤,引汉水灌了于禁驻扎在低洼地带的七军大营!古人的智慧,老祖宗传下来的兵法,咱们今天打仗,一样要好好琢磨,活学活用啊!不能光知道抱着枪杆子硬冲!”
“水淹七军……”周慕云手中的刻刀猛地顿住了,刀尖在桐木片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多余的刻痕。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霍然抬起头,目光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紧紧追随着陈毅司令员竹竿所指的茨河位置。一个大胆得近乎疯狂的想法,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嗤”的一声点燃了导火索,瞬间窜入他因高度专注而异常活跃的脑海!心脏骤然狂跳起来,像一面被重锤猛力擂响的战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口干舌燥,一股滚烫的热血猛地涌上头顶,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开封战役时,那场突如其来的、仿佛天漏了一般的暴雨,以及随之而来的泥泞不堪、寸步难行的战场,让部队吃尽了苦头……眼前沙盘上汉水那曲折多弯、如同纠结肠子般的河道走向,特别是襄阳城西琵琶山与真武山之间那片地势明显低洼的区域……还有陈司令员刚刚提到的关公水淹七军的经典战例……这几个原本看似毫无关联的片段,此刻在他脑海中激烈地碰撞、旋转、组合!一个清晰的战术构想逐渐成型!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旁边一小桶用来和泥的黄泥浆水,“哗啦”一声泥水四溅,淋湿了他的裤脚和鞋子,泥点也溅到了脸上。但他根本顾不上擦拭满手的泥浆和溅到脸上的泥点,对着陈毅的方向,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紧张而有些发颤,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厅堂里的嘈杂:“报告司令员!”
厅堂内所有的声音——沙盘制作的“沙沙”声、学员们低声的讨论声、工具碰撞的轻响——瞬间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陈毅在内,都瞬间聚焦到这个突然站起、满手满脸泥污、神情激动、眼睛亮得惊人的年轻学员身上。陈毅停下讲解,浓黑的双眉一挑,脸上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嘴角甚至带上一丝鼓励的笑意:“哦?周慕云同学,看你这架势,是有什么新发现?别拘束,大胆说!在咱们这里,就是要开动脑筋,集思广益!讲错了也没关系!打仗就是要敢想!”
周慕云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着,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急促的呼吸。他快步走到巨大的沙盘前,沾满湿漉漉黄泥浆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指向茨河镇下游、靠近襄阳城西北角一片用深色细沙特意标注出来的区域——那里正是沙盘上清晰标注的“琵琶山”、“真武山”与汉水主河道之间形成的狭长谷地。这片谷地的地势明显低于周围山体和汉水河岸,在沙盘上呈现出一个清晰的凹陷。
“司令员!您刚才提到关公水淹七军!学生斗胆,仔细观察了这里的地势形态,”他用沾满湿泥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那片洼地的中心位置,留下一个清晰的泥指印,“您看,这片洼地,三面被琵琶山、真武山及其延伸的山梁环抱,一面临近汉水,整体形状就像一个倒扣的大锅底!地势非常低洼!如果……如果恰逢汉水秋汛暴涨,或者天降连续数日的暴雨,这片洼地非常容易积水,甚至可能形成一片泽国!变成一个大泥塘!”他的声音逐渐稳定下来,带着一种发现的兴奋。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在沙盘上发现了埋藏的宝藏:“《孙子兵法·火攻篇》里说:‘以水佐攻者强’!司令员,学生大胆设想:我军如果在总攻发起的前夕,能够秘密控制茨河上游的关键节点,或者等到天降暴雨、汉水自然暴涨的时候,效仿古人的智慧,选择合适时机人工掘开河堤——或者,利用敌军遗留在上游灌溉渠上的老旧闸口进行破坏……”他双手在沙盘上方做了一个引导水流的动作,泥点随之甩落,“我们不需要制造出淹没全城的滔天洪水!那样风险太大,可能伤及无辜百姓,也难以控制。我们只需要引导、控制足够的水量,灌入这个‘锅底’洼地!水势不必汹涌到摧毁一切,但必须足以在短时间内,将琵琶山、真武山山脚通往襄阳西关的那几条主要通道彻底淹没!让那里变成一片泥泞不堪、人马车辆都寸步难行的沼泽!变成一片烂泥滩!”
他猛地一挥手,动作充满了力量感,仿佛在指挥着千军万马:“这样一来,”他声音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破局的兴奋,“敌军部署在山腰、山顶的核心主阵地,与其后方襄阳城西门之间的联系,就会被这人为制造的泥水硬生生切断!他们的重炮、弹药辎重难以机动转运支援前线阵地,预备队的增援路线也被泥水彻底封锁!整个‘刀劈三关’防御体系中的各要点阵地,琵琶山、真武山、铁佛寺,立刻就会变成相互隔绝、无法呼应的孤岛!通信中断,指挥失灵!我军主力就可以趁敌军军心混乱、各自为战的大好时机,集中绝对优势的兵力,从水势稍缓或者我们预先勘察好的隐蔽通道,直扑那些被孤立出来的敌核心阵地!司令员,这或许就是……以水代兵,分割围歼!打蛇打七寸!瘫痪他的筋骨!”
周慕云一口气将自己的设想和盘托出,胸膛剧烈起伏,如同拉动的风箱,额头上沁出新的汗珠,混合着之前的泥点,顺着脸颊流下,在颧骨上冲出几道泥沟,显得既狼狈又亢奋。他紧张地看着陈毅,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等待着最高评判。整个厅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只有窗外聒噪的蝉鸣声和远处为电台供电的柴油发电机传来的隐约“突突”声,更加衬托出室内的死寂。学员们都被这个大胆、新颖却又似乎极具操作性的战术设想惊呆了。有人眼中闪烁着兴奋和钦佩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撕开康泽铁桶阵的曙光;也有人眉头紧锁,脸上露出疑虑和担忧的神色,显然在思考其中的巨大风险和不确定性——水势能否控制?洼地蓄水能力是否足够?敌军是否会提前防范?一旦失败,强渡部队将面临怎样的困境?
陈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专注。他浓密的眉毛紧紧锁在一起,在眉心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如两道探照灯,死死地聚焦在沙盘上周慕云所指的那片洼地,仿佛要将那里的每一寸起伏、每一道沟壑都深深地刻进自己的脑子里。他手中的竹竿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的木框上快速、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他大脑飞速运转的节拍。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厅堂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闷热中更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紧张。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在军装领口上。
半晌,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射出慑人的、如同在沙砾中发现金砂般的精光:“好!好小子!好一个‘以水代兵’!”陈毅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强烈的兴奋和肯定,打破了死寂,“虽然达不到古人那种滔天洪水淹没七军的规模,但足以瘫痪敌人交通的命脉,打乱他整个防御体系的筋骨连接!周慕云,你这脑袋瓜子,装的不光是写新闻稿的墨水啊!打仗的料子!”他用力一拍周慕云的肩膀,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周慕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泥手在沙盘边缘按下一个清晰的手印。
陈毅脸上的兴奋很快又被严峻取代:“不过,这个策略风险极大!需要天时——要么是连绵暴雨,要么是汉水秋汛——和地利——这片洼地的蓄水能力——完美配合。更考验前线指挥员临机决断的魄力和部队执行命令的精准度!稍有差池,洪水反噬,或者达不到效果,都可能造成巨大损失!甚至可能暴露我们的战略意图!”他话锋一转,语气斩钉截铁,充满决断,“但是,绝对值得一试!这很可能就是撕开康泽那个铁桶阵的一把关键钥匙!一把出其不意的尖刀!李参谋!”
“到!”一名一直侍立在沙盘旁、同样满头大汗、拿着记录本的年轻参谋立刻挺直腰板,大声应道。
“立刻!将周慕云同志提出的‘洼地水攻’战术建议,形成详细的书面报告!务必包含其核心要点:利用洼地积水、切断敌阵地间联系、分割围歼!同时,附上此区域最新的水文地质调查资料、历年汉水秋汛的最高水位记录!火速呈送刘司令员和前线指挥王近山同志!”陈毅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要特别强调那十二个字:‘洼地积水、切断联系、分割围歼’!一字不能少,一字不能错!十万火急!用最快的电台发出去!”
“是!保证完成任务!”参谋大声领命,迅速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下要点,字迹潦草但清晰,然后转身跑步离开,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闷热的厅堂里回响,渐渐远去。
时间悄然滑入八月下旬。一连数日令人窒息的闷热,如同不断加压的锅炉,终于引来了大自然狂暴的宣泄。
夜色如打翻的巨大墨缸,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沉沉笼罩着汉水两岸。没有闪电撕裂天幕,没有雷声隆隆预警。漆黑的夜空中,如同天河底漏,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雨柱密集得如同无数条粗硬的鞭子,带着千钧之力,疯狂地抽打着大地。豆大的雨点砸在襄阳城头冰冷的青砖雉堞上,发出密集的“噼啪”爆响,如同炒豆一般;砸在城外早已泥泞不堪的山地工事上,溅起浑浊的泥浆,瞬间将堑壕灌满;砸在汹涌奔腾、水位正在急剧上涨的汉水江面上,激起无数白色的水沫,瞬间又被翻滚的浊浪吞没,汇入震耳欲聋的轰然水声之中。狂风在天地间怒吼、盘旋,卷着冰冷刺骨的雨鞭,抽打着一切可以触及的物体——树木疯狂摇摆,枝叶发出“呜呜”的怪啸,仿佛在痛苦呻吟;简易工事的雨布被吹得猎猎作响,“噗噗”地剧烈抖动,几欲撕裂。天地间一片混沌,水汽弥漫,几步之外便难辨人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永不停歇的风雨狂啸。冰冷的雨水迅速带走人体的温度,让人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风雨最为狂烈的子夜时分,汉水上游一个叫黑龙口的隐蔽河湾处,几盏光线被刻意调至最微弱、并用多层厚油布紧紧包裹、只透出一丝缝隙的马灯和手电筒,如同荒野中飘忽的鬼火,悄然亮起。微弱昏黄的光晕下,影影绰绰显现出无数精悍、沉默的身影。他们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猛兽,正是王近山麾下最精锐的突击团官兵。雨水顺着他们涂满油脂的脸颊不断流下。
战士们早已脱掉了笨重的军装和外裤,只穿着贴身的粗布短裤。为了抵御长时间浸泡在暴涨的冰冷河水中可能导致的失温,他们浑身上下都涂满了粘稠的、散发着浓烈土腥味的防冻油脂。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们涂满油脂的身体,带走宝贵的体温。皮肤在寒冷和油脂的双重刺激下,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牙齿不由自主地“咯咯”打颤,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每个人背上都用结实的防水油布牢牢捆绑着拆卸保养好的汤姆逊冲锋枪或驳壳枪、几枚木柄手榴弹、以及攀登用的粗麻绳和铁爪飞钩。他们的腰间,用结实的麻绳紧紧连接着前后同伴,形成了一条坚韧的生命之链。浑浊湍急的汉水在狂风的助威下翻涌咆哮,卷起浑浊的浪头,猛烈地拍击着岸边的岩石,发出骇人心魄的“轰隆”巨响,浪头撞碎在礁石上,溅起一人多高的水花,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黑色巨龙,在黑暗中张牙舞爪,随时准备吞噬一切。
王近山亲自站在齐腰深的冰冷河水中,刺骨的寒意让他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雨水顺着他刚毅如铁铸般的脸颊如瀑布般流下,模糊了视线。他用力抹了一把脸,透过厚重得如同幕布般的雨幕,死死盯着对岸襄阳城方向那一片死寂的、被无边雨幕彻底吞噬的黑暗轮廓。那里,就是康泽赖以自豪的“刀劈三关”防御体系的核心——琵琶山、真武山阵地群!他左手紧握着一份被油布包裹了数层、却依然被无孔不入的雨水浸透了边缘的电报抄件。他不用看,那上面的字迹早已刻入骨髓——刘伯承司令员的亲笔批示:“洼地积水、切断联系、分割围歼”!这十二个字,如同十二块烧红的烙铁,滚烫地烙印在他的心头!时机,就在今夜!成败,在此一举!他感到一股热血在冰冷的身体里奔涌。
“同志们!”王近山的声音穿透狂暴的风雨,嘶哑却如同淬火出鞘的利剑,带着斩钉截铁、破釜沉舟的决绝,“天助我军!这漫天风雨,就是我们冲锋陷阵的千军万马!康泽精心打造的‘刀劈三关’,今晚,就让它变成泡在泥汤里的烂木头桩子!目标,琵琶山主峰!给我像最硬的钉子一样,狠狠地钉上去!出发!”他的手臂猛地向前一挥,如同劈开厚重雨幕的锋利战刀,指向对岸那片未知的黑暗。
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有无声的行动和坚毅如铁的眼神。第一批二十余名突击队员,在队长张大勇的带领下,站到了齐胸深的水边。张大勇,一个在开封龙亭血战中幸存下来的老兵,脸上刻着风霜,一道伤疤从眉骨斜拉到嘴角,眼神深处燃烧着为牺牲战友复仇的火焰。他咬着牙,深吸一口混合着冰冷雨水和浓厚泥土腥味的空气,猛地一挥手,带头扑入了汹涌冰凉的汉水之中!巨大的冲击力和刺骨的寒冷让他们浑身剧烈一颤,冰冷的河水瞬间灌入口鼻,强烈的窒息感袭来。他们奋力划动双臂,双脚拼命蹬踏着浑浊湍急的水流,依靠着腰间的绳索彼此牵引、借力,如同一条条沉默而坚韧的黑色蛟龙,迎着扑面而来的狂风巨浪,向着对岸那未知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彼岸奋力泅渡!
湍急的水流裹挟着上游冲下的树枝、草垛、甚至腐烂的动物尸体,如同无形的重拳,不断猛烈撞击、撕扯着他们的身体。冰冷的河水呛入喉咙,引发一阵阵剧烈的咳嗽,又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风雨和水浪声中。不断有战士被突如其来的强劲暗流卷走,或是体力在冰冷和激流的双重消耗下迅速耗尽而沉没,连一声短促的呼喊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无情的、翻滚的浊浪瞬间吞噬,消失在黑暗的深渊。腰间的绳索猛地绷紧,传递来巨大的拉力,岸上的战友拼尽全力拉扯,试图挽救,但往往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绳索另一端消失在浑浊的水下。但后续的战士眼神中没有丝毫犹豫和恐惧,只有更深的决绝。一个接一个,义无反顾地跃入这咆哮的、吞噬生命的“水墙”之中!绳索绷紧,传递着战友的力量和无声的鼓励。生命在冰冷的洪流中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又如此顽强不屈。
几乎在黑龙口突击队下水的同时,上游茨河方向,另一支由经验丰富的工兵和精干侦察兵组成的特别小分队,在两名熟悉当地水文地形的老农向导带领下,正冒着能将人吹倒的瓢泼大雨,艰难跋涉在泥泞湿滑的河岸边。
他们穿着厚重的蓑衣,但蓑衣早已被雨水浸透,沉重冰冷地贴在身上,非但不能御寒,反而成了累赘,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脚下是湿滑粘稠的泥浆和裸露的尖锐石块,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需要手脚并用才能稳住身体,稍有不慎就可能滑入旁边汹涌澎湃、水位暴涨的河中。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抽打着他们的脸和身体,眼睛几乎无法睁开。向导老农佝偻着腰,凭借几十年对这片土地的熟悉,在几乎无法辨认的泥泞小径上摸索前进,不时用当地方言低声提醒着身后的战士:“小心!脚下打滑!”,“左边有坎子!”,“这块石头松了!”他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微弱而模糊。
他们的目标,是几处关键的老旧灌溉渠闸口和几段因年久失修而相对薄弱的土质河堤。这些地点早已在地图上被反复标注,此刻需要在总攻信号发起前的最后一刻,为即将灌入琵琶山、真武山之间那片“釜底”洼地的“水军”,凿开最后一道束缚!这是配合正面强攻的无声之刃,成败同样在此一举。
终于抵达预定地点。风雨声掩盖了一切。工兵班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借着微弱的手电光(同样被厚布包裹,只透出黄豆大的光晕),仔细核对着地图和眼前的地形——一处用粗糙条石垒砌、缝隙里长满杂草的老旧闸口。确认无误后,他低吼一声:“就是这里!动手!”铁锹和镐头在雨夜中无声地挥舞起来。沉重的工具砸在湿滑冰冷的泥土和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完全被震耳欲聋的雨声和风声完美掩盖。泥浆不断飞溅到他们的脸上、身上,糊住了眼睛。雨水混着汗水流进眼睛,带来阵阵刺痛。一名工兵奋力用撬棍撬动一块卡在老旧石闸缝隙中的巨石,手臂上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另一名战士则用铁镐猛刨一段土质松软的河堤基部,泥土在重击下大块大块地剥落,混着雨水流下。时间紧迫,每一分力气都用在刀刃上。这是一场与时间赛跑、与自然角力的无声战斗,每一镐下去都关系着下游洼地的水势。
雨,越下越猛,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汉江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暴涨。浑浊的江水卷起更多的泥沙、树枝甚至小型牲畜的尸体,变得愈发狂暴、浑浊,浪头凶狠地拍击着两岸的崖壁和滩涂,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隆”巨响,仿佛整个大地都在随之震颤。岸边的树木被连根拔起,卷入洪流。
琵琶山与真武山之间那片形如锅底的狭长洼地,低洼处已经开始迅速积水。浑浊的泥水从四面八方——山坡上冲刷下来的雨水形成无数条浑浊的小瀑布、汉水倒灌的河水、以及洼地本身无法排出的积水——汇聚而来,如同无数条奔腾的小溪汇入一个巨大的浅盆。水位急速上涨,迅速漫过了低矮的田埂、乡间小路,然后不可阻挡地涌向山脚敌军用碎石简单铺就、用以连接各阵地和通往襄阳西关的简易公路和交通壕……浑浊的水流带着强大的冲刷力,卷走路基的浮土,带走散落的碎石,浑浊的泥浆迅速填满了沟壑。洼地中心的水位很快没过了小腿肚,并且还在快速上升。
对岸,琵琶山主峰敌军团指挥部。这是一座用青石条垒砌、水泥加固的半地下掩体。虽然相对坚固,但无孔不入的潮湿和外面震耳欲聋、永无休止的暴雨声,让里面的人心烦意乱,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汗臭。团长钱魁元,一个身材矮壮、满脸横肉的军官,烦躁地扯开了黄呢子军装的领口,在狭小的掩体里来回踱步,沉重的皮靴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咚咚”的回响。桌上马灯昏暗的光线将他焦虑的影子投射在潮湿的石壁上,不断晃动。桌上的电话机一片死寂,电台指示灯也毫无反应。
“他娘的,这鬼天气!真是活见鬼了!没完没了!”钱魁元烦躁地骂了一句,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他走到狭小的瞭望孔前,外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只有如注的暴雨砸在掩体顶棚铁皮上发出的密集“噼啪”声,以及……山下洼地里传来的、越来越响亮清晰的“汩汩”水流声!那声音不同于雨声,带着一种沉闷的、不断上涨的压迫感,听着让人心头发慌。他隐约看到山下原本道路的位置,似乎有浑浊的反光在黑暗中晃动。
“通讯兵!通讯兵死哪去了!”钱魁元猛地回头吼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快!通知各营连,给老子加倍警戒!眼睛都他娘的瞪大点!特别是通往后山和西关的那几条路!这雨再这么下下去,山下的路怕是要……”他烦躁地踱回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话音未落!“咻——!咻——!咻——!”三发拖着长长猩红尾焰的信号弹,如同从地狱深渊射出的燃烧箭矢,带着尖锐刺耳的破空啸音,猛地撕裂了襄阳城西方向的漆黑雨幕!那鲜艳夺目、即使在厚重雨帘中也清晰可见的红光,瞬间将指挥部里所有人的脸映得一片惨白!钱魁元的心脏猛地一沉!
紧接着,仿佛是对信号弹的狂暴回应,汉水对岸,黑龙口方向,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无数道炽烈的火舌撕破厚重的雨幕,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炮弹如同冰雹般密集地砸向琵琶山、真武山敌军的前沿阵地、暴露的炮兵观察哨、交通壕枢纽以及纵深的指挥所!轰轰轰轰!剧烈的爆炸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橘红色的火球在雨夜中不断闪现、膨胀、湮灭,瞬间将漆黑的山岭和瓢泼的雨幕映照得如同炼狱般忽明忽暗!大地在猛烈的爆炸中剧烈颤抖,掩体顶棚的灰尘和碎石簌簌落下!爆炸的气浪裹挟着雨水和硝烟味灌入瞭望孔,呛得人直咳嗽!
几乎在同一瞬间,茨河方向也隐隐传来几声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几处关键的闸口和早已被标记好的薄弱河堤被成功爆破。积蓄了巨大势能的汉水洪流,如同挣脱了锁链的洪荒巨兽,咆哮着、翻滚着涌入被炸开的缺口和预先疏通的旧渠,沿着设计好的路径,以排山倒海之势,疯狂地灌向琵琶山与真武山之间那片早已开始积水的低洼地带!洪水裹挟着泥沙、石块和上游冲下的杂物,发出骇人的轰鸣,直扑山脚!洼地中心的水位如同沸腾般急剧上升。
钱魁元被剧烈的爆炸震得一个趔趄,扑到瞭望孔前,不顾危险地向外望去。只一眼,他便魂飞魄散,血液瞬间凝固,仿佛坠入冰窟!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山下那条用碎石铺就、连接琵琶山、真武山各阵地和通往襄阳西关的、被他们视为生命线的盘山公路,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被汹涌而来的浑浊洪水吞噬,浑浊的泥浪卷着粗大的树干、整捆的麦草、甚至一头泡胀的猪的尸体,咆哮着冲过路面,瞬间就完全淹没了路基,水位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上涨,已经漫过了路边的矮树丛!几个在低洼处哨位执勤的士兵,只来得及发出几声短促而绝望的惊叫,便被汹涌的泥流连人带枪卷得无影无踪。更要命的是,山脚几处存放备用弹药、囤积预备队的隐蔽所和交通壕的入口,也开始“咕嘟咕嘟”地往里倒灌泥水!里面的士兵惊恐的哭喊声、拍打门板声隐隐传来,在爆炸的间隙显得格外凄厉。
“救命!水!进水了!”
“快开门啊!”声音充满了绝望。
……
“水!大水!哪里来的大水?!通讯兵!通讯兵!死哪去了!快!快给老子接通师部!接通西关!道路被淹了!我们被隔开了!请求支援!请求炮火覆盖河岸!阻止他们渡江!快啊……”钱魁元失声尖叫,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完全变了调,尖锐刺耳,充满了绝望。他疯狂地摇动着毫无反应的电话手柄,拍打着沉默的电台。回应他的,只有外面更加猛烈的炮火爆炸声、山洪奔涌的恐怖轰鸣以及……掩体深处传来的、因通讯彻底中断而产生的、压抑不住的恐慌骚动和士兵们惊恐的低语。
“刀劈三关”,这把康泽精心打造、寄予厚望的防御利刃,其赖以运转、连接各部分的“刀柄”——至关重要的交通联络线,在突如其来的、精准致命的“水攻”之下,瞬间被泥泞的洪水硬生生斩断!琵琶山、真武山等核心阵地,刹那间变成了风雨飘摇、孤立无援的绝望孤岛。恐慌如同致命的瘟疫,在守军中飞速蔓延开来。士兵们挤在湿冷的工事里,听着外面恐怖的爆炸和洪水声,看着不断倒灌的泥水,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恐惧,士气在冰冷的雨水中迅速瓦解,指挥系统彻底瘫痪。
就在敌军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恐慌之际,在猛烈炮火和狂暴暴雨的双重掩护下,王近山突击团先头部队的数十名勇士,如同从地狱熔炉中淬炼出的精钢,已经成功泅渡过汹涌冰寒的汉水,悄然登上了琵琶山北侧一处被洪水暂时隔绝、敌军防守相对薄弱的、近乎垂直的陡峭崖壁之下。
冰冷的雨水疯狂冲刷着他们涂满油脂、冻得发青发紫的身体,也冲刷掉了攀爬留下的痕迹。突击队长张大勇,这个在开封龙亭血战中失去多位亲密战友的老兵,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寒冷和刻骨的仇恨让他的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他看准崖壁上一处岩石缝隙,用尽全身力气,将带着沉重铁爪的粗麻绳索奋力抛了上去,“当啷”一声轻响,铁爪在湿滑的岩石上弹跳了几下,终于牢牢地勾住了一块凸出的岩石。
“上!动作快!注意脚下湿滑!”张大勇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第一个抓住绳索,口衔着寒光闪闪的匕首,背负着用油布包裹的炸药包和上了膛的汤姆逊冲锋枪,如同壁虎般,在湿滑冰冷、几乎无处着力的陡峭崖壁上,借助绳索和岩石缝隙,艰难而无声地向上攀爬。雨水混合着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冰冷的岩石冻僵了手指,每一次抓握都需要极大的意志力。身后的战士一个接一个,紧紧跟上,沉默的身影在黑暗和暴雨中,紧贴着冰冷的石壁,顽强地向山顶挪动。他们知道,山顶的敌人,此刻正被山下的洪水和炮火搅得焦头烂额,这正是他们唯一的、稍纵即逝的机会。冰冷的崖壁和刺骨的寒风,都无法冷却他们胸中复仇和胜利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