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夏天的豫东平原,毒辣的日头悬在毫无遮蔽的天穹之上,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目光所及之处,是无边无际在热浪中蒸腾摇曳的青纱帐,半人高的玉米和高粱地,叶片卷曲枯黄。一丝风也没有,偶尔卷过一阵热流,裹挟起的不是凉意,而是干燥滚烫的尘土。广袤的土地上,沟渠早已干涸见底,龟裂的纹路如同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纵横交错,深不见底。在这片焦渴的田地上,正无声地孕育着一场血与火的钢铁风暴。
在远离这片灼热战场数百里之外的豫西宝丰县,北张庄村中原局、中原野战军司令部,三张厚重的八仙桌拼在一起,铺满了拼接的大比例军用地图,一个用本地黄泥、树枝和石子精心制作的沙盘占据了屋内重要位置,上面密密麻麻插满了代表不同部队番号的蓝色小三角旗,尤其密集地聚集在郑州和豫东睢县、杞县一带。
刘伯承司令员站在沙盘前,左手指点着沙盘上标注“龙王店”的位置,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粟裕同志急电,华野一、四、六纵主力已在柘城完成集结,准备分割歼灭区寿年兵团。区寿年把他的兵团司令部设在了龙王店,三个整编师呈品字形布防,互为犄角,互为依托,这是块硬骨头,不好啃。”
邓小平政委眉头紧锁:“邱清泉的第五军动向如何?这是把悬在粟裕同志头顶的快刀。这把刀不按住,粟裕同志打龙王店就得分心。”
情报处长赵永胜立刻上前一步,展开几张航拍照片,照片有些模糊,但关键信息清晰可见:“报告政委!最新空中侦察显示,邱清泉第五军的战车营昨夜已抵达民权火车站,正在加注燃油和弹药。”他指着照片上打谷场的位置,“看,十五辆美制M3A3‘斯图亚特’轻型坦克,履带上沾满了泥浆,旁边是油罐车和弹药箱,还有忙碌的士兵。看编号,207、208……是他们主力战车营无疑。”
陈毅司令员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猛灌了一大口凉茶,水珠顺着他浓密的胡须滴落,在商丘位置的地图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放下茶缸,用手背抹了下胡子上的水渍,带着特有的豪爽和决断:“好!知道了!立刻给陶勇发电报!让他的反坦克连,就是那个‘铁锤连’,别在后方猫着了,马上给我调到帝丘店方向。告诉陶勇,用咱们的‘绝活’——‘棺材地雷阵’!老子要在龙王店给邱疯子那些铁王八办个热热闹闹的葬礼,让他们有来无回!” 他指的是华野官兵根据豫东当地盛产柏木棺材的特点,将大量炸药装入棺材制成巨型地雷的土办法,专门对付坦克履带。
就在这时,机要员王秀兰撞开作战室的木门冲了进来,她脸色潮红,呼吸急促,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份译电稿,纸张边缘被汗水浸得发软,字迹都有些模糊了:“报告!急电!截获整编第十一师胡琏部密电!刚破译出来。”
邓政委立刻接过译电稿,迅速扫视,刘伯承和陈毅也立刻围了过来。狭小的作战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电台室传来的微弱滴答声。译电稿上清晰地写着:“胡琏令工兵营即刻加固白沙铁桥,拟于今日午时渡颍河西进,驰援区兵团。”
“想得美!”邓小平眼中寒光一闪,立刻抓起那支红蓝铅笔中的红笔,在地图上颍河的白沙铁桥位置重重画了一个叉,然后划出一道向西的粗犷弧线,直指胡琏部的来路。“电令陈锡联!”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炸桥行动提前两小时执行!务必在胡琏主力抵达前彻底摧毁白沙桥!不惜一切代价,迟滞整十一师西进!哪怕把工兵连拼光,也要把胡琏给我摁在颍河东岸!”
他转向电台室方向,提高音量吼道:“李国胜!用‘长江’密码发报!要陈锡联亲自确认回执!告诉他,这是死命令!贻误战机,军法从事!快!”
作战室内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电台室的滴答声陡然变得急促密集,如同催命的鼓点。刘伯承俯身沙盘,手指点向睢县的位置,眉头紧锁:“王近山呢?他的六纵到什么位置了?睢县不拿下,区寿年的退路就封不死,粟裕同志在龙王店打区寿年,就像啃骨头的时候喉咙里卡着鱼刺!随时可能被胡琏和区寿年反咬一口!压力太大了!”
几乎是在宝丰县北张庄指挥部发出命令的同时,远在数百里外的颍河白沙铁桥附近,一场生死时速的较量也在上演。工兵连长张铁山,一个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贯至下巴的长长刀疤的汉子,正伏在河岸边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中。汗水顺着刀疤流下,蛰得伤口生疼,但他毫不在意。他死死盯着对岸桥头堡国民党哨兵来回走动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腕上那块表蒙子裂了缝的旧手表。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距离预定爆破时间还有不到一小时。对岸,隐约可见大批工兵正在桥墩附近忙碌,加固的脚手架已经搭起了一半,还有卡车不断运来木料和沙袋。
“连长,敌人好像发现桥基不稳,在抢修加固!怎么办?等他们加固好就更难炸了!”身旁的爆破排长压低声音,焦急地问,汗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往下淌。
张铁山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眼神像鹰隼般锐利,扫视着对岸的动静:“等不及了!按第二套方案执行!水下爆破组准备!其他人火力掩护,吸引敌人注意!动作要快!要猛!给老子打出声势来!”
命令迅速下达。几名水性极好的战士,口含芦苇杆,抱着用油布包裹严实的炸药包,像水獭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浑浊湍急的颍河水下,顶着水流和可能随时射来的子弹,奋力向预定的桥墩基座潜去。与此同时,岸上掩护组的几挺轻机枪和掷弹筒突然开火!“哒哒哒哒——!”“轰!轰!”子弹泼水般射向桥头堡和对岸的工兵阵地,掷弹筒也在人群中炸开!顿时引起对岸一片混乱的还击,枪声炒豆般响成一片。
水下的战士顶着湍急的水流和子弹射入水中发出的“嗖嗖”声以及爆炸引起的震动,奋力将沉重的炸药包固定在巨大的桥墩基座根部,用铁丝牢牢捆紧。岸上的张铁山紧盯着水面,当看到负责指挥的水下组长猛地冒出头,抹了把脸上的水,奋力打出“成功”的手势后,他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压下手中起爆器那冰冷沉重的手柄!
“轰隆——!”一声沉闷如滚雷、又似地底深处咆哮的巨响猛然炸开!整个河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掀起!三十多米高的巨大水柱裹挟着断裂的钢筋、水泥碎块、粗大的木料和浑浊的泥沙冲天而起!巨大的桥面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声中,如同被拦腰斩断的巨蟒,轰然垮塌、断裂、坠落!激起的滔天浪涛狠狠拍向两岸,冲垮了部分简易工事。
对岸的国民党工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爆炸惊呆了,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般的惊愕,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混乱和恐慌,有人哭喊着跳入河中。这一幕,通过远处制高点观察哨的高倍望远镜,把照片清晰地传回了宝丰指挥部。
“报告首长!白沙桥彻底坍塌!桥面主体完全沉入河底!断桥处水流湍急,漩涡密布!胡琏整十一师的辎重车队在桥东岸拥堵至少五公里!工兵正在试图架设浮桥,但进展极其缓慢!至少被迟滞三十小时以上!”观察哨的报告通过电台传来,作战室内紧绷的气氛终于为之一松,响起几声压抑的喘息。
刘伯承点点头,手指重重敲在沙盘上睢县的位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欣慰:“好!给陈锡联记大功!工兵连打得好!现在,就看王近山的六纵了!粟裕同志那边,必须争分夺秒!”
当白沙铁桥的爆炸声在数百里外消散,豫东睢县西北的龙王店,战役的序幕在六月二十七日午后骤然拉开。沉闷的空气被撕裂,爆炸的巨响如同连绵不断的滚雷,一波接一波,震得大地簌簌发抖,脚下的泥土都在震颤。远处青纱帐的尽头,火光冲天而起,浓黑的硝烟翻滚着、升腾着、蔓延着,将原本苍白的天幕染成一片灰黄。喊杀声,捷克式轻机枪清脆的点射声,马克沁重机枪沉闷的连射声,手榴弹沉闷的爆炸声,混杂着伤者凄厉的惨叫,从各个方向传来,彻底打破了平原死寂的表象。灼热的空气里,开始混杂进刺鼻的硝烟味和血腥味。
帝丘店,这个睢县东南原本不起眼的村落,此刻成了风暴最核心的漩涡。华野一纵某团三营的战士们,刚刚依托村外一片地势稍高的坡地和几条纵横交错的自然沟壑,仓促构筑起一道防线。铁锹挖掘泥土的“嚓嚓”声急促而密集,泥土被飞快地扬起。新翻起的湿润黄土与原本干燥焦黄的地表形成刺眼的对比,散发出浓烈的土腥味。汗水顺着战士们黝黑的脸颊、脖颈流淌,汇成小溪,滴落在刚刚挖出的战壕壁上,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随即又被烈日烤干。简易的工事刚刚有了雏形,掩体还来不及加盖顶木,交通壕也只挖到膝盖深。每个人都气喘吁吁,嘴唇干裂起皮,喉咙像着了火。远处,发动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声已经清晰可闻,如同饥饿野兽的咆哮,越来越近,震得脚下的泥土都在微微颤抖。
三营长孙振武,一个三十出头、脸庞棱角分明、眼神刚毅的汉子,趴在战壕前沿,举着望远镜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酷热。镜片里,几个灰绿色的钢铁怪物轮廓在蒸腾的热浪和远处扬起的烟尘中逐渐清晰,它们喷吐着浓黑的油烟,正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碾过干裂的田地,卷起漫天尘土,如同移动的堡垒,凶猛扑来!那是国军的M3A3“斯图亚特”轻型坦克,炮塔上刷着白色的编号“207”、“208”……37毫米炮管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烟尘中时隐时现。沉重的履带碾过田埂和低矮的灌木丛,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和碾压声,留下深深的辙痕。在坦克后面,影影绰绰地跟着大批猫着腰的步兵,钢盔在烟尘中反射着黯淡的光。
“坦克!坦克上来了!标尺四百!穿甲弹装填!”孙振武嘶哑着嗓子吼叫起来,声音因极度的紧张和干渴而变了调。
两门九二式步兵炮的炮手迅速调整射角,沉重的炮闩咔嗒一声闭合。汗水滴在滚烫的炮管上,“滋”地腾起一小股白烟,瞬间消失。
反坦克枪手孙石头,是一个沉默寡言,脸上有一道浅疤的老兵,嚼碎了一颗生大蒜,辛辣的味道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血腥味。他透过九七式反坦克枪沉重的瞄准镜,十字线死死盯住领头那辆编号“207”的坦克右侧油箱位置。他屏住呼吸,随着坦克的移动微微调整枪口,当坦克的履带重重压过他们预先撒下的一道不太明显的石灰标记线时,他稳稳扣动了扳机!
“打——!”
“嗵——!”一声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巨响!反坦克枪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在孙石头的肩窝,震得他半边身子发麻,骨头生疼。枪口喷出尺长的火焰和硝烟。几乎同时,穿甲弹带着刺耳的尖啸划破空气,精准地击中了207号坦克右侧的油箱部位。
刺眼的火星伴随着令人心悸的金属撕裂声迸射,紧接着,“轰”的一声,烈焰瞬间从被击穿的油箱处喷涌而出,迅速吞噬了坦克的右侧车身。浑身着火的坦克手惨叫着从舱盖爬出,翻滚着跌落在地,很快被火焰吞没。失去控制的坦克像无头苍蝇般猛地向右一冲,炮管撞进旁边的土丘里,激起漫天烟尘,瘫痪在原地,成为燃烧的火炬。
“好样的!干得漂亮!”战壕里爆发出短暂而压抑的欢呼,随即被更猛烈的炮火声淹没。
“爆破组!上!”孙振武的眼睛布满血丝,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三班长吴铁牛,一个身材敦实、臂膀粗壮的山东汉子,早已抱着捆扎好的七枚木柄手榴弹等在战壕里。听到命令,他毫不犹豫地大吼一声:“跟我上!”,像头愤怒的公牛猛地跃出战壕,子弹“嗖嗖”地从他身边掠过,打飞了他的军帽,露出汗湿的板寸头。他利用田埂、弹坑和倒伏的庄稼秆作为掩护,连滚带爬,动作敏捷,扑进距离另一辆正疯狂射击的坦克约三十米远的一个弹坑里。坦克的并列机枪正疯狂地扫射,子弹如同灼热的钢鞭,狠狠抽打在吴铁牛藏身的土堆上,打得泥土噗噗作响,烟尘弥漫,压得他抬不起头。
“掩护老吴!重机枪!给老子狠狠打!压制步兵!”孙振武对着重机枪阵地嘶吼。
重机枪手王有财,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咬紧牙关,腮帮子鼓起,将马克沁重机枪的枪口对准坦克后面跟进冲锋的步兵和坦克的观察孔,一口气打光了整条帆布弹链!密集的弹雨如同泼水般扫过去,暂时压制了坦克的机枪火力,也打得后面的步兵抬不起头。就在敌人火力被压制的短暂间隙,吴铁牛猛地从弹坑里窜出!他拉燃了集束手榴弹的导火索,导火索“嗤嗤”地冒着白烟,冒着生命危险,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豹子,不顾一切地冲向坦克脆弱的底盘下方!他要把这捆致命的爆炸物塞进坦克的“肚子”里!
“轰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爆炸产生的巨大火球和气浪瞬间吞噬了坦克的下半部。孙振武只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狠狠掀翻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片发黑,嘴里满是泥土的腥味。等他挣扎着从泥土里爬起来,甩掉头上的尘土,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眦欲裂:那辆坦克的底盘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浓烟裹着火焰正从里面喷涌而出,整个坦克像被点燃的火炬,炮塔歪斜。而在那燃烧的坦克底盘下,吴铁牛的半截身子被炸得血肉模糊,一条腿飞出去老远,他的一条烧焦的绑腿布条,挂在炸变形的主动轮上,在灼热的气浪和硝烟中无力地飘荡着,像一面悲壮的旗帜……
在帝丘店血战正酣,钢铁与血肉激烈碰撞的同时,在通往战场核心区的后方土路上,另一条支撑着战争的生命线也在炮火中艰难地延伸。这是一条由无数支前民工组成的灰色长龙,蜿蜒在焦灼的大地上。独轮车吱吱呀呀的呻吟声、扁担嘎吱嘎吱的摩擦声,混杂着沉重的喘息、压抑的咳嗽和偶尔的低声催促,在灼热的空气里回荡,构成一曲沉重而坚韧的进行曲。
运输队长杨德贵,一个四十五岁、脸上刀刻般皱纹里嵌满汗水和尘土的豫东汉子,正佝偻着腰,拼尽全力推着一辆同样饱经风霜、车架被磨得油亮的独轮车。汗水湿透了他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脊背上,勾勒出凸起的脊椎骨。肩头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留下紫红色的、渗着血丝的深深印痕。独轮车的木轴因为高温、重负和缺乏润滑,摩擦发出尖锐刺耳、令人牙酸的呻吟。车上,严严实实地盖着防水的油布,下面装载着四箱沉重的TNT炸药,箱体上用红漆刷着醒目的“200kg”字样和骷髅头警示标志。每一次颠簸,沉重的箱子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随时会散架。在他前面,十五岁的儿子杨小满,同样瘦削黝黑,脸上稚气未脱,稚嫩的肩膀上勒着拉车的麻绳,肩膀上的皮肤早已磨破,渗出的血丝与汗水和尘土混合在一起,凝结成暗红色的痂。他赤着脚,脚掌被滚烫的地面和碎石磨出了血泡,每一步踏下去都钻心地疼,在干燥的黄土路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
“爹……歇……歇会儿脚吧?喝口水……嗓子……嗓子冒烟了……”杨小义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指着路边一棵被炮弹拦腰炸断、只剩下半截焦黑树干、冒着缕缕青烟的槐树,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哀求。
“歇不得!娃子!”杨德贵的声音同样沙哑干涩,却异常坚决,不容置疑。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地平线上不断腾起的巨大烟柱和隐约传来的爆炸声,那里正是炮火最猛烈的地方——帝丘店。他的双手紧紧攥住车把,手臂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暴起,随着用力而跳动。“你哥……你哥就在陶司令的突击队里!就在前边!跟铁王八拼命呢!咱们早到一刻,这炸药就能早一刻送到工兵手里,就能多炸几个狗日的铁王八,就能多救下……救下多少咱们队伍上的娃啊!”他腾出一只颤抖的手,从怀里贴身口袋摸出一块用旧布仔细包裹的物件。揭开几层布,露出一块黄铜外壳磨得发亮的怀表。他匆匆看了一眼指针,又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表壳上刻着的字:“杨德贵 民国廿六年淞沪授勋”。那是他年轻时为保卫上海、在四行仓库外围与日寇血战负伤后获得的纪念,是他最珍视的东西,也是支撑他推着这车重要物资前行的精神支柱。
就在这时,一阵令人心悸的尖啸声由远及近,那声音如同恶鬼的嚎叫,瞬间压过了车队的所有声响,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飞机!是野马!散开!快散开!找地方躲!趴下!”负责护送的民兵排长,一个脸上有疤的中年汉子,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声音充满了惊恐和急迫,一边喊一边挥舞着手臂。
原本还算有序的队伍瞬间大乱,民工们惊慌失措地丢下肩上的担子,推倒小车,像受惊的羊群般拼命向路边的沟渠、弹坑和茂密的庄稼地里扑去,呼喊声、惊叫声、物品碰撞声乱成一团。
杨德贵反应极快,多年的经验和战场直觉让他一把将儿子杨小义往旁边一个较深的弹坑里猛力一推:“趴下!别抬头!捂住耳朵!”杨小义被推得一个趔趄,重重扑倒在弹坑的泥泞里,手里刚拿着的半块窝头也滚落出去。
几乎就在杨小义扑倒的同时,一架涂着青天白日徽、机身反射着冰冷金属光泽的P-51“野马”战斗机,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发现猎物的秃鹫般从低垂的云层中俯冲而下,阳光在它银灰色的机翼上划过一道刺眼的光带。机腹下黑洞洞的枪口,冷酷地对准了路面上的运输队!
杨德贵没有立刻趴下,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自己的独轮车——刚才推搡儿子时,车身歪倒在了路边,离那个能提供些许掩护的浅弹坑还有三四步远。更要命的是,车上的油布在颠簸和混乱中掀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印着红字和骷髅头的炸药箱,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无遗。
“狗日的!”一股血气直冲顶门,杨德贵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恐惧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护崽的老牛,完全不顾头顶俯冲下来的死亡阴影和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猛地从藏身的沟坎后窜出,疯狂地扑向他的独轮车,他要保护这车炸药,这是前线儿子和无数战士们的希望,这是炸毁敌人坦克、打开胜利通道的关键,他不能让它被飞机打爆在路上。
“爹——!回来啊!危险!”弹坑里的杨小义目睹这惊险一幕,肝胆俱裂,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音却被战斗机引擎巨大无比的轰鸣声完全淹没。
就在杨德贵布满老茧的手刚刚抓住那滚烫车把的瞬间——
“哒哒哒哒哒——!”
P-51战斗机机翼下的六挺12.7毫米口径勃朗宁重机枪猛烈开火,刺耳的扫射声瞬间撕裂空气,一串串足以撕裂钢铁的子弹,如同金属风暴般泼洒下来,子弹打在地面上,溅起一长串噗噗的烟柱,泥土飞溅。
几颗致命的子弹,带着死神的狞笑,狠狠地钻进了独轮车上那暴露出来的炸药箱,也无情地钻进了杨德贵扑过来的、瘦弱而决绝的身体,他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震,时间仿佛凝固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刹那,世界失去了声音。杨德贵的身体猛地一僵,抓住车把的手依然死死攥紧。他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瞳孔瞬间放大,似乎想回头再看一眼弹坑里的儿子,又似乎想低头确认一下身下的炸药是否安好。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紧接着——
“轰隆!”
一团巨大到无法形容、刺眼夺目的橘红色火球,如同地狱的熔炉在人间瞬间炸开,狂暴的能量以无可匹敌之势猛地吞噬了杨德贵、独轮车以及周围十几米内的一切。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向四面八方横扫,将弹坑里刚刚抬起头、正发出撕心裂肺哭喊的杨小义,如同断线的风筝般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几米外的田埂上,当场昏死过去。
巨大的声浪瞬间震碎了附近沟渠里躲避的民兵和民工的耳膜,鲜血从耳孔汩汩流出,脑袋里只剩下持续不断的、尖锐到极致的嗡嗡鸣响,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滚烫的泥土、破碎的车木、燃烧的衣物碎片以及……一些无法辨认的、焦黑碳化的物质,猛烈地向四周喷溅。一个沾满泥土和暗红色污迹、被炸得扭曲变形、边缘锋利的独轮车铁轮圈,被爆炸的巨力高高抛起,在空中翻滚了几圈,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然后带着刺耳的呼啸声,远远地砸落在远处倒伏的高粱地里,深深嵌进泥土中,兀自嗡嗡震颤。
爆炸点,只留下一个直径数米的、边缘焦黑、冒着缕缕刺鼻青烟和烤肉焦糊味的深坑。坑底和四周的泥土被高温烧灼成了琉璃状,反射着诡异的光泽。浓烈的硝烟味、刺鼻的TNT爆炸后的酸涩味、皮肉毛发烧焦的恶臭以及浓重的血腥味,在灼热的空气中久久弥漫、纠缠,形成一种令人窒息作呕、仿佛置身地狱的死亡气息。支前队伍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惨烈到极致、瞬间毁灭的一幕震得呆若木鸡,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呼吸,大脑一片空白。只有那焦黑深坑的边缘,几缕未燃尽的、带着暗红血迹和焦糊边缘的灰色粗布片,在爆炸产生的热风中无力地微微飘动着,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位父亲最后的牵挂与牺牲。
当帝丘店的血火映红天际,龙王店的钢铁绞杀声震四野之时,在豫东睢县西南方向,通往战场核心区的另一条关键道路上,枪炮声同样震耳欲聋,厮杀惨烈到无以复加。这里是中原野战军一支精锐部队构筑的阻击阵地,他们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铁闸,死死钉在几个不起眼的村庄和纵横交错的交通壕里,用血肉之躯阻挡着国民党王牌第五军邱清泉部疯狂扑向帝丘店的援兵。每一分钟的迟滞,都意味着龙王店的华野部队多一分歼灭区寿年的把握。
小杨庄,这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此刻成了阻援战场上的血肉磨坊。负责守卫这里的是中野某旅的一个加强营。营长张勇,一个三十出头、脸庞黝黑、眼神锐利如刀的精悍汉子,此刻军装上满是干涸的泥浆和硝烟熏黑的痕迹,左臂缠着的绷带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浸透,凝结成深褐色的硬块,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和药味。他的嗓子嘶哑得如同破锣,每说一句话都牵扯得喉咙生疼,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阵地依托村庄外围残存的几处断壁残垣和一道匆忙加深加宽、约一人深的旧河沟构筑而成。河沟的胸墙用装满泥土的麻袋、从老乡家紧急卸下的门板,甚至几口匆匆征用的厚实柏木棺材板加固。这些临时工事上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蜂窝般的弹孔和炮弹碎片刮擦留下的深痕。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新鲜和腐败的血腥味、以及尸体在连日烈日的暴晒下高度腐烂后散发出的甜腻恶臭。成群的绿头苍蝇在阵地上空嗡嗡盘旋,像一片乌云,疯狂地舔舐着任何一点暴露的血污和腐肉。
战斗已经持续了三天三夜,惨烈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敌人的炮击几乎没有停止过。105毫米、155毫米大口径榴弹炮的炮弹带着死神般的尖啸,一遍又一遍地犁过这块小小的阵地,仿佛要将大地彻底翻个身。每一次爆炸,大地都剧烈地颤抖、呻吟,泥土、碎石、破碎的麻袋、断裂的门板棺材板被高高抛起,又如同冰雹般狠狠砸落。相对坚固的掩体在反复的、地毯式的轰击下不断垮塌,连接各处的交通壕被炸得七零八落,到处是深坑和断壁。阵地前沿和交通壕里,随处可见断肢残骸和被炸得面目全非、无法辨认的遗体,在烈日下迅速膨胀变色。
战士们蜷缩在残存的掩体、弹坑和坍塌的房屋角落,脸上被硝烟熏得漆黑,嘴唇干裂起泡,渗出血丝,眼窝深陷,里面布满蛛网般的血丝,眼神因为极度疲惫和紧张而显得有些呆滞。耳朵早已被持续不断的巨大爆炸声震得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近在咫尺的喊话和命令。每个人的体力都透支到了极限,极度疲惫,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喉咙干得冒烟,肚子饿得咕咕叫,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力、对身后战友的责任感以及刻骨的仇恨在死死支撑着。
“营长!营长!”一个满脸是血和污泥、军帽早已不知丢到哪里去的通讯兵,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营指挥所——一个利用半塌的地窖勉强加固而成的狭小、阴暗空间。地窖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汗臭味、劣质烟草味和淡淡的血腥味。角落里,电台的滴答声与外面密集的枪炮声、爆炸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神经高度紧绷的噪音背景。通讯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惊恐:“三连那边……快顶不住了!邱疯子的钢帽兵又上来了!这次人更多!像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人……没剩几个了!连长……连长也牺牲了!被炮弹直接……”
张营长布满血丝几乎要凸出来的眼睛,死死盯着摊在弹药箱上那张早已被血污、泥土和汗水弄得模糊不清的作战地图,地图边缘沾着暗褐色的血迹。他猛地一拳砸在充当桌子的厚木板上,“砰”的一声闷响,震得上面那盏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几乎熄灭,灯油都溅了出来。“顶不住也得顶!”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决绝,“告诉三连现在负责指挥的排长!就是打到最后一个人,子弹打光了用牙咬,用石头砸,用命填!也得把豁口给老子堵住!丢了小杨庄阵地,帝丘店的华野兄弟部队腹背受敌,整个战役就他娘的完了!我们就是全营死绝了,也担不起这个天大的罪过!明白吗?!给老子顶住!”
“是!营长!”通讯兵看着营长眼中那几乎要吃人的血光和不容置疑的决绝,猛地一咬牙,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和泪水,转身又毫不犹豫地冲进了外面那片枪林弹雨、血肉横飞的死亡地带。
阵地上,战斗已经进入了最残酷、最原始、最血腥的肉搏阶段。敌人利用绝对的炮火优势,在猛烈炮击暂时停歇后,立刻集中兵力向三连扼守的村东头豁口发起了波浪式的人海冲锋。豁口处,几段作为最后屏障的矮墙早已被炸成了瓦砾堆。瓦砾堆后面,仅存的几十个战士依托着残存的半截土墙、巨大的弹坑和同伴尚有余温的遗体,用刺刀、枪托、工兵锹、捡起的砖石,甚至是牙齿和拳头,与潮水般涌上来的、戴着德式M35钢盔、面目狰狞的国民党第五军精锐士兵绞杀在一起。怒吼声,疯狂的咒骂声,刺刀捅入身体的噗嗤声,枪托砸碎骨头的咔嚓声,工兵锹劈开头骨的碎裂声,濒死者的凄厉惨叫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头皮发麻的死亡交响乐,在硝烟弥漫的废墟上空回荡。
一个新入伍不久、脸上还带着稚气、可能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战士,被一个身材高大魁梧、面目凶悍的敌兵班长死死压在身下。对方的力量太大了,小战士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冰冷的刺刀尖已经抵住了他喉咙的皮肤,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小战士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绝望,双手徒劳地死死抓住对方握刀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皮肉,却无法阻止那闪着寒光的刀尖一点点刺入。就在刺刀即将刺入喉管的瞬间,旁边一个被炸断了右臂奄奄一息的老兵,用仅剩的左手抄起一块棱角分明的青砖,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和意志,狠狠砸在敌兵班长的后脑勺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
敌兵班长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凶光瞬间涣散,握刀的手松开了,整个人软软地倒了下去。老兵自己也因用力过猛,眼前一黑,栽倒在血泊之中,再也没有起来。小战士挣扎着爬起来,捡起敌兵掉落的步枪,看着牺牲的老班长,发出一声混合着悲痛、愤怒和疯狂的野兽般嘶吼,挺起刺刀狠狠刺向另一个扑来的黑影……
在阵地后方一处相对隐蔽、但也被炮弹掀掉半边屋顶的伙房废墟里,炊事班长老马,一个四十多岁、身材矮壮、平日里总是带着憨厚笑容、给战士们变着花样改善伙食的老兵,此刻却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双眼血红的雄狮。他负责的伙房和灶台早就被敌人的炮火炸成了一片冒着青烟的废墟,锅碗瓢盆散落一地,面粉袋子被炸开,白面混着泥土和血污。他带着仅剩的两个年轻炊事员,柱子和小牛,好不容易在废墟里扒拉出几筐还冒着微弱热气、沾着灰土的杂面窝头,又灌满了几个水壶的凉开水,想趁着战斗的短暂间隙,给前沿豁口处浴血奋战的战士们送点吃的喝的,补充一点体力,哪怕能让他们喘口气也好。然而,通往豁口的短短几十米道路,完全被敌人重新组织起来的密集机枪和迫击炮火力封锁。子弹如同泼水般打在断墙残壁上,溅起密集的碎石和烟尘,迫击炮弹不时落下,炸起一团团泥土。
看着前方豁口处战友们一个个倒下,看着那惨烈到极致、仿佛地狱入口般的搏杀景象,看着那些朝夕相处的年轻面孔在血泊中消失,老马的眼睛彻底红了,布满血丝,眼神中燃烧着悲愤的火焰。他猛地一把摘下头上那顶沾满油污和灰尘的白色炊事帽,狠狠摔在地上,接着又一把扯下身上那件象征他身份的白色围裙,用力掼在脚下,他几步冲到倒塌的灶台边,在散落的杂物中,一眼就看到了那把用来劈柴剁骨、刃口磨得雪亮、刀背厚实沉重的大菜刀!刀柄上还沾着早晨切菜留下的葱花碎末。他一把抄起这把沉甸甸的、陪伴了他无数个灶台日夜的“武器”。
“柱子!小牛!跟老子上!”老马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玉石俱焚的决绝,那是一种老兵在目睹了太多牺牲后爆发的、不顾一切的愤怒。“饭送不上去,咱就把这身肉送上去!跟狗日的拼了!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班长!”两个年轻炊事员看着平日里和蔼可亲、总是笑呵呵的老班长此刻状若疯虎,眼神中燃烧着从未见过的火焰,愣了一下,随即也被那悲壮惨烈的气氛和班长的愤怒所感染,眼睛瞬间红了,血性被激发出来。柱子顺手抄起一根挑水的枣木扁担,小牛则抓起了捅火用的粗铁通条,通条一头还带着暗红的炉灰。
“杀——!”老马发出一声震耳欲聋、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咆哮,挥舞着那把沉重的剁骨大菜刀,第一个冲出了相对安全的掩体,迎着横飞的子弹和弥漫的硝烟,向着豁口处厮杀最激烈的方向猛扑过去!他那矮壮的身影在弥漫的硝烟和横飞的子弹中显得异常突兀和悲壮,像一道冲向地狱的闪电。
一个刚用刺刀捅死我方一名重伤员、正背对着老马方向喘息、准备寻找下一个目标的敌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杀气的咆哮声惊得猛然回头。他看到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和血迹的灰布军装、挥舞着一把巨大菜刀、面目狰狞如同地狱煞神般冲来的伙夫,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错愕和难以置信的惊恐。伙夫?拿菜刀?没等他完全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老马已经冲到近前,那把厚背大菜刀带着全身的力量和积压已久的愤怒、悲伤,划破硝烟弥漫的空气,发出沉闷的风声,狠狠劈下!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菜刀深深嵌入了敌兵仓促抬起格挡的步枪木质枪身,巨大的力量甚至让刀刃砍穿了坚硬的木托,深深劈进了枪托后面敌兵的肩胛骨里,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敌兵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后退。老马双目赤红,怒吼着:“还我弟兄命来!”,双手死死握住刀柄,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猛压,敌兵被这股蛮力带倒在地,老马顺势扑上去,一脚狠狠踩住对方持枪的手臂,猛地拔出菜刀,不顾喷溅的鲜血糊了满脸满身,又狠狠朝着对方胸口剁去!一下!两下!鲜血染红了他灰白的头发,油腻的军装前襟,也染红了他脚下的焦土。那把沾满敌人鲜血和碎肉的厚背菜刀,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妖异而残酷的光。
老马这不要命般、如同猛虎下山的冲锋,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刺进了混乱血腥的战团!他那狂野的怒吼、悍不畏死的姿态,极大地震撼了敌人,也极大地鼓舞了阵地上仅存的、几乎陷入绝望的战士们。
“老马头来了!炊事班上了!杀啊——!”不知是谁在混乱中嘶声吼了一句,声音带着哭腔和决绝。
“杀!杀光狗日的!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绝境中的战士们仿佛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一股悲愤的力量从心底涌起,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潜能,用尽一切可用的武器,更加疯狂地反击。扁担、通条、刺刀、砖头、枪托、甚至牙齿……所有能抓到的东西都成了武器。豁口的瓦砾堆上,再次展开了更加惨烈、更加血腥的贴身肉搏。鲜血如同小溪般流淌,浸透了每一寸焦土,尸体层层叠叠,几乎填平了沟壑,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死亡气息。
当敌人这次凶猛的冲锋终于被打退,阵地上只剩下十几个还能勉强站立的战士,个个带伤,血迹斑斑,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许多人身上挂着彩,有的拄着枪,有的相互搀扶。老马拄着那把已经砍得卷了刃、沾满红白脑浆和血肉的剁骨菜刀,背靠着一堵布满弹孔的断墙,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脸上的血污、汗水和硝烟灰混在一起,形成黑色的泥浆,顺着下巴不断滴落,在他脚下的血泊中溅起小小的涟漪。
他看着周围尸横遍野、如同修罗场般的惨状,看着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年轻面孔永远凝固在愤怒、痛苦或不甘的表情上,这个平日里总是乐呵呵、想方设法给战士们改善伙食的伙夫头子,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呜咽。泪水混着血水,无声地滑过他沟壑纵横、沾满污秽的脸颊。他抬起颤抖的、沾满敌人和自己战友鲜血的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却抹不去那深入骨髓的悲痛。
七月二日傍晚,持续了六天六夜的豫东战役,在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后,终于落下了帷幕。粟裕指挥的华东野战军成功重创了区寿年兵团,基本达成了预定的战略目标,削弱了国民党在中原战场的有生力量,为后续的决战创造了条件。帝丘店方向,华野部队在给予敌人沉重打击后,开始交替掩护撤离战场。而在小杨庄阵地上,经历了炼狱般考验,用血肉之躯筑起钢铁闸门,幸存下来的阻援战士们,也接到了转移的命令。
持续数日的惨烈激战,似乎耗尽了天地的元气。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低压在豫东平原上空,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一丝风也没有,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战场上弥漫着一片死寂,只有乌鸦粗哑瘆人的“呱呱”鸣叫和苍蝇嗡嗡的飞舞声,显得格外刺耳。残破的枪支,丢弃的钢盔,散落的文件,烧焦的树木,被炸得七零八落,高度腐败肿胀、散发着恶臭的尸体……在死寂中无声地诉说着战争的残酷和生命的脆弱。浓烈的硝烟味、木头和尸体烧焦的糊味、以及尸体高度腐败后散发出的甜腻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仿佛置身地狱般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间,挥之不去。成群的乌鸦在低空盘旋,时而落下,啄食着地上的腐肉,发出满足的吞咽声。
疲惫到灵魂深处的战士们沉默地整理着行装,收敛着战友残缺不全、难以辨认的遗体。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个简单的弯腰、拖拽,都要耗尽全身残余的最后一丝力气。没有人说话,只有偶尔一两声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以及搬运沉重遗体时发出的、如同拉风箱般的沉重喘息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麻木、深切的悲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在远离帝丘店主战场的一片被炮火反复蹂躏、庄稼倒伏、弹坑密布的高粱地里,几个当地的民兵,在部队派出的几名战士的指引下,正强忍着恐惧和恶心,小心翼翼地收敛着散落的支前民工遗体。他们用简易的担架,将一具具或完整、或残缺、或高度腐败的遗体抬出,集中安放在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地上。突然,一个年轻的民兵在翻倒的秸秆和焦黑的泥土下,发现了一个沾满污泥和暗褐色污迹、被爆炸熏得黢黑、扭曲变形得厉害的的铁制圆环——那是王老石独轮车的车轴圈。铁圈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边缘还粘着几块烧焦的木屑和难以辨认的黑色残留物,散发着淡淡的铁锈、焦糊和血腥混合的气味。
年轻的民兵默默地将这冰冷的铁圈捡了起来,用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擦了擦上面的泥土和污迹,露出一点金属的本色。他凝视着这个扭曲的铁环,仿佛能感受到它所承载的沉重与牺牲。然后,他郑重地、带着一丝肃穆,将这个铁圈放进了一个装着其他零散遗物——半只磨破的草鞋,几块沾血的破布,一个烧变形了的搪瓷碗——的箩筐里。这枚扭曲的铁环,如同一个沉默而沉重的句号,钉在了这场宏大惨烈的豫东烽烟的末尾。它曾承载过一位老父亲对儿子最朴素的牵挂和深沉的爱,承载过无数像杨德贵、王老石这样的支前民工无畏的牺牲、汗水与坚韧,最终,它承载了那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和瞬间焚毁一切的烈焰,成为了这场战役中,一个微小却凝聚着巨大悲怆、牺牲精神与人民力量的永恒注脚。
天空,那铅灰色的、仿佛承载了太多死亡与悲伤的厚重云层,终于承受不住这无边的死寂与沉重,裂开了第一道缝隙。豆大的雨点,冰冷而沉重,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打在焦黑的土地上,打在战士们沾满血污的钢盔上,打在散落一地闪着暗黄光泽的黄铜弹壳上,也打在那枚静静躺在箩筐里的、沾满泥土和血污的独轮车铁圈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叮当声。雨点迅速连成了线,又变成了倾盆暴雨。雨水冲刷着满目疮痍浸透鲜血的大地,混合着泥土、硝烟、火药的残渣和尚未干涸的血水,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暗红色的溪流,无声地流淌着,蜿蜒着,最终渗入这片饱经苦难、浸透鲜血的豫东黑土深处。仿佛天地也在为这场惨烈的厮杀,为无数逝去的年轻生命,为那些默默奉献又默默消逝的父老乡亲,流下冰冷而悲悯的泪水。
雨水洗刷着血迹,却洗不去战争的创伤;雨水滋润着焦土,不知来年,能否开出希望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