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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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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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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二章 豫西星火

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二日,凌晨。

宝丰县,城北。

深秋的凉意,带着夜露的湿气,无声地浸染着伏牛山北麓连绵起伏的丘陵沟壑。下弦月低垂在西边天际,清冷微弱的光线,勉强勾勒出群峰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如同伏在大地上的巨兽脊背。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在沉睡的宝丰县城上空。万籁俱寂,只有夜风不知疲倦地在城北五里铺乱葬岗的枯草败叶间穿梭,发出持续不断的、“呜呜”作响的声响,像是旷野本身的低沉呼吸。枯草被风压得紧贴冰冷坚硬的地面,干枯脆硬的茎秆相互摩擦,刮擦着裸露的碎石和板结的土地,发出细碎连绵的“沙沙”声。

陈赓将军伫立在一座半倾的青石碑旁,身形稳如山岳。他缓缓放下举在眼前的望远镜,黄铜镜筒表面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那是深秋夜晚的露水,水珠汇聚成线,模糊了视野。他伸出右手食指,指腹粗糙,布满常年握枪磨出的老茧,在冰凉的镜片上用力一刮,湿冷的露水立刻渗进指纹的沟壑里,带来一丝短暂而清晰的冰凉感,驱散了少许指挥所灯火通明带来的疲惫。他再次举起望远镜,左手拇指和食指稳稳地捏住黄铜调焦环,手腕极其稳定地、缓慢而精确地转动着,镜筒内部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

视野里,宝丰县城黑黢黢的轮廓在微弱的月光下显现,像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的墨迹。城头方向,几点昏黄的光点在深沉的夜色里缓慢移动,忽明忽暗,如同飘忽不定的鬼火。那是哨兵巡逻时提着的马灯发出的光亮。摇曳的光线扫过城墙古老的、由黄土层层夯实而成的墙面,照亮了墙面上一个巨大的、向内凹陷的豁口——那是咸丰年间,捻军攻城时用重达数百斤的“将军炮”轰开的创伤。岁月流逝,豁口后来用烧制的青砖修补过,但新补的砖块在惨淡的月光和摇曳的灯火下,呈现出一种与旧墙风化后呈现的灰褐色截然不同的、近乎惨白的颜色,显得格外刺眼和不协调,像一道横亘在城墙躯体上、始终未能完全愈合的丑陋疤痕。

“整编第十五师辎重营。”参谋长周希汉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周围的沉寂,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他递过一份用薄油纸包裹的情报册,纸张在带着凉意的夜风中簌簌抖动。“据内线和侦察汇总,囤粮应在八千担上下,守军兵力约三百人。主力集中在西城门粮仓区及附近几处城楼。西城门是核心,粮仓密集,砖石结构为主,防守相对严整。城头火力点,”他顿了顿,指向城头几个闪烁火光的方位,“初步观察,至少确认四挺捷克式轻机枪,分别配置在瓮城两侧的角楼和主城楼垛口后,形成交叉火力,封锁护城河及滩涂开阔地。”周希汉的语速平稳,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参谋人员特有的精确和不容置疑。

陈赓的目光没有离开望远镜的目镜,只是沉稳地“嗯”了一声,短促而肯定,表示收到并认可。他的左手接过情报册,纸张冰凉。他没有翻看,右手的食指却已精准地划过摊在旁边冰冷墓碑表面的城门结构简图。指腹下是粗糙的图纸纤维和冰凉坚硬的石碑石面。最终,他的指尖在“西城门”三个墨书小字上重重一顿,力量透过薄薄的图纸,几乎要在冰冷的石头上留下凹痕。城楼的飞檐在昏暗中向上刺出模糊的剪影,檐角悬挂的铁马(风铃)在骤然加大的夜风中猛烈地相互撞击、摩擦,发出“叮叮当当”连续不断、尖锐刺耳的金属噪音,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扰人。与此同时,一阵混合着焦糊木头、稻草灰烬和未燃尽的松油脂的呛人烟气,被风卷着猛扑过来,直冲鼻腔——城墙外,守军显然正在焚烧紧挨城墙根搭建的几处低矮民房和草棚。火光明灭不定,浓烟翻滚着升腾,试图在城墙前扫清一片开阔的、毫无遮蔽的射界。橘红色的火光,将附近一段夯土城墙的墙面映照得忽明忽暗。

护城河宽阔的水面在夜色下泛着微弱的粼光,靠近岸边漂浮着一些枯枝败叶和杂物。突击队长张大夯全身紧贴冰冷坚硬的地面,匍匐在离河岸不到三十米的麦茬地里。尖锐的麦茬断口刺破了他单薄、打着深蓝色补丁的土布夹袄,扎在胸腹的皮肤上,带来持续的、针扎般的刺痛。深秋的夜风带着湿气,吹透薄薄的夹袄,带来阵阵侵人的凉意,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他艰难地抬起左腕,手腕因长时间保持匍匐姿势而有些僵硬麻木。夜光表盘在黑暗中泛着幽绿的微光,勉强能看清表盘上的刻度。那细长的秒针正顽强地、一格一格地向前跳动,即将指向4时50分。

身后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来的、短促而剧烈的呛咳。新兵小栓子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猛地用拳头堵住嘴,整个身体因强忍咳嗽而微微弓起、抽搐。呼出的气息在微凉的空气中形成淡淡的白色雾气,瞬间又被风吹散。

“咬住衣领!压下去!”张大夯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口吻,他自己的喉咙也干得发紧发痛。他自己则用力吞咽了一下,干燥的喉咙里像堵着一把粗糙的砂砾,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感,他粗糙的手在身侧下意识地握紧了冰凉的枪管。

小栓子拼命咬住自己破旧单衣的领口,发出沉闷的呜咽,身体仍在轻微地颤抖。这细微的动静似乎还是惊扰了暗夜中的生灵。侧前方一丛茂密的、干枯的蒿草丛猛地一阵剧烈晃动,伴随着枯枝被踩断的清脆“噼啪”声。一只受惊的灰色野兔倏地从草丛里窜出,后腿在硬地上奋力一蹬,带起一小蓬干燥的尘土,“噗”地一声轻响,尘土溅落在张大夯身旁斜放着的爆破筒冰冷的、带着铸造纹理的金属外壳上。

几乎就在野兔窜出的同时——“咻——咻——咻!”三声尖锐得能撕裂耳膜的啸音骤然划破沉寂的夜空。三颗炽亮得如同小太阳般的红色光点,拖着长长的、燃烧的尾迹,如同被无形巨力射出的火箭,急速刺向墨黑的苍穹,在它们升至最高点、光芒达到最盛的刹那,下方匍匐的人影、冰冷沉默的城墙、护城河幽暗的水面,瞬间被笼罩在一层令人心悸的、紧张的血红色光芒之下。这妖异的光线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棱角分明,眼窝和鼻翼下投出深重的阴影,表情显得狰狞而陌生。

城头沉寂的黑暗瞬间被彻底撕裂,数条橘红色的火舌几乎在信号弹光芒最盛时,从不同位置的垛口后方猛然喷吐出来。

“哒哒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哒!”

捷克式轻机枪特有的、节奏分明的点射声与更加狂暴的连射声瞬间汇成一片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死亡爆响。暗红色的曳光弹拖着清晰的轨迹,如同无数条死神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护城河幽暗的水面和岸边的麦茬开阔地,子弹钻入水面,激起密集浑浊的水花;打在岸边的硬土上,掀起黑色的泥块、碎石和枯草根,四处飞溅抛洒。弹头钻入泥土的尖锐“啾啾”声和撞击硬地的沉闷“噗噗”声,交织成一张密集的、令人无处遁形的死亡之网,笼罩在突击队潜伏区域的上空。灼热的弹片带着尖啸从耳边掠过,死亡的腥风瞬间扑面而来!

张大夯的身体在信号弹升空、红光乍现的刹那,已如一张拉满的硬弓骤然释放。他像一头嗅到血腥味、被彻底激怒的豹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从麦茬地里猛地弹射而出!动作迅猛、决绝,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退缩。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前方那段在惨白月光、诡异红光和城头疯狂喷吐的机枪火舌映照下,显得格外破败不堪、砖石参差不齐的城墙缺口。那正是咸丰年间被沉重石炮轰塌留下的、从未被完全修复的老伤疤,此刻成了突击队唯一的生门。他肩头沉重的、由硬木和粗铁件铆接而成的云梯,随着他全力冲刺的剧烈节奏而上下猛烈颠簸、左右晃动,金属梯蹬和粗糙木梁之间不断摩擦、撞击,发出连续不断的“哐啷哐啷”噪音,每一次沉重的颠簸都狠狠撞击着他结实的肩胛骨,带来阵阵钝痛。

脚下是护城河岸边的斜坡,碎石和干燥的土块在他狂奔的军靴下飞溅。他毫不犹豫地冲下陡峭的河岸,蹚入齐膝深的河水中。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裤腿和磨薄的布鞋,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从脚底直冲头顶,让他不由自主地倒抽一口冷气,浑身肌肉瞬间绷紧。每一步前进都异常艰难,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形成巨大的阻力,脚下是湿滑的淤泥和水底凹凸不平的石头。张大夯不管不顾,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段越来越近的缺口,冲刺的速度被他强行提升到极限,几十米的距离在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冰冷河水的阻滞下,竟在几个呼吸间被跨越!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那吼声瞬间被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完全吞没。借着最后几步前冲的惯性,身体猛地向前一送,双臂肌肉块块贲张,青筋如蚯蚓般在古铜色的皮肤下暴起,将肩头沉重的云梯奋力向缺口上方那参差不齐、犬牙交错的青砖边缘顶去、狠狠送了上去!

“哐当!!!”一声沉重刺耳、仿佛能砸碎骨头的金属撞击闷响!云梯沉重的生铁梯头,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城墙缺口边缘凸出的、坚硬的青砖上!撞击点瞬间迸出几点耀眼的火星,几块原本就松动的砖屑被震得簌簌落下。青砖粗糙的断口在爆炸和枪火的闪光下裸露着,能清晰地看到里面夹杂的枯黄草茎、细小的碎石颗粒和颜色深浅不一、层层叠压的古老夯土层,仿佛城墙被强行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露出了深藏的肌理和岁月的沉积。

“上!快上!”张大夯的吼声在骤然爆发的、更加猛烈的枪炮喧嚣中依然如同炸雷般响起,穿透了混乱的噪音,成了进攻的号角!吼声未落,身后如影随形、早已蓄势待发的七八名突击队员,已如一群矫健而悍不畏死的猿猴,抓住冰凉的、沾满夜露和湿泥的铁质梯杆,手脚并用地向上迅猛攀援。沉重的翻毛皮鞋和早已磨穿鞋底的布鞋,蹬踏在冰冷的铁梯蹬上,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噔噔噔噔”声,混杂着粗重如牛的喘息、压抑的嘶吼和牙齿紧咬的咯咯声。攀爬的身影在城头疯狂扫射的曳光弹编织的火网中,显得异常渺小和脆弱。

张大夯将背着的汉阳造步枪用力甩到身后,紧随队员们之后开始攀爬。他双脚蹬着粗糙的砖缝借力,粗糙的砖石摩擦着鞋底;双手则死死扒住冰凉刺骨、布满砂砾和湿滑苔藓的墙面,十指抠进夯土的缝隙里向上攀爬。指甲盖在坚硬的夯土和锋利的砖棱边缘剐蹭得生疼,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左手拇指的指甲盖猛地被一块突出如獠牙的砖角狠狠掀起一角。一股钻心的剧痛传来,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立刻顺着指缝和手掌边缘蜿蜒流下,在粗糙冰冷的墙面上留下几道迅速被寒风吸干的暗红湿痕。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将下唇咬得更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仿佛要将这剧痛嚼碎咽下,化作更猛烈的力量驱动身体。向上!必须向上!头顶那布满焦黑火燎痕迹、坑洼不平的垛口边缘越来越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夯土被子弹反复啃噬后露出的、如同伤口般翻卷的草筋。

就在他奋力攀爬,离那象征着突破的垛口边缘只剩不到两米时,一粒滚烫的、带着浓烈硝烟味的东西突然从天而降,如同长了眼睛般,不偏不倚地坠入他因剧烈攀爬动作而敞开的土布夹袄后领深处。

“滋啦——!”一阵如同烙铁烫肉的剧痛瞬间从脖颈后传来!那灼热感如同烧红的铁砂直接摁在了赤裸的皮肉上!烫得他脖颈处的肌肉猛地一阵痉挛剧痛,皮肤瞬间起泡、灼伤!剧烈的、猝不及防的灼痛让他眼前猛地一黑,攀爬的动作瞬间一滞,脚下猛地一滑,整个身体向下坠去,全靠另一只手的死命抠抓才险险稳住。

“呃啊——!”一声压抑着极度痛苦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强忍着脖颈后火烧火燎的剧痛,猛地抬头,充血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盯向垛口上方那个刚刚投下滚烫弹壳的罪魁祸首——

只见垛口上方,一个头戴深灰色棉布军帽的国军士兵身影探出了半截!那士兵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嘴唇快速翕动着,似乎在歇斯底里地吼叫咒骂,但声音完全被下方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淹没。他手中那支长长的中正式步枪枪口,正冒着缕缕淡青色的硝烟,黑洞洞的枪口带着射击后的余温,死死指向下方正在攀爬的突击队员。他正动作慌乱而迅速地重新拉栓上膛,黄铜弹壳“叮当”一声弹跳出来,掉落在垛口的砖石上。黑洞洞的枪口,再次瞄准了下方。

城门内,粮仓区深处一间低矮破败、墙体开裂的土坯房里。王秀梅是被搁在墙角那只桐木箍成的旧尿桶剧烈的晃动惊醒的。桶底磕在冰冷坚硬、如同石板般的土地面上,发出空洞而沉闷的“咚咚”回响,在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瘆人。她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怦怦狂跳,像一面被无形的巨锤疯狂擂响的破鼓,几乎要撞出喉咙,顶到嗓子眼。一股冰冷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四肢僵硬。她下意识地裹紧身上那件补丁摞着补丁、早已看不出原色、里面板结发硬的旧棉絮勉强能称为夹袄的东西,趿拉着露趾的破布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气从脚底顺着腿骨窜上来,让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她摸索着从土炕上下来,脚下是坑洼不平、冰冷的泥地。她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将脸紧紧贴在门板的裂缝上,粗糙的木茬刺痛了面颊的皮肤。她极力向外望去,一只眼睛凑近那道缝隙。

天际,不祥的暗红色光芒如同泼洒的劣质染料,晕染了大片低垂的乌云。紧接着,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远远传来,一声接着一声,仿佛重锤砸在鼓面上。每一次爆炸的闪光都如同地狱的闪电,骤然将纸糊的窗棂映得一片惨白,屋内简陋的土炕、瘸腿的破桌、空荡荡落满灰尘的米缸轮廓瞬间清晰无比,纤毫毕现,随即又猛地陷入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屋内的一切,在这刺目的白光与浓重的黑影之间急剧地切换、闪烁,光影诡谲地急速变幻,令人心惊肉跳,几乎喘不过气来。

“娘……娘……”土炕角落里传来一声细弱游丝、带着浓重恐惧和病痛的呼唤。五岁的草儿蜷缩在破败、板结、散发着浓重霉味和汗馊味的棉絮堆里,小脸被窗外透进来的火光映得通红,像烧着了一样。她瘦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如同寒风中的枯叶。枯黄稀疏的头发被冷汗浸湿,一绺绺黏在汗涔涔的额角和蜡黄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上,散发出一股久病孩童特有的、令人心酸的酸腐气息。

王秀梅的心像被一只冰冷、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攥紧了,痛得无法呼吸。她连忙转身扑到炕边,掀开那沉重冰凉、几乎不能称为被子的破絮,将女儿滚烫得吓人的小身子紧紧搂进自己冰凉的怀里。隔着薄薄的、同样打满补丁的单衣,她清晰地触摸到孩子嶙峛的、一根根突兀的肋骨,硌着她的手臂和胸口。女儿滚烫的额头紧紧贴着她的脸颊,那灼热的温度烫得她心惊肉跳,像抱着一个燃烧的小火炉。草儿的身体在她怀里轻微地抽搐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和细微的、痛苦的呻吟。

“别怕,草儿别怕……娘在……娘在呢……”王秀梅的声音发颤,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极力掩饰的恐慌。她用自己冰凉的脸颊紧紧贴着女儿滚烫的额头,徒劳地试图传递一丝凉意。她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拂开女儿额上被冷汗浸湿、黏成一绺绺的头发,触手是惊人的高热和黏腻的汗水。草儿冰凉的小手无力地抓住母亲胸前破烂的衣襟,发出微弱的嘤咛:“娘……我渴……饿……”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院门口的巨响猛地炸开,腐朽的院门像是被一头狂暴的牯牛用巨力猛地撞开,门板重重地砸在土墙上,发出痛苦的呻吟,震得屋顶的浮尘、草屑簌簌落下,落了王秀梅母女一头一脸,呛得草儿一阵虚弱而剧烈的咳嗽,小脸憋得发紫。

保长王有禄提着一盏光线昏黄、随着他剧烈动作而疯狂摇曳的灯笼,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他脸上松弛下垂的肥肉因极度的惊惶而剧烈地抖动,油光满面。他身上簇新的黑绸面羊皮袄在微弱的灯火下泛着一层油腻的光泽,腰间牛皮枪套里挎着的盒子炮,随着他慌乱的动作,黄铜扣环不断撞在门框上,发出叮叮当当急促而刺耳的脆响,更添几分慌乱。

“反了!反了天了!共匪攻城了!杀进来啦!杀进来啦!”王有禄的声音又尖又急,带着破音,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在狭小、低矮、充满霉味的土屋里刺耳地回荡着,震得人耳膜发疼。“快!快把你家那点粮食藏地窖里去!一粒米都不能让那些穷鬼抢了去!听见没?快啊!磨蹭个球!等死啊!”他一边喊,一边用灯笼胡乱地照着屋内逼仄、家徒四壁的空间——除了土炕、破桌和一个空得能跑耗子的米缸,几乎一无所有。昏黄摇曳的光圈在王秀梅苍白惊恐、沾满灰尘的脸上和草儿烧得通红、奄奄一息的小脸上晃动,光影跳动,更显得诡异而凄惶。

王秀梅下意识地将怀里的草儿搂得更紧,几乎要把孩子孱弱的身子按进自己的骨头里,用自己的身体形成一道脆弱的屏障。然而,她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盯在王有禄那双沾满新鲜泥泞的厚底翻毛皮靴上——那靴帮靠近脚踝的地方,清晰地沾着一小片雪白细腻的粉末!那颜色、那质地,那种纯净的白色,只有粮库里存放的、磨得最精细的上等头茬麦粉才会有的!她家断粮已有月余,草儿连野菜糊糊都喝不上了,饿得只剩一把骨头,日夜啼哭,如今高烧不退,眼看就要……一股冰冷刺骨的恨意和一种极度的、令人发疯的荒谬感瞬间冲上她的头顶,堵得她胸口发闷,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俺家……早断炊了,”王秀梅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用力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重量,“缸底……缸底都刮干净了,耗子……耗子都饿跑了……哪还有粮食藏?”她看着王有禄那身簇新油亮、能换几十担救命粮的皮袄,再看看怀里滚烫虚弱、气若游丝、连哭喊力气都没有的女儿,眼神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绝望和一种无声的、泣血的控诉。

王有禄灯笼里的烛火被门外灌进来的冷风吹得疯狂跳跃,火苗忽明忽暗,在他浮肿松弛的眼睑下投出深深浅浅、不断颤动的阴影,显得那张油脸更加狰狞可怖。他根本没听王秀梅的话,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一个穷寡妇和她病孩子的死活,只是焦躁地挥舞着灯笼,唾沫星子随着他尖利的吼叫四处飞溅:“别他娘的跟老子装蒜!装可怜!老子知道!老子什么都知道!你们这些妇救会的刁婆娘,没一个好东西!藏着掖着…挖空心思…等着接应外面的穷棒子是不是?快交出来!再磨蹭,等老子搜出来,有你们好看!不然……”他肥胖的手指威胁性地按在了腰间的盒子炮枪套上。

“轰隆——!!!”

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猛地从城墙方向炸开!这一次近得仿佛就在头顶炸响,大地剧烈地一颤!狂暴的气浪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这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土坯房上!墙壁剧烈地晃动,土块簌簌落下,窗棂发出痛苦的呻吟,嗡嗡乱颤,屋顶的尘土、草屑如同下雨般密集地簌簌落下!王有禄被震得一个趔趄,肥胖的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撞在粗糙的门框上,手里的灯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蜡油溅出来烫了他肥厚的手背。

“嗷——!”他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后面威胁的话被生生噎了回去,只剩下满脸因疼痛和惊吓而扭曲的惊骇、狼狈。他顾不上烫伤的手背和掉落的灯笼,像一只受惊的肥硕老鼠,连滚爬爬、手脚并用地冲出了弥漫着尘土和呛人烟气的屋子,消失在门外更加混乱的火光和人声鼎沸之中。

城门洞内,硝烟浓得化不开,像滚烫的、粘稠的、带着毒性的浓雾,充斥着浓烈的硫磺、辛辣的尘土、燃烧木料散发的焦糊以及新鲜血液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这股混合气味直往人的口鼻、肺叶深处钻,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砂砾和辣椒粉,刺激得气管火辣辣地剧痛,引发撕心裂肺的呛咳。张大夯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肺部的疼痛,咳得眼泪鼻涕直流,眼前发黑。左耳里充斥着持续不断的高频嗡鸣,像有一千只夏蝉在里面疯狂地尖叫,完全听不到近在咫尺的爆炸声和战友的呐喊声。一股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顺着他的左耳廓蜿蜒流下,黏腻地淌进脏污的衣领深处,带着铁锈的味道——他知道,耳朵被刚才城门爆破时猛烈的冲击波震伤了,鼓膜很可能已经破裂。

刚才爆破手老耿安置在城门巨大铸铁铰链结合处的爆破筒轰然爆炸!爆炸掀飞的砖石如同冰雹般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砸在周围的地面上、残存的墙壁上,溅起更多呛人的烟尘和碎石。巨大的城墙缺口处,烟尘如同沸腾的泥浆般翻涌滚动,冲进缺口的突击队员们的身影在其中扭曲、晃动,如同鬼魅。汉阳造和中正式步枪对射的“砰砰”声、驳壳枪急促的“啪啪”声、捷克式机枪点射的“哒哒”声、边区造手榴弹沉闷的爆炸声、濒死者的惨叫声、受伤者的呻吟声、短兵相接的怒吼咒骂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混乱血腥到极致的死亡交响,在瓮城狭窄的空间里反复激荡、轰鸣!

“队长!栓子!栓子卡住了!!”一声嘶哑的、带着哭腔和极度恐慌的呼喊,艰难地穿透了张大夯左耳那恼人的部分嗡鸣,传入他尚能听见的右耳。

张大夯猛地用沾满血污、尘土和汗水的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混合物。他循着声音的方向,在弥漫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烟尘中极力瞪大眼睛望去。只见新兵小栓子半个身子悬在炸塌的巨大砖石形成的V字形狭窄缝隙里!那缝隙下方就是数米高的、布满尖锐碎石和扭曲钢筋的城墙内外落差!他正被几块交错卡住的、重达千斤的沉重条石死死夹住了腰腹和大腿根部,进退不得!少年的脸色因剧痛和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形,豆大的汗珠混合着尘土滚落,在脸上冲出几道泥沟。嘴唇哆嗦着,发出不成调的、绝望的呜咽。他的棉袄被尖锐的石角划破了好几处,露出里面的棉絮和冻得青紫的皮肤。

“手给我!抓住!”张大夯目眦欲裂,眼球布满血丝,嘶吼着扑过去,顾不得脚下尖锐的瓦砾硌脚,一把死死抓住少年竭力伸出的、冰冷滑腻的手腕,入手一片冰凉滑腻,全是因恐惧和寒冷渗出的冷汗。他咬紧牙关,全身肌肉块块贲张,青筋在脖颈和手臂上如同虬龙般暴起,双脚死死蹬住地面一块相对稳固的条石边缘,腰腹爆发出全身的力量,试图将小栓子从致命的石缝中硬生生拖拽出来。

“哧啦——!”一声布帛被暴力撕裂的脆响,小栓子右臂肘部以上的棉袖在巨大的拉力下猛地撕裂开一个大口子,露出下面因为长期冻伤而溃烂、红肿流脓、甚至能看到粉红色嫩肉的、惨不忍睹的小臂。在弥漫的烟尘和爆炸闪烁的橘红色火光下,那溃烂流脓的伤口显得格外刺目和令人心酸。一股脓血混杂着组织液的腥味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

“轰——哗啦啦!!!”

脚下的城墙仿佛一头垂死的巨兽,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哀鸣。刚才爆破点附近本就摇摇欲坠的墙体,因巨大的震动和本身结构的脆弱,发生了可怕的、连锁性的二次坍塌,大块大块的城砖、夯土、碎裂的木梁如同泥石流般轰然倾泻而下!碎石、尘土如同瀑布般兜头盖脸砸下来,烟尘再次冲天而起,将整个缺口区域彻底淹没。

“啊——!”小栓子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恐惧的惊呼,身体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随着坍塌的砖石猛地向下坠落!绝望瞬间吞噬了他的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他腰间挂着的、那个装着两枚边区造木柄手榴弹的粗帆布袋带子,被一块残存的、尖锐的女墙砖凸角死死挂住了。

“噗!”一声沉重的闷响!他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下方的断砖堆上,激起一片尘土。随即被下坠的惯性拉扯着,猛地向前荡去!就在身体凌空摆荡的刹那,小栓子惊恐绝望的目光扫过旁边一根支撑着半塌城楼的粗大木柱——那柱子上深深嵌着一颗变形的铅弹头,弹孔周围晕开一圈暗红发黑、早已干涸凝固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之前战斗的惨烈。生与死,就在这荡起的一瞬间!

“闪开——!!”爆破手老耿嘶哑狂暴的吼声如同平地炸雷般在张大夯耳边响起!那声音因为极度用力而撕裂了声带,带着血沫的腥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迫和死亡的警告!

张大夯几乎是凭借无数次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出的、刻入骨髓的本能,在听到吼声的瞬间,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猛地松开小栓子的手腕,整个人如同受惊的狸猫,向侧面一个全力鱼跃扑倒!双手死死抱住头,蜷缩进一个相对凹陷的墙角,将身体尽可能缩小,紧贴在冰冷粗糙的砖石上。

“轰隆——!!!”

比刚才更加猛烈、更近在咫尺的爆炸在城门巨大的铸铁铰链结合处轰然爆发。那是老耿拼死塞进去的第二包、足足二十斤重的烈性炸药,他算准了时间,拉燃了导火索。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重达千钧的海啸巨浪,狠狠拍在张大夯蜷缩的身体上,将他死死压在冰冷粗糙的砖石上,五脏六腑都仿佛被震得移了位,喉头猛地一甜,耳朵瞬间只剩下尖锐刺耳的长鸣,眼前只剩下刺目的白光和翻滚的、呛得人无法呼吸的浓密烟尘,嘴里充满了浓烈的铁锈般的血腥味。他感到背上单薄的棉袄被飞溅的碎石和灼热的气浪撕扯开几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哐啷!!!轰——哗啦!!!”

沉重的、外包厚重铁皮内衬硬木的城门,在爆炸的伟力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轰然向内倾倒。巨大的门板带着千钧之力砸在瓮城内铺设的坚硬条石路面上,发出震耳欲聋、仿佛大地开裂般的巨响,门板瞬间碎裂成无数大小不一的、边缘如同锯齿般尖锐的木头碎片,如同被激怒的马蜂群,带着凄厉的呼啸向四面八方疯狂激射,扭曲变形的铁皮发出刺耳欲聋的金属呻吟声。断裂的门轴处,露出了里面深色的桑木芯材,一圈圈紧密的年轮清晰可见,如同凝固的时光。年轮间的缝隙里,沉积着暗红发黑、早已凝固的血垢和黑色的火药残渣,散发着浓烈的死亡气息。

“呃啊——!!!”

一声痛苦至极的、压抑的闷哼穿透弥漫的硝烟传来。张大夯挣扎着抬起头,用力甩掉头上覆盖的碎石尘土和木屑,透过弥漫的、带着浓烈硫磺味的硝烟,看到一个身影被那狂暴的气浪狠狠掀飞——是爆破手老耿!他像一袋沉重的沙包般,在空中翻滚了半圈,后背重重地、结结实实地摔在瓮城幽深、冰冷的甬道里,发出沉重的、令人心悸的落地声,伴随着几声骨头断裂的脆响。他随身携带的、装着各种爆破工具的帆布挎包被震开,里面精密的起爆器铜质零件、各色铜线、铁钳、几根雷管和导火索散落一地,叮叮当当地滚过冰冷潮湿、布满瓦砾的条石路面。一块巨大的、边缘如同斧刃般锋利的门板残片,如同死神的飞镖,深深地、残忍地扎进了老耿的左大腿根部靠近腹股沟的位置!

鲜血,几乎是喷涌而出!形成一道暗红的、足有半尺高的血箭!在爆炸残余火光的映照下闪着诡异的光泽,迅速将他身下的灰色棉裤洇染成一片不断扩大、深得发黑的恐怖湿痕!鲜血如同小溪般在冰冷的条石路面上蔓延开去。老耿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因剧痛而大张着嘴,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身体因无法忍受的剧痛而剧烈地痉挛、抽搐着,双手徒劳地、本能地想去捂住那喷涌鲜血的可怕伤口,但鲜血依旧从他颤抖的指缝间汩汩涌出,在身下迅速汇聚成一滩不断扩大、冒着热气的血泊。

“老耿——!!”张大夯嘶吼着,声音沙哑破裂,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脚下的碎石瓦砾和滚烫的金属碎片硌得他生疼。他扑到老耿身边,看着那可怕的、肌肉外翻、深可见骨的伤口和汩汩涌出的、带着泡沫的鲜血,心瞬间沉到了无底深渊。伤口位置太要命了!他迅速解下自己的绑腿布条,手忙脚乱地试图去捆扎止血,但伤口太大太深,靠近大血管,鲜血迅速浸透了粗糙的布条,温热的血液染红了他的双手,黏腻滑溜。

“卫生员!卫生员——!!”张大夯冲着烟雾弥漫、杀声震天的瓮城内嘶声力竭地呼喊,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绝望。他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衬衣下摆,团成一团,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压住那可怕的伤口,试图减缓血液的流失。他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依旧不断从指缝间涌出,老耿的身体在他手下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血。老耿的眼神开始涣散,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像破旧的风箱。

“挺住!老耿!挺住!卫生员马上就来!听见没!老耿!”张大夯一边死命按压,一边对着老耿的耳朵嘶吼,试图唤回他的意识。他看到老耿涣散的眼神似乎聚焦了一瞬,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只涌出一口带着泡沫的鲜血。生命的迹象正在这冰冷的甬道里快速流逝。

粮仓区已经彻底陷入一片沸腾的火海。巨大的、贪婪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夜空,蹿过一座座仓房的茅草屋顶和粗大的木梁,发出噼噼啪啪的猛烈爆裂声,火星如同暴雨般向四周飞溅。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视野一片模糊,将浓黑的、如同墨汁般的烟柱和燃烧的、带着火星的草屑卷向四面八方。空气灼热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吸气都像吸入滚烫的火焰,灼痛着气管和肺叶,吸入的烟尘让人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来。

王秀梅冲出自家摇摇欲坠、门板歪斜的院门时,扑面而来的热浪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灼痛了她的面皮,烤焦了她额前几缕散乱的发丝,发出蛋白质烧焦的糊臭味。眼睛被浓烟和热浪刺得泪水直流,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眯着眼,凭着记忆和对粮垛位置的熟悉,在浓烟和火光中跌跌撞撞地勉强辨认方向。喉咙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腔刀割般的疼痛。她趿拉着那双早已磨破、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和开裂脚跟的破布鞋,踩在被大火辐射烤得滚烫的地面上,脚底板传来阵阵灼痛。

火光映照下,保长王有禄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因疯狂和毁灭一切的欲望而完全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正挥舞着肥短的手臂,唾沫横飞,歇斯底里地指挥着几个同样惊慌失措、脸上被烟熏得乌黑的士兵:“泼!快泼!往没起火的地方泼!浇透它!”士兵们手忙脚乱地将一桶桶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煤油,粗暴地泼向尚未起火的巨大粮垛!粘稠的煤油汩汩地漫过夯土地面,刺鼻的化学气味混合着麦粒被烤焦的糊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味道。

“烧!快烧!全他娘的烧光!”王有禄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快意,“烧了也不留给那些穷鬼!一粒麦子也不能让他们抢去!快!动作再快点!别磨蹭!”他一边吼叫,一边狠狠一脚踹向旁边一个半人高的、鼓鼓囊囊的粮袋。“嗤啦!”坚韧的粗麻袋被踹破一个大口子,金灿灿的、饱满的麦粒如同熔化的黄金,汹涌地、哗啦啦地流淌出来,在熊熊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诱人又绝望的光芒,瞬间铺满了夯土地面,形成一小片金色的溪流。

就在这时,一个干瘦矮小、如同枯柴般的身影,如同炮弹般从旁边一条被火光照亮的幽暗小巷里猛地冲出,是妇救会的李寡妇。她四十岁上下,脸上刻满风霜和苦难的深刻痕迹,深陷的眼窝里此刻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她瘦小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扑火的飞蛾,狠狠地、义无反顾地撞向一个士兵刚刚提起、准备泼向另一个巨大粮垛的煤油桶!

“哗啦——!”大半桶粘稠、散发着强烈刺鼻气味的煤油倾泻而出,汩汩地漫过夯土地面,瞬间浸透了她那双早已磨破、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和开裂脚跟的破布鞋。冰凉的煤油刺激着她脚上溃烂的冻疮,带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让她身体一颤。

“找死!”旁边的士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一愣,随即暴怒,脸上的横肉因狰狞而抖动,手中的刺刀在火光下闪着冰冷的、致命的寒光,狠狠地、毫无怜悯地捅向李寡妇毫无防备的后背!

“噗嗤!”

刀锋入肉的闷响令人头皮发麻,肠胃翻涌。刺刀穿透了李寡妇单薄破旧、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棉袄,深深扎进了她的身体。李寡妇的身体猛地一僵,剧烈的疼痛让她整个身体都像虾米一样弓了起来,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的力量瞬间被抽空。然而,在倒下的瞬间,这个一生贫苦、瘦弱不堪的女人,竟爆发出生命最后一丝、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猛地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了旁边一袋完好的、散发着新麦清香的粮食!她像一只护崽的母鸡,用尽最后的力气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那粗糙的麻袋里,贪婪地呼吸着那象征活命的麦香,仿佛那就是她的一切,她的整个世界。鲜血从她后背可怕的伤口里汩汩涌出,顺着麻袋粗糙的表面迅速流淌,又滴滴答答地落在被煤油浸透的夯土地上,混合着油污,形成一滩滩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她的身体剧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渐渐不动了,只有那双深陷、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睛,还死死地、空洞地盯着那袋她至死守护的粮食,凝固着最后的执念。几只被火光和血腥吸引来的乌鸦,在不远处焦黑的梁木上起落,发出“呱呱”的刺耳鸣叫,其中一只体型硕大的老鸹,胆大地跳落到李寡妇蜷缩的焦黑遗体旁,歪着脑袋,用坚硬的喙好奇地啄着她那只紧攥成拳、早已炭化僵硬的手。

“接水!救粮啊——!”王秀梅目睹这一幕,肝胆俱裂,发出如同受伤母兽最凄厉绝望的悲鸣,这嘶喊猛地劈开周遭的爆炸声、火焰的咆哮声和人群的哭喊尖叫声!她一眼瞥见不远处那口废弃的消防井,井口的石沿覆盖着一层湿滑的青苔和夜露,在火光的映照下泛着幽暗的光。

没有工具!王秀梅眼中只剩下那口井和燃烧的、象征着女儿活命希望的粮垛!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她抡起手中那根原本用来捣衣的、沉重而粗糙的木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井口湿滑的石沿和井口边缘的泥土!

“咚!咚!咚!”沉重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在火场的喧嚣中显得格外沉闷而执着。湿泥和青苔在巨大的力道下四处飞溅!一块尖锐的、如同刀片般的碎石屑猛地溅射进王秀梅的右眼!

“啊——!”钻心的剧痛瞬间袭来!眼前的世界瞬间血红一片!温热的液体混合着冰冷的泥水顺着脸颊流下,流进嘴里,是浓烈的腥咸味——是血!她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用袖子胡乱地、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手上砸井的动作丝毫未停!鲜血染红了她的袖口和半边脸颊,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凄厉可怖。右眼的剧痛和模糊的视线让她行动更加艰难,但她不管不顾。

她丢开沉重的木槌,双手死死抓住井口边缘冰冷的、布满湿滑青苔的铸铁辘轳,用尽吃奶的力气奋力转动。井绳粗糙无比,像砂纸一样,深深勒进她早已磨出血泡、又被冰凉的露水和泥水浸透的掌心,带来火辣辣、钻心的疼痛,仿佛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她咬着牙,牙齿深深陷入干裂的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双手交替,拼尽全力地向上拽动那沉重的、用柳条编成的储水桶。桶壁与冰凉的、长满苔藓的井壁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她能感觉到冰冷的井水透过柳条的缝隙渗出来,浸湿了她的裤腿和鞋袜。终于,盛满了冰冷井水、沉重异常的水桶,带着刺骨的寒气,摇摇晃晃地升出了井口,水桶边缘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

王秀梅不顾右眼锥心的剧痛和几乎完全模糊的视线,抓起水桶提梁,水桶的沉重让她瘦弱的身体猛地一沉。冰冷的井水溅出,打湿了她的前襟,带来一阵寒意。她咬着牙,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冲向最近一处被泼了煤油、火苗刚刚蹿起半人高的粮垛边缘。她使出生命中最后的力气,腰腹发力,双臂肌肉紧绷到极致,甚至能感觉到骨节的呻吟,将桶里冰冷刺骨的井水猛地、用尽全身力气泼了出去!

“嗤——!!!”

冷水与烈焰猛烈相遇,发出巨大的、如同无数条毒蛇同时吐信的爆响!蒸腾而起的浓烈白色汽雾裹挟着焦糊的麦香和刺鼻的煤油味,如同一条愤怒的白色巨龙,冲天而起!暂时压住了一片跳跃肆虐的火头。水泼过的地方,火焰瞬间矮了下去,发出“滋滋”的哀鸣,露出焦黑的麦粒和冒着缕缕青烟的湿透麻袋。一股混合着焦糊和水汽的味道弥漫开来。然而,这小小的一桶水对于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疯狂咆哮的火海,无异于杯水车薪。周围的火焰依旧在贪婪地咆哮、蔓延,火舌舔舐着相邻的粮垛,发出更加猛烈的爆裂声。王秀梅看着那片被暂时压下去又顽强复燃、甚至更加凶猛的火苗,一股巨大的绝望涌上心头,但随即又被更深的、为女儿搏命的执拗取代。她转身,拖着疲惫伤痛、视线模糊的身体,再次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口冒着寒气的深井。水桶空了,但井还在。

陈赓踏过永安门支离破碎的残骸,脚下是烧焦发黑的扭曲木块、如同麻花般拧在一起的钢筋、冰冷的碎石和尚未凝固、粘稠暗红的血泊。军靴沉重的靴底沾满了血污泥泞,粘起半张烧得焦黑卷曲的《中央日报》。他低头瞥了一眼,头版上蒋介石身着戎装、目光冷峻的半身像眉眼处,恰好深深嵌着一颗变形的、还带着余温的铜质弹头,弹头尾部微微翘起,像一枚嘲讽的勋章。

城里,战斗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几处未燃尽的木料和尸体还在冒着缕缕呛人的青烟,散发出皮肉烧焦的恶臭。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味、新鲜浓稠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内脏破裂后特有的腥膻气和皮肉焦糊的混合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折磨。横七竖八地躺着守军士兵的尸体,姿态各异,凝固在生命最后的瞬间:有的蜷缩如虾,双手死死捂住腹部巨大的伤口,肠子流了一地;有的仰面朝天,双目圆睁无神地望着硝烟弥漫的天空,瞳孔已然散大;有的扑倒在地,背上布满了蜂窝般的弹孔,鲜血浸透了军装。某个士兵半敞开的衣袋里,一块黄铜怀表竟然还在顽强地滴答作响,冰冷的表链缠绕着半页被鲜血浸透、字迹早已模糊难辨的纸张残片,像一封永远无法寄出的遗书。

几只乌鸦在焦黑的梁木上起落,发出“呱呱”的叫声。

“报告司令员!粮仓区那边……”一名满脸烟灰、嘴唇干裂起皮的通讯兵气喘吁吁地跑来,话刚说到一半,就被粮仓方向传来的一声猛烈爆炸硬生生切断。

“轰——!!!”

巨大的橘红色火球腾空而起,映红了小半个硝烟弥漫的天空,浓烟翻滚着形成巨大的、不断上升的蘑菇云,气浪裹挟着热风扑面而来。

陈赓脸色一变,拔腿就向城西粮仓区方向奔去,脚下的瓦砾碎石不断绊着脚步,警卫员紧紧跟随着,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残垣断壁。当他刚冲过一个堆满断壁残垣、还在冒烟的街角,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刹住脚步,瞳孔骤然收缩——

粮仓区的中心火场,烈焰滔天,浓烟翻滚如墨,热浪灼人皮肤。然而,就在这炼狱般的火海边缘,数十个女人的身影正顽强地、近乎疯狂地穿梭于肆虐的火龙和呛人的浓烟之间。她们有的提着沉重的水桶,步履蹒跚,水桶的重量压弯了她们的腰,水不断从桶边溢出;有的端着破瓦盆、缺口的陶罐,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有的甚至徒手,不顾头发被飞溅的火星燎焦发出刺鼻的糊味,单薄的衣衫被火星点燃冒着缕缕青烟,拼死从火魔口中扒拉着滚烫的、冒着火星和黑烟的麦粒!她们的脸上满是烟灰、汗水和泪水冲刷出的泥泞沟壑,被跳动的火光映照得通红扭曲,眼神里是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原始的疯狂执着。她们的身影在火光和浓烟中晃动,如同在烈焰地狱边缘挣扎求生的幽灵。空气中弥漫着麦粒烧焦的糊香和皮肉灼伤的焦臭味。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一个正在攀爬的身影——是王秀梅!她正不顾一切地攀着一架被火焰舔舐得发红发烫、冒着缕缕青烟的木梯,奋力向一个尚未完全倒塌但已烈焰熊熊、火舌乱窜的粮垛顶上爬去!她的裤腿已经被飞溅的火星点燃,布料在高温下蜷缩焦黑,冒着缕缕青烟,随时可能燃起明火。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盛满水的粗陶罐,那罐子似乎是她唯一的希望,罐身被她的体温和火场的炙烤弄得温热,水汽从罐口缝隙微微蒸腾。她的动作因为右眼的剧痛和模糊而显得笨拙危险。

就在她左手即将够到垛顶那被火焰包裹、滚烫无比的边缘麻袋时——

“砰!!!”

一声闷雷般的炸响!她怀里的粗陶水罐因内部水温急剧升高产生巨大的蒸汽压力、外部火焰的持续猛烈炙烤以及她剧烈晃动的身体,猛地从内部炸裂开来,滚烫的井水和锋利的陶片如同霰弹般四溅飞射!

“啊——!”王秀梅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痛苦的惊呼,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如同被击中的鸟儿,从数米高的梯子上直直坠落下来,重重地砸在下方一个冒着浓烟和火苗、堆满滚烫麦粒的麦堆上。

“噗!”沉闷的撞击声!激起一片烟尘、飞溅的火星和无数滚烫的麦粒。

“救人!”陈赓心头剧震,大吼一声,不顾警卫员的阻拦和扑面而来的、几乎能点燃眉毛的灼人热浪,一个箭步冲进了炽热的火场边缘!皮肤瞬间感受到强烈的灼痛感,浓烟呛得他连连咳嗽。

他冲到那个麦堆旁,浓烟几乎让人窒息。只见王秀梅正挣扎着从滚烫的、带着火星的麦粒和灰烬中支起上半身。她的额头被一块尖锐的陶片划破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混着烟灰流下,糊住了半张脸;左臂软软地垂着,以一个绝对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明显是摔断了;小腹处被炸裂的锋利陶片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皮肉狰狞地外翻,鲜血正汩汩渗出,染红了身下焦黑的麦粒。然而,她似乎感觉不到这些足以致命的剧痛,染满鲜血、黑灰和被烫出燎泡的双手,如同铁耙般疯狂地扒开身下滚烫的麦粒和厚厚的灰烬,不顾手掌被灼热的麦粒烫得皮开肉绽,露出鲜红的嫩肉,甚至有几粒滚烫的麦粒深深嵌进了掌心肌肤,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

“滋滋……”当她从灰烬和滚烫的麦粒深处,奋力扯出半条被烧焦了大半、但中间部分尚算完好的麻袋时,几滴从旁边战士水桶里溅出的冷水恰好落在她扒麦的手背上,立刻腾起一小股白气,发出皮肉被滚烫麦粒灼伤的轻微“滋滋”声。王秀梅却仿佛毫无知觉,她布满血丝、右眼还不断流着血泪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半袋混杂着灰烬和焦糊麦粒的粮食,脸上竟扯出一个扭曲却带着巨大满足和希冀的笑容,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着,喃喃着,声音嘶哑却清晰得如同刻刀划过冰面:“白面……是白面……草儿……草儿有糊糊喝了……有糊糊喝了……饿不死了……”她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攥着麻袋粗糙的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凸起。那半袋沾满灰烬的粮食,在她眼中就是女儿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卫生员!担架!快!”陈赓对着警卫员急吼,同时蹲下身,试图帮助这个顽强的女人。他看到王秀梅腹部的伤口很深,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卫生员背着药箱,在战士的掩护下冒着浓烟冲了过来。

城楼上的零星抵抗终于彻底平息,只剩下火焰燃烧木料发出的噼啪声和寒风穿过废墟巨大缝隙时发出的低沉呜咽。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的臭味,在清冷的晨风中久久不散。张大夯拖着疲惫不堪、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在布满瓦砾、黄澄澄的弹壳、暗红发黑的血迹和散落的残肢断臂的城头艰难地移动,清理战场。脚下踢到一个软绵绵的物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停下脚步,低头弯腰,用沾满血污泥泞的手拾起那物件。借着初露的、清冷而微弱的晨曦,看清那是一个半旧的、洗得发白的蓝布书包。书包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一本线装的《千字文》课本的蓝色封面。书页显然被大量的鲜血浸透,又在深秋的寒气中变得硬邦邦、沉甸甸的,像一块浸饱了血的砖头。张大夯小心翼翼地、用冻得发僵的手指,试图翻开书页。粘连在一起、被血浸透又干涸的书页发出如同踩碎枯叶般的、令人牙酸的脆响,顽强地抵抗着分离。

扉页上,用毛笔书写的名字——“王瑞霖 宝丰县立小学”,工整的墨迹已被深褐色的血水晕染成一团模糊的墨团,几乎无法辨认。

张大夯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中,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锐利目光急切地扫过狼藉的城楼。在靠近箭楼垛口的一个冰冷墙角,蜷缩着一个小小的、穿着洗得发白、肩膀和肘部打着深色补丁的粗布学生装的身影。那身形瘦弱得如同风中的芦苇。

一枚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流弹,极其残忍地削去了他左侧小半个颅骨。灰白色的脑浆和暗红的血液混合着流淌出来,在冰冷的青条石上凝结成一片黏稠的、暗红发黑的硬块。那孩子冻得青紫僵硬的右手,还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姿势——拇指和食指微微蜷曲,中指稍稍伸直,仿佛临死前仍想握住一支无形的笔,继续书写那未完的课业。指甲缝里塞满了抠抓冰冷墙壁留下的灰泥和凝固的暗红血痂。在他的书包旁,还散落着半块冻得硬邦邦的黑面馍,上面沾满了尘土和几点已经变暗发黑的血迹。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和无处发泄的、火山般的愤怒,死死地堵在张大夯的喉咙口,让他几乎要窒息。他感到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他默默走到孩子身边,沉重地蹲下身,粗糙的大手轻轻拂去孩子脸上沾染的尘土和血迹。解下背上的汉阳造步枪,“咔哒”一声拔出闪着寒光的三棱刺刀。他开始在墙角冰冷坚硬的土地上,一下一下,用力地刨挖。刀尖凿在硬土上,发出“锵锵”的声响,火星偶尔迸溅,震得他虎口发麻。他沉默着,像一头受伤的、倔强的老牛,机械地、执着地刨挖着,汗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泥灰流下,一个浅浅的土坑逐渐成形。

然后,他无比小心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将那本染血的、变得硬沉的《千字文》课本,轻轻放进了土坑里。就在他准备合上书本的瞬间,注意到书页中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他停下动作,用布满裂口和血污的手指,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拨开粘连在一起、冻得发脆的血页。

一片早已失去鲜红、变得枯黄暗沉的枫叶标本露了出来。叶脉的沟壑里,渗入的血珠此刻已凝结成一颗颗细小的、深红色的硬点,像凝固的泪珠。

张大夯的动作顿住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凝视着这片夹在血书里的枯叶,里面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深沉的悲悯、滔天的愤怒、巨大的无奈,以及对这无谓毁灭的深深厌倦。这叶子,或许是孩子秋天在城外捡拾的宝贝,夹在书里,想留住一点季节的颜色。片刻的沉默后,他最终还是轻轻地将它放回书页之间,仿佛那是孩子最后一点微小而纯净的珍藏,应该随他而去。然后,他开始将冰冷的硬土覆盖上去,一捧一捧,将那本染血的书、那片枯叶,连同那个未曾绽放就凋零在战火硝烟中的年轻生命,一起掩埋在这冰冷城墙的阴影之下。每一捧土落下,都像砸在他的心上。

“嘀嘀哒——嘀嘀哒——嘀嘀哒——!!!”

就在这时,城外嘹亮、激昂而充满磅礴力量的军号声骤然划破了黎明的寂静,那号声如同穿透厚重阴霾的利剑,带着宣告胜利的、不可阻挡的旋律,在空旷、死寂、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上反复回荡、激扬,瞬间驱散了弥漫的死亡气息,注入了新生的力量。

旭日,终于挣脱了伏牛山青黑色脊梁的束缚,猛地跃出地平线,万丈金光如同熔化的金液,瞬间泼洒在满目疮痍、断壁残垣的宝丰城头,将焦黑的木料、暗红的血迹、冰冷的砖石都镀上了一层耀眼而温暖的金色。一面鲜艳的、历经战火的红旗,被几名满脸烟尘汗渍、带着疲惫而灿烂胜利笑容的战士,奋力插上了城楼那尚未倒塌的最高处!红旗在凛冽的晨风中猎猎招展,发出“呼啦啦”的、如同战鼓般的声响,如同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庄严地宣告着这座历经战火无情摧残的古城,迎来了一个充满未知却也饱含无限希望的新生。

陈赓将军在警卫员的簇拥下,踏着破碎的瓦砾和初升的、带着暖意的秋阳走上城墙。他深邃的目光扫过战场,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伫立在垛口旁、如同雕塑般的张大夯。这位铁打的汉子,脸上混合着极度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正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染血的《千字文》课本,竖着插在了一个被子弹打穿的垛口砖缝里。书页在晨风中哗啦啦地翻卷着,时而打开,时而合拢,露出里面暗红的斑驳血迹和那片枯黄的叶影。

护城河宽阔的水面,在深秋清晨的光线下泛着微光。靠近岸边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圈圈五彩斑斓的油膜——那是昨夜倾泻的煤油在水面形成的污染带,在晨光下折射出扭曲的光谱。河心处,漂浮着无数焦黑的麦粒,随着缓慢的水流打着旋,缓缓沉浮。北侧一段靠近岸边的浅水里,半截断裂的木梳静静地躺在水底淤泥上,梳齿间缠绕纠缠着几缕女人枯黄的长发,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粮仓区的废墟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焦糊的麦香混合着皮肉烧焦的尸臭,形成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怪异气味,弥漫在清晨的空气里。这气味引来了成群的乌鸦,在焦黑的梁木和残垣断壁上起落盘旋,发出“呱呱”的刺耳鸣叫。

王秀梅靠在一堵被烟火熏得黢黑、尚有余温的残壁下,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卫生员刚刚用缴获的磺胺粉为她腹部的伤口重新包扎,暗红的血印还在缓慢地洇出,将粗糙的布条浸透成深褐色。她颤抖着布满伤口和水泡的手,右手小指缺失了半片指甲,血肉模糊。她用一只缺了口的粗陶碗,小心地舀起一点点从废墟灰烬里扒出来的、混合着灰黑粉末和焦糊麦粒煮成的稀薄糊糊。糊糊散发着焦糊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麦香。她忍着腹部的剧痛,左臂骨折的剧痛,右眼钻心的灼痛,一点一点,将温热的糊糊喂进女儿草儿干裂、起皮的嘴唇里。孩子每虚弱地吞咽一口,她腹部的绷带上就洇出一圈新的、更深的血印。草儿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冰凉的小手无力地抓着母亲血迹斑斑的衣襟,发出微弱的嘤咛。王秀梅看着女儿吞咽,脸上露出了一丝近乎虚脱的慰藉。

西城门那扇扭曲变形的包铁木门残骸,瘫倒在入口。门板上密密麻麻镶嵌着七枚不同制式的弹头:圆头的驳壳枪弹、尖头的步枪弹、变形的机枪弹头,无声地记录着昨夜攻击的惨烈。门轴处彻底断裂,断裂面露出深色的桑木芯材和一圈圈紧密的年轮。

王秀梅那只用来打水救粮的柳条水桶,歪倒在井台旁。桶底被猛烈的火焰燎穿了一个焦黑的大洞,边缘还残留着烟熏的痕迹。用来修补桶壁破洞的麻绳被井水和血水浸透后,变得硬挺,勒手的棱角清晰。提手处,挂着一小片带着血丝的、灰白色的东西——那是她砸井或挣扎时用力过猛,右手小指指甲崩裂后留下的半片指甲盖。

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带着暖意的秋阳倾泻进空旷的瓮城。激战后的疲惫如潮水般淹没了胜利的短暂兴奋。张大夯背靠着箭楼半塌的砖墙,怀里抱着步枪,枪管冰冷。他的头微微低垂,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军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竟在短暂的、难得的间隙里沉沉睡去,发出轻微的鼾声。阳光穿过他插在垛口砖缝里的那本《千字文》课本上的弹孔,在他紧锁的、刻着深深皱纹的眉心处,投下一个小小的、随着他呼吸微微起伏的光斑。

暮色四合,无声地笼罩了城墙巨大的缺口。新贴的安民告示在晚风中扑打着墙壁,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浆糊尚未干透的纸角被风卷起,翘曲着。

粮仓废墟的深处,焦黑的灰烬和瓦砾堆中,一小株柔弱的麦苗竟倔强地探出了头。两片细长的、带着泥土的嫩绿叶片,奋力刺破覆盖的焦土和灰烬,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颤动。

城墙巨大的缺口边缘,那本插在砖缝里的《千字文》课本,在夜风中哗啦啦地翻卷着书页。风停歇了片刻,书页停在了最后空白的封底处。

一支粗糙有力、沾满黑色火药粉末和暗红血污的大手伸了过来。张大夯拔出腰间的三棱刺刀,用冰冷的刀尖在课本空白的封底上,一下,一下,用力地刻划。刀尖划破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留下深深刻入纸背的印记:

“十一月二日 宝丰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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