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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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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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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一十六章 金融破冰

1948年,中原大地,饱经战火摧残,满目疮痍。辽阔的平原上,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大战的痕迹尚未被春风抚平。焦黑的断壁残垣随处可见,那是被炮火反复蹂躏的村庄;田野里本该是麦苗返青的时节,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堑壕和炮弹坑,裸露的黄土狰狞刺眼。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焦糊和淡淡的血腥混合而成的特殊气味,挥之不去。道路上,泥泞不堪,深深的车辙印里积着浑浊的泥水,那是无数军车、炮车、骡马队和迁徙的难民队伍反复碾轧、踩踏的结果。衣衫褴褛的难民像沉默的溪流,拖家带口,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挑着仅存的破旧家当,在残雪未消的寒风中艰难跋涉。他们的脸上刻着饥饿、疲惫和深深的茫然,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未知的路途。

就在这片焦土之上,一支绵延数里的队伍正以惊人的速度向豫西挺进。这是刘邓大军麾下的一支精锐纵队。队伍最前方,是风尘仆仆的尖兵连。战士们身上的灰布军装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泥浆、硝烟和汗碱,硬邦邦地裹在身上。沉重的步枪斜挎在肩头,枪托上凝结着泥块。绑腿打得一丝不苟,但膝盖以下完全被黄泥糊住,每走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他们的脸庞年轻却布满风霜,嘴唇干裂起皮,眼神却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道路两侧的沟坎、树林和远处的村落轮廓。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下巴处汇聚,滴落在早已湿透的前襟上,又被寒风吹得冰凉。

“排长,还有多远能到宝丰?”一个新入伍的年轻战士喘着粗气,抹了把额头上混着泥水的汗,忍不住问旁边一个面容黝黑、神情坚毅的老兵。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冀中口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被称为排长的老兵叫赵大勇,是连里有名的“铁脚板”。他侧耳听了听远处隐约传来的炮声方向,又抬头眯眼看了看天色,声音嘶哑却沉稳:“快了!翻过前面那道大坡,再赶二十里地,就是宝丰地界。司令员命令,天黑前必须赶到赵官营扎营,加把劲,后生!”他用力拍了拍年轻战士的肩膀,那手掌粗糙得像砂纸,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他顺手摘下腰间挂着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给年轻战士,“喝口水,别掉队!”

队伍中间,是辎重营的骡马车队。沉重的木轮深陷在泥泞里,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骡马呼哧呼哧地喷着粗重的白气,皮毛被汗水浸透,在寒风中蒸腾起薄雾。驭手们脸上溅满了泥点,青筋暴起的手臂死死拽着缰绳,不时挥舞鞭子,口中发出短促的吆喝声。车上覆盖着厚厚的防水帆布,下面装载的是部队赖以生存的命脉:一箱箱沉甸甸的弹药,散发着浓烈的硫磺味;一袋袋磨得粗糙却维系生命的粮食;还有几辆特殊的大车,由警卫排的战士高度警戒地护卫着,车上蒙得严严实实,车轮压过路面留下的辙印格外深重——那是部队宝贵的银元、金条和缴获的少量铜元,是未来建立新金融秩序的基石。押运的战士紧握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瞬间绷紧神经。

“注意警戒!保持间距!”警卫排长的吼声在车队上空回荡。他的目光如同鹰隼,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角落。所有人都明白,这些沉重的金属,在即将到来的经济战中,比同等重量的黄金更加珍贵。它们承载着解放区千百万百姓的信任和希望。

队伍末尾,是收容队和卫生队的医护人员。担架上躺着无法行走的重伤员,覆盖着洗得发白的被单,不时传来压抑的呻吟。医护人员步履匆匆,神色疲惫而专注,挎着的药箱随着步伐晃动。收容队的战士们搀扶着掉队的病号,鼓励着体力不支的民工。

忽然,东南方向的天空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由远及近,迅速变得尖厉刺耳。

“敌机!散开!隐蔽!”尖利的哨音和指挥员声嘶力竭的吼叫瞬间撕裂了行军的节奏。

刚刚还整齐行进的队伍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向道路两侧炸开。战士们反应迅捷,无需更多命令,就近扑向沟渠、弹坑、田埂和一切能提供掩护的地形。辎重车队的驭手拼命将骡马往路边的树林里赶,沉重的车辆在泥地里歪斜挣扎。负责警戒银元车的战士更是如临大敌,几个人奋不顾身地扑到盖着帆布的车厢上,用身体作为最后的屏障。

“快!隐蔽!保护物资!”警卫排长嘶吼着,自己也一个箭步冲到一辆银元车旁,半跪在地,手中的驳壳枪指向天空,目光死死锁定那迅速放大的黑点。

两架涂着青天白日徽记的国民党野马式战斗机,如同两只凶猛的秃鹫,带着死亡的气息俯冲下来。机翼下的机关炮口闪烁着狰狞的火光,密集的弹雨如同灼热的铁犁,狠狠地从队伍尾部扫向中段!

“哒哒哒哒哒——!”

刺耳的爆鸣声震耳欲聋,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令人头皮发麻。泥土被成片掀起,溅起一人多高的泥浪。路边几棵碗口粗的杨树瞬间被拦腰扫断,轰然倒下,枝叶横飞。一辆来不及完全躲进树林的辎重车被直接命中,车上的弹药箱轰然爆炸!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破碎的木片、扭曲的金属碎片和灼热的弹片如同死亡风暴般向四周激射!

“啊——!”惨叫声瞬间响起。一个扑在银元车上的年轻战士身体猛地一震,后背炸开一团血雾,整个人软软地滑倒在泥泞的车轮旁,鲜血迅速染红了他身下的泥水。另一个驭手被飞溅的弹片击中大腿,血流如注,痛苦地蜷缩在地。爆炸的气浪掀翻了附近几个卧倒的战士,泥土和硝烟呛得人睁不开眼,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敌机完成第一轮扫射,傲慢地拉高机头,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准备再次俯冲。

“机枪!对空射击!”赵大勇排长双眼赤红,从隐蔽的沟渠里探出头,嘶声怒吼。几挺架在田埂上的重机枪和轻机枪立刻喷吐出愤怒的火舌,曳光弹划出明亮的轨迹,交织着扑向天空中的敌机。

“咚咚咚……哒哒哒哒……”枪声密集如爆豆。一架敌机似乎被密集的火力惊扰,机身猛地一颤,匆忙拉起,投下了机翼下挂载的两枚炸弹。炸弹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坠落。

“轰!轰!”两声更为剧烈的爆炸在队伍后方远处腾起巨大的烟柱,地面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所幸偏离了主路,但冲击波裹挟着泥土碎石还是如雨点般砸落在隐蔽的战士们身上。

敌机见地面火力不弱,盘旋两圈后,似乎弹药耗尽或无心恋战,最终拉高机头,轰鸣着消失在东南方向的云层里。

硝烟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和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刚刚经历死亡洗礼的路上。短暂的死寂后,各种声音爆发出来:

“卫生员!这边有人重伤!”

“快!抢救伤员!”

“检查物资!清点损失!”

“我的骡子!我的骡子被炸死了!”一个驭手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牲口,捶胸顿足地哭喊。

“排长!小柱子……小柱子他……”一个战士抱着刚才扑在银元车上牺牲的年轻战友,声音哽咽,泪水和着脸上的泥灰淌下。

赵大勇排长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泥和血混合的污物,踉跄着跑到那辆被重点保护的银元车前。帆布被子弹撕开了几道口子,露出了下面沉重的木箱一角。他颤抖着手,猛地掀开帆布一角——木箱完好无损!只是箱盖上嵌着几块滚烫的弹片,还冒着缕缕青烟。他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那个牺牲的年轻战士小柱子,身体还保持着扑护的姿势,头歪在车轮旁,鲜血染红了他身下冰冷的土地和他誓死保卫的银元箱。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想将小柱子放平,手指触碰到年轻战士尚有余温却已僵硬的身体,看到那苍白稚嫩的脸上凝固的坚毅神情,这位在战场上见惯生死的老兵,眼眶瞬间红了。他脱下自己满是泥污的军帽,轻轻盖在小柱子血肉模糊的胸膛上。周围的战士默默围拢过来,摘下军帽,低下了头。寒风吹过空旷的原野,卷起阵阵带着血腥和硝烟的尘土。

警卫排长走过来,脸色铁青,声音嘶哑:“排长……银元箱……没丢,一箱没少。小柱子……是条好汉!”他用力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眶湿润。

赵大勇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里混杂着死亡和硝烟的味道,刺得他肺叶生疼。他抬起头,望向宝丰方向,目光穿过弥漫的硝烟,变得无比锐利和沉重:“继续前进!天黑前,必须赶到赵官营!把这些钱,安安全全地送到!这是小柱子……用命换来的!”

队伍在悲伤和愤怒中重新整队。牺牲战士的遗体被小心地抬上担架,盖上了洁白的被单。受伤的战士和民工得到了紧急包扎。辎重车队在驭手们悲愤的吆喝声中再次艰难启动。每个人的脚步都更加沉重,但眼神也更加坚定。他们踏着被鲜血浸染的泥泞道路,继续向着宝丰,向着赵官营村的方向,坚定不移地前进。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射在这片饱经苦难却孕育着新生希望的土地上。

五月的豫西,空气中已带着燥热的苗头。宝丰县商酒务镇赵官营村,这个位于伏牛山余脉丘陵地带的普通村落,因为中共中央中原局和中原军区首脑机关的进驻,陡然间成了整个中原解放区的心脏。村中的主街,一条原本狭窄、坑洼不平的泥土路,如今被络绎不绝的军人、干部、通讯员和驮着物资的骡马踩踏得更加泥泞不堪。路旁散落着低矮的土坯房,院墙上新刷着“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发展生产,支援前线!”等白灰大字标语,墨迹淋漓,透着一股昂扬的锐气。

五月二十六日,中原局机关正式移驻赵官营村。村西头主街路南,一处相对规整的院落被选定为中州农民银行总行的临时驻地。这原是村里一个富户的宅子,青砖门楼略显气派,但门板已有些腐朽。院子不大,地面铺着青砖,缝隙里顽强地钻出青草。正房坐北朝南,五间,是硬山灰瓦顶的单层建筑,门窗雕花还算讲究,但窗纸大多破损,用旧报纸勉强糊着。东厢房两间,坐东朝西,是上下两层的单檐硬山式结构,青砖墙,灰瓦顶,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西边是几间低矮的牲口棚和杂物房,散发着草料和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这里,就是后来被确认的中州农民银行旧址的核心部分。

此刻,东厢房底层的两间被打通,成了银行的临时办公点兼库房。屋子里的陈设极其简陋:几张缺胳膊少腿的八仙桌拼在一起算是办公桌,几条长板凳,墙角堆放着一些麻袋,里面是刚刚随部队运抵、还带着战场硝烟味的银元和少量金条。几个穿着洗得发白灰布军装的年轻人,脸上稚气未脱,却神情严肃,正在一个面容清癯、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指挥下,紧张地清点着这些贵金属。他们是刚抽调来的学生兵,手指笨拙地捻动着冰冷的银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在本子上仔细记录着数字。空气中弥漫着金属的冰冷气息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位中年人,正是刚刚被任命为中州农民银行总经理的陈希愈。他个子不高,身形瘦削,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袖口磨得发亮。他眉头紧锁,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专注,不时拿起一枚银元,对着昏暗的光线仔细查看成色,或用指甲轻轻弹击边缘,侧耳倾听那特有的悠长颤音。他的指关节因为长期握笔和接触冰冷的金属而显得粗大。

“小王,这箱‘袁大头’再点一遍!数清楚,分好成色,记录要精确到个位数!”陈希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指着一个标记着“壹仟圆”的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银元,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幽的冷光。

“是,陈经理!”被点到名的年轻学生兵赶紧应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重新拿起那沉甸甸的银元,一枚一枚,小心翼翼地重新计数。

屋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骡马的响鼻声。警卫员小张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带着一身尘土进来报告:“陈经理,刚到的两车银元送到了,是赵排长他们押运来的,一路遇到敌机扫射,牺牲了一名战士……”

陈希愈握着银元的手猛地一紧,他沉默了几秒,缓缓放下手中的银元,那枚银元落在桌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他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知道了。物资清点入库,做好登记。牺牲的战士……厚葬,抚恤工作一定要做好。”

“是!”小张敬了个礼,转身出去。屋内气氛更加凝重。年轻的学生兵们点钱的动作更加缓慢、更加沉重,仿佛每一枚银元都沾染着烈士滚烫的鲜血。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中,一个洪亮而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希愈同志!还在点你的‘硬通货’啊?”

门被推开,邓小平同志大步走了进来。他穿着和战士一样的灰布军装,打着绑腿,脚上的布鞋沾满了泥巴。他身后跟着同样风尘仆仆的邓子恢、陈毅、刘瑞龙等中原局和财经委的主要领导。狭小的厢房顿时显得更加拥挤。

陈希愈和屋内的干部、学生兵们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肃立敬礼:“首长!”

邓小平摆摆手,目光扫过墙角堆积的麻袋和桌上清点的银元,最后落在陈希愈略显憔悴的脸上:“情况怎么样?我们的‘家底’够不够硬?”

陈希愈拿起桌上的账簿,翻开,声音清晰而沉稳:“报告首长!截至今日,我们随军带来的,加上接收豫西解放区原有库存以及战场上缴获的,目前共有银元四十二万七千六百一十五块,大小金条一百七十三根,折合银元约五万块。另有少量铜元、制钱,价值有限。另外,从老解放区紧急调运的第二批银元,约十万块,正在路上。”

邓子恢走上前,拿起一块银元掂了掂,眉头微蹙:“四十七万……听起来不少。但想想我们中原解放区有多大?几千万人口!蒋匪溃败前疯狂印钞,法币、关金券、金圆券,还有五花八门的地方票,像蝗虫一样把老百姓的血汗都吸干了。物价飞涨,一天一个样,上午能买一斗米的钱,下午可能连半升都买不到。老百姓被坑怕了,对纸票子完全失去了信任。我们发行新币,没有足够的硬通货做支撑,没有铁打的信用,老百姓是不会认的。”

陈毅接口道,语气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子恢同志说得对!金融战场和军事战场一样残酷!我们发行中州钞,就是要在老百姓心里建立起我们人民政权的信用!这信用,比金子还贵重!但起步,没有真金白银铺路,没有实实在在的兑现能力,老百姓凭什么相信一张纸?”他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桌上那张刚设计好、墨迹未干的“中州农民银行”拾圆券样票。那粗糙的黄褐色纸张上,简单的图案和文字,此刻显得无比单薄。

刘瑞龙补充道,语气忧虑:“还有一个大问题,兑换。我们确定了1块银元兑200元中州钞的比价。但如何保证在广大的解放区,老百姓随时随地能拿着中州钞换到银元?这需要建立庞大、高效、安全的兑换网络。光靠我们银行这点人手,杯水车薪!必须依靠地方政府和群众组织。”

陈希愈静静地听着首长们的分析,压力如山般压在肩头。他走到窗边,推开糊着旧报纸的窗棂。窗外,赵官营村主街路北,斜对着银行院子的一排临街房屋已被选定为即将成立的“中州钞兑换处”。那是六间坐北朝南、连成一排的低矮单层硬山式瓦房,墙面斑驳,木门老旧。几个战士和民工正在里面紧张地打扫、布置。他指着那里,语气坚定地说:“首长们分析的困难非常现实。硬通货不足,信用基础薄弱,兑换网络缺失,这些都是拦路虎。但是,我们别无选择!为了驱逐蒋币,稳定物价,保护解放区人民的利益,建立我们自己的本位币势在必行!困难再大,也要上!”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每一位首长,最后落在邓小平脸上,声音不大却充满力量:“银行总行设在这里,兑换处就设在路对面。我们第一步,就是要让赵官营村,让宝丰县的老百姓,实实在在地看到、摸到、感受到中州钞的信用!我们保证,银行和兑换处,银元储备充足,随到随兑!哪怕砸锅卖铁,也要守住一块中州钞值200文钱的承诺!用我们的决心,用我们有限的银元,用我们战士用命保护下来的这些‘硬家伙’,砸开老百姓心里的坚冰!”

邓小平深邃的目光看着陈希愈,又看了看窗外正在忙碌布置的兑换处旧址,缓缓地点了点头。他走到桌边,拿起一块沉甸甸的银元,在掌心掂了掂,那冰冷的触感和沉重的分量仿佛传递着一种无形的嘱托:“好!希愈同志,这个担子就交给你和银行全体同志了!记住,金融战线的胜利,关系到千百万群众的切身利益,关系到我们能否在中原站稳脚跟!中央已经决定,七月二日正式成立中原局财经委员会,子恢同志任书记,统一领导财经和金融工作,全力支持你们!放手去干!用行动告诉老百姓,我们共产党的银行,说话算数!我们发行的票子,值钱!”

陈毅用力一拍陈希愈的肩膀,发出“啪”的一声响:“对头!要打出我们中州钞的威风来!让老百姓知道,跟着共产党走,票子不毛,日子有盼头!”

领导们简短而有力的指示,像一股暖流注入陈希愈和在场每一个银行工作人员的心田。压力依旧巨大,但方向从未如此清晰。陈希愈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脊背,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充满斗志。

送走首长,陈希愈立刻召集银行仅有的几名骨干和几个表现沉稳的学生兵在东厢房开会。昏暗的油灯下,墙上映着他们晃动而专注的身影。

“当前首要任务有三!”陈希愈的声音斩钉截铁,“第一,确保库房绝对安全!加固门窗,二十四小时双岗武装守卫,无关人员严禁靠近!小张,警卫工作由你负责,出半点纰漏,军法从事!”警卫员小张“啪”地一个立正,眼神坚毅。

“第二,立刻完善兑换流程!明天一早,路北兑换处必须开门营业!老周,你带两个学生兵负责兑换处。记住,态度要热情,手续要简便,但账目必须清晰,一枚银元都不能错!遇到问题,随时向我报告!”一个面容黝黑、看起来十分干练的中年干部老周沉声应道:“明白!”

“第三,”陈希愈的目光扫过桌上那沓崭新的中州钞样票,“宣传!要让老百姓知道中州钞是什么,为什么值钱,到哪里能换!小刘,你文笔好,今晚连夜写告示,就用最通俗的大白话,把中州钞的好处、兑换地点、比价写清楚!明天一早,贴满赵官营,贴到周边各村镇路口!”一个戴着眼镜、学生模样的青年立刻拿出纸笔。

“同志们!”陈希愈的声音微微提高,“首长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手里的每一块银元,都是前线战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们开出去的每一张中州钞,都代表着我们人民政权的信用!这份信用,比金子重,比命重!我们一定要把它立起来,立得稳如泰山!”他的话语在简陋的厢房里回荡,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扉。屋外,赵官营的夜渐渐深沉,而屋内,一场无声却至关重要的经济战役,已经拉开了序幕。

五月二十七日,清晨。薄雾笼罩着赵官营村。主街路北,那六间临时充当中州钞兑换处的单层硬山瓦房前,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大多是本村和邻近村子的农民,他们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裤,脸上带着长久以来的困顿和对未知的疑虑。有的揣着怀里仅有的几块银元,犹豫着要不要换成新票子;有的则纯粹是来看热闹,对新政权搞的这个“新花样”充满好奇和警惕。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牲口粪便的气息和一种压抑的嗡嗡议论声。

老周,这个被陈希愈委以重任的干练干部,早早地就打开了兑换处中间那扇最宽大的木门。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灰布军装、略显紧张的学生兵——小孙和小李。屋里同样简陋:一张厚重的长条木桌权当柜台,后面放着两个沉甸甸的木箱,里面是码放整齐、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中州农民银行钞票,面额从一元到一百元不等。墙角,一个同样沉重的木箱打开着,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银元,在透过破窗纸的晨光中闪烁着令人心安的冷光。

老周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洪亮而平稳,他对着门外的人群喊道:“乡亲们!安静一下!听我说!今天,咱们中州农民银行的兑换处,正式开张了!”他拿起一张崭新的拾圆中州钞,高高举起,粗糙的纸张在晨光中微微泛黄,“这个,就是咱们人民自己的钱!中州票!咱们共产党说话算话,一块银元,换两百块中州票!拿着这票子,随时能到这儿来,换回真金白银的银元!童叟无欺,随到随兑!”

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真的假的?纸片子能换大洋?”

“两百换一块大洋?听着倒是比金圆券强多了……”

“可别是糊弄人的吧?国军那会儿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擦屁股都嫌硬!”

“我瞅瞅,这纸看着……比金圆券还薄呢……”

一个穿着破棉袄、头发花白的老汉挤到最前面,他姓王,是赵官营村出了名的老实庄稼人,也是村里有名的困难户。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块被摩挲得锃亮的“袁大头”。他浑浊的眼睛看看老周,又看看那箱银元,再看看手里的银元,迟疑了很久,才把银元递到老周面前,声音带着颤抖:“同……同志……俺……俺就这一块大洋了……俺……俺想试试……换……换那个纸票子?”

老周立刻露出温和的笑容,双手接过那块还带着老汉体温的银元,入手沉甸甸的冰凉。他拿起银元,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成色,又放在耳边用手指轻轻一弹,那悠长清脆的颤音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老汉紧张地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嘴唇抿得发白。

“老人家,您这块大洋成色足,好着呢!”老周大声说道,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他转身,从木箱里取出一沓崭新的中州钞,从中数出二十张拾圆券,每一张都仔细地捋平折角。然后,他双手郑重地将这二十张纸票递到王老汉面前:“您收好!这是两百块中州钞!您啥时候想换回银元,拿着这票子随时来,我们立刻给您换!”

王老汉颤抖着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接过那沓厚厚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纸票。他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捻动着,一张张翻看。纸张是粗糙些,但上面清晰地印着“中州农民银行”、“拾圆”和简单的工农图案,还有鲜红的印章。他看看票子,又看看老周真诚的脸,再看看身后那箱实实在在的银元,脸上的皱纹慢慢舒展开,咧开嘴,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中!中!这票子……厚实!俺信!俺信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钱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还用力按了按,生怕丢了。

这第一笔成功的兑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人群中荡开涟漪。观望的人群开始松动。

“老王都换了,要不……俺也换点试试?”

“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儿……”

“走,回家拿大洋去!”

一个穿着稍体面些的中年人,看样子是个小商人,也挤上前来。他解开腰带,从贴身的裤腰里缝着的暗袋里,抠出三块银元,放在柜台上:“同志,给我也换了!六百块中州票!”

老周和小孙、小李立刻忙碌起来。验银元、点钞票、登记入账。清脆的银元碰撞声、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老周清晰报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充满生机的旋律。兑换处门口排起了不算长但持续不断的队伍。一摞摞崭新的中州钞流出去,换回一枚枚带着体温、带着疑虑也带着一丝新希望的银元。墙角那个敞开的银元箱,里面的“硬通货”在缓慢但肉眼可见地减少。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这景象说服。李老栓也挤在人群里,他一直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每一个兑换的人,盯着老周验看银元的动作,盯着那箱银元,盯着换出去的中州钞。他怀里揣着那张被血浸透、被他裱糊在黄表纸上的残破金圆券,那是他儿子用命换来的“抚恤”,却最终变成了一堆废纸。那沉痛的教训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深深的恐惧。当看到墙角那箱银元似乎浅下去一层时,他心头猛地一紧,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咕哝,转身挤出人群,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消失在村巷深处。他还不信,他还要看,看这新票子到底能挺几天。

中州钞的发行并非一帆风顺。兑换处开张的头几天热闹过后,质疑和暗流开始涌动。

几天后的一个晌午,宝丰县城关镇最大的集贸市场——南关骡马市,人声鼎沸,各种土产山货、粮食布匹、牲口家禽的摊位挤得满满当当。但交易的气氛却有些诡异。不少摊主,尤其是卖粮食和布匹的,虽然摊位上挂着“欢迎使用中州钞”的牌子,但当顾客真的掏出崭新的中州钞时,他们的眼神立刻变得游移不定,要么推说找不开零钱,要么干脆支支吾吾地说只收银元或实物。

一个卖小米的摊子前,一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农妇,手里紧紧攥着两张崭新的壹圆中州钞,这是她男人刚用半块银元在赵官营兑换处换来的。她想买两升小米给生病的孩子熬粥。

“掌柜的,买两升小米。”

摊主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瞥了一眼她手里的中州钞,皮笑肉不笑地说:“大妹子,不好意思啊,零钱不够了,要不……您给银元?或者拿鸡蛋来换也成。”

农妇急了:“俺……俺没银元,也没带鸡蛋……就这新钱,赵官营银行刚换的,说是能买……”

“啧,”摊主不耐烦地摆摆手,“新钱是好啊,可谁知道明天啥样?俺这小本买卖,赔不起啊!您还是去别家看看吧!”

农妇又羞又急,眼圈都红了,攥着那两张纸钞,茫然地站在喧闹的集市上,显得格外无助。类似的情形在好几个摊位前上演。一种对新币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如同无形的寒流,在市场里蔓延。

与此同时,在集市角落一个不起眼的茶馆里,两个穿着长衫、看起来像小商人的男人正压低声音交谈。

“老哥,听说了吗?北边几个镇子,有人开始收中州票了,比官价低!一块银元收两百三甚至两百五!”

“哦?真有这事儿?那……咱们手里收的那些……?”

“嘘……小声点!这事儿得抓紧!趁现在知道的人还不多,赶紧把手里的新票子低价收回来!转手卖给那些胆大的,或者……嘿嘿,等风头过了再兑回银元,里外里赚一笔!”

“这……会不会惹麻烦?共产党查得严……”

“怕什么?法不责众!再说了,物价不稳,老百姓心里慌,有点风吹草动就抢着换银元保命,这差价,不赚白不赚!这叫……市场调节!”

这些私下里的议论和投机倒把的行为,如同病菌般悄然滋生。更阴险的是,没过两天,市面上竟然零星出现了伪造的中州钞。虽然印刷粗糙,纸张低劣,水印模糊,但足以在光线不好或匆忙交易时蒙骗不熟悉的人。消息传到赵官营,陈希愈的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不仅仅是经济问题,更是对新政权信用的直接攻击!

“必须立刻反击!”陈希愈在银行东厢房的临时办公室里,对着老周、小张等人斩钉截铁地说,“第一,小张,你带警卫排的同志,换上便衣,立刻去城关镇和周边几个大集市!发现拒收中州钞的商户,第一次警告,登记在册!再犯者,立刻查封摊位,公开处理!重点打击那些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扰乱金融秩序的奸商!抓几个典型,杀鸡儆猴!同时,配合地方政府,组织可靠的合作社和积极分子商户,带头使用中州钞,稳定物价!特别是粮食、盐、布匹这些必需品,必须保证中州钞的购买力!”

“是!”小张领命,眼神锐利。

“第二,老周!你立刻组织人手,加印‘识别中州钞真伪’的传单和图解,简明扼要,让老百姓一眼就能看懂!派人到各个兑换点、集市、路口张贴、宣讲!同时,向所有基层兑换点发出紧急通知,加强验钞培训,发现假钞,立即没收,追查来源!报告公安部门,严厉打击伪造货币的犯罪行为!要快,要狠!”

“明白!”老周立刻着手准备。

“第三,”陈希愈拿起一张真钞和一张刚收缴上来的伪钞,走到窗边,对着阳光仔细对比,“我们的票子,防伪还要加强!立刻联系印钞厂的技术员,研究改进方案!哪怕成本高一点,也要让老百姓容易识别,让造假者难以仿冒!”

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同样激烈的金融保卫战在基层全面打响。

几天后,城关镇骡马市。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市场入口处,新贴了几张醒目的布告,一张是“关于坚决维护中州钞法定地位、严惩拒收及破坏金融秩序行为的通告”,盖着宝丰县民主政府鲜红的大印,措辞严厉。另一张是图文并茂的“中州钞真伪识别要点”,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展示了真钞的纸张质感、水印图案、印刷细节和暗记。

市场里多了不少穿着便衣但眼神锐利的年轻人,他们来回巡视。几个之前拒收中州钞、哄抬物价的粮贩和布贩的摊位空空荡荡,上面贴着白色的封条,格外刺眼。一个被当众处理的奸商垂头丧气地被民兵押着游街示众,胸前挂着写有罪名的牌子。而几个由农会组织的合作社摊位则人头攒动,粮、油、盐、布等必需品明码标价,只收中州钞,价格稳定,交易顺畅。

“瞧见没?王老五那黑心粮铺被封了!活该!让他只收大洋!”

“还是合作社公道!这新钱,能买到实实在在的东西,心里就踏实!”

“就是,共产党动真格的了!这票子,看来是真稳了!”

人们的议论声充满了新的气象。那个曾经被拒收的农妇,再次来到市场,用中州钞顺利地买到了小米,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与此同时,在赵官营村兑换处,业务量开始稳步回升,并且出现了一个新的趋势:来兑换银元出去的人少了,而拿着中州钞来购买公粮、缴纳税款甚至进行小额储蓄的人开始增多。老百姓在观望和试探中,一点点地建立起了对新币的初步信任。

然而,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七月初,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由于蒋管区恶性通胀的波及,加上部分奸商囤积和敌特的暗中破坏,豫西几个县的主要城镇,粮价开始出现异常波动,短短几天内,用中州钞购买粮食的价格竟然上涨了近三成!恐慌的情绪像野火一样开始蔓延。一些兑换处门口,又排起了长队,人们拿着中州钞,焦急地想要换回银元保值。

赵官营银行东厢房里,气氛再次紧张起来。陈希愈面前摊着几份来自不同地区的紧急报告,他的手指用力按压着太阳穴。老周在一旁汇报:“陈经理,宝丰城关、鲁山、郏县几个大点的兑换点,今天兑换量激增!照这个速度,我们的银元库存……撑不了太久!而且,粮价一涨,其他物价肯定跟着涨,老百姓刚建立起来的那点信任……”

陈希愈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角那个装着银元的木箱前,掀开盖子。里面原本码放整齐的“硬通货”已经下去了一大截,露出空荡荡的箱底。冰冷的金属光泽,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映照出形势的严峻。他抓起一把银元,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这些是战士用生命护送来的,是信用大厦最底层的基石。如果为了应付挤兑而把基石抽空,大厦顷刻就会崩塌。

“不能动!”陈希愈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这些银元,是最后的防线,是定海神针!不到万不得已,一枚都不能动!挤兑,根源在物价,在粮价!”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老周,你立刻带人,拿我的手令,去县民主政府找刘县长!请求他立刻动用政府掌握的储备粮,在宝丰城关、鲁山、郏县,设立‘平粜点’!就用中州钞,按原价抛售粮食!有多少抛多少!同时,配合工商部门,严厉打击囤积居奇的粮商!要快!要造成声势!让老百姓看到,我们有粮,我们有能力稳定物价!中州钞,买得到粮!”

“是!”老周没有丝毫犹豫,抓起桌上的手令就冲了出去。

“小刘!”陈希愈又看向那个文笔好的学生兵,“立刻起草一份安民告示!告诉老百姓,政府正在全力平抑粮价,物资充足,请大家不要恐慌,不要挤兑!中州农民银行银元储备充足,信用坚如磐石!把告示连夜印出来,明天一早,贴遍所有城镇乡村!”

“明白!”小刘立刻伏案疾书。

陈希愈走到窗边,望向路北的兑换处。昏黄的灯光下,还能看到排着队的人影晃动。他的心揪紧了。这是一场与恐慌赛跑的战争。他默默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政府的反应极其迅速。第二天,宝丰城关镇中心广场上,几个由民兵把守的“政府平粜粮点”支起了帐篷。一袋袋黄澄澄的小米、玉米堆成了小山,旁边立着巨大的木牌,上面用醒目的黑字写着:“平粜粮,只收中州钞!小米每斗:中州钞XX元(维持原价)!” 这价格,比市场上那些奸商哄抬起来的价格低了将近一半!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大街小巷。

“政府放粮了!用新票子买!便宜一半!”

“真的假的?快去看看!”

“共产党动真格的了!快拿中州钞去买粮啊!”

汹涌的人流瞬间涌向平粜点。人们攥着中州钞,脸上带着将信将疑和急迫的神情。负责维持秩序的民兵和干部嗓子都喊哑了:“排队!大家排好队!都有!粮食管够!”

当第一个买到平价粮的汉子,扛着沉甸甸的粮袋挤出人群,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喜悦时,人群彻底沸腾了。“真买到了!”“真便宜!”“这新票子,真顶用啊!”欢呼声、赞叹声此起彼伏。恐慌的寒流,在实实在在的粮食面前,在政府强有力的干预下,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迅速消融。那几个还在观望、企图继续囤货抬价的粮商,看着门前冷落车马稀,再看看政府粮点前的人山人海,脸色灰败,知道大势已去,不得不悄悄地把价格降了下来。

挤兑的风潮,如同它来时一样突然,迅速地平息了。赵官营兑换处门口的长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拿着中州钞来购买公债、缴纳公粮尾欠甚至询问储蓄事宜的农民。墙角那个银元箱,虽然浅了不少,但终究稳住了。信用的大厦,在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风浪冲击后,不仅没有倒塌,反而因为政府兑现承诺、稳定物价的雷霆手段,而变得更加坚实。

时间在忙碌和变化中悄然流逝。转眼到了初秋。赵官营村及周边,使用中州钞进行交易已经成为常态。物价基本稳定了下来,老百姓脸上的愁容少了许多,多了几分对未来的希冀。

七月,豫中平原。燥热凝固了空气,没有风。太阳悬在灰蒙蒙、没有一丝云翳的天空正中央,毫无遮拦地倾泻着毒辣的光线,将广袤的大地炙烤得一片刺目的惨白。空气吸进肺里,带着灼人的土腥味和一种干涸的、仿佛能刮伤喉咙的焦糊感。

商酒务镇那条贯穿东西的主街,黄土路面被晒得滚烫发白,脚踩上去,隔着薄薄的草鞋底,脚底板能清晰感觉到灼人的热度。路面蒸腾起肉眼可见的、袅袅扭曲的氤氲热浪,裹挟着浓烈的牲口粪便臊臭、被车轮和脚步反复扬起的细密尘土,以及劣质烟草燃烧后留下的辛辣余味。这混合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人的胸口,让人呼吸短促,胸口发闷。路旁几棵柳树,蔫头耷脑的叶子上蒙着厚厚一层灰土,投下的稀疏阴影几乎无法带来一丝清凉。土坯垒砌的房屋墙壁上,新刷上去的白灰标语——“支援前线!”“拥护人民政府!”——墨迹淋漓,在烈日的暴晒下,白灰显得格外刺眼,墨迹边缘有些晕染,透着一股生涩的、尚未被大多数镇民完全理解和接受的陌生感。

镇东头,靠近镇子边缘,一间低矮、墙皮剥落严重的土屋屋檐下,支着李老栓的面摊。一块被经年累月的油垢、面汤和灰尘浸透,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变得黑黄油亮发硬的粗布,搭在两根歪斜、表皮皲裂的竹竿上,勉强遮挡着正午的毒日。棚下狭窄的阴影里,弥漫着水蒸气和寡淡的食物气味。一口硕大的铁锅架在用黄泥和碎砖头糊成的简易灶台上,锅底塞着干柴和麦秸,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漆黑的锅底。锅里的水翻滚着浑浊的气泡,散发出水煮面条特有的、混合着碱水和麦麸的寡淡气味。灶台旁堆着几捆干柴和一小堆引火的、金黄色的麦秸。

李老栓佝偻着腰,站在锅灶旁。他穿着一件汗渍斑驳、几乎看不出原先是灰是蓝、肩膀处打着深色补丁的粗布褂子,腰间系着一条同样油亮发黑、辨不出材质的深色围裙。他正机械地用一双被手掌磨得异常光滑的长竹筷,搅动着锅里翻滚、变得有些粘稠、颜色发黄的面条。汗水顺着他布满深刻皱纹、如同被烈日烤裂的土地般的黝黑脸颊不断滚落,大颗的汗珠沿着鼻尖、下颌汇聚,沉重地滴落,砸在滚烫的灶台泥沿上,“滋”地一声轻响,瞬间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白汽,只留下一个微小的、深色的湿印。他时不时抬起枯瘦如柴、青筋如蚯蚓般凸起的手背,胡乱地、用力地抹一把脸上粘腻的汗水和沾上的面粉灰。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种被生活重担和这无休止的酷暑消磨殆尽的疲惫,以及对周遭一切的麻木和深深的疑虑。

摊子前那张被油垢包浆、表面坑洼的小木桌旁,只零星坐着两个食客。一个是赶脚的车把式,满脸尘土,草帽放在脚边;一个是镇上的老光棍,眼神呆滞。他们都低着头,专注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吸溜着粗瓷大碗里少得可怜、几乎看不见油星、飘着几片焦黄葱花的清汤寡水面条,仿佛在用这微弱的声响和动作对抗着死寂的闷热。生意冷清得让人心慌意乱。李老栓心里像坠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拽。自打上个月,枪炮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穿着土黄色军装、狼狈不堪的国军败兵潮水般退走,没过两天,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打着绑腿的解放军队伍就开进了商酒务镇。他们在原先镇公所的门口挂上了一块新刨的、还带着松木清香的木牌子,上面用浓墨写着“商酒务镇人民政府”。这日子,就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悬乎劲儿。新贴出的布告,盖着鲜红的、方方正正的“中州农民银行”大印,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字。有识字的人在街口老槐树下大声念过,说是以后要用新发的“中州钞”了,以前用的“法币”、“关金券”统统作废,成了废纸。那新钱,他挤在人群后面远远瞅过一眼,花花绿绿的,纸摸着比那擦屁股都嫌硬、印着各种大人物头像的“法币”要厚实些,也光滑些,图案也好看,有饱满的金黄色麦穗,有银灰色的齿轮。可这纸片子,再好看,它能顶什么用?能换来实实在在填饱肚子的粮食?能换来雪白解馋、腌咸菜离不了的盐粒子?能换来结实的土布给自个儿缝件遮体的衣裳?李老栓活了大半辈子,黄土埋了半截脖子,见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也见惯了那些印着不同大人物头像、花花绿绿的纸票子。昨天还值仨瓜俩枣,兴许能换几斤救命的小米,今天就变成了一堆擦屁股都嫌糙、引火都点不着的废纸,买盒洋火都费劲。他下意识地,用那只没拿筷子的手,隔着油腻、汗湿的粗布褂子,用力地按了按藏在贴身衣袋深处、用油布层层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那几块硬邦邦、冰凉凉的东西——那是他省吃俭用,偷偷摸摸用攒了半年的、半口袋上好的头茬白面和两头刚长成、还没来得及出栏的山羊羔子,才在更西边一个偏僻集市的黑市角落里,从一个眼神闪烁的陌生人手里换来的三块“袁大头”。银元边沿细密的齿痕此刻正清晰地硌着他的皮肉,那沉甸甸、冰凉凉的、实实在在的触感,让他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点。这才是命根子!是荒年战乱里能换来活命粮的真东西!是乱世里像他这样的小老百姓,最后的、也是最硬的指望!

“李老栓!下碗汤面!宽汤!多给点汤水解渴!”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但整洁利落、打着整齐绑腿的灰布军装身影,风风火火地跑到摊前,声音洪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一丝长途奔走的干渴与疲惫。他脸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军帽戴得端端正正,帽檐下露出的头发茬子很短,青皮头皮上也是汗津津的,整个人显得格外精神利落。看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嘴唇上方刚冒出点茸毛。

李老栓被这突然的喊声惊得手一抖,竹筷差点掉进滚烫的面锅里。他连忙应了一声:“哎,好嘞,同志稍等!”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他熟练地捞起一筷子煮得恰到好处、微微发胀的面条,手腕用力一抖,甩掉多余的热水,面条发出轻微的“啪嗒”声,然后放进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他舀起一大勺清汤寡水、飘着几点细小油花和焦糊葱花的面汤浇上,又从旁边一个敞口小瓦罐里,用拇指和食指极其吝啬地捏了一小撮灰白色的、颗粒粗大的粗盐末,手指微微捻动,让盐末尽量均匀地撒在面条上。整个过程快而熟练,带着一种被岁月和生活磨砺出的、近乎麻木的精准和节省。

“好了,同志。您的面。”李老栓把热气微弱的粗瓷大碗端到小木桌上,碗边还沾着他手指的油渍和汗渍混合的污迹。

小战士显然渴坏了,道了声“谢谢老栓叔”,立刻从肩上挎着的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张崭新的钞票。那票面是淡青色的底子,纸质挺括厚实,边缘整齐,印着清晰的、饱满的金黄色麦穗和银灰色齿轮交叉图案,中间是醒目的、方方正正的黑色大字“贰佰圆”,下方清晰地盖着“中州农民银行”的鲜红方形印章。一股新鲜的、浓烈的油墨气味立刻散发出来,在闷热的空气中有些刺鼻。这就是新政府在镇公所门口敲锣打鼓、反复宣传了好几天的“中州钞”。

“老栓叔,给,新钱!中州钞!”小战士笑着把钞票递过来,笑容坦荡真诚,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眼神清澈明亮,带着完成任务的轻松和对新事物的信任。

李老栓脸上的肌肉却瞬间绷紧了,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弦。他看着那张陌生的、散发着刺鼻油墨味的青色纸片递到眼前,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和强烈的抗拒,如同看到了毒蛇猛兽。他枯瘦的手在油腻发黑的围裙上使劲蹭了蹭,仿佛要蹭掉什么脏东西,却没有去接那张钞票。喉咙里像是堵了块又干又硬、难以下咽的糙面馍馍,他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地挤出几个字:“同……同志……俺……俺这摊小,本钱薄……找不开零……这新钱……俺……俺收着也没用场……要不……要不您给个铜子儿?哪怕……哪怕给一小撮盐巴也行……”他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小战士那双明亮、带着期待的眼睛,目光游离在滚烫的、布满车辙印和牲口蹄印的黄土路面上,仿佛那里有他的救星。

小战士愣了一下,递钱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随即明白了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困惑,但还是耐心地解释道:“老栓叔,您别担心!这是咱们解放区自己的钱,中州钞!跟以前那些坑人的票子不一样!能买东西,硬通着呢!您收着,以后去镇上新开的合作社买粮,去供销社买盐扯布,都用它!政府有信用,说话算话!”他再次把那张贰佰圆钞票往前递了递,语气诚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热忱和说服力。

“信用?!”这个词像根烧红的钢针,猛地扎进了李老栓最敏感、最疼痛的神经末梢。他见过太多“信用”了!前年秋里,镇上那个脑满肠肥、走路都晃的保安团王团长,还在集市上拍着油光光的胸脯、唾沫横飞地吆喝:“法币保值!党国信用如山!大伙放心用!谁敢拒收就是破坏金融!”结果呢?没出俩月,那印着孙中山头像的绿票子就跌得不如擦屁股的草纸,一麻袋法币换不来一升救命的小米!他想起藏在炕洞深处、用破布包着的那卷早已发霉变脆、粘连在一起、连引火都嫌不着、散发着霉味的旧法币,心头那股积压已久的怨气、恐惧和被欺骗的愤怒,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猛地蹿了上来!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张青绿色的纸片,仿佛那是吞噬他最后一点血汗的妖魔。他枯瘦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近乎绝望的嘶哑和愤怒:

“信用?!啥狗屁信用?!纸片子能当饭吃?能当衣穿?能解渴?俺们庄户人,土里刨食,就认实在东西!认白花花的大米白面!认沉甸甸的铜板!认响当当的‘袁大头’!你这花花绿绿的纸,擦腚都嫌它硬!刮屁股!拿走!俺不要!俺这面,只收现的!收实在东西!”他像躲避瘟疫一样猛地挥手,枯瘦的手臂带着破空声,动作幅度极大,粗糙的手掌边缘差点打到小战士执着递钱的手腕。

小战士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和脖颈。他显然没料到会遇到如此激烈、如此彻底的抗拒,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举着钱的手收回来不是,递出去也不是,尴尬地停在半空,手指捏着钞票的边缘微微颤抖:“老栓叔,您……您别急啊!消消气!这钱真的能买东西!政府刚下的布告,盖着大红印呢,您不信去镇公所门口看看,或者问问其他同志……” 他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和急切,试图解释清楚,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真的假的俺不管!俺也不认!”李老栓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了,连日来对新政权的疑虑、对未来的迷茫恐惧、对“纸票子”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以及这小战士“执迷不悟”的坚持,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一步上前,动作粗暴得近乎失控,布满老茧、沾满油污、汗水和面粉屑的右手,像鹰爪般猛地探出,一把夺过小战士手中那张崭新的贰佰圆中州钞!那张挺括的钞票在他粗糙的手指间颤抖着,发出轻微的“哗啦”纸响。

“俺要银元!要铜板!要粮食!盐巴!不要这糊弄人的鬼画符!骗人的把戏!”他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变调,尖锐刺耳地回荡在官亭镇午后闷热死寂的街面上,引得旁边几个原本无精打采、躲在自家摊子阴凉里的商贩和零星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望过来。巨大的屈辱感、被欺骗的愤怒以及对即将失去“硬通货”的恐慌,如同三股绞索勒紧了他的心脏,冲击着他的头脑。他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血“嗡”地一下直冲头顶,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在所有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一丝同情的目光注视下,李老栓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那张崭新的中州钞两端,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用尽全身的力气,双臂肌肉贲张,狠狠地、朝着相反方向猛地一撕!

“嗤啦——!”清脆响亮、如同坚韧的布帛被强力撕开的破裂声,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瞬间划破了官亭镇午后沉闷凝固的空气!崭新的钞票纸发出痛苦的呻吟,被粗暴地撕成了两半!青色的纸屑从裂口处迸溅开来。

李老栓犹不解恨,胸中的恶气仿佛只出了一半。他布满皱纹的脸扭曲着,因愤怒和用力而涨得紫红,额头上青筋“突突”直跳。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蛮力,继续疯狂地撕扯着那两片残币!“嗤啦!嗤啦!”几下令人心悸的撕裂声接连响起,一张完整的、崭新的贰佰圆中州钞,在他手中迅速变成了十几片大小不一、边缘毛糙翻卷、形状扭曲的青色碎纸片!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呼哧作响。剧烈的撕扯中,他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猛地劈裂了,一股钻心的疼痛传来,一丝暗红的血珠迅速渗出,混着指缝里的黑黄油污和面粉屑,粘在了那些残破的纸片上,在淡青色的底子上洇开一小片刺眼的暗红。他猛地一扬手,带着一种发泄式的狠厉,将那一把带着他体温、汗味、油污、血迹和愤怒的碎纸片,狠狠抛撒在滚烫的、积满厚厚浮尘的黄土路面上!

碎纸片如同被狂风骤然吹散的枯叶,在灼热的地表气流中无力地飘散、翻滚。有的打着旋儿,粘在了路边一坨半干发硬的驴粪蛋上;有的被一个看热闹的行人无意识地、一脚踩进滚烫松软的泥尘里,鞋底一碾,瞬间失去了踪影,只留下半个模糊的齿轮图案印在尘土上;还有几片较大的,落在路中央被车轮压出的浅浅车辙里,被热风卷着,贴着地面滑行了一段,最终停在一汪浑浊的、漂浮着草屑的泥水洼边,边缘迅速被泥水浸湿卷曲。

小战士彻底惊呆了,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看着地上那些散落的、沾着黑黄油污和刺眼暗红血迹的钞票碎片,又看看眼前这个因暴怒而浑身发抖、双目赤红、状若疯癫的老人,嘴唇哆嗦着,嗫嚅了几下,像是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委屈和一种不被信任、不被理解的强烈痛苦猛地涌上心头,鼻子一酸,眼圈瞬间红了,一层晶莹的水汽迅速蒙上了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他猛地一跺脚,脚下的尘土被激起一小团金黄色的烟尘,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你……你……”,却再也说不下去,猛地转身,头也不回地沿着街道,朝着镇中心方向狂奔而去,连那碗刚端上桌、还冒着微弱热气的汤面也顾不上了。灰布军装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扬起的、更加浓厚的金黄色的尘土烟幕中。

围观的几个乡邻和摊贩,有的摇头叹气,眼神复杂地看着蹲在地上喘着粗气、眼神茫然的李老栓;有的低声议论着:

“唉,老栓头也是被坑怕了……前些年那法币,害得他家破人亡……”

“可这……这撕钱……也太过了……毕竟是新政府发的……”

“那娃看着怪可怜的,脸都白了……”

“这新钱……真能收吗?”

也有人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和对自己口袋里那几张同样崭新的中州钞的更深疑虑。李老栓剧烈的发泄过后,胸中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迅速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巨大的空虚和深入骨髓的后怕。他望着地上那些刺眼的、被践踏的碎纸片,又看看周围人异样、复杂的目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让他打了个冷颤,在这酷暑中竟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他刚才做了什么?撕了政府发的钱?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还骂了政府的兵?他会不会被当成破坏分子抓起来?会不会被捆起来游街?会不会连累他早已去世的老婆和早年夭折的孩子?(虽然老婆早逝,孩子也没能养大,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爪,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蹲下身,也顾不上地上的滚烫和污秽,手忙脚乱地去捡拾那些散落在尘土里、粘在粪块上、陷在泥洼边的碎纸片。枯瘦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在滚烫的尘土里急切地扒拉着,指甲缝里迅速塞满了黑泥和细小的砂砾。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沾着污迹、血迹的碎片一片片捡起来,紧紧地攥在汗湿、油腻的手心,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攥着自己随时可能崩溃的命运。指甲劈裂的伤口被尘土和汗水一蛰,传来火辣辣的剧痛。他佝偻着背,头几乎要埋进膝盖里,再也不敢看周围人的目光,像做贼一样,攥着那一把破碎的耻辱、恐惧和悔恨,逃也似的钻回了自己那间低矮、昏暗、散发着霉味、柴草灰和淡淡面汤气息的土屋。破旧的木板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灼热刺眼的光线和纷杂各异的目光,也把他自己关进了无边的黑暗与恐慌之中。

整整三天,李老栓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捆住,蜷缩在自己那间昏暗、闷热的土屋里,几乎没敢再正经支起面摊。灶膛里的火是冷的,锅底是空的,只有角落里水缸壁上凝结的水珠在缓慢滴落,“嗒……嗒……”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那十几片染着他暗褐色干涸血迹、沾着黑黄油污和泥土的青色碎纸片,被他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白布包着,外面又裹了一层防潮的油纸,藏在炕席最底下、最靠墙的角落里,紧贴着冰冷的土炕。那地方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压得他日夜难安,躺在炕上只觉得后背发凉,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夜里躺在炕上,听着屋外野狗此起彼伏的吠叫,或是风吹过破窗棂纸发出的“噗噗”抖动声,他都心惊肉跳,猛地坐起,竖起耳朵仔细分辨,以为是来抓他的人踢开了院门。白天,他像只受惊过度、不敢出洞的老鼠,躲在糊着破麻纸、布满虫洞的窗棂缝隙后面,紧张地窥视着商酒务镇的动静。街上似乎比前几天更热闹了些,新政府的干部还在挨家挨户地走动,说话的声音隔着土墙隐隐传来,听不真切,但语气似乎很温和。关于“中州钞”的议论,他支棱着耳朵仔细捕捉街坊邻居的只言片语,却再没听到有人像他那样激烈地拒收,也没听到任何关于抓人、关于惩罚拒收新钱的消息。这反常的平静,像一块更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上,让他更加心慌意乱,坐卧不安。难道……难道新政府真不跟他计较?还是……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他们是不是在暗地里查他?等着人赃并获?等着秋后算总账?他一遍遍回忆撕钱时的场景,那个小战士通红含泪的眼睛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像针一样扎着他。

到了第三天头晌午,李老栓正蹲在冰冷的灶台前,心神不宁地用一根烧火棍拨弄着灶膛里早已熄灭、只剩一点暗红余烬的柴灰。家里那点存粮——半口袋掺了麸皮的黑面,眼见着要见底了。再不开张,真要断顿了。他犹豫着,挣扎着,要不要硬着头皮再出去摆摊——或许……或许新政府真忘了这事?或许那天那个小兵没去告状?

忽然,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声从镇中心方向隐隐传来。起初是模糊的嗡嗡声,像远处蜂群的躁动。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不是逢集时那种买卖吆喝、讨价还价的嘈杂,也不是军队行进时整齐划一的步伐和口号声,而是一种混杂着惊讶、兴奋、难以置信和越来越高亢的嗡嗡议论的声浪,像滚开的沸水一样迅速沸腾、扩散开来,穿透了并不厚实的土墙,直钻进他的耳朵里。

李老栓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他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得害怕了,一种强烈的不安和想要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否与自己有关的冲动,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压倒了他的恐惧。他胡乱用袖子抹了把脸,拍掉裤腿上沾的柴灰和墙土,蹑手蹑脚地溜出家门,佝偻着背,紧贴着墙根斑驳的阴影,像只受惊又充满好奇的老鼠,朝着声音最响、人流明显汇聚的镇公所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心脏在干瘪的胸腔里“怦怦怦”狂跳,震得他耳膜发麻。

镇公所前那棵同样蒙尘、枝叶稀疏的老槐树下,此刻已是人山人海。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商酒务镇的男女老少,有穿着破旧短褂、打着赤膊的汉子,有抱着熟睡孩子、衣衫打补丁的妇人,有拄着拐杖、须发皆白的老者,还有半大的孩子在人缝里兴奋地钻来钻去,试图挤到前面看个究竟。人群的中心,是几张并排摆放的长条木桌。桌后,端坐着几个穿着整洁、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的军人,臂章上清晰地印着“中州农民银行”的字样。他们神情专注而严肃,动作一丝不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庄重和力量。

但最引人注目、让所有围观者屏息凝神、眼睛发直、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是桌上摆放的东西!几个沉甸甸、敞着盖子的厚实铁皮箱子,在七月晌午毒辣的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冰冷而纯粹耀眼的银白色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具有金属的质感,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箱子里,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码放着一摞摞、一层层银光闪闪的银元!那熟悉的“袁大头”侧面浮雕头像,在强光下轮廓清晰,栩栩如生;那沉甸甸的金属质感,仿佛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那冰凉的坚硬;偶尔工作人员整理箱子、或是取出银元时,银元相互碰撞发出的清脆悦耳、带着金属特有颤音的“哗啦……哗啦……”声,对在场的每一个饱经战乱、深受纸币贬值之苦的老百姓来说,都如同仙乐,代表着这乱世里最坚实、最不容置疑的财富和信用!几十年战乱动荡,田地荒芜,物价飞涨,多少人家破人亡,唯有这小小的、冰凉的金属圆片,从未辜负过他们的信任,是能换来活命粮、救命盐的“硬头货”!是乱世里最后的指望!

桌子前,已经排起了一条不算很长但秩序井然的队伍。排在前面的几个镇民,脸上带着几分迟疑、忐忑和掩饰不住的期盼,小心翼翼地递上几张崭新的、或是有些褶皱、沾着汗渍的中州钞。桌后的银行工作人员接过钞票,动作麻利而专业,没有丝毫拖沓。他们先是将钞票对着阳光仔细查看(似乎在辨认水印或特殊标记),然后用手指仔细摩挲票面,感受纸质和图案的凹凸感,接着快速而准确地清点数目,手指捻动钞票发出“沙沙”的轻响。确认钞票真伪无误、数目准确后,工作人员毫不犹豫地转身,从敞开的铁皮箱里取出相应数目、亮闪闪的银元。那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或吝啬。

“哗啦……哗啦……当啷!”

银元相互碰撞的清脆声、或是被工作人员一枚枚放在兑换者摊开的手心时发出的“当啷”声,每一次响起,都像一记重锤般狠狠敲在围观人群的心坎上,也如同最猛烈的重锤,一下下猛烈地敲在李老栓的胸口!他挤在人群最外围,拼命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闪亮的银元和工作人员手中被兑换出去的中州钞。每一次“哗啦”声,每一次“当啷”声,都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心脏也跟着剧烈地抽搐、绞痛。

他看到卖豆腐的老张头,佝偻着背,挤到桌前。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同样油亮的粗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拿出两张壹佰圆中州钞,颤巍巍地递过去。工作人员仔细验看清点后,点了点头,转身从箱子里数出四块亮闪闪、边齿清晰、在阳光下光芒刺眼的银元。“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四声清脆无比、如同珠玉落盘的声响,一枚枚地、郑重地放在老张头粗糙、布满裂纹和老茧的手心里。老张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手心里那四块沉甸甸、冰凉凉的银元,反复地、贪婪地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表面,感受着那熟悉的重量和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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