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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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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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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四十三章 中原火种

十一月的淮河北岸,朔风彻底剥尽了深秋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带着西伯利亚的凛冽,从无遮无拦的河滩上横扫而过。枯黄的大片芦苇在寒风里嘶嘶作响,成片地倒伏下去,又顽强地弹起。浑浊的淮河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的泥沙,在铅灰色的低垂天幕下奔涌,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撞击着土质的堤岸,也撞击着岸边每一个肃立者的心。水汽与尚未散尽的硝烟混合成一层薄薄的冷雾,附着在军帽、肩章和冰冷的枪管上。

周慕云站在一段较高的堤岸上,身上那件深灰色中山装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单薄的布料根本无法抵御刺骨的寒气。他下意识地裹紧衣服,寒气依旧像细密的针,透过布料扎进骨头缝里。他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用细麻绳小心缠着断裂镜腿的旧圆框眼镜,镜片后深陷的眼窝盛满了连日奔波带来的疲惫,但目光却异常锐利,穿透薄雾,紧紧锁住前方汹涌的河面——那条维系着千军万马东进希望的脆弱命脉。

河面上,景象触目惊心。临时征集的渔船在浊浪中剧烈颠簸,像一片片无助的落叶。用门板、木排和粗大原木捆扎成的筏子、浮排,在湍急的水流中起伏不定,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砰砰”声。工兵们是这场渡河战役最前线的勇士。许多人赤着脚,或者只穿着草鞋,毫不犹豫地踏入齐腰深冰冷刺骨的河水中。他们肩扛手抬着沉重的木料、铁链,用血肉之躯在激流中架设浮桥的骨架。每一次移动都异常艰难,冰冷的河水带走大量体温,他们的嘴唇冻得乌紫,身体在寒风中抑制不住地颤抖,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强劲的河风扯碎。骡马惊恐地嘶鸣着,抗拒下水,鼻孔里喷着白沫。士兵们连推带拽,喊着号子,才勉强将它们赶上摇晃的浮排或筏子,骡马的挣扎激起大片浑浊的水花。担架队抬着重伤员涉水,水面常常漫过担架边缘,伤员苍白的脸上水珠滚落,分不清是冰冷的河水还是因剧痛渗出的冷汗。整个渡口,人喊马嘶,震得脚下的堤岸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他身后几步远,几个同样穿着旧制服、面容青涩却神情异常肃穆的年轻人,正紧张地围拢着几件用厚油布和粗麻绳紧紧捆扎的物件。那是他们视若生命的印刷机主体、几箱沉甸甸的铅字盘和成卷的新闻纸。

“周老师,”一个脸颊冻得嘴唇发紫的年轻学生凑近周慕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紧张和忧虑,他叫小李,是队伍里最年轻的排字工,指尖染着洗不掉的墨渍,“机器……真能过去吗?这浪头……这水……”他看着河面上漂浮碰撞的杂物和汹涌的浪头,眼神里充满不安。

周慕云收回望向河面的视线,落在小李写满忧虑的脸上。他嘴角努力向上牵了牵,想挤出一点宽慰的笑,却只让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些,像刀刻上去的。他伸出手,拍了拍小李冻得僵硬的胳膊:“能过去。”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沉稳,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笃定,“工兵兄弟们在冰水里拿命铺路呢。这机器,”他指了指那油布包裹的沉重物件,“是咱们的枪,是咱们的炮。前线的枪炮能运过去,它就能过去。”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学生和那堆沉默的印刷器材,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担心机器的安全,更担心这些年轻人在险境中的安危。但这忧虑迅速被更深的坚定覆盖,“《中原火》……不能停。江北的父老乡亲等着听消息,前线的战士们等着看战报。我们得让大伙儿知道,天,快亮了。”

他微微佝偻着背,走到那架油布包裹的印刷机旁,布满老茧和墨渍的手掌轻轻拂过冰冷油布包裹的机身。这架德国造的老式手摇印刷机,跟随他从后方根据地一路颠沛流离至此。每一个螺丝的锈迹,每一处木框边角的磨损,都浸染着浓重的油墨味、汗味和烟味。它记录着无数个不眠之夜里蜡纸刻笔划过钢板的沙沙声,滚筒转动时沉重的、带着节奏的“咯噔”声,以及新印出的报纸散发出的、混合着油墨和纸张的独特气息。这气息,是黑暗里执着跳动的灯火,是穿透敌人封锁线的无声电波。他记得在鲁西南一次紧急转移时,山路崎岖,骡马不堪重负,有人看着这笨重的“铁疙瘩”喘着粗气提议:“老周,扔了吧!太拖累了!”是他死死护住,脸涨得通红:“扔了它?《中原火》就真灭了!拿什么照亮人心?!”他近乎固执地相信,这冰冷的铁与木的组合,承载着足以点燃燎原烈焰的火种。

队伍开始向前蠕动,像一条巨龙,缓缓滑向浑浊汹涌的淮河。周慕云和他的学生们——小李、负责刻板的王强、管油墨纸张的陈志,汇入了这条艰难前行的生命之流。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小腿,刺骨的寒意像无数钢针猛地扎进骨髓,激得人浑身一颤,牙齿格格作响。脚下的河床是松软的淤泥,混杂着尖锐的碎石,每一步都深陷难拔,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拔出脚,迈出下一步。沉重的印刷机部件压在肩上和背上,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每一次身体的晃动或浮桥的颠簸,绳索就像钝刀子切割着肩膀,带来钻心的痛楚。他们互相扶持着,胳膊挽着胳膊,彼此传递着支撑和暖意。

越往河心走,水越深,浑浊的河水很快漫过了腰际。巨大的浮力让人脚下发飘,难以站稳。冰冷的激流猛烈地冲击着身体,每一次试图迈步,都需要对抗强大的水流阻力,异常艰难。周慕云走在最前面探路,他肩头扛着最重的印刷机主机支架,冰冷的铁架棱角透过薄薄的棉衣,硌着肩胛骨,每一次浊浪涌来,身体都被冲得剧烈摇晃,他不得不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绷紧肌肉,稳住重心。眼镜片上很快蒙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和溅起的泥点,视野一片模糊。他腾出一只手,粗暴地用湿透的袖口抹了一把镜片,浑浊的河水夹杂着泥沙顺着手腕流进袖口,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当心!脚下有坑!淤泥深!”他嘶哑着嗓子回头喊,声音被呼啸的风声和水流的轰鸣撕扯得断断续续。话音未落,身后负责抬一箱铅字盘的王强脚下猛地一滑,踩进了一个被水流掩盖的深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后仰倒!“啊!”一声短促的惊呼。沉重的铅字盘眼看就要脱手砸进湍急的水流中!一旦落水,沉入河底淤泥,几乎不可能找回,意味着《中原火》将失去排版的基础。

周慕云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将肩头的主机支架向旁边搀扶他的陈志怀里一搡,自己则借着水流的冲力,踉跄着扑向王强和那歪斜的铅字盘,他用整个身体和手臂,死命地抵住了铅字盘即将倾覆的一角,沉重的力量猛地压下来,周慕云一个趔趄,右腿膝盖“咚”地一声重重跪砸在冰冷的河底碎石上,刺骨的剧痛瞬间传来,冰冷的河水趁机呛入口鼻,辛辣苦涩的味道直冲喉咙。

“稳住!别松手!”他呛咳着,从牙缝里挤出命令,脸颊和脖子上青筋暴起,身体因剧痛和寒冷剧烈颤抖。王强和陈志惊魂未定,手忙脚乱地重新抓紧绳索,用尽吃奶的力气稳住沉重的铅字箱。小李也奋力挤过来帮忙托住另一角。周慕云挣扎着想站直,咬着牙,借着同伴的搀扶,猛地一发力站了起来,左腿支撑着大部分体重。他甩了甩头上的水珠,浑浊的泥水顺着花白的鬓角流下,在满是风霜和泥污的脸上冲出几道沟壑。他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学生们,只带着喘息简短地吐出一个字:“走!”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

终于,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踏上了南岸湿滑冰冷的泥泞土地。离开刺骨的河水,岸上的风似乎更加凛冽,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像裹了一层冰壳,带走仅存的热量。周慕云只觉得双腿麻木得不听使唤,右膝的疼痛一阵阵钻心。他顾不得这些,立刻指挥学生们在远离人群的渡口,靠近一片洼地的背风处安置机器。这里地势略低,相对隐蔽。

“快!解开!检查有没有进水!”周慕云的声音带着喘息和急切。

油布被迅速解开,露出印刷机沉默而坚实的铸铁骨架和木制平台。几个学生立刻围上去,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几乎不听使唤,却异常专注地检查每一个螺丝是否松动,滚筒轴承是否溅入泥沙,铅字盘是否受潮。他们用袖子拂去机身上的泥点,动作小心,像在擦拭稀世珍宝。周慕云背靠在一棵叶子落尽枝干虬结的老柳树上,剧烈地喘息着,胸腔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摘下眼镜,用袖口用力擦拭着镜片上的水渍和泥点。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他需要尽快看清,看清这架历经劫难才运过来的机器,看清周围的环境。

就在他刚刚将擦拭过的眼镜重新架上鼻梁,视野稍微清晰的刹那,一种尖锐的撕裂布帛般的可怕啸音,极其突兀地刺穿了河面上所有嘈杂的声浪,像冰冷的钢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敌机——!隐蔽——!”凄厉的警报哨音和声嘶力竭的吼叫声几乎是同时炸响,撕心裂肺,瞬间盖过了一切。

周慕云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握紧。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下,三个狰狞的黑点正以骇人的速度从云隙中俯冲而下,机翼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如同死神的狞笑,瞬间主宰了天地。巨大的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那是国民党空军的战斗机,它们的目标显然是拥挤的渡口。

“趴下——!找掩护——!”周慕云嘶吼着,声音却被引擎震耳欲聋的咆哮和瞬间爆发的、人群绝望的惊叫、哭喊彻底淹没。

时间仿佛被骤然拉长,每一个瞬间都清晰得令人窒息。周慕云的目光越过混乱奔逃的人影,死死钉在洼地里那架刚刚卸下油布完全暴露在空旷地带的印刷机上,冰冷的金属机身,在昏暗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那是《中原火》的心脏,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凝聚,是穿透黑暗传递信念和信息的唯一武器,是连接宝丰中原局与前线将士的精神纽带,不能毁!绝不能毁!

求生的本能被一种更强大、更灼热的责任感和职业本能瞬间压倒,在那俯冲的钢铁死神发出投弹前最后的啸叫、巨大的阴影如同死亡之幕急速笼罩洼地的瞬间,周慕云像一颗被无形力量弹出的石子,朝着那架沉默的机器猛扑过去,他的身体爆发出平时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力量,在空中划过一道不顾一切的弧线。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张开双臂,整个人如同盾牌,以血肉之躯,重重地扑压、覆盖住那冰冷的铁骨木架。

“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在耳边炸开,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只剩下狂暴到极致的气浪和灼目刺眼的橘红色火光,大地像一面被巨锤砸中的破鼓,疯狂地跳动、扭曲,爆炸点就在洼地边缘不远处,无数灼热的弹片、碎石、泥块、断裂的树枝,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冲击波,如同地狱喷发的岩浆,向四周狂暴地激射。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上周慕云的后背和侧肋,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后背肋骨断裂、内脏被剧烈挤压的可怕闷响和撕裂感,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吞噬了所有意识。滚烫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咙,从口鼻中狂喷而出,视野在瞬间被染成一片刺目的猩红,随即又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时间、空间、所有的声音和感觉,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轻飘飘地失去了重量,被那毁灭性的力量高高抛起,又像破麻袋一样重重砸落在冰冷的泥地上,距离印刷机仅一步之遥。

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只有一点微弱的执念,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顽强地摇曳着——机器……《中原火》…… 光……

他脸朝下趴在冰冷的泥泞中,身体像一件被彻底摔碎的陶器,再也无法动弹分毫。血液从身体深处被炸裂的创口汹涌而出,浸透了后背破碎的衣物,迅速浸染了身下冰冷的泥土,形成一片不断扩大的、暗红色的区域,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的呛人焦糊,弥漫在口鼻之间,这是他最后能感知到的属于这个世界的味道。

他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脖颈,视线早已模糊一片,只能勉强分辨出印刷机那沉默而完整的轮廓,就在他身体咫尺之外。没有被撕裂,没有被炸毁,冰冷的金属表面和木制平台上,似乎沾染了几点飞溅上去的暗红的印记。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极其短暂地掠过他那被血污和泥浆彻底覆盖的脸庞,旋即被更深的黑暗和剧痛彻底淹没。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更多带着气泡的血沫。

“……好……好光景……” 几个破碎的音节,微弱得如同叹息,只有他自己能听见,随即彻底消散在呛人的硝烟和呼啸的寒风里。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再也无力睁开。那点微弱的释然,是他意识沉入永恒黑暗前,最后感知到的一丝暖意。

死神的第一次扑击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掠过渡口,河岸陷入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伤者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风中飘荡。紧接着,第二波、第三波敌机带着更刺耳的尖啸俯冲而下,炸弹的爆鸣再次撕裂空气,火光冲天而起,泥土和硝烟混合的烟柱腾起,如同地狱里伸出的巨爪,渡口彻底陷入混乱的炼狱。

爆炸的余波震得洼地边缘的泥土簌簌落下。被最初气浪掀翻在地的小李,挣扎着从泥水里抬起头。尖锐的耳鸣持续不断,视线模糊摇晃,左脸颊火辣辣地疼,一道被碎石划破的口子正渗出血珠。他用力甩了甩头,泥水四溅,第一反应就是惊恐地望向洼地中央,周老师扑倒的地方。

“周老师——!” 他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负责刻板的王强和管纸张油墨的陈志也挣扎着从泥泞中爬起,踉跄着围拢过来。他们看到了那架沉默伫立、机身和木台上沾染着暗红印记的印刷机,也看到了匍匐在机器旁泥泞中、那个再无声息的身影。

“老师……” 王强的声音哽咽,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泥泞里。

小李冲到周慕云身边,看着那浸透后背的深色血迹和一动不动的身体,恐惧攫住了他。他颤抖着手想去碰触周慕云的肩膀,却又猛地缩回。他鼓起勇气,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向周慕云的鼻息。冰冷的空气,没有一丝温热的气息。他触电般缩回手,巨大的悲恸如同巨石砸在胸口,让他瞬间窒息,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泥水滚落下来。

混乱中,一个背着土黄色帆布药包、上面用红布缝着醒目红十字、满脸烟尘的年轻卫生员匍匐着冲了过来。他首先看到了洼地里那架完好却沾着血迹的印刷机,然后才发现了旁边泥水里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

“同志!同志!” 卫生员扑到周慕云身边,声音嘶哑地喊着。他迅速而专业地单膝跪地,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用力按在周慕云脖颈左侧的颈动脉处。触手一片冰冷黏腻,皮肤下感觉不到任何搏动。他脸色一变,立刻解开周慕云那件被血浸透、背部撕裂的中山装纽扣,想寻找可能的致命伤口进行最后的确认。当手探入内侧口袋时,指尖意外地触到了一个坚硬、边缘有些锐利的小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掏了出来。那是一枚小小的、深褐色的皂角残片,约莫拇指指甲盖大小。显然被主人摩挲过无数次,边缘圆润光滑,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几乎被浓重血腥和硝烟味掩盖的植物清香。残片较为平整的一面,深深地刻着三个清晰的字迹——周慕云。刀痕深刻而拙朴,带着一种庄重的意味,仿佛刻下了主人一生的印记和归属。

卫生员的手猛地顿住,指尖捏着那枚小小的皂角片,像捏着一块突然变得滚烫的冰。他认得这名字!《中原火》上那犀利深刻、分析战局、鼓舞人心的文章,那如同号角般的社论,常常落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在干部战士中流传,代表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洞察和坚定的信念。他猛地抬头,望向那架沉默的印刷机,机身上几点暗红的印记在硝烟弥漫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再看看眼前这张被血污和泥浆彻底覆盖、再无一丝生气的脸庞,花白的鬓角沾满了泥泞,那副缠着麻绳的破旧眼镜,摔落在几步远的泥水里,镜片碎裂成蛛网。

时间仿佛凝固了。卫生员捏着那枚小小的皂角片,像被冻僵在原地。四周的爆炸声、呼喊声、伤员的呻吟声,似乎都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指尖那皂角片微凉的触感,和眼前这片被热血浸透的冰冷泥泞,无比清晰,无比沉重地烙印在感知里。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句什么,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抽气。悲怆和难以言喻的敬意,混合着硝烟的辛辣,猛地冲上鼻腔,灼痛了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他猛地低下头,将那枚刻着名字的皂角残片紧紧握在手心,粗糙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皮肉。他脱下自己沾满泥污的军帽,紧紧握在另一只手里。他沉默地弯下腰,对着泥泞中那个为了守护传播火种而熄灭的身影,深深地鞠了一躬。脊背弯曲的弧度,沉重得像背负着整个阴沉的天空和这场战争的残酷。

浑浊的淮河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和未散的硝烟,依旧在呜咽着奔流,对岸的炮火映红了部分水面。南岸的硝烟尚未散尽,焦黑的弹坑如同大地的伤疤,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冰冷的寒风卷过空旷的滩涂,吹动着枯黄的芦苇,发出萧索而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像是天地间一曲无声的悠长而悲怆的挽歌。

卫生员缓缓直起身,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眼睛。他将握得滚烫的皂角片,小心地放进自己最贴身的上衣口袋,紧贴着胸口。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架沉默伫立、沾染着几点暗红的印刷机——它保住了,因为一个人的牺牲。他又望了望北岸依旧在炮火和硝烟中艰难渡河的源源不断人流,目光最终投向南方——那片笼罩在阴云之下、战火燃烧、等待解放的土地深处。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血腥、硝烟、泥土和远处尚未熄灭的焦糊味的冰冷空气,猛地背起沉重的药箱,转身,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地,再次冲向那片被爆炸和死亡笼罩下伤员哀嚎的河滩。

淮河对岸,北岸渡口指挥中枢。

工兵营长老赵,一个脸颊被河风、硝烟和岁月刻满深刻沟壑的四十多岁汉子,正站在齐胸深的冰水里。他身上的旧棉袄早已被河水浸透,紧紧裹在身上,沉重得像一层冰壳,不断带走体温。河水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白气,每一次挪动脚步,都牵扯着麻木僵硬的肌肉,他必须不断活动,才能保持一丝知觉。

“快!三连!加把劲!把左边那截木排顶住!稳住!妈的,绳子!绳子绷紧!!” 老赵的声音如同破锣,被风浪和水声撕扯得七零八落,却带着一种穿透嘈杂的力量。他的双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水里,已经发白肿胀,皮肤皱起,指甲缝里塞满了乌黑的淤泥。

几个工兵抱着粗大的原木,喊着低沉的号子:“嘿哟!顶住喽!”,拼命向浮桥一处被急流冲得松动、开始倾斜断裂的位置顶去。水流湍急,原木在水中翻滚,沉重的力量几乎将他们拖倒。一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工兵脚下一滑,踩在湿滑的河底石头上,瞬间失去平衡,被水流卷走好几米,身体在浑浊的激流中沉浮挣扎。“大栓!”旁边一个老兵目眦欲裂,大吼一声,扔掉手中的工具,猛地扑进更深的水里,死死拽住年轻工兵的胳膊,两人在冰冷刺骨的激流中拼命挣扎,才勉强稳住。

“二排!绳子!快他娘的甩绳子过来!” 老赵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朝岸上吼。岸上的士兵迅速将盘好的粗麻绳奋力抛来。水中的工兵们奋力抓住湿滑沉重的绳索,在急流中艰难地将绳子牢牢捆在原木上。岸上的士兵们立刻发力,喊着整齐的号子:“一!二!拉——!”,像拔河一样,身体后仰,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将原木拖向预定的支撑位置,麻绳深深勒进手掌和肩膀。

浮桥在风浪中剧烈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呻吟。连接木排的铁链和粗麻绳绷得笔直,每一次大浪涌来,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嘣嘣”声。一个固定浮桥的木桩被急流冲得松动了,木排随之倾斜。两个工兵立刻扑过去,一个用肩膀死死顶住晃动的木排,另一个抡起沉重的铁锤,在冰冷的河水中,站稳马步,一下,又一下,奋力将木桩重新砸进河底的淤泥。铁锤砸在湿木桩顶,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溅起浑浊的水花,落在他们疲惫而专注的脸上。

“注意头上!骡马!”一声惊呼传来。只见一架运送迫击炮弹的骡车在浮桥中央受惊。拉车的骡子被附近炸弹爆炸的巨响惊得扬起前蹄,疯狂地嘶鸣挣扎,沉重的弹药箱在简陋的木车上剧烈晃动,发出危险的碰撞声,眼看就要倾覆坠河,几个工兵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有人死死拽住缰绳,被骡子拖得踉跄;有人冒险抱住骡子疯狂摆动的脖子,试图安抚;另几个人则拼命扑到车边,用身体顶住、用手死死按住车上的弹药箱。骡子的铁蹄在湿滑的木板上蹬踏,发出急促的“哒哒”声,好几次重重踏在工兵的脚边,甚至擦过他们的裤腿,险象环生。混乱中,一个工兵被骡子后蹄扫中肩膀,闷哼一声,重重摔倒在摇晃的木板上,立刻被同伴奋力拖到相对安全的位置,他捂着肩膀,疼得脸色发白。

“稳住!他娘的给老子稳住!别乱!” 老赵目眦欲裂,蹚着齐胸深的冰冷河水,奋力冲过去帮忙。冰冷的水花拍打着他,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棉裤像灌满了铅。终于,在众人合力下,惊骡被制住,弹药车被安全推过浮桥最危险的一段。老赵喘着粗气,看着车远去,又立刻转向下一处险情。他看到浮桥靠近南岸的一段,几块连接的门板被一个浪头冲得错开了位置,露出一个不小的豁口,浑浊的河水正汹涌灌入。几个担架兵抬着一个腿部重伤的战士正艰难地试图通过豁口,前面的担架兵一脚踏空,担架猛地倾斜,伤员痛苦地惨叫一声,差点连人带担架栽进冰冷的水里。

“一排!带木板!快补上!” 老赵指着豁口,声音嘶哑地吼道。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工兵立刻扛着厚实的备用木板冲过去。他们毫不犹豫地跳进豁口处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水深及腰。他们用肩膀和后背死死顶住摇晃错位的门板,同时将新的木板迅速架在豁口上,另一个人掏出铁钉和粗铁丝,用随身携带的铁锤飞快地敲打、缠绕固定。冰冷的河水拍打着他们的胸口,他们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牙齿格格作响,脸色青紫,但手上的动作却异常麻利。

老赵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条在风浪中飘摇的浮桥,扫过那些在冰水中挣扎、在摇晃的桥面上奋力前行的身影。他的兵,每一个都在透支着最后的体力极限。有的嘴唇冻得乌紫发黑,有的脸上被飞溅的木屑划出血痕,血珠很快被河水冲淡,有的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冰水里,双腿已经麻木得不听使唤,走路如同踩在棉花上。但他们没有人退缩,没有人停下手中的活计,如同钉在激流中的木桩,用血肉之躯和钢铁意志维系着这条至关重要的生命通道。老赵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尝到了咸腥的血味混着河水的苦涩。他抬头望了望敌机可能再次出现的天空,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眼睛瞪大点!桥在人在!桥断……” 他顿了顿,后面“人亡”两个字没有吼出来,但那决绝、凶狠、与浮桥共存亡的眼神,每一个工兵都看得清清楚楚,也懂。他们回应以更用力的敲打,更急促的喘息,更奋力的支撑。浑浊的河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们,也冲刷着这条由意志、血肉和简陋材料筑成的生命线。老赵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唾沫,再次蹚入深水,加入那扛木顶浪的行列。他的脊梁在水流冲击下微微摇晃,却始终挺直,如同河心一块沉默而坚定的礁石。

靠近南岸的浅水区,人流更加密集,也更加混乱。冰冷的河水拍打着腿脚,每一步都像踩在针毡和冰窟里。一个扛着弹药箱的年轻战士,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泥浆,嘴唇冻得发紫,身体在寒风中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沉重的弹药箱箱角深深勒进他单薄的肩膀,压得他佝偻着背。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眼神里透着一股初上战场的倔强和无法掩饰的恐惧。突然,脚下被河底一块滑溜的石头一绊,一个趔趄猛地向前扑倒,沉重的弹药箱眼看就要砸进水里,旁边一个满脸沧桑的老兵眼疾手快,猛地伸手托住箱子下沉的一角,自己也跟着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小鬼!看着点脚下!慌什么!” 老兵低吼一声,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他帮着年轻战士稳住箱子。

“谢……谢谢班长……俺……俺……” 小战士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或是羞愧。他努力想把箱子重新扛上肩,试了几次都因为脱力、湿滑和箱子沉重没能成功,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老兵叹了口气,浑浊的河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和皱纹流下。

“来,搭把手!” 老兵招呼旁边一个同样扛着弹药箱、气喘吁吁的士兵。两人合力,喊着“起!”,将沉重的弹药箱重新抬起,稳稳架在小战士肩上。

“站稳了!脚下踩实!跟紧我!别掉队!” 老兵用力拍了拍小战士湿透冰冷的后背,自己则弯腰扛起一捆更重的、用来构筑工事的铁蒺藜,蹚开浑浊的河水,继续前行,步伐沉稳。小战士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扛稳箱子,踉踉跄跄地跟在老兵后面,每一步都在河底的淤泥里留下深深的脚印。

不远处,一个四人担架队正极其艰难地移动。抬担架的士兵肩膀被粗糙的木杠磨得通红破皮,渗出血迹,又被冰冷的河水浸泡,刺痛钻心。河水漫过担架边缘,躺在担架上的伤员,一条腿裹着渗出血迹的肮脏绷带,整条裤腿被血浸透成了黑紫色,脸色惨白如纸,牙关紧咬,身体在寒水中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每一次担架的晃动都让他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抬担架的士兵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尽量让担架平稳,但湍急的水流冲击、湿滑的河底以及体力的严重透支让他们步履蹒跚。

“兄弟,挺住!就快到了!上了岸就暖和了!” 一个抬前头的担架兵喘息着安慰伤员,自己也是气喘吁吁。

伤员艰难地睁开眼,眼神涣散,嘴唇翕动了几下,微弱地吐出几个字:“……冷……班长……好冷……疼……”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淹没在水声和嘈杂里。

“快了!再坚持一下!上了岸就有医生了!” 另一个担架兵大声应和着,试图给伤员打气,脚下却因为踩到一块活动的石头,一个趔趄,担架猛地倾斜了一下。伤员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凄厉痛哼,额头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身体因剧痛而痉挛。担架兵们吓出一身冷汗,立刻奋力稳住,脸上满是愧疚和焦急。

“小心点!稳当些!脚下看清楚了再落!” 队尾一个年纪稍长、面容沉稳的担架兵沉声喝道,他的棉衣湿透,紧紧贴在精瘦的骨架上,显出嶙峋的轮廓。他调整了一下肩上的木杠位置,用更坚实、更有经验的步伐带动着整个队伍,努力减少颠簸。

在稍深一点的水域,一门用两匹骡马拉拽的山炮陷入了河底的淤泥坑。沉重的炮轮深深陷入软泥,任凭驭手如何鞭打驱赶,几头骡马累得口吐白沫,鼻孔喷着粗大的白气,四蹄在泥水里疯狂蹬踏,却怎么也拉不动沉重的炮身。炮长是个黑脸汉子,急得满头大汗,在冰冷的河水中跳脚大骂。

“他娘的!陷死了!卸炮弹!快!把炮弹卸下来减重!” 炮长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嘶声下令,嗓子已经喊哑。炮班的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几个人跳进齐腰深的水里,奋力将沉重的炮弹箱从炮车尾部卸下,扛在自己肩上。冰冷的河水瞬间浸透了他们的棉衣,沉重的负担压得他们身体前倾,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另几个士兵则用肩膀和后背死死顶住炮架尾部,喊着号子:“一!二!三!起——!”,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抬。粗犷的号子声在混乱的河面上响起。士兵们额头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发紫,身体在冰冷的河水中爆发出最后的热量。骡马也在鞭子和号子的刺激下再次奋力向前蹬踏。

终于,在众人合力下,陷入淤泥的炮轮猛地一颤,伴随着泥浆的翻涌,挣脱了出来。士兵们不敢有丝毫松懈,簇拥着大炮,奋力推拉骡马,“驾!驾!”的驱赶声和骡马的嘶鸣混杂,在浑浊的河水中溅起巨大的浪花,向着南岸艰难移动。炮管上冰冷的金属光泽,映照着他们疲惫不堪却异常坚毅的脸庞。

更远处,一群由地方干部组织的支前民工队伍正在渡河。他们大多穿着破旧的棉袄,头上缠着白毛巾,一看就是附近村庄的农民。他们抬着沉重的粮食袋、担着弹药箱,甚至推着独轮车,车上堆满了军鞋、被服等军需品。他们不像军人那样训练有素,在冰冷的河水和混乱中显得更加笨拙和狼狈。有的滑倒了,挣扎着爬起来,顾不得满身泥水,先去扶起同样摔倒的同伴和散落的物资;有的被沉重的担子压弯了腰,几乎匍匐前进,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一步一步往前挪;有的则自发地围拢在那些看起来更吃力的年轻战士或伤员身边,伸出粗糙龟裂的手帮忙搀扶、推车、搭把手。他们沉默着,或者用浓重的乡音彼此低声鼓励几句:“老哥,撑住!”“加把劲,快到了!”。脸上同样刻着生活的风霜和艰辛,但眼神里却有着一种朴素的、近乎执拗的坚持——为了前线,为了胜利。

浑浊的河水奔流不息。无数双穿着草鞋、磨破的布鞋甚至赤着的脚,在冰冷的河床里跋涉,在淤泥中挣扎前行。无数张疲惫、紧张、痛苦、坚毅或茫然的脸,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在凛冽的寒风中,汇成一股沉默而浩荡的洪流,顽强地、一寸一寸地,向着炮火连天的南岸涌动。

卫生员正在处理一个被弹片击中腹部的伤员。伤员棉衣被撕裂,腹部血肉模糊,肠子隐约可见,鲜血正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水。伤员脸色死灰,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卫生员脸色凝重,飞快地从药包里掏出大把的止血粉,厚厚的撒在创面上,又用多层纱布绷带紧紧缠绕按压,鲜血迅速染红了绷带,伤员身体剧烈抽搐。

“按住他!用力按住他的腿!” 卫生员对旁边一个被惨状惊呆的士兵吼道,声音急促。士兵反应过来,连忙扑上去,用整个身体死死压住伤员挣扎的下肢。卫生员满头大汗,手上动作飞快而精准,用三角巾和夹板进行紧急包扎固定,试图减缓失血。但鲜血仍在不断渗出,情况危急。

这时,一个穿着旧军装的中年人,带着两个挎着驳壳枪的警卫员,匆匆穿过混乱狼藉的滩涂,向洼地这边快步走来。他面容清癯,眉头紧锁成川字,目光锐利如鹰隼,快速扫视着四周的惨状和忙碌抢救的场景。他是这支渡江部队政治部宣传科的负责人,姓吴,大家都叫他吴科长。他负责整个部队的宣传工作,与《中原火》有直接联系。他远远就看到了洼地里那架显眼的印刷机,以及围在旁边的几个学生和地上那个被覆盖的身影,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攫住了他。

“怎么回事?这里!” 吴科长快步走近洼地边缘,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的目光首先落在被卫生员简单覆盖、但身下泥地一片暗红的周慕云身上,又迅速扫过那架沾着几点暗红印记、却完好无损的印刷机,最后落在几个失魂落魄的学生身上。

小李抬起头,脸上泪水和泥水混在一起,他指着周慕云,又指了指天空,语无伦次,泣不成声:“飞机……炸弹……掉下来……周老师……他……他扑上去……护着机器……” 巨大的悲痛和目睹死亡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组织完整的语言。

吴科长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窟。他蹲下身,轻轻掀开盖在周慕云头上的破布一角,仔细看了看那张被泥血覆盖、已然失去所有生命迹象的脸庞——正是他熟悉的那位沉默、倔强、将一生心血都倾注在油墨和铅字上的老报人周慕云!他又伸手探了探周慕云的颈侧,冰冷,毫无脉搏。吴科长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铁青中透着深切的悲痛。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沉重地落在印刷机上那几点刺目的暗红印记上,又缓缓移向周慕云那无声无息的身体。他想起不久前还在宝丰县中原局驻地,与周慕云讨论下一期《中原火》的内容,那时他眼中还闪烁着对胜利的坚定信念。一阵尖锐的痛楚和沉重的敬意在他胸中翻涌,如同刀绞。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悲痛中抽离出来。战争不允许长时间的哀悼。他转向几个失魂落魄、沉浸在悲伤中的学生,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和一种沉痛的力量:“都起来!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眼泪救不回周老师!”

小李、王强、陈志被他的厉喝惊醒,茫然又悲伤地看着他,脸上还挂着泪痕。

“听着!” 吴科长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他们每一个人,也扫过那架印刷机,“周老师用命护住了它!护住了《中原火》!这机器,就是他的命换来的!你们是他的学生!是他事业的继承者!现在,它就是你们的命!你们的枪!你们的阵地!”他指着印刷机,语气斩钉截铁,“把它给我弄走!立刻!马上!转移到安全隐蔽的地方!保护好它!像保护你们的眼睛一样保护它!明白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狠狠敲在几个年轻学生的心上。巨大的悲伤依旧汹涌,但一股新的力量,一种被托付的、沉甸甸的责任感,一种不能让老师白白牺牲的觉悟,开始在他们年轻的胸膛里燃烧起来,压倒了悲伤。

“是!” 小李第一个反应过来,用力抹了一把脸,将泪水、泥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抹去,眼神里多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决绝和狠劲。他和小陈、王强立刻动手,将刚刚解开的油布重新拖过来,动作因为悲伤和寒冷而有些僵硬颤抖,却异常坚定和迅速。他们用力拉扯油布,覆盖住冰冷的机器,掩盖住那几点刺眼的暗红,然后用粗麻绳一圈又一圈,死死地捆扎结实。

吴科长不再多言。他深深看了一眼周慕云倒下的地方,那片被热血浸透的泥泞,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心里。他蹲下身,在泥水中摸索着,捡起了那副摔在泥泞里、镜片碎裂成蛛网、镜腿断裂处缠着细麻绳的旧眼镜。他用袖子仔细擦去镜片和镜框上的泥污,尽管镜片已无法使用。他将这副残破的、承载着一位报人最后影像的眼镜,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紧贴着胸口。然后,他站起身,对旁边一个警卫员沉声命令,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你,跑步去通知后方收容队,立刻派人来处理周慕云同志的遗体……要妥善安置。这是位了不起的同志,是咱们宣传战线的功臣!”

他最后看了一眼洼地里正在奋力捆扎、准备抬起沉重机器的学生们,又望向硝烟弥漫的对岸和依旧在艰难渡河、前仆后继的人流,眼神复杂而坚定——有悲痛,有敬意,更有一种薪火相传、前赴后继的决然。他猛地转身,带着另一个警卫员,大步流星地走向前线指挥部所在的方向。他的脚步踩在冰冷的、布满弹坑和泥泞的地上,发出沉重而急促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凝重的历史节点上。

洼地里,小李、王强、陈志他们已经将印刷机重新包裹严实,捆扎牢固。冰冷的机器棱角再次被掩盖,但它的重量却更加清晰地压在肩头。他们三人合力,喊着号子,才勉强抬起沉重的印刷机主体部分。粗糙的绳索深深勒进他们年轻却已磨出茧子的肩膀。小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老师倒下的那片泥泞,那片被鲜血染成深褐色的土地,喉咙剧烈地哽咽了一下,他猛地、用力地转过头,不再看,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走!” 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更带着一股狠劲和不容动摇的决心。

三个年轻而单薄的身影,扛着沉重的印刷机部件,在寒风呼啸的滩涂上,在周围充斥着伤痛与忙碌的渡河景象里,艰难却无比坚定地向着后方相对安全的区域转移。他们脚下的泥地湿滑冰冷,肩上的负担重逾千斤,每迈出一步都异常艰难,身体在寒风中摇晃。但他们挺直了脊背,眼神里燃烧着悲伤的火焰和一种被赋予的神圣使命。那架冰冷的机器,此刻承载着一个逝去的灵魂、一份浸染着热血的事业和一份连接宝丰中原局的未竟责任,在年轻一代的肩膀上,继续着它穿越战火硝烟、传递真理光芒的沉重旅程。前方,战火仍在燃烧,而星火,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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