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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火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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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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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宝丰1948》连载

第六章 汴梁火种

铅灰色的积云低低压向豫东平原,刺骨的北风卷起枯叶与沙尘,抽打着开封城伤痕累累的城墙、光秃的树梢和每一寸冻土。这座千年古都已被国民党军重兵团团围困多日,炮火在青灰色的城砖上留下蜂窝般的弹坑与焦黑的灼痕。城内米珠薪桂,人心浮动,恐惧如同冰水,无声地渗透进每条街巷。河南大学校园内,往昔琅琅书声被一种铁块般沉重的死寂取代。便衣特务如同鬼影,在廊柱后、树丛间时隐时现,目光阴鸷地扫视着每一个经过的身影。

校长嵇文甫教授伫立在办公室冰冷的窗前。五十一岁的他面颊清瘦,颧骨微凸,深陷的眼窝是长期忧思与失眠的刻痕,唯有那双眼睛,在疲惫中燃烧着磐石般的意志。他下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冰凉的木纹,指腹感受着漆面下细微的凹凸。洗得泛白的灰布长衫裹着他单薄的身躯。开封城破,只在须臾。国民党当局对校内传播新思想的师生早已磨刀霍霍,城陷之日,必是腥风血雨之时。更令他心如火焚的,是那些被视为洪水猛兽的书籍文稿——德文初版《共产党宣言》、罗绳武教授尚未完成的《资本论》中文译稿手稿、还有大量师生秘密油印的进步讲义。这些思想的火种,绝不能落入敌手,更不能化为灰烬。

经过与校内地下党负责人及进步教授王毅斋、罗绳武等人在密室中数次冒着极大风险的密议,一个铤而走险的计划终于敲定:挑选精干的师生骨干,携带最重要的文献,趁夜色掩护,从防守相对松懈的西城门附近突围,穿越危机四伏的黄泛区,投奔共产党控制的豫西解放区宝丰县北张庄一带。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也是唯一的生路。

突围的时刻,定在十二月二十三日夜,戌时三刻,约晚八点四十五分。

入夜,寒风如同裹挟着碎冰的鞭子,抽打着校园里光秃的枝桠,发出尖锐刺耳的呼啸。百余名挑选出来的师生骨干,在嵇文甫的带领下,如同无声的暗流,悄然汇聚于校园西侧靠近城墙的一处僻静角落。几丛枯败的冬青和嶙峋的假山石提供了聊胜于无的遮蔽。每个人都背负着简陋的行囊,装着硬如石块的杂粮饼子、咸菜疙瘩、破旧的搪瓷缸子和一两件贴身之物。然而,最沉甸甸、最关乎生死的“行李”,却是那几部被严密包裹、层层保护的书籍文献。

历史系二年级学生周慕云,二十岁,肩膀宽阔,长期的清苦生活在他年轻的脸上刻下了超越年龄的沉稳。他眼神明亮,既有研读书卷的专注,也闪烁着青年特有的锐利锋芒。此刻,他正最后一次检查斜挎在胸前的油布包裹。里面是那本硬壳精装的德文初版《共产党宣言》。书被厚实的、浸透桐油的油布裹了七层,再用坚韧的麻绳呈十字形紧紧捆扎,确保滴水不进。即使隔着棉袄和层层油布,硬质书壳的棱角仍清晰地硌着他的肩胛骨,带来持续的钝痛。这不仅仅是物理的重量,更是他心头沉甸甸的使命。

历史系讲师罗绳武,四十岁出头,身材瘦削却精神矍铄,眼神警惕如鹰。他将一个包袱紧紧贴在左胸心脏的位置,里面是他半生心血凝聚的三册《资本论》首译稿手稿。手稿先用防水的蜡纸(教会弥撒用的圣饼包装纸)裹了七层,最外层则仔细粘贴上了一本常见的硬壳《圣经》封面——《新约·马太福音》。他一只手始终下意识地护在胸前。

历史系教授王毅斋,五十多岁,头发花白,面容严峻如石刻。此刻,他更像一位临阵的指挥官,负责断后与全局调度。他一遍遍压低嗓音,沙哑却斩钉截铁地重复着行动要点和联络暗号。

时间在寒风中艰难爬行。戌时三刻将至,风似乎更紧了,刮得人脸皮生疼,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刺。

“行动!”嵇文甫的声音低沉,却像投入死水的巨石,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几名身材魁梧的学生和校工立刻上前,合力抱起一根粗壮沉重的木桩,绳索缠绕其上。他们瞄准城门内侧巨大铁闸的插销位置——那里已被事先在不易察觉处做了手脚。一声沉闷的撞击骤然撕裂寒夜的寂静!“咚!”木桩狠狠砸在铁器上,震得人脚下发麻,心脏随之狂跳。负责瞭望的人屏息凝神,死死盯着城墙上的动静。

“咚!”第二下!撞击点迸出几点微弱的火星。

“咚!”第三下!插销处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呻吟。

戌时三刻!随着一声刺耳的“嘎嘣——!”脆响,沉重的铁闸终于被撞开一道仅容人侧身挤过的缝隙!

“快!快走!”王毅斋嘶哑地低吼,用力挥动手臂。

师生们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这道狭窄、散发着浓烈铁锈与尘土气味的缝隙中涌出。冰冷的空气瞬间裹挟全身,城外的无边黑暗瞬间吞噬了他们。身后,开封城巨大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城墙上隐约传来哨兵惊疑的呼喊和杂沓的脚步声。

突围,开始了!

冲出城门的短暂亢奋,瞬间被城外炼狱般的景象碾碎。眼前并非坦途,而是数年前黄河花园口决堤形成的黄泛区。寒冬虽在表面凝结了一层薄冰,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死白的光泽,但冰层之下,是深可没膝、甚至及腰的冰冷淤泥。枯死的芦苇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在寒风中摇晃,如同招魂的白幡。空气中弥漫着淤泥的土腥气,混杂着若有若无、令人窒息的腐败气息。

队伍一踏入这片死亡之地,立刻陷入艰难的跋涉。寒风卷着冰碴,无情地抽打在脸上,像砂纸摩擦皮肤。每一步落下,脚下的薄冰便发出“咔嚓”的碎裂声,靴子(或布鞋、草鞋)随即陷入冰冷粘稠的泥沼,发出“咕叽——咕叽——”令人心悸的吸吮声。拔腿时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淤泥常常深没至大腿根,每一次抬脚都如同从千斤磨盘下抽出腿骨。冰冷的泥水迅速浸透鞋袜裤腿,刺骨的寒意像钢针扎进骨髓,冻得人牙齿咯咯作响。四周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冰面碎裂声、淤泥吸吮声,以及冻结在冰面上的腐草被踩碎时发出的“咔嚓”脆响。体力在每一次挣扎中飞速流逝。

嵇文甫校长年事已高,身体孱弱,此刻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每一次抬腿都异常艰难。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又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冷刺骨。在一次试图稳住身形时,他怀表的表链意外钩住了一截低矮枯柳的断枝。他用力一扯,怀表挣脱了束缚,但拿到眼前借着微光一看,心头猛地一紧:黄铜表蒙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显然是在城门混战中被飞溅的弹片或碎石击中。更糟的是,表针停在了“VIII”和“IX”之间——正是戌时三刻,那个惊心动魄的突围时刻。表芯似乎卡住了,时间凝固在了那一刻。学生周慕云一直紧随左右,见状立刻上前,用自己年轻有力的臂膀,紧紧搀扶住踉跄的老校长,分担着他的重量。

队伍在沉默的挣扎中缓慢前行。突然,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紧接着是沉重的“扑通”声和剧烈的挣扎水响!

“有人陷进去了!”惊叫声划破死寂。

是年轻的哲学系助教王明伦!他脚下看似坚实的冰层骤然破裂,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猛地栽进了冰窟般的泥潭,冰冷的黑泥瞬间没过了他的胸口。他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紧抱着的精装本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高高举过头顶,试图保护它不被泥水吞噬。然而,淤泥巨大的吸力和他自身下沉的速度远超想象。那本凝聚着人类理性光辉的著作,只在他手中停留了不到一瞬,就被翻滚涌上的黑泥无情地吞没,连一个气泡都没来得及冒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旁边的人想伸手去拉他,却只抓了一把冰冷刺骨的泥浆。王明伦被七手八脚地拖了出来,浑身泥泞,冻得浑身筛糠般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乌紫。他失神地望着书消失的那片浑浊泥潭,眼神空洞,巨大的绝望和茫然吞噬了他。那本承载着他学术理想的书,就这样被黄泛区无声地吞噬了。

嵇文甫痛苦地闭上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压下翻涌的悲恸与无力感,用尽力气低声道:“快走!别停!不能停在这里!”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队伍在沉重的死寂中,继续向黑暗深处跋涉。

历史系讲师罗绳武,背负着他视若生命的《资本论》译稿包袱,紧贴左胸,几乎能感受到书册的棱角随着心跳的搏动。他耳朵捕捉着风声之外的任何异响,神经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不知挣扎了多久,脚下的淤泥似乎浅了些,四周稀疏的芦苇荡在寒风中呜咽作响。就在队伍稍感一丝疲惫松懈的瞬间——

“嗡——嗡——嗡——!”

远处,引擎低沉的轰鸣如同闷雷滚过天际,骤然撕裂了死寂的夜空。紧接着,是几声凶狠急促的犬吠!几道雪亮刺眼的光柱如同毒蛇的信子,骤然撕破浓稠的黑暗,由远及近,在稀疏的芦苇荡上空疯狂地扫掠!光束所到之处,枯败的芦苇杆无所遁形,在风中剧烈地摇晃。

“是追兵的卡车!探照灯!还有狗!”负责断后指挥的王毅斋教授,声音嘶哑却带着撕裂布帛般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所有人心中的侥幸!这位五十多岁的学者,此刻须发皆张,眼神如电,厉声吼道:“追兵!分散!化整为零!按预定方向,快!”

命令如同惊雷炸响!百余人队伍瞬间被无形的恐惧撕开,像被狂风吹散的落叶,分成三股,凭借着对黑暗地形的微弱记忆和求生的意志,向不同方向的黑暗深处亡命奔去。脚步声、喘息声、压抑的惊呼声在芦苇荡中混乱地响起,又被寒风迅速卷走。

周慕云搀扶着嵇文甫,随着其中一队迅速折向东南方。脚下的路更加崎岖泥泞,冰层薄脆,芦苇丛也更加茂密,阻挡着视线和前进的速度。死亡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心头,驱使他们拼命向前。忽然,周慕云感觉脚下一空,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从脚底传来!

“糟了!”他心中警铃大作,左脚陷入了一片极其隐蔽的流沙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背上的油布包袱也因这剧烈的动作脱手甩了出去,“啪嗒”一声落在前方几步远的泥泞冰面上!

“书!”周慕云目眦欲裂,那是《共产党宣言》!他挣扎着想扑过去,但流沙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牢牢吸着他的腿,越挣扎陷得越深,淤泥迅速没过了大腿根部,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被他搀扶着的嵇文甫没有丝毫犹豫,老校长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手中那根磨得光滑的黄杨木手杖,朝着周慕云前方、包裹落点附近的地面奋力掷去:“接住!抓住它!”

周慕云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探身向前,双手死死抓住了飞来的手杖杖头那磨得光滑温润的藤瘤。一股巨大的拉力传来!他借着这股拉力,咬紧牙关,后槽牙绷出棱角,爆发出全身的力气,奋力将深陷的左腿从流沙中拔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闪电般抓向正在缓缓下陷的油布包袱带子!

“噗嗤!”他的手抓住了湿滑冰冷的带子!就在他抓住带子,拼命将包袱从淤泥边缘拽回来的瞬间,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恶臭猛地扑鼻而来。他这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包袱刚才甩出的位置,竟然卡在了一具半沉半浮的浮尸肿胀发白的臂弯里。那尸体穿着河南大学校工的深蓝色旧制服,胸前珐琅的“明德新民”校徽上,赫然嵌着三个狰狞的弹孔,黑紫色的血垢将“新”字完全覆盖了。尸体肿胀的脸部扭曲变形,空洞的眼窝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死气。

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瞬间冲垮了周慕云的神经,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酸水直冲喉咙!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喉头发出“呃”的一声闷响,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将包袱从那恐怖的臂弯里拽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要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和粘腻的尸臭。冰冷淤泥和死亡的气息混合着,粘附在油布上,也深深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队伍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凭借着模糊的记忆和向导的指引,终于到达了预定的渡河点——贾鲁河的一个旧渡口。然而,当他们历尽艰辛到达记忆中的位置时,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冰冷的河底。

眼前哪里还有渡口和船只?曾经简陋的木码头早已被战火焚毁,只剩下几根烧得焦黑的粗大木桩,如同巨兽断裂的肋骨,凄惨地斜插在岸边浑浊的淤泥和破碎的薄冰中。曾经摆渡的木船,连一块完整的船板都找不到,只有零星焦黑的船骨碎片散落在泥泞里,无声地诉说着毁灭的惨烈。

更令人绝望的是,对岸隐约有晃动的灯火,还有模糊的人声和偶尔传来的金属碰撞声传来,显然,国民党军在此处布有驻防!

“糟了!渡口被毁了!对岸有敌人!”队伍中有人绝望地低语,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时间紧迫!追兵的威胁如芒在背,对岸的敌人随时可能发现他们,必须尽快渡河!地理系助教李敏,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姑娘,平时做事就极其干练,此刻显示出超乎寻常的冷静。她迅速解下自己脚上缠绕的绑腿布带,同时低声命令周围师生:“快!把绑腿都解下来给我!”

没有犹豫,师生们纷纷解下自己的绑腿布带。李敏咬紧牙关,双手因寒冷而有些僵硬,但她动作飞快,将十余条坚韧的布带首尾相接地系连在一起,打成最结实的死结。她又和几个强壮的男同学迅速冲向附近一片被炸毁的民房废墟。他们在断壁残垣间奋力搜寻,终于拖来几块厚重但还算完整的门板和几根粗大的房梁断木。他们试图将这些材料用绑腿布带扎成一个简易筏子。

李敏将一根洁白的鹅毛管(取自她随身携带的羽毛笔)小心地放在刚刚扎好的“筏”边测试浮力。然而,那轻盈的羽毛并未如期望般漂浮,而是像被无形的手猛地抓住,瞬间沉入一个打着旋的深黑色漩涡,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行!水下暗流太急!这筏子根本浮不起来!”李敏的心沉了下去,脸色煞白。

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

“哒哒哒!哒哒哒哒——!”对岸的守军发现了河边的动静,机枪子弹如同冰雹般疯狂地扫射过来!灼热的弹头撕裂寒冷的空气,发出尖锐的“咻咻”声,打得岸边仅存的半截朽烂船帮木屑横飞,“噗噗噗”地钻入冰冷的河水,激起一连串浑浊的水柱,枪口的火焰在对岸黑暗中明灭闪烁。

“趴下!快趴下!”王毅斋教授嘶声怒吼。

子弹呼啸着从头顶、身边掠过,死亡的威胁近在咫尺!队伍瞬间陷入混乱,纷纷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书!保护书!”嵇文甫校长看着暴露在弹雨下的师生和那几包珍贵的书籍,心急如焚。

“书给我!顶住!”周慕云大吼一声,猛地从趴在地上的李敏身边抢过嵇文甫视若生命的那个沉重皮箱(里面装着校长的重要文件和私人藏书)!他毫不犹豫地将皮箱高高举过头顶!同时,他迅速将自己背上油布包裹的《共产党宣言》取下,牢牢地、紧紧地压在皮箱最上方,几乎就在下一秒——

“笃!笃!笃!笃!笃……”

一连串密集的弹雨如同重锤般倾泻而至!弹头猛烈地撞击在《共产党宣言》那异常坚硬的精装封壳上,发出连续不断、沉闷而令人心悸的钝响。每一次撞击都让周慕云头皮发麻,双臂剧烈地震颤,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他虎口剧痛,牙齿咯咯作响。皮箱的重量加上子弹的冲击,让他几乎站立不稳。那本红色的书籍,成了他和校长生命的盾牌。

不能再等了!多待一秒就是灭顶之灾!

“下水!推着筏子过!保护校长和书!”李敏抹去脸上的泥水,一挥手,声音带着决死的嘶哑。

没有时间犹豫!众人咬紧牙关,从泥地里爬起,奋力推着那简陋的门板筏,护着举着皮箱和书的周慕云以及嵇文甫,涉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嘶——!”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单薄的衣物,如同无数钢针扎进骨髓,冰冷的河水迅速漫过小腿、膝盖、大腿……每一步都带来刀割般的痛楚。更可怕的是,河底的淤泥远比岸边更深更粘稠,周慕云每奋力向前挪动一步,都感觉像在拔动千斤磨盘。脖子上那条挂着怀表的链子,在剧烈的挣扎和冰冷河水的浸泡下,深深陷入锁骨处的皮肉,表壳内那枚变形的弹头隔着皮肉狠狠硌着骨头,带来钻心刺骨的疼痛,皮肤很快被勒破,渗出血丝,又在冰水中变得麻木青紫。

当浑浊腥臭的河水漫过胸口时,巨大的浮力和水流冲击力让周慕云难以保持平衡。头顶沉重的皮箱因水流冲击突然猛地向前倾斜,上方的《宣言》油布包裹眼看就要滑落水中!

“书!”周慕云想用手去扶,但双手正死死地、用尽全力举着皮箱。情急之下,他猛然后仰头颅,用鼻尖和额头死死顶住那即将滑落的油布包裹,冰冷的河水趁机汹涌灌入他因后仰而张开的鼻腔和口腔!腥臭、冰冷、带着腐烂气味的河水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窒息感和冰冷的绝望将他淹没。就在这濒死的瞬间,一束清冷的月光意外地穿透包裹的油布缝隙,清晰地照亮了封面上烫金的德文字母:“Manifest der Kommunistischen Partei. 1872.”(共产党宣言。1872年)。一股混合着油墨、纸张和冰冷河水的气息,猛烈地冲入他堵塞的鼻腔。生的渴望和守护的信念在冰冷中激烈燃烧。

“低头!抓住!”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如同天籁,猛地撕裂了河面的喧嚣、枪声和死亡的阴影,从对岸茂密的芦苇丛深处传来!

一道黑影破空飞来,是一条粗实的麻绳,绳头赫然系着半块沉重的、带着尖锐棱角的城砖。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周慕云猛地张开嘴,不顾一切地用牙齿死死咬住了飞来的绳索,粗糙的麻绳瞬间勒破了他的嘴角和牙龈,沉重的砖块棱角狠狠磕在他的门牙上。

“咔嚓!”一声脆响!半颗门牙混合着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腥甜的血水顺着麻绳迅速流进他紧握绳索的掌心,染红了冰冷的河水。

一股巨力猛地从对岸传来!周慕云感觉自己像一条被钓起的鱼,身体瞬间破开水面和淤泥的束缚,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拖拽着,几乎是“飞”离了那噬人的死亡漩涡,头顶的皮箱和《宣言》包裹奇迹般地没有掉落。被拖上岸的瞬间,他如同破麻袋般瘫倒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剧烈地咳嗽、呕吐,大口大口地吐出灌入的腥臭泥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撕裂般的疼痛。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紧紧抱在怀里的皮箱,箱角赫然挂着一截被河水泡得发白肿胀、指甲脱落的断指!他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却什么也吐不出来了。

对岸的枪声还在零星响起,但火力明显被接应同志的还击压制了。陆续有师生在接应下艰难地爬上岸,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脸上混杂着泥水、血水和劫后余生的茫然。清点人数,出发时的百余人,此刻已不足七十。

在对岸接应同志(后来得知是豫西解放区派出的武工队)的引领下,这支精疲力竭、浑身泥泞、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队伍,终于在天亮前找到一处废弃的砖窑暂时栖身。窑洞依土坡而建,内部空间巨大,但早已破败不堪,窑顶有多处坍塌形成的巨大破口,冷风毫无阻碍地灌入,窑壁上布满烟熏火燎的痕迹和厚厚的灰尘,四处漏风。然而,此刻这破败的窑洞,却成了众人眼中无比珍贵的避难所,至少能暂时躲避刺骨的寒风和如影随形的追兵。

众人升起一小堆篝火,用捡来的枯枝败叶和废弃的木料做燃料。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噼啪作响,散发出微弱但宝贵的暖意和光亮,驱散着洞内刺骨的阴寒,也映亮了每个人疲惫不堪、沾满泥污的脸庞。大家围坐在火堆旁,脱下湿透的外衣拧干,靠近火堆烘烤,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火堆靠近,汲取着那点可怜的热量。

罗绳武教授颤抖着双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一层层解开紧紧绑在胸前、已被泥水和汗水浸透的包袱。他的动作极其小心,手指因寒冷和激动而有些僵硬不听使唤。当最后一层油纸被揭开,露出里面的书籍时,他长长地、沉重地舒了一口气。马克思肖像的铜版纸扉页在跳跃的火光中显露出来,深邃的眼窝和高耸的额头在光影中显得格外肃穆。

突然,一直沉默观察的王毅斋教授猛地皱紧眉头,用力抽动了几下鼻子:“什么味道?焦糊味?好像……好像是从书里发出来的?”他急忙凑近罗绳武手中的《资本论》译稿,借着跳动的火光,不顾烟熏,仔细地、一页一页地翻检起来。

火光摇曳,众人的心也随之悬起。终于,在末章靠近边缘的位置,王毅斋的手指停住了,那里赫然出现一个不起眼的焦黑小洞,洞口边缘的纸张呈现出的焦黑色,极其脆弱,轻轻一碰就有碎屑掉落。

“是流弹!高温灼烧的!”王毅斋痛心地低语,他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点从洞口边缘掉落的黑色纸灰。“万幸!万幸没有击中要害!”他看着旁边密密麻麻、字迹工整的译稿正文,声音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抖。

“无碍!”罗绳武的声音却异常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取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用于裁纸的银柄小折刀,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寒光。他屏住呼吸,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进行最精密的手术。刀尖小心翼翼地沿着焦洞边缘,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剔去那些碳化发脆、无法挽救的部分。被修整后的豁口边缘变得相对整齐,虽然留下了一个难看的破洞,但确保了周围的纸张不再继续碎裂。他仔细检查了前后页字迹的清晰度,确认主要内容无损,紧锁的眉头才稍稍松开。他将那点珍贵的纸灰小心地收集起来,包在一小片干净的纸里。

另一边,李敏正用剥了皮的、相对干净的芦苇杆,小心地挑着自己湿透的棉衣和一件薄衫在篝火边烘烤。水汽蒸腾,带起一股熟悉的松烟墨香——那是她冒死从宿舍抢救出的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油印讲义。她翻开被河水浸透又烘得半干的纸页,纸张变得绵软脆弱。页眉空白处,一行熟悉的娟秀字迹在火光下清晰可辨:“豫西佃农张栓柱,租地七亩,年纳租十二石,遇灾则鬻女。”冰冷的数字后面,记录着中原大地上一个个活生生的、被沉重地租压垮的家庭悲剧。水渍洇开了墨迹,让这些记录显得更加沉重模糊。

周慕云也小心翼翼地解开他那历经磨难的油布包裹。湿透的油布解开后,露出了里面深红色的封面。当《共产党宣言》封面完全显露时,围观的师生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一枚严重变形的黄铜弹头,赫然嵌在封面中央。

周慕云用削尖的苇叶当作简易的镊子和撬棍,屏住呼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极其小心地撬动着弹头周围的硬纸板,一点一点地扩大缝隙。费了好一番功夫,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声,那枚带着浓烈火药味、血腥气息和冰冷金属感的弹头终于被撬了出来,掉落在他的掌心,沉甸甸的,还带着一丝余温。他顾不得被苇叶边缘磨破的手指,借着跳跃的火光,仔细端详弹壳底部的内壁——一个清晰的、凸起的“汴甲七”钢印赫然在目,这与一个月前,解放军在宝丰县北张庄战斗中缴获的土造手枪枪托上的烙印完全一致!更令人心惊的是,在弹头底部的底火凹槽里,竟然牢牢粘着半粒暗红色、饱满的高粱米,这正是开封、宝丰一带酒坊酿造烈酒的主要原料,这枚弹头,是敌人暴行的铁证。

天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线艰难地穿透薄雾和窑洞的破口。队伍在向导(武工队员)的带领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继续向西南方向行进。经过一夜的休整,体力稍有恢复,但精神上的紧张和伤痛依然如影随形。他们需要尽快穿越封锁线,进入相对安全的区域。

途经一片荒凉的乱葬岗时,气氛变得更加压抑。歪歪斜斜的墓碑、裸露的棺木、被野狗刨开的坟茔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尸臭味。就在这片死寂之地,一队凶神恶煞的当地民团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十几个团丁斜挎着老旧的“汉阳造”步枪(俗称“老套筒”),刺刀在晨光中闪着冰冷的寒光。领头的是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腰间宽皮带和驳壳枪的壮汉,眼神狐疑地扫视着这群衣衫褴褛、满身泥泞、散发着异味的“流民”。

“站住!干什么的?打哪来?到哪去?”领头团丁声音粗嘎,唾沫星子横飞。

罗绳武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冲破胸膛。他下意识地护紧了紧贴胸口的包袱。眼角的余光瞥见路边不远处倒毙的一头腐烂发臭的死驴,恶臭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刺鼻。那驴尸肿胀的肚皮似乎已被野狗或兀鹫撕开,露出里面污黑的内脏。

电光火石间!趁着团丁头目吆喝着让手下上前搜身、众人注意力分散的混乱瞬间,罗绳武做出了一个近乎本能的、极其冒险的决定!他闪电般将紧贴胸口的《资本论》译稿抽出,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狠狠塞进了死驴被撕开的腹腔深处!冰冷的、粘腻滑溜的腐臭内脏和污血瞬间包裹住那本深蓝色布面的精装书册!刺鼻的恶臭让他几乎窒息。

“妈的!臭死了!这破驴肚子里能有什么值钱货?晦气!”一个满脸疙瘩、提着步枪的团丁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嫌恶地用刺刀粗暴地挑开死驴肿胀的肚皮!腐烂的内脏和污黑的液体“哗啦”一下流淌出来,那本深蓝色的书册眼看就要暴露在众人眼前!

“老总!使不得啊!”罗绳武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得变调的呼喊!他竟然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柄锋利的刺刀!用自己的左臂外侧狠狠撞向刀锋!

“噗嗤!”锋利的刀刃瞬间割破了他肘弯处破旧的棉衣和皮肉!滚烫的动脉血如同小喷泉般激射而出,瞬间溅了那团丁满靴子满脸!温热的血液带着浓烈的腥气!

“操!老东西找死啊?!活腻歪了?!”团丁被这突如其来的血光和恶臭惊得手忙脚乱,下意识地惊叫后退一步,气急败坏地低头擦拭脸上腥热的血点,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暂时忘记了那头死驴。

就在这不足两秒的混乱间隙!一直冷眼旁观、同样护着怀中书籍的王毅斋教授如同鬼魅般闪到死驴旁!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屏住呼吸,伸手探入那污秽的腹腔,一把抽出那本沾满粘液、血污和内脏碎屑的书册!他甚至来不及看一眼,也顾不上那令人作呕的触感和气味,反手就塞进了旁边一辆运送粪肥的、散发着冲天恶臭的独轮车中,深深埋入粘稠的、深褐色的粪桶底部!精装硬壳封面瞬间被粘稠的粪水浸透,污秽不堪。

当那团丁擦完脸,恼怒地再看向死驴时,只看到一片狼藉、更恶心的内脏和污物。他厌恶地啐了一口,骂了几句“晦气”,注意力很快被罗绳武还在流血的伤口和其他正在被搜身的师生吸引过去。盘查在混乱和血腥中草草收场,民团没捞到什么油水,骂骂咧咧地放行了这支“晦气的流民”队伍。

队伍在一条污浊的小河边休整,清洗伤口和身上的污秽。罗绳武的伤口被简单包扎,失血和疼痛让他脸色苍白。王毅斋强忍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用树枝从粪桶里捞出那本《资本论》。书页被粪水浸透得一塌糊涂,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尤其是论述“剩余价值”的核心章节,糊满了深褐色的污物,纸张变得绵软脆弱。

周慕云找来一个破瓦罐,从河里舀起冰冷的、同样浑浊的河水,一遍遍冲洗书页。冰冷的河水冲刷着污秽,深褐色的粪水被稀释冲走,但墨迹也在水的冲刷下变得模糊、晕染开来,字迹的边缘变得毛糙。

天色渐亮,晨光艰难地穿透污浊的空气。当众人忍着心痛翻动湿漉漉、散发着异味、字迹模糊的书页,试图在晨风中晾干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现象出现了:粪水中可能含有的某种碱性物质或漂白成分,竟将书中某些批判资本主义制度虚伪性的段落字迹神奇地漂淡了,颜色明显比其他段落浅,显得发灰发白;而罗绳武教授肘弯伤口喷溅在德文“劳动”一词上的鲜血,却在粗糙的宣纸纤维里凝固下来,形成一块深红色、硬质的血痂,牢牢附着在纸面上,像一枚醒目的红色印章,盖在了这个核心词汇之上。污秽与鲜血,以一种残酷而真实的方式,铭刻在这本伟大著作的躯体上。

要最终抵达伏牛山深处的解放区,必须穿过国民党军严密布防的几道封锁线。此时,地理系师生和天文学教授张伯年的专业知识,成了队伍在茫茫荒野中寻找生路的唯一依靠。

李敏在河边休整时,再次利用她的专业工具和方法。她将那根空心的鹅毛管小心地插入浑浊的河水中,观察水流的方向、速度和水中携带的细微沉淀物。她发现管中沉淀下的细沙,在管底铺开,竟无意间勾勒出微缩的黄河故道轮廓。她折来细小的芦苇杆,根据记忆和观察,插在泥沙模型的相应位置作为标记:开封、朱仙镇、周家口……当代表队伍当前位置的芦苇标记被她缓缓移至象征“朱仙镇”的位置时,那根漂浮的鹅毛管突然异常地向上浮起了一截!

这个细微的变化引起了李敏的注意。她小心地将鹅毛管抽出水面。翻转管身,对着晨光仔细察看管底内部。只见管底内壁,竟牢牢粘附着一小片薄薄的金属片!金属片上沾满了河底的淤泥。她用沾着泥水的手指轻轻擦拭掉表面的泥垢——这正是罗绳武包袱中丢失的那张马克思肖像铜版画的残片!残片上用金箔镶嵌的马克思眼珠部分,在淤泥的覆盖下并未完全黯淡。她颤抖着将铜片翻转过来,背面赫然用极细的针尖刻着一幅地图!线条清晰而有力。一条从汴梁(开封)秘密通往伏牛山区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清晰可见!路线曲折隐秘,巧妙地避开了主要的村镇和交通线,旁边还用极其细小的字标注着路径特征和关键转折点。最特别的是,几个重要的方位点旁边,竟然标注着“北斗勺柄指向”、“参宿三星连线方向”等天文方位指示!

“张教授!您快看!”李敏激动地将铜片递给张伯年教授。

张伯年教授,一位清瘦矍铄的老者,眼中瞬间爆发出精光!他颤抖着从怀中一个油布小包里,取出一个用绒布包裹的黄铜六分仪——这是他逃离物理实验室时唯一抢救出的贵重仪器。他迅速走到窑洞一处巨大的破口下方,那里能清晰地看到尚未完全隐去的星空。他熟练地调整着六分仪的刻度,透过镜片,在渐渐淡去的星空中寻找着北极星的方位。冰冷的手指在仪器上移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当仪器精确校准完毕,一道清冷的、来自北极星的永恒之光,穿过窑洞顶部的破口,如同精准的标尺,斜斜地投射在罗绳武摊开的、湿漉漉的《资本论》深蓝色布面书脊上。

随着地球的自转,这道细锐的光痕在书脊上缓缓移动。窑洞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视。大约一刻钟后,光痕稳稳地停在了书脊中部烫金德文书名“Das Kapital”下方,对应着书内“Die Grundrente”(地租)章节的位置!

罗绳武心脏狂跳,他急急翻开厚重的书页,手指在微光下快速搜寻。就在那道星光指示的“地租”章节脚注旁边的空白处,一行用蝇头小楷写下的批注映入眼帘:“自黑石渡向南,经三鸦古道,山势险峻,可避哨卡,直抵伏牛。”字迹极其熟悉!是校内一位已牺牲的地下党同志王雨亭的笔迹!他立刻凑近尚未熄灭的篝火余烬,借着微弱的红光细看——那墨迹深处,分明混着极其细微、只有在特定角度才能察觉的点点反光物质(后来得知是地下党组织传递绝密情报时专用的、掺有金粉的特制墨水)!这条密道,是同志们用生命换来的生路!金粉在余烬的微光中,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在废弃砖窑休整的夜晚,虽然疲惫不堪,伤口疼痛,饥肠辘辘,但精神不能松懈,信念需要巩固。王毅斋教授深知这一点。他决定利用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和篝火的光亮,在窑洞粗糙的墙壁前,为这群历经磨难的年轻学子们讲授《共产党宣言》的基本思想,点燃他们心中的希望之火。

他首先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封面嵌着狰狞弹孔的《共产党宣言》。弹孔周围的纸张被高温灼烧碳化,异常脆弱。他接过罗绳武递来的银柄小刀,屏住呼吸,从《资本论》厚厚的空白衬页上,裁下一小块坚韧的、相对完好的纸张。然后,他用能找到的少量浆糊(用随身携带的干粮碎屑调水勉强制成),极其仔细地将这块裁下的纸张作为补丁,粘在《宣言》封面的弹孔破洞处。于是,在跳跃的火光下,两种代表着人类思想巅峰的经典著作,在这本饱经战火的《宣言》上实现了一种奇特的物理连接:德文原文的段落下方,衬着中文的纸张;马克思的两种伟大著作,在战火的伤痕处紧密地结合了。

李敏受到启发,取来烧剩的木炭条,在窑洞粗糙、冰冷的土墙上,凭借记忆和扎实的地理知识,奋力绘制着中原地区的山川河流简图。她先用炭条勾勒出黄河故道那几字形的大致轮廓,然后,灵机一动,从包袱里翻出仅存的几页《天工开物》残片(记载水利),用唾液将它们小心地粘贴在代表黄河的粗重墨线上。描绘豫西伏牛山地的大致轮廓时,她直接抓起地上黄泛区特有的、带着腥气的泥沙,撒在湿墨之上,形成立体的、粗糙的示意。周慕云则拿起那枚从《宣言》封面撬出的“汴甲七”弹头,将其用力摁进墙壁上标示“开封”的坐标点。然后,他倒转弹壳,将里面残余的、带着浓烈硫磺味的黑色火药粉末,小心翼翼地倾倒在墙面上,用手指引导着粉末延展,勾勒出贯穿中原的交通命脉——陇海铁路的走向。黑色的粉末如同一条蜿蜒的毒蛇,匍匐在墙上。

突然,一粒微小的、带着火星的炭屑从噼啪作响的篝火中爆出,如同被无形的手弹出,不偏不倚地溅落在墙面上代表铁路的火药粉末线上!

“嗤嗤嗤——!”

刺耳的燃烧声骤然响起!暗红的火线沿着“陇海铁路”的粉末标记疾速蔓延!火线所过之处,墨线被烧焦变黑,粘贴的纸片边缘卷曲发黄,泥沙也被高温灼烧得微微变色,发出轻微的噼啪爆裂声。当火线奔腾至代表“徐州”的标记符号(一个用炭条画的叉)时,“轰”的一声,一团蓝色的火焰猛地爆燃开来!那是火药粉末集中处被引燃!刺眼的火光瞬间照亮了整个昏暗的窑洞,也映亮了每个人震惊、凝重、若有所思的脸庞。这意外之火,以其狂暴的方式,仿佛昭示着这条铁路线在未来大战中无可避免的关键地位。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焦糊气息。

窑洞内陷入一片沉重的静默,唯有篝火的噼啪声在潮湿的空气中格外清晰。众人无声地凝视着那面由炭灰、泥沙、纸片、硝烟粉末和文字构成的墙壁,心情复杂。篝火跳跃的光影中,那张粘在墙上的马克思肖像铜版画显得格外肃穆,深邃的眼窝在明暗交错中仿佛正凝视着这片饱经战火的大地。

后半夜,积蓄已久的寒雨终于以倾盆之势砸落!密集的雨点如同无数冰冷的石子,狂暴地击打着早已千疮百孔的窑顶和周围冻硬的土地,发出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轰鸣。很快,几处本就薄弱的窑顶被彻底击穿,冰冷的雨水裹挟着泥浆和碎土,形成浑浊的小型瀑布,“哗哗”地灌入窑洞,浑浊的积水迅速在坑洼不平的地面蔓延开来,吞噬着干燥的角落。

“书!快护住书!”王毅斋教授发出一声近乎撕裂的惊呼。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扯下身上那件相对厚实、勉强能挡些雨水的旧呢料长衫,猛地扑向堆放书籍的角落,将长衫死死地盖压在书堆上!吸水性极强的粗呢料顷刻间吸饱了冰冷的泥水,变得沉重无比,却也像一层简陋的堤坝,为下面脆弱的纸张挡住了大部分直接冲刷的水流。

周慕云手忙脚乱地撕开自己包裹《宣言》的油布,想要去覆盖罗绳武摊开晾着的《资本论》。就在这时,浑身湿透、头发紧贴额角滴着水珠的王毅斋教授,突然在泥泞湿滑的窑洞地面盘膝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块顽石,任由冰冷的雨水从破顶处冲刷着他的头脸和肩膀!他猛地用手掌抹去脸上刺骨的雨水,甩掉手上的泥浆,嘶哑却异常清晰、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幕和滚雷的间隙中骤然拔起,盖过了所有喧嚣:

“都坐下!此刻——开讲!”

“轰隆隆——!”仿佛是对这宣言的回应,一道撕裂天穹的巨雷碾过,震得整个窑洞簌簌落土,灰尘混着雨水泥浆弥漫开来。

王毅斋的声音在雷声的余威中顽强地、一字一句地升起,每一个音节都像重锤敲击在年轻学子和疲惫教授们的心坎上:

“《共产党宣言》开篇第一句——‘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 他结合中国几千年王朝更迭中地主与农民的尖锐矛盾,当下国统区的横征暴敛、民不聊生,以及解放区正在推行的土地改革,深入浅出地剖析着阶级对立与斗争的根源与残酷现实。他的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回荡,带着一种源自切肤之痛的悲愤力量。

李敏抓起烧剩的木炭条,不顾窑壁湿漉漉、冰冷滑腻,奋力在墙上书写着要点!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刚写下的墨迹,黑色的炭粉混合着泥水,如同浑浊的溪流,沿着墙壁的沟壑纵横流淌、晕染,字迹在冲刷中变形、模糊,但新的、倔强的字迹又立刻覆盖上去。

罗绳武教授则展开了他那本《资本论》,书本在潮湿、昏暗的光线和篝火余烬的微光下,纸张显得更加脆弱。书中夹着的用作防蛀的樟脑冰片(当时常用),在潮湿寒冷的空气中散发出清凉、略带刺鼻的气味,与洞内浓重的血腥、硝烟、汗水和雨水的土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清醒又压抑的气息。

当王毅斋讲到马克思揭示“劳动异化”这一概念时,窑洞外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如同开天辟地的巨斧,猛地劈开厚重的雨幕!炫目的电光瞬间将窑洞内外照得如同白昼!刺眼的光芒让所有人下意识地闭眼或侧头躲避强光。

就在这天地被强光充斥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窑洞外那具在风雨中静静躺着的死驴尸体吸引——它那空洞洞的眼窝里,残留的一角《资本论》扉页(不知何时被风吹入),正在凄风苦雨中剧烈地翻卷、抖动!扉页上,马克思亲笔签名的花体字迹“Karl Marx”,在雨水持续的冲刷和这炫目电光的映照下,被洗去了表面的浮尘和污渍,显露出原本清晰、流畅的笔锋轮廓。

雨势终于由狂暴转为持续的淅淅沥沥。东方天际艰难地透出灰白色的曙光,穿透厚重低垂的云层。当众人再次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检视那些历经水浸、火燎、弹击、血染、粪污、雨水冲刷等多重严酷洗礼的书籍时,发现书页间析出了一种细小的、无色透明的方形晶体。微弱的晨光下,这些微小的晶体在粗糙、泛黄的书页上折射出细碎、冰冷的反光。

嵇文甫教授掏出他那块停摆的、表蒙布满蛛网裂纹的怀表。表壳上嵌入的那枚变形的弹头,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出一点锐利、冰冷的金属光泽。那点微小的光斑,恰好落在摊开的《共产党宣言》书页间那片晶体折射的微光区域里。

历经近两个月的艰难跋涉,穿越无数道严密的封锁线,遭遇多次惊心动魄的生死险境,这支出发时百余人、如今仅剩六十余位、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却眼神愈发坚韧的队伍,终于远远望见了宝丰地界那饱经风霜的石碑!石碑矗立在薄雾缭绕的土路旁,“宝丰”两个深刻的大字清晰可辨,如同久别家园终于望见的界标。

早已得到消息的宝丰妇救会会长王秀梅,率领着几十名妇女会员,高举着燃烧的松明火把,热情地迎出村外。松脂燃烧时特有的“噼啪”声和带着暖意的火光,带着解放区特有的朴实与生机,瞬间驱散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与阴冷,也清晰地照亮了嵇文甫教授手中紧握的那块弹痕累累、表针永远凝固的怀表壳!凝固在“戌时三刻”的时针和分针,在温暖跳动的火光照耀下,金属边缘似乎也吸收了一丝暖意。

周慕云郑重地、一层层解开那浸透了泥水、血渍和桐油气息的油布包裹,将《共产党宣言》高高举起。初升的朝阳努力穿透薄雾,金红色的光芒照射在封面中央那枚狰狞的弹孔上。弹孔边缘翻卷的黄铜在晨光中闪烁着冷硬的光泽,周围撕裂的硬纸板无声地诉说着它所经历的致命一击。嵇文甫望着眼前一张张熟悉而又因磨难而更显坚毅的师生面孔,望着前来迎接的、脸上洋溢着真诚笑容、穿着粗布棉袄的解放区同志,百感交集,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滚烫的热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他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脸颊滚落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冽而自由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清晰无比地宣告:

“我们……到家了!”

中原大学(由这批突围师生与北方大学南迁的部分师生合并组建)的临时校址,设在宝丰县城东街一座古老的关帝庙内。庙宇年久失修,朱漆剥落,梁柱蒙尘,但已被妇救会和战士们仔细清扫、粉刷,布置成虽简陋却庄严的课堂。褪色的神像前,香案成了讲台,蒲团成了坐席。

开学典礼简单而庄重。罗绳武教授在斑驳的关帝神像注视下,庄重地展开他那本历经劫难、散发着奇异混合气息(松烟墨的微香、铁锈般的血渍腥气、隐约的消毒药水味)的《资本论》译稿。书中析出的硫酸脲晶体在供桌上摇曳的烛火烘烤下,开始无声地升华,在关帝庙高大的、布满蛛网的梁柱间形成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薄雾水汽,很快消散在带着香烛气和陈旧木头味的空气中。

“当——!当——!当——!”

悠扬而浑厚的铜钟声被敲响,洪亮、沉稳的声波在古老的庙宇殿堂间回荡、碰撞,仿佛要涤荡尽战争的阴霾,宣告着中原大学正式开学!钟声传得很远,惊起了庙外古槐树上栖息的几只麻雀,扑棱着翅膀飞向雾霭初散的天空。

罗绳武教授清了清嗓子,声音因激动而带着明显的沙哑,但他努力调整呼吸,保持着平稳的语调,开始讲授《资本论》的第一课。悬挂在正壁的马克思铜版肖像,在肃穆的气氛和烛光的映照下,深邃的眼窝和高耸的额头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凝重,仿佛正注视着庙堂下这群从生死边缘挣扎而来的求知者,注视着这片古老土地上新点燃的知识火苗。

周慕云坐在粗糙的木凳上,面前摊开一本崭新的、纸张粗糙泛黄的土纸笔记本。他凝神提笔,饱蘸松烟墨汁,在扉页上端端正正、力透纸背地写下四个大字:“汴梁火种”。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然后,他将那枚刻着“汴甲七”、浸染过硝烟与鲜血、触手冰凉的弹头,郑重地压在纸页的右上角。弹壳内残余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火药气息,与新磨开的、带着松木清香的墨汁气味混合在一起,在肃穆而充满生机的教室里静静弥漫。

窗外,古槐遒劲的枝干在料峭春风中微微舒展,树皮粗糙皲裂。警卫排长陈石头稳稳地踩着木梯,用铁钉将一方素白的绢布校训钉牢在粗壮的树干高处。素绢经纬分明,“追求真理”四个遒劲的大字墨迹饱满,在晨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庄重。

宝丰县城东街的染坊里,终日蒸汽氤氲,弥漫着浓烈、独特的蓝染料气味。王秀梅正仔细地在木盆中漂洗着一叠在转移途中被泥水、血污浸染的讲义和笔记。清澈的流水一遍遍冲刷下,大部分泥渍和浮污褪去,露出纸张原本的米黄色。唯有罗绳武教授肘弯伤口喷溅在“劳动”二字上的血渍,已牢牢凝结成深红发硬的斑块,深深渗入了纸纤维的肌理之中,如同一个无法抹去的印记。

她找来一缕靛蓝色的棉线,穿好细针,在油灯下眯起眼睛,沿着纸页上“劳动”二字那凝固的血痕边缘,开始一针一线、极其专注地绣出镰刀的轮廓。细密的蓝色针脚如同在加固一种信念,又像是在为这血染的词汇加注一个无声的图解。靛蓝的线迹与深红的血痕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染坊门口,王秀梅的小女儿草儿,胖乎乎的小手里攥着几颗从古槐树下捡来的、殷红饱满的槐树种子,正一颗颗在湿润的泥地上认真排着玩,小脸上满是稚气的专注。

王秀梅放下手中的针线,笑着走过去抱起女儿,用粗糙但温暖的手掌轻轻擦去她小手上的湿泥。她发现孩子嫩嫩的掌心里,粘着一片从罗绳武教授摊开晾晒的《资本论》书中掉落的、米粒大小的透明方形晶体(硫酸脲)。晶体在草儿温热的掌心里迅速融化成一小滴清澈的水珠。水珠沿着孩子掌心天然的细纹缓缓流淌,形成一条曲折的、晶莹的细线,最终消失在手腕的褶皱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关帝庙方向,雄浑而悲壮的《国际歌》合唱声隐隐传来,穿过染坊蒸腾的、带着染料气味的水汽,在早春清冽而充满生机的空气里激荡、回响。歌声坚定有力,充满了改天换地的决心与力量。

依偎在母亲温暖怀抱里的草儿,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歌声传来的方向,似乎被那激昂的旋律所吸引。她的小嘴突然咿咿呀呀地、不成调地跟着哼唱起来,稚嫩而漏风的童音,混合着远处传来的《国际歌》雄壮沉郁的旋律,飘过染坊蒸腾的水汽。这充满生命力的童音,惊动了梁间刚刚筑巢不久、正在忙碌衔泥哺育幼雏的一对新燕。燕子轻盈地掠过晾晒场,掠过那片巨大的、湿漉漉的、在阳光下泛着深沉靛蓝光泽的染布。其中一只燕子纤巧的翅尖,不经意间扫落了旁边草叶上一颗饱满欲滴、映着晨光的露珠。

露珠笔直地坠入下方翻滚着深蓝色染液的大缸中。

“嗒!”

一声轻响,清晰可闻。

露珠在浓稠粘滞的蓝液面上溅起一圈微小的涟漪和几点细碎的水花,旋即彻底消失,融入了那深沉、厚重、如同海洋般的蓝染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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