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丰县北张庄,一个被连绵秋雨浸泡得泥泞不堪的普通村落,此刻却成为了中原野战军的指挥中枢。低矮的泥墙,灰色的瓦片,光秃秃的树杈,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里。
村东头那座属于地主杨济武的三层炮楼,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制高点。哨兵赵大勇,一个脸庞黝黑颧骨突出的陕北汉子,正伏在炮楼顶层的垛口后。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缴获的日本造九三式望远镜的焦距,冰凉的金属镜筒紧贴着他粗糙的眼窝。镜头里,村外那条蜿蜒的土路清晰起来,路面被无数车轮和马蹄碾压,布满了深深浅浅交错纵横的车辙印。
昨夜新下的雨水积在坑洼里,浑浊的水面反射着灰白的光芒,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更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可见几缕细小的尚未完全熄灭的黑烟,歪歪扭扭地升向天空,那是昨日敌机轰炸邻村留下的痕迹。
赵大勇的呼吸在冰冷的镜片上呵出一小片白雾,他紧抿着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道路、田野、树林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手指因为长时间紧握冰冷的望远镜而有些僵硬麻木。
炮楼下,那座原本属于杨济武家堂屋的作战室里,气氛凝重而忙碌。三张厚重的漆面斑驳的八仙桌被拼凑在一起,占据了屋子的大部分空间,形成一张巨大的临时指挥台。桌面上铺着几幅用浆糊拼接起来的大比例军用地图,地图旁,一个用本地黄泥、树枝和小石子精心制作的伏牛山沙盘占据了显著位置。沙盘上山川河流的走向清晰可辨,上面插满了密密麻麻代表不同部队番号的蓝色小三角纸旗,尤其密集地插在郑州城郊的区域,仿佛一片蓝色的森林。墙角堆放着几捆刚拆封的档案袋和半人高的电报稿纸堆,几张条凳随意摆放着,上面搭着几件灰布军装。
刘伯承司令员站在沙盘前,魁梧的身躯微微前倾,肩膀宽阔。他穿着一件灰布军装,袖口挽到了结实的小臂。汗水顺着他宽阔的额头和浓密如刷的眉毛流下,有几滴沿着他方正的下颌线,滚进衬衣的领口,在布料上洇湿了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的右手握着一个边缘磨得光滑的放大镜,镜片在手指间移动,仔细地滑过漯河附近地图上那些用褐色等高线标示出的地形褶皱,仿佛在触摸着真实的沟壑山峦。
他的左手指点着沙盘上郑州西侧一个标注着“须水镇铁桥”的小点,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回荡在略显嘈杂的作战室里:“陈锡联部今天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切断陇海线白沙段,这是死命令!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否则,东面胡琏的整编十一师主力一旦压过来,与郑州守敌形成东西夹击之势,我们就被动了,整个战役部署都会被打乱,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眉头紧锁着,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显示出局势的严峻和内心的巨大压力。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室内几位参谋,“立刻给陈锡联发报,重申命令!告诉他,我不要伤亡数字,我只要陇海线断掉!”
邓小平政委就站在桌子的另一侧,离沙盘稍远些。他没有抬头看刘伯承,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摊开的一份电报稿上。左手扶着一张稿纸的边缘,右手握着一支红蓝铅笔,手腕在稿纸边缘的空白处簌簌移动,快速勾勒出三道方向明确的红色箭头,分别指向地图上的漯河、郑州东郊和禹县方向。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明显的四川口音,但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作战室里电报机持续不断的嘀嗒声、参谋人员低沉的交谈声以及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给华野粟裕同志的第三号急电,确认发出了没有?催问一下结果。” 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稿纸上,仿佛那三道红色箭头蕴含着扭转战局的关键密码,需要他全神贯注地解读。
通讯处长李国胜,是一个身材不高,戴着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厚得像瓶底的中年人,正用一块沾满油污和汗渍的灰布手帕,擦拭着额头上不断沁出的汗珠。他的军装前襟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紧紧地贴在微胖的胸膛上。听到政委问话,他立刻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因为熬夜和焦虑布满了血丝,透着深深的疲惫:“报告政委!电台小组在皂角树村连夜发报,天线就挂在村口那棵老皂角树的最高枝桠上,那里信号相对稳定。但是……发电机又出故障了,老毛病,烧柴油的那个‘道奇’引擎,昨夜抢修时发现烧坏了一组线圈,技术组的老王正带着人紧急抢修,拆了东墙补西墙,一有消息立刻报告!” 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歉意和无法掩饰的紧张,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块脏手帕。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作战室内的紧张气氛。机要参谋赵振江,二十出头,身材精干,动作敏捷得像只山猫。他抱着一个沉重的黑色金属箱子,几乎是撞开了作战室的木门冲了进来。沉重的箱子让他步履踉跄,他脚上那双沾满湿泥的粗布鞋,在泥土地面上踩出几个深陷的坑印。箱子的金属外壳冰冷坚硬,上面有几处明显的凹痕和刮痕,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焦糊和机油的气味。
“报告!‘克劳特’密码机安全转移到位!完好无损!” 赵振江的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胸膛剧烈起伏着,额头上全是汗珠。昨夜敌机突然轰炸电台驻地,炸弹就在附近爆炸,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他们几个机要员冒着炮火和机枪扫射,抬着这台比命还宝贵的机器,在泥泞和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转移了三次,才找到皂角树村这个相对安全的角落。他一路紧紧抱着它,生怕磕了碰了。穿过村外那片半人高的玉米地时,玉米叶子像小刀一样划过他的手臂和脸颊,留下一道道划痕。
时间回溯到几天前,六月十四日的黄昏。村西头也曾腾起过一阵相似的烟尘,不过那是由车轮卷起的尘土。当时邓政委正在作战室里批阅一份关于新区土改试点的报告,听到外面传来的汽车引擎轰鸣声和人群的喧哗骚动,他立刻撂下手中的钢笔,站起身,动作迅捷地走出院子。他的布鞋踩在雨后有些粘脚的土路上,发出“噗噗”的闷响,步伐快而有力,让身后年轻的警卫员小王不得不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一辆沾满泥浆车身布满弹痕的美式吉普车,像一头疲惫的野兽,颠簸着从一个巨大的弹坑里挣扎出来,摇摇晃晃地停在了村口的空地上,引擎盖还在冒着丝丝热气。车门打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扑面而来,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笑声洪亮如钟的身影敏捷地钻了出来,正是华东野战军司令员兼政委陈毅。
“哈哈哈,中央叫我来给你们中野当后勤部长喽,怕不怕我把你们吃穷啊?” 陈毅的笑声爽朗豪迈,震得旁边老槐树上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起一大片。他摘下军帽,随手甩在吉普车滚烫的引擎盖上,露出剃得精短的平头,发茬间闪着汗光。军装的领口大大地敞开着,里面是一件洗得领口发毛圆领汗衫,同样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宽阔厚实的胸膛上。
“粟裕同志托我给你们带话——放心大胆地打!华野囤在商丘仓库里的炮弹,管够,敞开用,打光了老子再去给你们搬。毛主席在陕北窑洞里可是亲口对我们讲:‘自古谁得中原,谁得天下!’中野的担子重,压力大,我们华野就是你们的坚强后盾,要人给人,要枪给枪,要炮弹,更是一发不少!” 陈毅一边说着,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向迎上来的邓小平和刘伯承,伸出厚实有力的大手,用力地和他们相握。他的手掌温暖而粗糙,眼神里充满了战友间的信任、关切和必胜的坚定决心。
三天后,在北张庄外一片新伐倒的杨树林里,一场至关重要的干部动员大会正在召开。上千名来自中野各纵队的团、营级主要干部,密密麻麻地坐在那些刚刚被砍倒的杨树桩上。那些树桩散发出的带着辛辣气息的草木汁液味道,混合着雨后泥土味,以及上千人身上散发的汗味,在树林间弥漫开来,形成一种原始而充满力量感的气息。九月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残留着些许黄叶的树冠洒下来,在人们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临时用几块厚木板和条凳搭起的简陋讲台前,陈毅司令员正挥舞着他那肌肉结实的手臂,声音洪亮如钟,充满了不可抗拒的感染力,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同志们!看看北边!东北全境解放了!林总他们打得好啊!看看咱们身边!华北也连成一片了!傅作义那老小子被咱们围在平津,成了瓮中之鳖!现在,轮到我们中野……” 他洪亮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战鼓,震撼着每个人的心弦,干部们挺直了腰板,眼神灼灼。
然而,他的话音未落,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毫无征兆地从西北方向卷过树林,吹得树枝剧烈摇晃,树叶哗哗作响,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紧接着,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骤然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从变暗的天空中狠狠砸落下来!瞬间,密集的雨点打在千余名干部身上,打在他们的军帽上,砸在他们匆忙扬起的蓑衣和油布上,发出噼里啪啦如同爆豆般的响声。雨水迅速打湿了地面,泥水飞溅,也淋湿了所有人的衣衫和鞋袜。但整个会场秩序井然,没有人惊慌失措地乱跑,大家都只是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把蓑衣裹得更紧些,目光依旧坚定地望着讲台方向。
就在这骤然而至的暴雨声中,一个清晰、沉稳、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嗓音穿透了哗哗的雨幕,接过了陈毅的话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千钧之力,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用铁一般的纪律,锻造铁一般的意志,锤炼铁一般的队伍!” 这是邓小平政委的声音。他没有打伞,雨水顺着他的军帽帽檐流下,打湿了他的脸颊和衣领。
“能——!” 几乎是同一瞬间,千余名干部齐声怒吼的回应,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又似山洪暴发,瞬间炸响在杨树林上空,这声浪是如此巨大,震得柳树枝条上残存的雨水簌簌落下,也震得脚下的土地仿佛都在微微发颤。这声怒吼,是决心,是誓言,是向党和人民作出的庄严承诺,更是面对即将到来的严酷战争考验时最坚定无畏的回答。
吼声的洪流中,二十六团团长赵海明,一个方脸阔口、皮肤黝黑、性格耿直火爆的关东大汉,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汗水。他的军装已经完全湿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冰凉刺骨。这震耳欲聋的集体吼声,让他心头猛地一紧,几天前发生的一幕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手下的几个新战士,因为连续行军作战,实在饥饿难忍,夜里偷偷摸到村边一户老乡的菜地里,拔了几个还没长成的青萝卜。老乡清晨发现后,并没有严厉指责他们,只是看着被糟蹋得一片狼藉的菜地,摇着头,无奈又失望地叹息了一句:“唉,这和遭殃军(指国民党军)进村有啥子两样嘛……” 这句轻飘飘的话,此刻在赵海明听来,却像蘸了盐水的鞭子一样,狠狠抽在他的心上,让他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羞愧。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紧挨着赵海明身边的三营长王老根,吼得格外用力,黝黑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脖颈和额头上粗大的青筋根根暴起,像盘踞的蚯蚓。就在动员大会前夜,他亲手将自己最信任、跟随他三年的警卫员小张,用麻绳捆了起来,送进了团部那间阴冷潮湿的禁闭室。那个平时机灵勇敢的小战士,一时鬼迷心窍,看到村口一户人家门上的旧铜锁似乎值点钱,就偷偷撬了下来,想拿到集上换点吃的或者烟卷。此刻,那个年轻的战士,正垂头丧气地蹲在禁闭室冰冷刺骨的泥水地上,深刻反省着自己的错误,悔恨的泪水混着泥水流下。王老根此刻的吼声里,饱含着对铁的纪律的敬畏和坚决执行,也夹杂着对亲密部属犯下如此错误的极度心痛和深深的自责。他吼得声嘶力竭,仿佛要把心中的郁结都吼出来。
七天后的一个清晨,在村东头那片相对平坦、平时用来打麦晒粮的场院上,气氛异常肃穆凝重,与往日劳作的喧闹截然不同。农会主席杨青山,一个五十多岁、满脸深刻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双手骨节粗大变形、布满厚厚老茧的老农,站在场地中央。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杆磨得油光发亮、铜烟锅有些变形的旱烟袋,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却抑制不住地在微微发抖。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难以遏制的愤怒而有些发颤,对着场边临时搭起铺着块蓝粗布的审判台,也对着周围聚集的数百名神情悲愤的村民和表情严峻的战士们,控诉着令人发指的罪行:
“……就在前段时间,杨老财家那个闺女……才十六岁啊……黄花大闺女!硬是被这群畜生拖进了他们的营房……糟蹋了……畜生!简直是一群披着军装的活畜生!”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喷着怒火,干枯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被反绑着双手、垂头丧气押在审判台前的几名国民党军俘虏和几个投敌叛变、为虎作伥的当地地痞流氓。这是由部队保卫部门和地方农会共同组成的军民协作委员会,组织的一场公开审判大会。场下的群众群情激愤,妇女们低声啜泣,男人们紧握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审判进行得很快,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当清脆而决绝的枪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出长长的回音时,邓政委正与杨青山在村边一座四面透风的简陋凉亭里,借着初升太阳的光线,仔细核对一摞厚厚的记录着各村筹集军粮数量的账目清单。杨青山的手指正划过一行数字,枪声突兀地响起,他拿着账本的手明显剧烈地抖了一下,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猛地抬起头,望向枪声传来的村东场院方向,声音低沉而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邓政委,听见没?这就是……这就是咱们说的‘柳林精神’,见血了!真刀真枪地见血了!” 他的语气里,既有对罪犯罪有应得的快意,也有一丝对生命逝去的本能的叹息,更有着对革命暴力必要性的深刻震撼。
邓小平放下手中的红蓝铅笔,也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行刑处。那里,一缕淡淡的、带着火药味的青烟正缓缓飘散,融入清冷透明的晨雾之中,渐渐消失无踪。他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仿佛是说给身边的杨青山听,也是说给自己听,更像是在阐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老乡们心里都有一杆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严惩一个祸害百姓的败类,比打十场漂亮的胜仗,更能赢得民心,更能稳固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根基,更能让老百姓真心实意地拥护我们,跟着我们走。” 他的目光深邃而坚定,深知在建立新秩序、争取民心的残酷斗争中,公正严明的纪律和雷厉风行的执法,有时甚至比军事上的胜利本身更为关键,是赢得战争最终胜利的基石。
距离北张庄指挥部几十里外的禹县城外,一座半塌的孙氏祠堂,成为了战地记者和基层政工干部临时培训的课堂。祠堂年久失修,腐朽开裂的梁柱间挂满了灰蒙蒙层层叠叠的蛛网,在穿堂而过的微风中轻轻晃动,如同垂挂的破布。几缕顽强的阳光从屋顶瓦片的漏洞和巨大的裂缝中钻进来,在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灰尘的泥土地面上投下几块晃动跳跃、形状不规则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木头霉味,还有一种属于旧时代宗族的香烛残留气味。
担任教员的朱凡,一个三十岁左右、戴着黑框眼镜、面容清癯瘦削、眼神却异常明亮的前线记者,正站在一块用锅底灰混合米汤涂刷成黑色的旧门板前。这块门板临时充当着黑板。他用半截粉笔在粗糙的门板表面用力写下:“战地通讯三要素——” 粉笔划过粗粝的表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白色的粉灰簌簌落下,有些飘落在讲台上,有些则落在他敞开的深蓝色硬皮采访本上。采访本的扉页上,印着醒目的红字标题——《共产党宣言》,在祠堂内昏沉的光线下,那红色显得格外庄重、沉郁,甚至有些灼目。
“——细节!情感!真理!” 朱凡转过身,面对着坐在条凳上、大约二十多名神情专注、年龄不一的学员。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透过眼镜片的目光锐利而充满激情,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经验都倾注出来。“同志们!战场不是书斋!这里的每一个瞬间,都饱含着生与死、血与火、忠诚与背叛的真实故事!我们手中的笔,就是武器!我们的责任,就是用最真实的笔触,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传递给后方的同志,传递给全中国的父老乡亲!细节是血肉,让故事真实可感;情感是灵魂,让文字打动人心;真理是指引,让我们明白为何而战,为谁而书!缺一不可!”
突然,“轰隆——”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毫无征兆地从西面传来,距离似乎不远。紧接着是连续的如同沉重石碾滚过地面的隆隆回响,整个祠堂猛地剧烈一震,屋顶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尘和细小的木屑,雪片般簌簌落下,呛人的灰尘瞬间弥漫开来,学员们被呛得纷纷剧烈咳嗽起来,有人下意识地抱头蹲下,条凳被带倒,发出噼啪的响声。远处,禹县城西铁路枢纽的方向,一股粗大的、翻滚着的、如同恶龙般的黑色烟柱冲天而起,直插云霄,在灰白的天空背景下显得格外狰狞。
短暂的骚动和惊恐之后,朱凡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扶了扶被震歪的沾满灰尘的眼镜,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眼神更加锐利。他提高嗓音,努力压过爆炸的余音、房屋的吱呀声和学员们的咳嗽声:“都别慌!稳住!接着记!这就是战场!这就是我们工作的常态!” 他指着祠堂那扇破败的、糊着破纸的窗户。
恰好此时,一队穿着染血白大褂的担架兵,抬着一名重伤员,脚步匆匆神色凝重地从祠堂外的土路上跑过。担架上,伤员的军裤大腿处被血浸透了一大片,颜色深暗。暗红色的血液正顺着担架,一滴一滴缓慢而持续地往下淌,滴落在干燥的土路上。
“看到没有!” 朱凡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现场教学意味,手指着窗外那不断滴落的血滴,“注意看,绷带渗血的颜色是深红色,鲜亮的那种,很可能是动脉血管破裂,出血速度快,量大,非常危险!必须立刻加压止血!暗红色,发乌发紫的,像凝固的猪肝色,一般是静脉血,相对慢一些,但也绝不能大意!失血过多一样致命!战场上,一个观察到的细节,一个准确的判断,可能就关乎一条战友的生命!这就是我们作为记录者和报道者,也必须具备的基本战场常识!细节!记住细节!”
就在这时,担架上那个原本昏迷不醒、脸色惨白的年轻通讯员,手指突然剧烈地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随着他手臂的微弱动作,半张被鲜血浸透,边缘已经发硬发黑的电报纸,从他染血的上衣口袋里滑落出来,飘落在满是尘土和碎石的地面上。
朱凡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一个箭步冲出祠堂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弯腰迅速捡起了那张染血的纸片。他小心翼翼地展开,血迹已经让纸张变得脆弱粘连,字迹被血污浸染得模糊不清,但关键的部队番号、攻击时间和地点命令内容,依然依稀可辨。
他拿着这张血染的、带着体温和硝烟味的电报,快步走回门板前,将它高高举起,让所有的学员都能清楚地看到那刺目的暗红色污渍和模糊却至关重要的字迹:“同志们,看!仔细看!这就是战场传递的代价!这是北张庄指挥部昨夜发往郑州前线某部的紧急攻击命令!就在刚才,这位勇敢的通讯员同志,在穿越火线传递命令的路上,被敌人的炮弹炸成了重伤!这张电报纸上,每一个字,都蘸着前线战士滚烫的鲜血!浸透着通信兵对职责的忠诚!这就是我们战地写作的灵魂所在,不是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编故事,不是凭空想象!是用我们的眼睛去观察,用我们的心灵去感受,用战友的鲜血和生命去记录!记住这沉甸甸的分量!记住这份责任!”
距离祠堂临时课堂不远的一处相对完好的农家院落,被征用为野战医院。这里的气氛比祠堂更加压抑沉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浓烈的腐肉坏死气味和刺鼻的漂白粉味道的消毒水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喉咙发紧作呕的怪异气息,弥漫在院落的每一个角落,挥之不去。低沉压抑的呻吟声,偶尔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伤者因剧痛而发出的粗重喘息声,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简短的指令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残酷的战争交响曲。
记者周慕云,一个比朱凡更年轻些、眉宇间还带着几分书卷气的青年,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和内心的悸动,蹲在一副担架旁。担架直接放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上面躺着的是年仅十七岁的通讯员李为民。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上被齐刷刷地锯掉了,残肢裹着厚厚的纱布,渗出大片黄褐色脓液和暗红色血水,散发出一股甜腥的恶臭。纱布下的伤口显然感染严重。身下垫着的粗糙草垫也被脓血浸透染污。李为民的脸色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布满细小的裂口。因为持续的高烧,他的神志有些模糊不清,眼神涣散。
“同……同志……” 李为民干裂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几乎被周围的噪音淹没。他的眼睛努力地聚焦在周慕云的脸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对生的渺茫渴望和对某种极其重要东西的执着。“俺的枪……俺的枪……三八大盖……枪托上……刻着‘柳林’……俺排长给俺刻的……找……找回来……给俺……”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孩子般的哀求和无助。
周慕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一阵阵地发紧、抽痛。他立刻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硬皮采访本,在扉页的硬纸夹层里,小心地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油印纸片。那是《柳林决议》的摘要,纸张已经泛黄,铅字也有些模糊。他小心翼翼地将纸片展开,凑到李为民的眼前,尽量让字迹对着光线。
李为民的视线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那张油印纸上。他那沾着已经干涸的血污和泥土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划过纸面上印着的一行字迹:“军纪乃生命线”。泪水,混合着伤口不断渗出的脓水,无法控制地顺着他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颊流下,流进鬓角脏乱打结的头发里。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期盼:“同志……等俺……伤好了……还能……还能给俺发枪不?俺……俺还要打老蒋……替排长报仇……” 排长是在一次掩护他传递命令时牺牲的。
就在这令人心碎的时刻,墙角一张用门板临时搭成的病床上,一个刚刚做完截肢手术、还处于半昏迷状态的伤员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发出凄厉而绝望、不似人声的嘶喊:“我的腿!我的腿啊——!还我腿来——!”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老大,充满了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仿佛无法接受眼前残酷的现实。他疯狂地挣扎着,试图坐起来查看,身体扭曲着。两个强壮的、同样疲惫不堪的男卫生员立刻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按住他剧烈扭动的身体,防止他撕裂刚刚缝合的伤口。其中一个卫生员,用膝盖和双手死死压住伤员还在渗血的、被齐膝截去小腿的残肢,洁白的纱布瞬间又被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那伤员痛苦地嚎叫着,声音在狭小拥挤充满痛苦气息的病房里回荡,令人肝肠寸断,头皮发麻。
周慕云猛地别过脸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他紧紧咬住下唇,采访本在他手中被捏得咯吱作响。
村北头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被野战军后勤部门临时划定为炊事区域。十二口巨大的生铁锅架在用碎砖头和夯土临时垒砌的简易灶台上,锅底被柴火熏得漆黑。几口大锅里的水已经烧开,翻滚着白色的水泡和热气,炊事班的战士们穿着油腻的围裙,正忙碌地将切好的野菜叶、杂粮面疙瘩下进锅里。空气中弥漫着滚烫的水汽、燃烧的柴火烟气以及食物散发出的淡淡谷物香味,暂时冲淡了一些无处不在的硝烟和血腥味。附近几个村的妇女们正帮忙洗菜、劈柴。
女记者李秀芹,梳着齐耳短发,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风尘和疲惫,正蹲在一个坐在磨盘石上的老农身边。她膝盖上摊开采访本,铅笔尖在纸页上飞快地移动,记录着老汉断断续续的讲述:“……张青山,五十八岁,宝丰县张庄人……右腿残废(民国三十二年,就是1943年,日本鬼子扫荡时,被流弹打中了右膝盖,没钱治,伤口化脓溃烂,最后……最后烂掉了,只剩半截)……这回听说队伍要打郑州,粮食紧,老汉我……推着家里的独轮车,车上装着五十斤俺婆娘省下来的麦种,走了三十多里山路,想给队伍送来……路上遇到国民党飞机扔炸弹扫射……”
老汉张青山坐在一块光滑的磨盘石上,缺了半条腿的残肢用破布条紧紧绑着,木棍做的简易拐杖靠在一边。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旱的土地,但眼神却很亮,带着一种朴实的期盼。他抽着旱烟袋,听到李秀芹记录他腿残的事,豁牙的嘴咧开笑了,露出稀疏发黄的牙齿,声音有些漏风,带着浓重的豫西口音:“李同志,甭记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没啥大不了!不值当记!车轱辘不小心陷进路边一个大弹坑里,是俺自个儿腿脚不中用,推不动了。正好三纵队那几个巡逻的小同志看见了,嘿!都是好娃子啊!二话不说,五个人一起上手,硬是把俺那破车连人带麦种给抬出来了!一个娃子还崴了脚呢!” 他的笑容很朴实,充满了对解放军的真诚感激。
他笑着笑着,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眼神变得有些黯淡,望着远处翻滚着热气的锅灶,望着那些排队等待打饭的年轻战士们,喃喃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李秀芹听:“这麦种……不是普通的粮啊……是俺那老婆子,一粒一粒,从全家人的牙缝里省吃俭用,抠出来攒下的……是明年开春下地的种子粮啊……队伍吃饱了,有力气,把郑州城里的老蒋兵打跑了,来年……来年地里才能长出好麦子,村里的娃娃们……才不挨饿……” 他的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期盼和对未来最朴素、最真挚的愿望。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磨盘冰凉的表面。
就在此时,“咻——” 一声尖锐刺耳、撕裂空气、仿佛就在头顶的尖啸声毫无预兆地由远及近,瞬间压过了锅灶的沸腾声、人们的说话声和锅碗瓢盆的碰撞声!那声音如同恶鬼的嚎叫,让人头皮瞬间炸开!
“炮击!卧倒——” 负责警戒的哨兵凄厉的吼叫声如同炸雷般骤然响起!声音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
“轰!”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耳膜的巨响在距离炊事区域仅仅三十米开外的地方猛烈炸开,大地如同遭受重击的鼓面,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股强大得令人窒息的冲击波裹挟着滚烫的气浪、灼人的火焰和高速飞溅的碎石泥土,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浓烈呛人的硝烟味和泥土的腥气瞬间弥漫,遮天蔽日。
李秀芹被巨大的声浪和气浪狠狠掀倒在地,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耳鸣,眼前一片模糊发黑,嘴里满是泥土的腥味。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头,蜷缩起身体。等她挣扎着抬起头,甩掉头上的尘土,透过弥漫的令人窒息的烟尘,看到一个身影正不顾一切地冲向被爆炸气浪掀翻在地的张青山老汉。那是朱凡!老汉躺在地上,左臂的衣袖被弹片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皮肉翻卷,鲜血如同失控的泉水般从伤口处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身下压着的那个麻袋。金黄的麦粒从麻袋被弹片划开的破口处汩汩流出,被老汉温热的鲜血迅速浸透,染成了刺目的粘稠的红褐色。
“张大爷!按住伤口!” 朱凡嘶喊着冲过去,迅速撕下自己的衬衣下摆,用力按住老汉喷血的伤口,想帮他止血。老汉脸色惨白如纸,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抽搐,但他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个破了的麻袋,挣扎着想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去抓那些混着泥土、被鲜血染红的麦粒。
“不……不碍事……俺……俺死不了……” 张老汉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伤口,涌出更多的血沫。他那只沾满泥土和鲜血的右手,颤抖着,竟然从身边抓起一把混着泥土、同样被鲜血染红的麦粒,顽强地塞向朱凡沾满血污的手里,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地说:“拿……拿着……别糟蹋……让……让同志们……吃饱……打……打胜仗……” 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瞳孔有些放大,但那份对粮食的珍惜和对胜利的执念却异常清晰、顽强。
当担架兵匆匆赶来,七手八脚地将气息奄奄的张老汉抬上担架时,他那只残存的右手,依然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攥着那半袋没被完全炸毁沾满血污的金黄麦种。他的指甲缝里,深深地嵌满了黑色的泥土和细小的金黄色的麦壳,仿佛那是他生命最后的依托。
九月十二日下午,禹县孙氏祠堂的临时课堂上,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空气中仿佛凝固着一种无声的悲壮。锅灰涂刷的门板黑板上,“军民鱼水情”五个大字已经写完,“情”字的最后一笔刚刚落下,粉笔灰还在飘散。朱凡放下粉笔,正准备讲解这几个字在战地报道中的具体体现。
“咻——!”一声比上午更加尖锐、更加凄厉、仿佛就在头顶撕裂耳膜、带着死亡气息的尖啸声,毫无预兆地再次降临。这一次,声音的来源近在咫尺,仿佛那夺命的炮弹正对着祠堂的屋顶直坠而下。
“卧倒——!” 朱凡的嘶吼声和学员们本能的惊呼声几乎同时响起,尖锐得变了调。
但已经太晚了,人的反应速度,在炮弹的绝对速度面前,显得如此徒劳。
“轰隆——!”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在祠堂院墙外、甚至就在围墙根下猛烈炸开,仿佛整个大地都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掀起又重重砸下!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海啸,裹挟着碎石、瓦片、断裂的木梁、灼热的气浪和致命的弹片,瞬间冲垮了祠堂本已摇摇欲坠的后墙和西侧墙壁,狂暴的能量灌入室内,将空气挤压撕裂。
周慕云在巨大的声浪和气浪中被狠狠掀飞,在身体失控、撞向讲台旁边那张沉重八仙桌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朱凡放在讲台上的那本深蓝色硬皮采访本,在狂暴的冲击波中如同一片毫无重量的枯叶般飞了起来,在空中翻滚、旋转,纸页哗啦作响。
剧痛!周慕云的右侧肋骨重重地撞在八仙桌坚硬的棱角上!他感觉自己的胸腔仿佛被铁锤砸中,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眼前瞬间被一片黑暗和金星占据,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窒息,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但求生的本能和记者保护核心资料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在身体失控、即将重重摔落在地的瞬间,他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本能地将身体蜷缩起来,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护住了自己的前胸——那里,贴肉放着他自己的采访本,记录着无数宝贵的素材和会议记录。
“哗啦啦——咔嚓嚓——轰!”
断裂的椽子,破碎的瓦片,碎裂的土坯。连同被炸飞的桌椅残骸,如同末日冰雹般从屋顶和四周倾泻而下。灰尘、硝烟、木屑、碎石混合在一起,形成致命的烟尘瀑布。一块边缘锋利、带着滚烫高温的炮弹碎片,带着刺耳的尖啸,擦着周慕云的后颈皮肤飞过,他甚至能感受到那灼热的气流,碎片狠狠地嵌入了他身后一根支撑房梁的粗大木柱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木屑如同霰弹般飞溅开来,打在人脸上生疼。飞溅的木屑扫开了柱子表面厚厚的灰尘,露出了半截用红漆书写、早已斑驳褪色的标语残迹:“笔杆子也是枪杆子!” 那个感叹号的点,正好被嵌入的弹片削去,只留下一个残缺的痕迹。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也许只有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浓烈得令人窒息、足以灼伤肺叶的硝烟味,混合着呛人的尘土、新鲜的血腥味和木头被高温灼烧的焦糊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倒塌的墙壁和屋顶形成了一个危险的、倾斜的、充满烟尘的空间。几缕光线从巨大的破洞照射进来,形成几道光柱,在弥漫的烟尘中清晰可见,照亮了散落一地的碎砖烂瓦、断裂的桌椅、倾倒的条凳和横七竖八躺倒呻吟、或一动不动的人影。咳嗽声、痛苦的呻吟声开始此起彼伏。
朱凡艰难地从一堆瓦砾、尘土和碎木中撑起身体。他灰头土脸,军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头发上沾满灰土。左边的眼镜片完全碎裂,只剩下空框挂在鼻梁上,右边的镜片也布满裂纹。额角被尖锐的碎石划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鲜血混合着灰尘,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衣领上,洇开深色的斑点。他顾不上擦拭,也顾不上额头的剧痛,焦急地在地上摸索着,双手被碎瓦片和木刺划破也浑然不觉。终于,在一片狼藉的讲台废墟附近,他的手指触到了那本熟悉的棱角分明的深蓝色硬壳。他一把抓住,将它从厚厚的尘土和碎屑中刨了出来,紧紧攥在手里。
然而,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心头猛地一沉,继而涌起一股冰冷的愤怒——采访本的封面变得滚烫,一个扭曲变形、尚有余温、带着火药味的金属弹头,赫然嵌在深蓝色的硬皮封面中央!巨大的冲击力不仅贯穿了硬壳,还斜着穿透了厚厚的、至少一百多页的本子,从扉页处露了出来!弹头周围的皮革焦黑卷曲,散发着蛋白质烧焦的糊味。
朱凡颤抖着,用沾满血污灰尘的手指,费力地翻开封面。扉页上,那行鲜红醒目的“共产党宣言”标题,“宣”字被那颗狰狞冰冷的弹头无情地劈成了两半!金属弹尖,正正地、带着嘲讽般的精准,抵在扉页上印着的卡尔·马克思肖像的额头中央!仿佛一场蓄意的亵渎!焦糊的纸页边缘冒着丝丝缕缕的、带着硫磺味的青烟。
周慕云挣扎着,忍着肋骨的剧痛,从倾倒的桌子底下爬出来。他的军装后背被尘土和灰烬完全覆盖,蒸腾着热气,左肩被飞溅的木片划破,渗出血迹。他同样看到了朱凡手中那本被弹头贯穿的采访本,以及扉页上那触目惊心的一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颤抖着,从自己怀中掏出同样沾满尘土但整体完好的采访本,迅速翻到内页——那是他工整誊抄的北张庄凉亭会议记录。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瞳孔猛地收缩——那颗穿透朱凡本子的弹头,竟然也贯穿了他本子的第37页!那一页,正是记录邓小平政委关于整肃军纪讲话的关键一页:“邓曰:纪律是刀,专剜腐肉!” 铁锈味的鲜血正从周慕云额角被瓦片划破的伤口流下,一滴,两滴,准确地滴落在“腐肉”那两个黑色的铅字上,迅速洇开,变成了刺目的、不断扩大的、带着生命温度的褐色斑痕。血滴覆盖在“腐肉”二字上,形成一种残酷而深刻的意象。
朱凡看着自己本子上被敌人炮弹“批注”的马克思肖像,又看看周慕云本子上那被鲜血覆盖的“腐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一股淬火般的坚定、一种洞穿迷雾的清醒感,在他胸中激荡翻涌,压倒了身体的疼痛。他猛地拔开钢笔的铜帽,笔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弯曲。不顾手指的颤抖和额角流下的血滴模糊了视线,他将笔尖用力地、深深地戳在那颗狰狞弹头旁边的空白页上!蓝黑色的墨水在焦糊的纸页上迅速洇开、渗透,他写下了一行力透纸背、仿佛用灵魂刻下的字:
“一九四八年九月十二日,禹县前线。真理无惧弹痕。——朱凡”
墨迹尚未干透,院外,一阵急促、混乱、如同敲击在人心上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这片废墟中的短暂死寂。紧接着,那扇早已摇摇欲坠、布满裂缝的木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一个浑身是土、脸上布满汗水和烟灰、军装被荆棘划破的通信兵冲了进来,他扶着门框,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急电!北张庄指挥部命令:郑州总攻提前!立即执行!所有政工人员、宣传干事、战地记者,立刻上火线!马上!重复,所有人立刻上火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