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德州卫治北二十里的桑园镇紧邻京杭运河,驿道直通京城,算一个“通衢之地”。运河里漕船、太平船往来不绝,附近村子妇女挎着烧酒、豆腐干、自家酱的驴肉沿河叫卖。镇上只有一条主街,饭店、烧锅铺子、布匹铺子、杂货店、绸缎店林立,客栈里住了南北客人。朝廷规定一百天内不准婚嫁屠宰,游宴酬唱,衙门吏目收了钱,各行也不忌讳,照旧营生。
天近中午,街上突然响了锣,衙门爪牙赶在前头净街,人们纷纷躲避不迭。德州县,驻劄德州的粮道带着两队人马,陆续赶到街北头驿馆恭候。个把时辰,南边来了一队车马——五个卫弁,三四名家人护着一辆驮轿。人马进了驿馆,一名武官出来说:“有劳二位大人,我家大人道谢。吩咐下来,明儿还得赶路,请回吧。”施一礼扭头进了院子。剩下粮道和德州县面面相觑。他们哪敢离开,就近找了地方候着。
驿馆已经收拾停当,驮轿里正是帝师朱珪。接旨当天他带几个人立刻上路,由公子锡经料理交印、家眷,沿途驿站接应仍觉得夜长天短,一路经淮南、淮北、河南、济宁府,终于到德州。家人端上茶说门口送来官帖:“陈大文大人奉旨赴任济南,在驿站等着拜会。”
一位高挑个子,清癯崖岸的中年人站台阶下。朱珪两广总督任上陈大文任广东布政使,看中他操守廉洁便向皇上举荐,嘉庆命勤加教诲,二年没见,没想到这儿碰上了。
“本该迎接大人,可算是个钦差身份,心里别扭着呢!”
“几时出的京城?”朱珪呵呵一笑。
“正月初十辞圣驾,皇上说能碰上最好,嘱咐大人从容进京。”
近一个月马不停蹄,虽然看到驿站传下来宫报,终究不甚了了。自古宦途如羁旅,二人途中相遇情感相融,朱珪不客套,直接问道:“朝里是什么情形?”
陈大文清咳了一声,家人们退出房间去驿馆门口喝茶。
“原本议的和珅凌迟处死,福长安论绞,和孝公主求情,皇上赐和珅一条白绫。上月十八福长安跪视和珅自尽,他改了斩监候——可谓干脆利落处置了元凶大憝!”
朱珪脸上兴奋而透出一股潮红,一手拍着额头,端起茶又放下,急切听下文。
“正月初四下旨科道言事,初五,广兴、王念孙参劾揭发。和珅福长安还守着灵呢,成亲王、仪亲王乾清宫将二人拿下。成亲王主审,有杀手锏——五年前九月初三太上皇诏立皇上,初二夜里和珅去潜邸献如意,立时蔫了,定了第一条大罪。接着纷纷举发,又取家人口供,落实二十大罪。”
“圣谕说和珅家产数千万之多,恐怕远远不止。”陈大文凑近朱珪压低声音,一字一顿地说,“富可敌国!”
朝野皆知和珅贪婪成性,竟能敌帝国财富,朱珪低头啜茶,睁大眼睛问:“这话从何而来?”
“定亲王、睿亲王、内务府查抄,金银玉器作价六千多万两,抵朝廷三年田赋。和府六库之外有洋货、古玩、珍馐、珠宝库,王爷们传言‘大内有的和致斋有,大内没有的他也有。’定王正查实和珅各省田产铺面,数目必然又骇人魂魄。就连和珅的家奴太监,叫什么刘全、呼什图的都坐拥百万家产,开国以来闻所未闻。”陈大文一边续水,望着院门口一帮长随。
“有其主必有其奴,总之是朝廷不幸!”
撂下茶杯捋着胡须,朱珪皱了眉头,起身长吁一口气,说:“和珅立的议罪银——地方大员议罪银子从哪来?不外乎盘剥民脂民膏。军务、河工上花银子似流水,主管大员与和珅里吞国库外剥小民,流毒难能除尽呐!”
“嗻!我来山东接任伊江阿。据说伊中丞只顾参禅礼佛,一省吏治可窥一斑。”
乾隆宾天山东巡抚伊江阿抢先给和珅写信劝慰节哀,给嘉庆的却是请安折子,嘉庆大怒。陈大文署理两广总督任上回京述职,于是派了他接任。
驿丞端着托盘,景德镇细白瓷茶壶茶碗,茶叶锡罐,身后一名驿夫提茶铫子到驿馆门口搭讪。
知道他们打听消息,陈大文的家人李实儿笑着说:“这儿有茶水,不敢劳你大驾。”
驿丞闹个红脸,讪讪地笑:“日头眼看要落西了,大人们驾临,八碗八盘恐怕简慢了——又没带厨子,兄弟讨教合大人脾胃的饭菜。”他瞪眼笑着,露出一口黄黑牙:“备好了烟酒糖茶、果子,还备了土货,恭候老兄赏光。”
“熬一锅大白菜炖豆腐粉条,甭放肉,多搁点儿盐和香菜末,一碗老米饭,武定府酱菜,一碗酸辣汤,包你不误差事。”朱顺箕坐着咧嘴说,“听说挂面好,弄三斤送老娘长寿面。”
“可这菜……”桑园驿巴不得他张口。
“保准儿!老大人吃素。”朱顺笑说。
“我们老爷吃上不讲究,就照朱爷说的办。”主人巡抚山东,李实儿不想惹麻烦。
桑园驿张罗驿夫做饭。粮道、德州县见不上大人面,二爷托他联络。李实儿门把得严,他有些失望;好在要了挂面,备上三十斤金丝杂面——街上现成的,三钱银子且不用算账,从铺子税里扣。又想到府衙二百两门包、县衙一百五全锁在柜子里,眼前滚来滚去的元宝,他笑眯眯的心肝儿直颤。
乍见北方大白菜,朱珪食指大动。陈大文笑看帝师吃得香甜。
“安庆衙门也种北地白菜,去味甚远矣。”朱珪漱口清理胡子,又嘱咐朱顺,“剩菜赏给你们,只是不准饮酒。”
朱顺、李实儿领赏。
二人出驿馆朝运河沿上走,亲兵远远跟在后面。
(2)
太阳刚落下,田野空旷清冷,树木、房屋都笼上了青黑色。堤岸上柳树黝黑成行,北上通州的漕船在运河里歪七斜八排出去老远。
“嗬!”朱珪激起了寒颤。
“乍回北地,不习惯吧,回驿馆秉烛长谈?”陈大文关切。
“驿馆人杂心乱。”朱珪一株柳树下停住,扯紧半旧棉袍双手抄进袖筒。河岸边大小船挤成一堆,中央一条白亮的水线。人们正埋锅造饭,到处火光,烟雾一直飘上大堤。
“哪一省漕船?走的倒快。”
“山东漕船,真快也罢了,去年冬上就停在此处。”陈大文早命李实儿打探清楚了,捋着颌下胡须转脸说,“原来漕粮开春二月运官仓装船北上,漕督上条陈,山东春兑春开阻碍河道,恐怕耽误江南漕船行期,三年前改成当年十月交兑,冬上起行。上年十月兑粮,运河也恰好上冻,济宁府的船在济宁守冻,德州的冻在德州,仍旧等运河开冻才能北上。”
江南冬季收粮来年春上起运,期间山东富余三个月,府州县办事疲敝才有了这个冬兑冬开的法子。朱珪明白过来说:“安徽漕粮刚起运,这时候,苏扬的船未必到洪泽湖。”
“州县一时从容,便是百姓多事之秋。”陈大文点头称是。漕船停在水次三个月,开支浩繁,况且米粮容易受水汽潮湿发霉,这里面弊端丛生。
“富总漕可谓体谅东省同僚……”话到一半,朱珪打住了。陈大文眉毛止不住跳了几下,刚要开口,朱珪却转了话题,“接任本省,怎么尽在此地耽搁?”
“皇上说了,大文岂有不等候大人的道理。”柳条儿呼呼作响,河堤上起了风,陈大文下意识站到上风处,后背直发凉,缩着脖子说,“和珅赐死第二天,降旨说重治和珅因为贻误军国重务,贪黩营私倒是其次,没有追究财产来源的意思,不做株连,既往不咎。福长安,苏凌阿发去为先帝守陵,连吴省钦都是告老还乡。”
“看来,朝廷不欲大加惩治,没当和珅案作治乱根源。”陈大文紧盯帝师。
朱珪一愣,低头沉默起来。二人久任封疆,对天下官员贪墨成风感触最深。十年来运送贡品的车马常年占据驿道,先帝钟爱玉器,各省藩臬道府动辄将碧玉、如意、玉瓶、玉炉、玉山子送往京城,几乎将天下奇玉搜罗殆尽。想到每次进的松萝,梅片,银针,雀舌,珠兰茶,都被赏了宫里下人……靠养廉银置办这些贡品,朱珪都倍感到吃力,细想那些玉如意、玉山子来路……明摆着百姓脂膏被朘削。刚出安徽时,他写就奏折六百里加急发往京城——
“亲政伊始,远听近瞻,默运纲乾,霶施涣号……修身则严诚欺之界,观人则辨义利之防。君心正而四维张,朝廷清而九牧肃。身先节俭,崇奖清廉,自然贼道不足平,财用不足阜……”
没料到朝廷顷刻之间除去元恶,更没料到赐死和珅,皇上就此罢手。离开朝廷十余年,他感觉出与皇上的隔膜,岔开话问道:“简亭,赴任山东作何打算?”
河岸上一阵骚动。几队兵丁正驱赶着人群上船。柳条呼呼作响,陈大文站上风处遮挡。他尊敬性情醇厚,心底坦荡无私的帝师,甘心执弟子礼。有朱珪“善于体察民情,办事有力”的举荐,嘉庆极为器重。自乾隆四十八年外放历任贵州安徽臬司,江宁广东藩司,管辖地方刑名财政二十余年,皇上、帝师知道他清廉尚洁,却不知他桀骜不群手段凌厉。盯着远处的士兵说:“离京时皇上交代三件事:一漕运,二亏空,三漕粮浮收。先保证漕船顺利到京城。临清到这里河面宽阔湾曲太多,漕船浅阻难行,再往北才算畅通无阻,我且得在此处驻扎。已从巡抚衙门调派人手来,江南几省漕粮都过去再做打算。”
朱珪担忧陈大文性情矜傲——和珅淫威之下,也只有这样的官员还保持本色。眼下他只算卸任巡抚,不便干涉山东政务。风大夜沉,看着陈大文,腮上泛起两股潮红,殷切地说:“爱民忠君,致诚心安。为善,莫要存邀福心思;当知道为恶出乎尔,反乎尔。荀子云御民急则惊,缓则滞,驯则安;为大僚者,怎一个安宁,耐心了得……”
“嗻!伊江阿诵经念佛,大文在山东读圣贤书,替圣人执教,不出乱子。”眼见发老夫子痰气,陈大文皱眉头重重答应。朱珪摸着胡须嗬嗬笑。一帮人围了一堆火,漕船上运丁正烤肉喝酒。看见陈大文袍褂顶戴,急忙四散跑开。
(3)
“巡抚标下三营带来两营八百名兵士,现在河堤驻扎,听候中丞调遣。”
太阳将要落山,署理山东巡抚、布政使岳起匆匆来到。陈大文脸上笑得灿烂,抱拳答礼。石青袍褂披着晚霞,袍角随微风飞扬,岳起朗声笑着,似乎故交老友重逢。他是满洲镶白旗下,姓鄂济氏,出任奉天府时前任贪墨,他清水冲洗一遍府衙才入住,是为数不多的满洲廉洁名臣。
河堤上绿营兵生火做饭,中军参将约束兵丁宣布战时军令。二人进蓝夹布人字大帐。砖石搭木板做成桌凳,地上铺了一层芦席,一切布置简陋。兵士端来粗瓷大碗盛茶水,陈大文递给岳起,自己端一碗,问前任伊江阿。
“圣旨到省,乾清门侍卫和刑部两名主事摘的印,已经押进京了。”岳起放下碗叹息一声说,“当年先帝称永贵相公引罪自咎,有古大臣风度,伊江阿也太不爱惜家声。”
“‘结交权要,依冰山为巢窟,自招罪戾。’京城听他兄弟说的——英梦禅。”陈大文笑里含着讥讽,“有隐士之风,擅长指头作画,还说‘任封圻大臣,素丝自励,谨避嫌怨,还恐怕察访不周’云云。”
“兄弟有规劝之义,做事后诸葛亮,甚是无谓。”岳起听说陈简亭侍妾病逝后性情大变,不屑名教,倒觉得此人真诚不伪,笑着:“简亭中丞,我不能逗留,接到旨意赴任江苏巡抚呢。”
猛然一怔,陈大文怅然若失。河堤上狂风大作,风声尖利,大帐幕布要塌下来似的,搅得人心神不安。
“大文失态,岳兄见笑了。”好一会,他咧嘴苦笑,喊亲兵去桑园驿整治酒菜送来。江苏巡抚缺份还在山东之上,担心岳起误会又说:“心里舍不得岳兄。出京前皇上吩咐三件事,催攒漕船过山东境内,如期抵达通州;清查全省亏欠拿出章程;此外有人参劾伊江阿浮收漕粮,皇上要我查清漕运积弊,协助朝廷整顿漕务。本来打定主意仰仗岳兄鼎力相助的,你倒好,飞高枝上了。”
“我查清了山东十府九十州县,亏空总额七十万两有余。”岳起摘下纬帽放身边,眼里含笑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递上,“情节各有不同,或者要地差务频繁,供应来往大员,或者应酬馈送挪用了公款,或者地方穷苦俸银垫完了,没法子。”
岳小瀛雷厉风行,开诚布公,没一丝杂念。陈大文为自己偏于一隅惭愧,接过册子说:“此乃山东府县官的生死簿。离京时,皇上说除弊必先去贪,漕督富纲预缴议罪银三万九千七百,他的养廉银一年不过九千五百两,此人操守不可信。我驻扎此处也要借催趱漕船查个虚实,我们一同上奏朝廷。”
漕运疲敝,重重陋规。江浙是朝廷粮赋重地,相比山东的三十四万石,江苏漕粮一百七十一万石,前任巡抚宜兴为漕粮征收被参劾解任——岳起心头沉重,仔细听陈大文布置。
“河南、江南江北各属漕船正过桑园镇,安徽、浙江、江西、湖广船帮两月内陆续经过。”摊开写满船帮日期的公文,陈大文指给岳起。
“临清板闸起,每十里十五人催趱运船,参将以下带三十名巡视传递消息。我自带二百八十名驻扎桑园镇,专查漕船过淮安漕督衙门有无勒索情状。”
“参将姜其田金川战役在阿文成公手下,做事极稳健,出城前裁汰老弱病残,甄选过了营里兵士。今年不同以往,简亭不必担心,漕运上下不敢耽误行程。”
一百一十八船帮源源不断,两月内六千多只漕船经过,办法算不上高明。又一想往北河道畅通再没有闸口,先保证漕船按时抵京,桑园镇恰合适查案。
“只怕三百兵士人手不够。”岳起笑着,建议陈大文调青州驻防旗兵协助,“漕督属下可有淮安守营,海州、盐城、东海水师营呢。”
陈大文心下为然,立时布置。亲兵传中军参将、两营外委以上武官进账,下令:“维持运河秩序,调解运丁与当地民夫纠纷,按时限催促运船,随时飞马禀报。兵士在内,回城后赏两月饷银,超出时限非但不赏,扣两月饷银再领军中处分。”
姜其田等众将官领命拔营启程。夜黑月高,风声呼啸,队伍沿河往南远去。兵士日夜兼程,不歇息又疾驰三百余里,陈大文心里颇为不忍。
“慈不掌兵,简亭,我们回吧。”岳起笑着拉他进账。亲兵提食盒进来端菜摆酒。
“为小瀛兄巡抚江苏践行。”陈大文惋惜不舍。
“咳咳,简亭,别折杀兄弟。”传闻陈中丞桀骜不群,今天见性情坦诚真挚,岳起心生感动。几年前江西布政使任上,他勘察水患不慎落水伤了肺,拍胸口止住咳嗽,喘几口气说:“月前皇上密旨,叫不要做五日京兆之想,做了分内事,何劳挂怀。”
他指向运河请陈大文帮忙:“江苏船帮经过,请简亭盘问各处索取的陋规,派人告知我。”
“本月内船到。”陈大文大喜,起身拿来船帮公文说,“我身边兵士重新安插。江安帮、苏松帮——从起运到通州交仓盘查明白,以谢岳兄助我之义。”
酒色琥珀般浓稠,大帐里飘满香气。北地酒烈,心火也烧得旺,一边对饮一张纸单给岳起。纸上密密麻麻:山东州县帮贴漕帮运费五千两银——开销帮运千总使费七百两,卫所守备四百二十八两,通州坐粮厅验米费四百两,仓场衙门大小关节二十到八十两不等……岳起任山东藩司,边看边心中比对。
“远不止此数,漕督、巡漕、粮道……下到班头轿夫,一两至几十两,无人无处不有陋规。”望着大帐木柱横梁,陈大文长叹,“运丁勒索州县,漕官勒索运丁,仓场勒索漕官,漕粮为天瘐正贡,漕运上十几万人,一旦起乱子——真令人毛骨悚然。”他硬把“白莲教”咽下去。
“帮贴从哪来?山东州县征收漕粮每石米浮收四五斗,多的加到七八斗,最终落到百姓头上。”岳起一口喝干,奉天地方寒冷练就了酒量,喝得豪爽,说:“漕运总督属下八省粮道,漕督衙门五十一千总、卫所四十守备尽是富纲勒索对象。以帮赔议罪银名义,验收漕米作要挟,富纲向粮道借贷,命令千总守备帮扶——勒索济宁卫守备八百两,领运漕粮千总三百两,粮道赵曰明随船押运,强借一万两,此人养廉银没凑够,只给了六千零。以上经手人便是漕督衙门的心腹管家刘柱。”
“这仅是兄弟知道的,有漕八省份,富纲焉只祸害山东一省?身为朝廷大员,手段堪比泼皮无赖,称城狐社鼠都高看了他。”
岳起长舒一口气,郁闷随酒气吐出来,一阵眩晕,胸中畅快不少。
“卑污不堪,真乃朝廷败类!此人倚仗和珅,行径与和珅一样卑劣。”
夜色漆黑,风声愈加猛烈。山东漕船起运,粮道跟最后一条船,想起赵曰明眼神躲闪飘忽,陈大文脸通红,眼里闪怒火。
帐外隐隐传来云雷声。二人商议决定捉拿仆人刘柱,从奴才身上下手。
“奴仆,乃大清第一祸端。”岳起斩钉截铁,他似乎越喝越清醒,直腰坐石凳上颀长身材更显挺拔,脸庞精瘦,刀刻似的皱纹,悬胆鼻子,一抹宝盖胡须,半月眼睛显露出慈悲。听说他不准奴仆干涉公务,夫人亲掌签押房,满洲外任官竟有这般人物。陈大文一时牵动心事,猛然酸楚。
“皇上要我拿出弥补亏空章程,上奏摊扣通省官员养廉银十分之三,领回十分之七。可主子没答应,说‘朕非晏坐深宫,不知菽麦之主。’不做捐廉罚银之事,皇上要限期追缴。简亭兄,山东吏治疲软,这样办的话,七十万亏空遥遥无期,你可要当心。”
皇上仁慈,只好由疆吏做恶人,陈大文心里一沉。朝廷政务烦心——星垂平野,月涌大河,他想脱略行迹,与骨俊风清的同袍痛饮,以飨流年。
“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
酒兴阑珊,仰头望着漫天漆黑,星光遥远模糊,可怜的一点光影,猛想起爱妾的眼神;运河上灯光若隐若现,风呼啸着,柳条狂飞乱舞,远处战马嘶鸣;陈简亭突然觉得孤独,渺小,像天地间一粒尘埃,孤苦无依,随风漂泊……
灯火逐渐熄灭,军帐,星光,运河,都融进无边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