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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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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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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紫袍》连载

第一十七章 宿命

(1)

刑部狱神堂旁边几间房专门羁押官犯,其中一间关押了和珅。阿兰保带人守卫,将大殿和其余房间围得密不透风。

傍晚安禄领一队人马进驻刑部,传谕旨:董诰不必值夜,加派十名乾清门侍卫看守。要找房安置,安禄说和阿兰保商量驻狱神庙就可,董诰于是打道回府。

安禄去狱神庙,他很想见识阿兰保这位勇士。这几天京城茶馆、茶铺里阿兰保、广兴的名号沸沸扬扬。将京师称作“虎不喇儿”的伯劳鸟笼挂起,品香片抿着鼻烟儿,怀里蝈蝈伴唱,每名旗人都有绘声绘色的故事。“白天背着日头来,晚上驭着日头走”的海东青变成了清啭悦耳的“虎不喇儿”;曾经站马背上射箭的八旗劲旅变成了葫芦里翠绿可爱的蝈蝈……满洲图腾文化、民族精神也成了京师茶园一道风景。

有的说阿将军身高两丈,竟似关圣帝君附身,半蹲着才进去乾清宫。只听冲和珅喊一嗓子,犹如半空炸雷,将和相爷震昏过去。有的说,阿兰保本是多闻天王伽蓝转世,与和珅轮宝伞、舞佩刀乾清宫大战三百回合,皇上御赐酒食,他们吃完再战。阿兰保左手藏着银鼠——吐宝鼠,和相爷偷了它的宝贝,因此它要寻仇,突然扑上撕咬,和珅心里发慌,才被阿将军一伞扣住……旗下子弟编故事的本领和他们的钱粮一样,与生俱来且无懈可击。

经过一遍遍发酵再传回侍卫耳朵——这里本是源头,变成了阿兰保是当之无愧的满洲第一勇士。因此,一等超勇公安禄急切要见到他。

汉朝开国宰相萧何曾当过狱吏,正殿供着他的泥胎像。护军正围着烤火,五短身材貂皮袍褂,外罩孝衣的安公爷和几名侍卫公横着进了殿。

和珅原来属正红旗,为防备余党报复,皇上任命阿兰保为正红旗满洲都统。幸好阿兰保心思慎密,毕竟亲手拿了权势熏天的和相爷,他一直小心提防。他谦恭地向安禄表明只是为皇上撑九龙三幨曲柄华盖伞的小武官,并没有武功绝技,更不敢信外间传言。

“公爷,您也不要信。这等泄露朝廷机密的事,皇上追查起来,谁都吃罪不起。”

怂恿二人一决高下,本想看热闹带赚顿涮羊肉的几名侍卫立刻提醒:“看押和珅才是头等大事。”于是,安公爷果断偃旗息鼓。

阿兰保让出房子,同护军留在潮湿阴冷的狱神堂。安禄对这位高个子武官产生了好感,有件事要征得他同意,叫出正殿说:“阿将军,和珅家里要送进一桌酒菜。”

安禄仰头,个头只到阿兰保腰际令他不快。阿兰保蹲下身,一边随手捡起根枯枝在雪地上划拉,也仰头对安禄:“公爷,您老发话,本来不算件事儿——”

他屈身蹲下,安禄兴高采烈,点头道:“你有顾虑,尽管说!”

“和您老一起的几位先同意,卑职才无话可说。”

他生怕出乱子,就像刚才,谁知道他们安的什么心?

“那是自然!老阿,不瞒你,皇上准的,只是不能下圣谕。”安禄拍着他肩膀亲热,指向关押和珅的房间,双手从颌下往上一勒,压低声音:“就在一两天内……”

阿兰保哪敢不同意。和珅将赐死,他轻松不少,又想安禄大可不告诉自己,既后怕,又喜爱上了这位直率公爷。

(2)

看到酒菜,和珅脸上露出了笑容。世间最后一个节日,需要酒佐助。菜是平日爱吃的,除了两条红烧开河鲤鱼——他喜爱鱼肉鲜美,却厌烦鱼刺杂乱无章。现在,他精心一根一根挑着小刺,一箸鱼肉,一杯酒,“滋溜”一声喝下;酒的苦辣,鱼肉的鲜美交织在舌尖、口腔、喉咙里,他终于尝到了真正的滋味,这才是真实的人世间!他尽情享受着自由的,无拘束的繁华。

透过一扇小窗隐隐见天空昏黑,圆月昏黄高远,星光黯淡,没有火树银花陪衬,上元节还不如一个平静安详的夜晚。他记起了京师静谧的夜色,月光如碧水,和妻子冯氏走在洒满银光的小院里……那时的他年轻热情,心底无私,为无数旗下俊才所羡慕,称赞,那是真正由衷地赞叹。

眼前烛火摇曳,思绪像江河般奔流,避开所有令他内心难堪的,只想是否还有未报答的世间恩情——被后娘赶出和府,与和琳孤苦无依,他心里充斥着怨恨,也熬出了冷酷,残忍。直到遇见丈人,在内务府他得到倾力提携,又直至到太上皇身边。

“呵!太上皇!”和珅连倒三杯酒,一气喝下。他无限依恋着太上皇,尽管回味过来——自己只是太上皇一枚棋子,一名奴才!

太上皇禅位不肯让嘉庆掌权——他蔑视当今朝廷,甚至蔑视爱新觉罗氏江山,直呼嘉庆帝号——只有用他对百官发号施令,只有由他充当羁縻嘉庆的角色。

带着乾隆朝的辉煌,他心甘情愿跟太上皇西去极乐世界。

和珅将大块鱼肉夹起,举杯对月一口喝下。

逐渐有了醉意,口中鱼肉变得不知味道。除去一条还未开箸的鲤鱼,露出残羹冷炙的样子。他随着清醒过来,想逃避的反而更来得更猛烈,更直接,比死去本身更要折磨他——内心需要自己回答——“和珅,到底是大清忠臣还是奸臣?”

对太上皇的忠心可以安慰他。他想到了自己的财产——死后也是朝廷,满洲,爱新觉罗江山的功臣!

大清百姓一年交的田赋,不过区区二千万两——和珅突然想到了“百姓”。对,忠臣,那么对百姓,自己做了什么呢?头晕得厉害,身体也剧烈摇晃起来。猛摇几下脑袋,将眼睛闭上又睁开,慢慢看清桌上的鱼,举起手哆嗦着去拿酒杯——仅他自己,就搜刮了天下百姓十年的赋税。

“官逼民反!”想起了白莲教首领王三槐供词。

一股燥热冲上脑门,前胸后背都被这股燥热占据,他不由撕扯开胸前衣服。

“……若委用臣工不能推诚布公,而猜疑防范,据一时无根之谈,遽入人以罪,使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断无此政体。”

突然又想起太上皇纵容他的“护身符”。从此,他恣意勒索外臣搜刮天下。太上皇想要的,自己都替他做了,名声,自己承担——这便是我一生的写照!

也许从那时起,下场已经注定了。

和珅终于明白,纵使没有钮祜禄•和珅,也会有瓜尔佳,赫舍里,富察氏……

“天作孽,尤可违;自作孽,不可活。”白莲教这场祸事的罪魁祸首,正是太上皇和他和珅!对太上皇的忠心、功劳,也恰是太上皇的过失;不是“自作孽”,又是什么呢?

“白莲教,”他忍不住嘟囔道,“尤可违。”

挑开剩下的鲤鱼。“开河鲤鱼!”记起来是公主要带进宫里的。

“呵呵!”他笑着。

儿媳毕竟念及亲情,不似爱新觉罗氏的冷酷。他相信儿子儿媳会厮守下去,公主身上,似乎有一种光芒——在皇家所不曾见到过的,像微小平凡的善良,又像大而无边的慈悲。

他不懂公主何以有这种光辉。

“天赋异禀,上天垂青皇室,也赐予我钮祜禄家族的福荫!”和珅虔诚地祈祷。

善良——几乎已忘记了这个词,自己的名字本来是“善保”呵!

“六名汉人聚集,就会一起咒骂满人。”他想起一位英国使臣私下说的话。

满洲亲贵的穷奢极欲,满员大臣的见钱眼开,八旗士兵的贪生怕死,太上皇诵念西域秘咒诅咒白莲教首领时扭曲,阴森,可怖的神情……言必称天,脩必念祖,笃大舜终身之慕的太上皇,对子民深仁厚泽……和珅竟忍不住呕吐起来。

擦着混在一起的眼泪鼻涕,突然感觉脑袋一片清亮。

他似乎看见一只恶狼在羊群里疯狂奔窜,贪婪地弑杀,狼过之处血雨腥风,掀起一层血的波浪——然而,终于平静下来,恶狼被淹没在绵延不绝的羊群里。

“钮祜禄,钮祜禄——狼!”他喃喃自语。

“他时水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他想到了解脱——不只是自己,而是朝廷,满洲的最终解脱,汉人,终将会把不劳而获,铁杆钱粮供养着的八旗子弟,赶回关外老家……

鱼肚里塞满了菱角仁,和珅反而安心了。高贵,聪明,智慧的儿媳是在告诉他——“死于绫!”财富既然不能救命,必要尽快杀人,而他总算留了“全身”。

“紫菱亦可采,试以缓愁年。”不禁想起波光闪动的什刹海,几乎遮住水面的荷叶,时而拂上脸颊的柳丝,想起不久前刚过世的妻子。

“就要来陪你了,再不会和你分开!”他终于找到了灵魂归宿。

“致斋,致斋,何能致国呢?”他自嘲地笑了。

想到自己的宅子,从李侍尧那里得来,不知将来皇上又要赐给谁——真像做了一场梦,到头来,都为他人作嫁衣裳。

和珅坐下拿筷子仔细挑着鱼刺,一口鱼肉,一口菱角,一1口辣酒,贪婪地享受最后的盛宴。

夜寒如冰,他昏昏睡去。已经是下半夜,胡同里又响起了车轱辘轧过石板路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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