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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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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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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紫袍》连载

第五十二章 琴德簃

和珅、和琳的坟包周围新植了七棵古松。丰绅殷德和堂兄丰绅宜绵松树下闲坐。这是一处环形大山坳,四周山林浓郁青葱。山坳里一条河宽阔明亮,被大土丘隔成了三弯流水。

“天爵仁弟,三环扣月。”丰绅宜绵精通堪舆,对殷德说,“有道是,气乘风而散,界水而止。山坳聚风,三环扣月止住气,风水轮流在这里转,是一块好地啊!”

坟包光秃秃的墓碑都没立,殷德刚想出一句“功名事业俱泡影,埋骨何劳墓志铭。”麻木心里冲进一丝灵气,感到心窍重新开通的爽快,点头同意这块地确实不错。

他坐一张西洋大螺壳纹檀木扶手椅,手里攥着潘桐冈黄杨木雕儒士像。山风吹到脸上,一股夹杂着青草和树木香气的清凉。心里闪过水拥、树罩、佛祐的银锭岛——风水好到天上去,又如何呢?心里怅然若失,他重新陷入烦恼。拾起身边的烟袋,家丁打着火,猛抽了几口,红尘纠葛随着烟气飘散开,他将心思回到蓝天、绿树、河边……一直到坟包上。

“ 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突然想起这首唐诗,感怀坟里人人生滋味,终于也作成一首。

“快,快,拿纸笔来!”生怕文思不见了踪影,殷德默大叫着。丰绅宜绵急忙四下找,捡起一根松枝:“仁弟,先记到地上,这东西倏忽不定的。”

殷德趿拉着鞋站起身,接过松枝在地上笔走龙蛇:

朝亦随群动,暮亦随群动;荣华瞬息间,求得将何用?

形骸与冠盖,假合相戏弄;何异睡着人,不知梦是梦。

宜绵连声喝彩。殷德坐回扶手椅把玩着黄杨木雕。自从遭变故,他的诗才酒量一起大涨,心志却越来越消沉。

侍妾提着八角紫檀木匣来送笔墨纸砚。她有孕在身,殷德心疼地说:“叫家丁提来,你何必动手——”

“老爷,又有佳作了。”侍妾眼光灵动像水塘里一支亭亭玉立的莲花,布衣荆钗一身村妇打扮,从头到脚该怎么插簪系带,该哪儿束衣露足和上天裁好似的。

“老爷”——殷德不自在,先前小诗拙劣,公主一边掩口笑一边夸好,他既满足又不安。甜蜜被唤醒,霎时弥漫了心房。眼前晃过公主,堂兄,荆钗再怎么说好也不如一声“额驸”后的嘲笑。匆忙拿纸笔抄录命人装进行囊,招呼丰绅宜绵回京城。

远处马蹄踏得尘土飞扬,一队骑兵飞驰而来。殷德失神将笔掉地上,心沉进无底洞,急忙叫侍妾回房。丰绅宜绵一样心神慌张,预感到又有祸事,脸变得煞白。

绵恩勒住马,身躯小山似的挡住了殷德眼前的光亮。他就在马背上传旨:“和珅大逆不道,事已败露。著步军衙门速速逮丰绅殷德讯究。”

往边上一扯马缰,青骢马抬起前蹄嘶叫。侍卫和兵士一拥而上围住殷德,不容分说上了捆绳。

“给丰绅殷德一匹马,小心看护。”绵恩威严地扫一眼丰绅宜绵和周围家丁,带领兵士即刻回京。

定亲王人马走远,丰绅宜绵战战兢兢爬起身,不忘带上殷德诗作,赶忙进京向公主报信。

御案上摆着一盘天子乘舆服正珠朝珠,绦辫既非明黄也非石青,而是从未有过的沉香色。军机王大臣、睿亲王跪在咸福宫里。嘉庆脸色铁青,暴跳如雷:“朕惊讶极了!说进贡的,造办处的,为何绦辫用了香色?显然朝珠没有预备呈进。”

“绵恩审讯和珅家人,供称和珅白天不敢带用,往往灯下没人时候,悬挂朝珠临镜徘徊,对镜谈笑些什么,旁人听不清楚。和珅竟敢谋为不轨!”

君权被觊觎,甚或和珅已做了篡位准备,他万分惊骇。猛想起“二皇帝”传言,绦辫不用明黄用香色,不正是冲朕来的吗!头皮一阵一阵发紧,瞪着眼,两道寒光从永瑆、庆桂等人头顶扫过。王大臣们涔涔冒冷汗,脑袋缩进肩膀,恨不能埋进金砖里。

心头怒火直往上拱,嘉庆站到王大臣的头顶,脚几乎踩着顶戴上的红宝石:“和珅逃过显戮,难道朕不能开棺磔尸!这时绵恩正审讯丰绅殷德,”他指着步军衙门方向,嗓音好比扯裂了绸缎,“若是小奴才知道这盘朝珠,即刻照大逆缘坐律,秋后杀了!”

龙吟惊天动地,透过头顶骨直钻脊梁。王大臣们后背冒凉气,脑门像用木棒裹着布敲打,迟钝的痛麻。磔尸大伤本朝“仁孝端醇”,可这时候谁敢冒犯天威,立刻迁怒到身上。想起和珅趁先帝盛怒时陷害朝廷官员——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众人等着皇上平息怒火,都不肯进谏。

脚下没动静,嘉庆反而冷静下来,难掩怒气,一甩袍袖径直进了后殿。常寿猫着腰一溜小碎步紧跟上。

抬手擦冷汗,瞥一眼庆丹年相公脸色苍白,红顶子颤颤巍巍的,拿手升起帽檐,头皮上亮晶晶的满是汗珠,抬手抹一把头皮端正顶戴,将上半身重新插到金砖上,永瑆咬嘴唇忍着没笑。常寿转回殿里宣口谕:军机王大臣有进谏的,可进后殿,没有进谏则散班办差。

永瑆向淳颖示意,二人起身进后殿。琴德簃里,嘉庆背对他们手放“鸣凤”古琴上,指端滑过琴弦,“咚——”一声悠扬的琴音。“每一静对,穆然神移,不待抚弦动抚,始知至德之和平也。”一边默诵琴德化解着余怒,说:“朕这么处置,是否有失朝廷颜面?”

“照臣内心,把这奴才挫骨扬灰难解心头之恨!”永瑆看一眼皇上背影,低头瞅着脚下,金砖光可鉴人,心情像春日里的太液池波澜不惊。和珅倚仗先帝搜刮百官,除了捞钱哪敢谋逆?近来召对不像以前顾虑重重,皇上反乐于纳谏。有这股勇气撑着,又说:“可一想,皇上跟死鬼较什么劲呢?”

肩膀猛抖了一下,嘉庆转身盯住永瑆,眼里的火苗蓄势待发。

“处置和珅案,皇上发之速,收之速,朝廷深沐皇上天恩。”心里一颤,永瑆极快地颂扬道:“臣奉旨查办,今儿见这挂朝珠先是骇得魂飞魄散,为辜负皇恩不胜愧怍惶恐,又为我皇上神明睿虑敬佩万分!更为我大清庆幸万分!”

“皇上以雷霆手段果断处置和珅,否则必有无识之徒观望攀附,滋发事端。圣明疾速,挽救了朝廷无数官员。再有皇上宣谕‘凡为和珅荐举及奔走门下者,悉不深究,勉其悛改咸与自新。’朝廷中外盛传皇上乾纲独断,神明睿虑,仁至义尽。”

眼里波纹闪动,眉头逐渐舒展开,嘉庆奇伟的大脸盘不再狰狞,坐回黑漆嵌螺钿细圈椅望着窗外庭院。眼前闪过和珅、福长安五花大绑押出乾清宫的情景,一阵轻松愉悦。仿佛看见帝国官员感恩戴德,虔诚地顶礼膜拜;“仁义”出自朕躬,而非长久统御大清臣民的先帝,他越发觉得神圣。

“成亲王说的是极。臣看朝鲜书状官奏上他们国王的折子,称颂我皇上智,仁,勇三达德。”淳颖压根不信和珅谋逆,稀里糊涂地牵扯其中,他对永瑆心存感激,也急着进谏道:“他们说,皇上即位以来知道和珅心藏不轨,久必成害。凡政令听任和珅以示亲信之意,这是智;亲政伊始一天内处置和珅,不动声色屏息奸宄使朝政一新,此为勇;不治党羽,无所株连,使大小臣工洗心涤虑俾各自安,皇妹为和珅子妇,另加抚恤,此为仁也。”

听到“皇妹”嘉庆眉头皱一下。回味着外藩属国称颂,摸着嘴角浓密绵软的胡须,龙准皱起细纹,眼角溢出笑意。可永瑆到底要说什么呢?冲淳颖点头,又盯着成亲王:“王兄直抒己见,不必绕这么大弯子。”

“如今庆相等诸大臣众正盈朝,新任督抚疆臣风云际会,那绎堂,戴荷之一众年轻臣子勇猛精进——‘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永瑆心头轻松,一笑说,“自有阎王殿刀山火海,下油锅等着和珅。我皇上仁孝治天下,何必为一名死鬼奴才污了本朝圣名?”

一席话把怒火泄得一干二净,心头像大江上的船儿扯起云帆,等闲将千山万壑抛在身后。回想方才在前殿真不值,他为一时冲动颇感到后悔。可沉香色绦辫,一百零八颗大小相同,滚圆的,闪着淡金色润泽光芒的东珠挥之不去,追加治罪毫无实际用处,更有伤仁爱名声,终究难咽下这口恶气。想命常寿为成亲王和睿亲王搬凳子,转念又作罢,问道:“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当然要严惩丰绅殷德,为心术不端者诫。”永瑆当即表明立场,并非为案件本身,抬头瞥见殿顶的烟琢墨鲜花海漫天花,心头突然闪过和孝公主,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反观这件事,和珅真有谋逆心思,朝珠绦辫干脆用明黄得了,怎换成香色呢?自古心怀不轨者,必收买人心。臣查办和珅案,满汉官员几乎没有归附这奴才的。再从家丁供述看来,这奴才竟可用‘无谋逆之心,有谋逆不轨之行’定谳。”

淳颖立刻说:“臣附议!”

“鸣凤”古琴湛黑沉寂,皇上安坐在南薰图下安静平和。永瑆想起“恪尽臣兄之道,一心翊戴嗣皇帝”——不能任着绵恩胡闹下去,皱起眉头说:“不知皇上留意没有,近来满洲科道、言官上折子,言利者居多。”

昨儿就有一名宗室给事中上奏,宛平县两名商人请在直隶邢台县境内开采银矿。开矿一事言利扰民,成千上万的人聚集矿山,设立棚厂凿砂煎炼,经年累月,以牟利之事聚游手好闲之徒,必然生衅滋事。朝廷尚且不能约束,何况听任商人自行开采。——教匪里的棚民不正是吗!将矿山开在京畿,还嫌邪匪离朕躬太远吗!嘉庆气愤宗室子弟不学无术,见钱眼开,断然将商人押回原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那名给事中原折掷回,人交部议论处。

“臣以为,和珅案的家丁人现在还没发遣——京城八旗闲人无数,造谣生事、拨弄是非是他们的本事。传言和珅有无数隐匿财产,更有甚者,说朝廷治这奴才的罪全因他富可敌国,而朝廷剿匪导致国库空虚。等等不堪入耳。”永瑆又说。

院里摆着两只太平缸,两名灰蓝色袍褂的小太监站缸边上。太阳当空,将人晒得蔫蔫的,小太监不时瞄一眼缸里。三月间栽的藕,这时连尖尖角都不见,眼瞅着水面,一边驱赶瞌睡,心里准在算日子呢。奴才们打发日子的法子千奇百怪,嘉庆两下一想登时明白,他要想的不止迅速发遣和珅府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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