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景山北面观德殿前头地势空阔——“射以观德”,前明时期皇帝在此地观看射箭。当年孝贤纯皇后驾崩,乾隆帝大兴土木重修观德殿作殡宫,乾清宫停灵二十天后,乾隆的梓宫也安奉到这里。嘉庆从上书房依庐移居咸福宫,或在紧邻的永思殿理政。
清早,景山还罩着一层薄雾,朱珪进了山左里门。进来观德门,东西硬山顶三间配殿,正中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正殿,官员三三两两站在院里。因来得早,殿上太监给指明吏部班次,帝师双眼垂泪默然肃立,哀痛地追慕先帝。
那彦成不在总理丧仪王大臣之列,也到观德殿哭临。户部班紧挨吏部下首,见一位白布孝衣敦诚忠厚的老臣低头流泪,满脸风霜颜色,猜准是朱珪。祖父在世时极赞赏两位汉大臣,一位是王杰王伟人大学士,另一位便是十八岁登科,以文学为先帝所知,出任疆臣又极有声望的帝师。
“朱大人,长途劳苦!晚辈那绎堂有礼了。”他恭敬地上前施礼。
悲恸中回过神,朱珪见那彦成沉稳周正彬彬有礼,“文成公后继有人呐。”顿时心上喜欢。
这时没法交谈,那彦成退回队列里。王公大臣陆续进院落,礼部都察院官员前后巡视,等圣驾来了举哀。
嘉庆住咸福宫苫次,西南前线小胜频传,德楞泰于麻壩寨围住通江教匪,战报上也开始多了阵亡兵士。
勒保上奏请皇上节哀,嘉庆回密旨:“尔等满洲世家,上忘祖父旧勋,不思尽忠报国,唯知苟延岁月军中宴乐……使朕有不孝之名,汝等能当罪乎?涕泣谕此!”
想象勒保看到旨意的样子,心里畅快不少——“果然,阵亡数字出来了。”
军饷还没有划拨,可见打胜仗立刻调拨军饷是愚蠢的。成亲王、那彦成在户部查出湖北军费三年未能核销完,他更不想痛快给出这笔银子。
匪首罗其清押解到京,尽管朝政万几之繁,嘉庆亲决定亲自廷审,单靠将领上奏的前线状况远远不够。
神武门外薄雾散尽,阳光直照进皇舆。护城河荡漾着一丝丝金光,河岸上柳条返青变得柔软,京华初春万物生发。他却没心情欣赏——春令要结束这场剿匪,容不得丝毫懈怠。
观德门前下了皇舆,总理丧仪王大臣簇拥着嘉庆去正殿。突然看到吏部班首白发苍苍的帝师,他猛地停下脚步,径直走到跟前弯下腰双手扶起师傅。见皇上走来,朱珪急忙叩首,被搀住了胳膊,就势站起身,泪眼望着皇上。
满眼泪水夺眶而出,嘉庆说不清多少次梦见和师傅于惊涛骇浪里挣扎……自乾隆四十年先帝选朱珪教授,师徒一起卷入皇位争斗的漩涡。先是曾受过先帝明旨训斥的永璇、永瑆无时无刻不盼自己出错,亏有师傅尽心尽力保护;学成后朱珪放外任,又留下“养心,敬身,勤业,虚己,致诚”的箴言,他将这箴言看得等同性命,身体力行;皇位既定,和珅也成了势力,他行走在荆棘丛中……所有委屈,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一起涌上来,双手挽住朱珪,借祭奠先帝亡灵失声痛哭。
朱珪最明白皇上心境,放逐京外何尝不是如履薄冰,尽管如此,仍时时受和珅迫害……同样一股辛酸涌来,不由地老泪纵横。
皇上师徒情深,永瑆,王杰,董诰不敢搅扰。朱珪忍住悲伤跪下请皇上行礼制。
嘉庆一边抹泪说:“稍后朕在永思殿召见爱卿。”
目睹圣上师徒相见,朝廷百官都为之震动。
景山哭声四起,太监扶嘉庆进观德殿上奠。礼成,众官员退出观德门各回衙门。朱珪留下等候圣谕,常寿传旨叫进永思殿。
大殿里只有师徒二人,朱珪赐座后仔细端详阔别十年的皇上:仍旧一副端正凝重的面孔,只稍了现眼袋,眼睛眯着不露声色,偶尔发亮闪过睥睨天下的光芒。心里欣慰、喜悦、崇敬俱全,又趴下向皇上深深叩头。
“朱师傅又苍老许多。”嘉庆平静下来,问何时接到的旨意,进京后住哪里。
“正月十七日接到圣旨,成亲王帮忙暂时在嵩祝寺住下。”朱珪只顾低头回奏,没察觉皇上眉毛耸了一下,他颂扬皇上独断乾纲,拿和珅以雷霆手段。
“朱师傅!”嘉庆摁着灯心草褥垫身子往前探,眼光极热切。
“你总督两广、巡抚徽省十年有余,民间舆情到底如何?白莲教邪匪为何蔓延五省?当前,朝廷轻重缓急如何抉择?”
皇上求治之心孔亟,朱珪为先前疑虑深感不安,奏报湖北教乱时的安徽举措,又将心里话一吐为快:“上下相疑,天下大索激成大变,对白莲教不分胁从诛杀根绝,导致教匪蔓延不灭。”
嘉庆若有所思,自然而然想到和珅——这奴才贻误军国重务,先帝受他蒙蔽才致匪患蔓延!他决定推翻三年来“邪匪作乱”的说法,胁从宜贷,对白莲教“剿抚并用”。抬头望着永思殿外面,天空湛蓝干净,阳光下松柏一片新鲜墨绿。似乎望见官兵刀枪箭炮所向皆披靡,邪匪党羽离散,千教匪于穷途末路得如天之仁的恩赐,山海倾倒似地奔向光明……他更加自信了。
“去年翰林院编修洪亮吉的《征邪教疏》,朕记得也是这么说。”
“洪亮吉是乾隆庚戌(乾隆五十五年)探花,奏疏里首要一条良民宜贷,这份奏疏流传甚广。”朱珪抬起手捋胡须,想到君臣召对把手放下又说:“臣不禁击节赞赏。只洪稚存此人嗜酒,颇有恃才傲物——臣进京恰好遇见。”
嘉庆不以为然,士大夫哪个没点儿毛病呢?读书废事,崇信释道——眼前的帝师不也被人说道吗?朝廷正缺敢言敏事的人才。他坐直身子咧嘴笑着:“先帝实录已开始修撰,朱师傅任副总裁。此人去实录馆跟着办差,历练出来为朝廷出力。”
朱珪叩头领旨。提到朝廷当务之急又说:“请皇上废止议罪银,仍按朝廷议亲议贵旧制施行。”
借着交养廉银从轻议罪,和珅将天下官员搜刮殆尽。朱珪说得更透彻:大员将议罪银层层分摊导致州县钳制道府,府道钳制督抚,督抚蒙蔽朝廷。州县毫无顾忌,贪酷暴戾,百姓苦不堪言又无处申冤。
“富纲、征瑞他们还上奏说朝廷留了自新之路,交上议罪银更加惕厉警醒,如履薄冰呢。”嘉庆似乎轻描淡写。
富纲总漕运,征瑞管两淮盐政,皆是满洲大员。朱珪明白旗人根深蒂固的说法——满洲官是皇上的奴才,汉人无权干涉满洲家事。平时不理会旗人心机,面对皇上他必要誓死力争的。
“天下,公器也——”他仰起头话没出口,嘉庆却话锋一转:“议罪银——不过是和珅为自己留后路,此等伎俩难逃朕洞鉴!”
“和珅伏法人亡政息,朕意也没人再提什么议罪银。”看朱师傅欲言又止的模样,嘉庆笑着:“朝廷设养廉银本来给大小官员办公日用,朕已经下旨,外省遇有公差严禁摊扣各官员养廉银,仍旧从耗羡银里坐支。”
各省都有亏空追补,解进京城的耗羡银其实没多少,但等于昭示养廉银不再和议罪有关系,君臣间似乎心有灵犀,朱珪心里大安,敬佩地频频点头。
嘉庆注视着师傅:孝衣领口、袖口、下缘全成了乌黑色,官服洗的发白,和京城大员人人白净红润不同,他脸色黧黑,额头眼角满是皱纹,双颊透着红晕,眼睛不离左右,自己细微举动都会引起他一阵关切。和珅作祟将他从两广总督降职安徽巡抚,听说离任两广时两年养廉银一万五千两全捐给地方修建海防——满汉疆臣有几个一样瘁不失廉,赤胆忠心呢?
朱珪抬起头,嘉庆忙侧过脸,拿手抹了下眼角叫道:“来人!”
常寿进来听差。
“先帝的四团龙褂,四开禊袍遗服一身赏给朱师傅。去内务府传旨叫盛住选西华门外一处院落——离大内近便的,赐予朱师傅。”
常寿领旨去了。眼里盈盈地闪着泪花,朱珪叩头谢恩。
嘉庆温言抚慰:“你管吏部差事,先去和仪亲王见面。等着随朕廷审白莲教匪首。以后凡有建议随时进宫见朕,不必通过军机处,也不必将意见告知军机大臣。”
他想任用朱珪主持今年科考大计,这时在永思殿不能交代透彻,又说:“你先有准备,朕意本年科考由你和阮元主持,待朕再召卿详细垂询。”
(2)
正对山里左门一座关帝庙,朱顺领几名家人带着骡车在庙门口等主人。
一队人马从皇城方向飞驰而来。内务府大臣盛住跳下马将缰绳往后一扔,后头跟班的接住牵了马,盛大臣昂首阔步走到朱顺面前。
“朱尚书府里的?”
“是!”
见他鼻孔朝天朱顺心里别扭,也不请安低头硬撅撅地回了一句。
常寿传了口谕,盛住不敢怠慢立刻赶来,就此不再说话,站在当街等帝师出门。
九月里先帝下葬,遵化胜水峪地宫要重新彩画装饰;易州太平峪——皇上的万年吉地正在修建,皇上指派绵亿修裕陵,吉地工程则由他负责。本来全是工部牵头的差事,因皇上用内帑不从国库出银子,工部转而也听他指挥。有时正在吉地查验琉璃门呢,陵寝守官请报销烧炭银,匠役请核查石灰砖料,木仓又跑来要他去挑木料。绵亿则越过工部一会找他勘察裕陵一会请拨银子。如此几过京城而不入,京东京西之间颠沛奔波,盛住脾气越来越急躁。
朱珪捧着衣裳匣子由山左里门出来。朱顺赶上去迎接。
盛住上前施礼自报家门。他是喜塔腊皇后的兄长,二皇子绵宁的舅舅,朱珪急忙还礼。
“兄弟想好了一处。南府胡同有一座三进小院,离西华门不多远,南面紧靠西长街,原是先帝爷赏外藩进京时住的,内务府又重新修葺了。檩子全是柏木,地面铺的花斑石,院里种了玉兰银杏许多树,安静又整洁,朱师傅上朝起居两不误。”
他满脸笑容瞪大眼睛以示亲热,忽然又皱起眉头说:“离大内近不能起楼,院里是后罩房。朱师傅满意就定了这里。不然,上驷院、西什库、荷包巷还有几处,离西华门远点儿。”
朱珪鳏居多年,儿子锡经一家加上府里仆役总共三十余人,二进院足够三进富裕,想都没想一口答应。
没料到朱珪如此爽快。盛住还藏着几所房子,如此倒省了事。想着二爷绵宁,眼前先要朱师傅满意才能图以后。
“一定得添置几件家具。”他吩咐跟着的广储司郎中,“旧家具收回来,为朱尚书重新置办,带人马上去办。”
“请爷示下,旧家具崇文门作价处理,这么处置吗?”郎中请示。
“好,就这么办。”
盛住请朱珪派家人去广储司挑家具。朱珪叫朱顺带骡车跟去,“办完事对保大人说,改日我向成亲王爷致谢,这就从寺里搬去吧。”
他又嘱咐道:“别忘了书柜,要大,要够用。”
“别忙呀,朱师傅,择个吉日多么好!”盛住异常惊讶。旗人做事都有讲究——在居不易的京师,更何况御赐西华门,不搞排场像怎么一回事。
朱珪微笑着摇头,他不在乎于此。盛住也连连摇头,攒着眉尖惋惜。
朱珪要去吏部衙门报到,盛住恰好去工部有事要办,向他的人借了马,二人一起赶往东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