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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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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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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紫袍》连载

第三十五章 达州城

(1)

达州城哨卡林立,兵士们森严地盘查勘验。这里属于川东的中心地带,经略大营、朝廷军需局都在城里,酒楼、妓寨、钱店生意出奇得好;大量官绅难民也涌进了城,造就了战乱时候的奇异繁华景象。

街上百姓、官兵、难民混拥挤不堪,饭铺、茶水、成衣、典当各行各业生发,尤其达州药材天下闻名,天麻、柴胡、杜仲、黄柏、首乌、香附子……三五步一家药材铺,药香几乎熏透了古城。

经略大营设在城北凤凰山,西麓西圣寺为大帅行辕。层层黑绿密林中露出白布营帐,十二杆朱漆蓝缎销金令字大旗飘在半空,山上像藏着千军万马。

太阳偏西,安禄带一队人马求见勒大帅。进来寺院,道边古树参天,景深境幽,比京城翠微山禅寺不差。中军官领进天王殿,勒保满脸笑容站门口迎接。

长圆脸,胡须戗起来和鬓角连成一片,花白发辫,一双虎目眯着,个子只比安禄高出半头。虽然同朝为臣,勒保久膺外任,二人并不熟悉。刚到达州时见过一面,安禄心想与额副帅身材差不多,行参见礼,把战报黑木匣呈上。

勒保接过战报,指着木匣对殿里文武官说:“拿去找认得贼首的人,验看完了,将首级挂达州城门上。”

十几名将官大喊:“喳!”翼长薛大烈从安禄手里接过木匣,像捧圣旨似的,一众将官跟着出了天王殿。

“朝廷改了章程。皇上有旨,以后首逆不必押解进京,在当地正法。”戈什哈上茶点心、果品,勒保请安禄落座说,“圣虑周详,本帅不胜钦佩皇上之至!”

“好茶啊!”叶芽嫩黄,茶汤黄亮,端起杯抿一口,鲜醇回甘,安禄吸溜着气喝了几口,眨巴眼睛问道,“不押进京——这里面有玄机吗?大帅?”

“唔。”勒保在看战报。

额勒登保“军师”胡时显大手笔,但凡战报誊录一遍上奏就成。但这次勒帅皱了眉头——守备杨芳八人奇袭,几乎将冷天禄全部歼灭,尤其五箭射翻五只船匪夷所思,向皇上奏报必得翔实,他先问安禄。

安禄讲得活灵活现,说到左翼长穆克登布,毫不掩饰厌恶之情:“这家伙都能领一支兵,凭什么安禄不能!”

大殿里光线暗下来,勒保吩咐亲兵点起蜡烛,准备宴席为安公爷洗尘。案头一摞廷寄,明黄包袱包着银质虎钮经略大印,军机处发来的上谕摊开着。他攻打冷天禄部半年没能剿灭,额参赞十天冒雨行军一日清剿功成;瞥一眼明黄包袱,想起满汉柳叶篆文“经略使司之印”,喜悦大过醋意。杨芳确实立下了奇功,喊了中军官去城里传捷报,再请副都御史广兴,治饷大臣福宁大人来行辕。

“还说厚待绿营、乡勇,轻慢八旗兵——倒是替本帅争一次脸!”勒保冷笑。

戴衢亨捎信来,前次上奏火器营战力疲软,引得定亲王不满,朝中议论勒帅重乡勇轻满洲。上谕多是戴荷之草拟,听闻他在海淀新盖府第,勒保暗中送进万两银子。

勒帅冷不丁冒出一句,安禄更摸不着头脑。

“宜绵、惠龄等捉住贼首便押送进京,上奏剿灭了一股,为何?粉饰太平而已。贼匪小头目还在,如此又多出来几股。”

“投鼠忌器,贼首反倒容易逃脱。”勒保呵呵笑着,“于剿匪大局有害无益,皇上其实看透了。”

说话间亲弁布置宴席完毕。安禄吃了一惊,肥鸡鸡冠肉,鹿筋酒炖羊肉,煳猪肉,春笋爆炒鸡,酒炖火腿糟鸭腰,羊乌叉烧羊肝攒盘,肉片炖白菜,鸭子葱椒镶豆腐,五香肉,燕窝鸡片汤,馒头,包子,另外两坛泸州大曲,酒香馥诱人。

福宁和广兴恰好到了。

(2)

“大帅,太奢侈吧!”

广兴手拍着额头不满地嚷一句。国丧百日已过,他头皮剃得趣青,抬头瞥见大肚弥勒像,灯光照在脸上笑得阴森瘆人——白莲教邪神!再看桌上琳琅满目,比京里庆云楼宴席还丰盛;皇上一顿才吃多少菜呢!勒帅行事令他满心别扭。

押送二百五十万饷银到达州,五六路大军欠了三月饷银,省城的铺户垫支,火药、军装、军粮……银子还没捂热,一阵风似的一百五十万没了影,眼下大帅又要拨五十万两安置难民。皇上派有使命:撙节军费。他后悔钱出得太快,鼓着眼到处看哪儿可减则减,可裁则裁。

治饷大臣福宁身材臃肿,刚迈进门槛,皇上派广兴撙节军费,见广副宪不满,他胖腮上肌肉哆嗦几下。毕沅任十年湖广总督,期间他巡抚湖北几年,加上布政使陈淮——“毕不管”“福死要”“陈倒包”三人声名狼藉,终酿成白莲教起事。

朝中有和珅为奥援,即使后来剿匪不利,他依旧没论罪,去年交了四万两罚银降副都统衔,调任达州治军需。将领狮子大开口索要军饷无度,想着“法不责众”,其实他一个颟顸草包,内心何尝不希望糊涂了账,因此上奏军需开销浮泛含混,屡屡被皇上诘问。

年后和珅案发,福宁像掉进冰窟,被更深的恐惧淹没。——“惟在儆戒将来,不复追究既往,凡大小臣工,毋庸心存疑惧。况臣工内中材居多,若能迁善改过,皆可为国家出力之人……”能支撑到现在,他全靠有这根救命稻草。

“赓虞高风亮节,谁不知道?”勒保看看这位少壮亲贵,瞥一眼福宁,笑声爽朗,请广兴坐首座,又说,“今儿大喜,本帅拿养廉银子犒赏安小公爷。请赓虞,福大人也听听前线战况。”

安禄对广兴不满,月前押送军饷,第一道旨意是广兴、阿林保和他一起押运,隔天又改成侍卫第一拨,广兴走在最后,监督是否有勒索驿站——必定这小子向皇上进谏了。后来听说这位广副宪带唱戏的相公随行,反倒把驿站搅得苦不堪言。

“教匪一天钻山岭跑百几十里,不在难打,在于难追。”一边敞开肚皮吃喝,安禄说起前线艰苦,扒下靴子——脚上裹了布,一股浓烈的艾草生姜味儿,“脚跟,脚趾头都泡烂了,露着骨头呢。赓虞,要不要看?”

“安公爷劳苦功高——”皇上看重安禄,广兴不好发作,皱眉头摆手。

“板荡识忠臣,赓虞一举扳倒权臣,安公忠勇至诚,都实心实力为圣上解忧。”勒保大笑着夹块羊肉给安禄,举起杯劝酒。

酒香扑鼻,放下酒杯,福宁摸着胡须笑道:“晓岚尚书

(3)

朝廷有章程,一名难民每天三合粮再给三钱银子回乡费,一户五钱搭建栖身草棚——何致于花费五十万两之多?广兴实在按捺不住。

“赓虞是天子近臣,本帅不瞒你。花到难民身上不超十万,其余四十万我要推行坚壁清野。”殿外山风掠过松林,“呜——唿——呜——唿”的响声灌满了耳朵,勒保额头晶亮,一只手摁住圈椅扶手,眼珠因为充血发红,声音盖过了风声,听起来阴森尖利,“小寨并成大寨,团练防御村寨,乡勇守护道路、关隘、河流渡口。不仅川东川北,陕、甘、楚、豫省,秦岭、巴山老林,一律如此布置!”

勒保向亲弁招手,一名花白胡须戈什哈赶忙掏出乌木杆铜锅烟袋,装烟叶,“吧嗒吧嗒”吸着了,压住火,拿一块干净帕子擦擦烟嘴递到大帅手里。倚着椅子靠背,烟草刺激得勒保心神旺盛。

去年入川,他提出“坚壁清野”——村庄市镇掘沟断路,筑土为城,使教匪无从裹挟百姓,断绝粮食来源,配合官兵层层逼剿。皇上驳回条奏称,朝廷劲旅云集,正该痛剿建功,不该兴役劳民分心军务,似乎怀疑他拖延时日,又说:“实属舍其急而图其缓。”

不晓得是和珅、皇上、还是太上皇的意思,总之,朝廷求胜心切,他只好暗中在川东北实行。相比陕西张汉潮,甘肃张映祥两股教匪至今没能奏功,四川接连剿灭罗其清,萧占国、张长庚,冷天禄三股,他坚信“坚壁清野”是剿灭教匪良策。可四川接连捷报,京城认定朝廷大军所向披靡,教匪不足为虑,如果再奏称“坚壁清野”起效,不仅有抢功嫌疑,更坐实了想“迁延时日”——他被逼进一条死胡同。

口鼻喷出一团烟雾,透过烟气,看着堆到和书案一样高,朝廷大小官员的剿匪策论——清谈误国,皇上不以为意照单全收,又想起皇上痛斥群臣“内外皆为不忠之臣”,任命经略大臣,赦免永保升任陕西巡抚,甚至痛哭流涕的密旨:“……朕若不继成先志,则大不孝矣。使朕有不孝之名,汝等能当罪乎?涕泣谕此!”勒保后背燥热,后脑勺酸麻,天灵盖仿佛压上一块巨石。

“我给皇上递了折子,要五十万安置难民。不提坚壁清野,是不想节外生枝。至于撙节军费——老夫反而要助赓虞一臂之力,让皇上看到自你来达州,每月裁减不下十万两。”

勒保叩完烟锅,抬头望着广兴,眼里两点光芒,坚定果决。广兴不动声色,内心开始沸腾。

“教匪不能裹挟百姓,再断了粮食——本帅已经安插难民作内应,徐天德,线号余匪一两月内当可剿灭。当下陕西、甘肃明亮、广厚剿办张汉潮、张映祥两股;额珠轩、德楞泰两支劲旅腾出手仍旧按照川省方略,逐省剿办,本帅料定少则四月,多则半年,剿匪定然成功!”

勒保胸中热情汹涌,脱缰野马般倾泻出来,在殿里来回走着,声音尖利,惊得弥勒佛垂首顺眉。他独自走出天王殿。夜空高远,云层边缘透来亮光,王命旗牌孤拔峭立着,黄龙缨枪上莲叶令牌、蓝缎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达州城沉寂在夜色里,一条白河穿城而过,隐约看见哨卡上点点昏黄的灯光。

(4)

想到广兴必定会向皇上密奏,勒保长吐一口气,将胸中郁闷散尽,返身回殿里。安禄握着掐丝珐琅鼻烟壶,一手往鼻翅上抹烟。广兴手里是翡翠烟壶,刚打了喷嚏,被大帅一番豪气感染,二人正高谈阔论。福宁难插上话,闷头喝酒。

“冷天禄从大竹到岳池、广安,一路上没抢到吃的,原来大帅早有布置——这坚壁清野,真大有好处。”

安禄对勒大帅心生敬佩,开始怀疑“耽于酒乐,观望不前”等京城传言。广兴想着每月节减十万两军费,似乎闻到了咸福宫的宸翰墨香,看见皇上温和仁厚,眉眼含笑。一切开始变得合心顺意,那尊弥勒佛——“白莲教和叛逆不同,信教无罪,叛乱者杀无赦!”皇上不也说过吗!可见大帅深得其中真意。“何尝不是,何尝不是!”他拿手轻拍鼻烟壶,喃喃自语。陆无双柔媚体贴,带来四川为了心无二念以报效皇上。和勒大帅一样“劈破旁门见明月。”他脸上红光浮动,抽搭几口气,擦拭着眼角。

“可笑!还有人无端猜疑,皇上除去和珅,前线——才连传捷报,”想到“将帅惊惧”不妥当,他咽下去接着说,“岂不知大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此等浅薄之徒,真该死了!”

福宁醉意朦胧,一个劲附和。勒保摸胡须笑着坐回圈椅。四人面前堆了一堆鸡鸭羊骨头,白胡子亲弁打扫干净。

“大帅,这月的军饷——”

“大帅,十万两军费——”

安禄、广兴不约而同,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望向勒大帅。

“珠轩参赞屡立奇功,拼着别路靠后。”额勒登保一路每月领两万两,极少冒支,可积少成多,勒保顿时觉得头大。盘算着绿营刘君辅和养伤的七十五两路先发一半,说,“安公来的正好,六万两就由你带回去。”

来达州前额副帅有话:再不划拨将向皇上禀报。主副帅起冲突有什么好呢?安禄起身谢过,埋头吃菜。

“额副帅公忠体国,皇上夸赞公勇忠清,乃东三省人杰。这次又建奇功——偏就他这一路军饷少。”勒保冲广兴苦笑。

广兴少年新贵,毫不避讳,说起另一位参赞大臣明亮——去年十月从陕入川二十天,三千兵花费十四万,骡夫跟役多达两千人。

“福文襄带兵积习,要改,没那么容易。”自己一路的军费同样受皇上诘问,勒保心里沉郁。

正好问起裁减,广兴没注意勒帅的不满,请他指教。

“王阁老的条陈,将乡勇招募成乡兵。你可带回行辕细看。”勒保起身从书案上拿来一份奏折,“伟人老大人说,一万兵十月之粮与十万兵一月之粮,费相同而功早奏也。实际招募成乡兵,各路军营可减去数万乡勇虚额。”

“单是裁撤乡勇并非上策,教匪成股流窜,河流关隘正要他们防守。”举起杯邀广兴喝尽,勒保又说,“这时候尤其谨慎行事——还要同你一起斟酌,本来坚壁清野,也要和你商议开支。”

不还是向皇上伸手要更多银子吗?又多出一个名目,何以底止?——可看勒保满脸诚恳,广兴又犹豫了。乡勇军饷比绿营兵还多,阵亡不上报兵部,带兵将领虚报人数也是实情。回想初登仕版王杰倾心提携,王阁老老成谋国,条陈一定不会错。

“容我仔细拜读,明儿——最晚后日,赓虞再拜见大帅。”想到无双一定做好了淮阳菜,有他服侍……广兴突然心情轻松许多。

勒保、安禄起身相送。福宁昏昏欲睡,跟着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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