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书房在乾清门东侧,乾清宫的南庑。嘉庆进来,阿哥们书案文具已经撤了,摆着御座和皇上“席地寝苫”的地铺。
先点了几名特旨提拔的师傅,对跟进来的上书房总师傅刘墉说:“你和这几人照旧当值,其余人员退回原来衙门。”
上书房师傅由大学士挑选——“其余人员”自然是和珅拣选的。王杰、董诰、那彦成、戴衢亨众人默不作声,等皇上发话。
“王中堂,董中堂。”嘉庆叫道。
受和珅排挤,王杰前年因腿疾退出军机处,董诰则是丁忧期间,和珅推荐年迈的沈初占了军机大臣位子。二人久值纶扉,对军务本来熟稔,嘉庆决定让他们起草告军前将帅圣旨。
“给军前勒保、惠龄、宜绵、额勒登保、德楞泰的旨意,你二人拟旨,由军机处发出。”
皇上亲政第一件朝政,军机处内阁众人静心屏气。
“太上皇临御天下六十年,武功十全天威远镇,凡出师征讨无不立即荡平。为何这次剿匪三年之久,耗费数千万两之巨,而匪患未能尽除?”
嘉庆眼睛红肿,心火使脸上升起两团红晕。想起和成亲王,仪郡王的毓庆宫谈话,愈加愤懑:“究其原因,带兵大臣将领玩兵养寇虚报战功,故意拖延战事,借剿匪牟利所致!”
三年来他对军中将领失望透顶,早想抓几名论罪。回想和珅神采飞扬,递上前线“捷报”,他不敢露出一丝怀疑,由着此人请太上皇颁赏,封爵,眼睁睁看着战局糜烂。
“太上皇大行前,唯有对军务未能成功深怀遗憾,军务一日不竣,朕即负一日不考之疚!”怒火一起爆发出来,嘉庆厉声说道,“尔等即不顾身家性命,宁可忍心陷朕于不孝。内而军机大臣,外而领兵诸臣同为不忠之辈!”
天威震怒,上书房回荡着嘉庆嘶哑,尖厉的声音。不仅那彦成、戴衢亨,王杰、董诰都曾任军机大臣,众人战栗不已,急忙伏在地上叩头谢罪。
嘉庆平息着心里怒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终乾隆一朝妄报祥瑞歌功颂德,风气愈演愈烈,太上皇训政三年里更是达到顶峰。他虽非始作俑者却也是实力奉行者,看到和珅与将领们连军国重事也如此,他心急如焚。亲政伊始要剔除动摇帝王根基,自欺欺人的风气。
“朕综理庶务,诸期核实,祗以时和年丰,平贼安民为上瑞。”嘉庆语气愈加严厉,说道,“特此明白宣谕,尔等均当涤虑洗心力图振奋,务必于春令一律剿办完竣,绥靖地方。再逾此定限,唯按军律从事!”
借在太上皇御榻前的许诺——“开春”,嘉庆限定了时间,哪一路误事,他想一定毫不犹豫地革职查办;他将亲自指挥剿灭白莲教的战争——一举扑灭,成就嘉庆朝“亲政第一功”!
大丧期间,官员都在官署斋宿,王杰、董诰回内阁誊录圣旨,明天一早陪驾乾清宫上香。上书房里那彦成,戴衢亨二人侍驾。
“现在起,军机处收到奏折即刻呈给朕,不准交与和珅,也不准抄录副本留存。待发的廷寄,凡有和珅署名重新请旨,朕看后再发出去。”
皇上说得平静,却不啻万钧雷霆,震得二人心脏“嘭嘭”直跳。
“军机处发六百里加急,著安徽巡抚朱珪驰驿进京。”
那彦成、戴衢亨生怕听错一个字低头忙着记录。
嘉庆看着书房里太上皇和皇祖雍正的御笔楹联。
——“念终始典于学,于缉熙卑厥心。”古雅深奥,以礼典为宗,彰显着太上皇的帝王风范。以前读书时这副楹联审视着,使他时刻废寝忘食学于典,战战兢兢卑其心,现在觉得除去昭示无所不在的光明以外,倒更像一幅中看不中用的画儿。
——“立身以至诚为本;读书以明理为先。”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皇祖以仁爱为本,写给皇子皇孙立身处世的教诲。
就在这上书房朱珪师傅以唐尧、虞舜、三代上古帝王教授;从不趋时谈论,不仅文章古奥渊博并且身体力行,一团古朴醇正的古君子之风。当下疲软懈怠,亟亟营私的朝廷风气正要朱珪这样的大臣辅佐纠正。他对被和珅外放十余年,历经磨难的帝师寄予厚望。
(2)
“定亲王,十七贝勒永璘求见。”
常寿进来通报。绵恩戴镂金顶金立龙革髹漆亲王头盔,永璘戴素金顶贝勒头盔,二人都披挂着布满金钉的石青锁子锦甲衣。永璘身后跟着一名高大魁梧的满洲武官,那彦成认得是为皇上擎黄龙盖伞的武备院卿阿兰保。三人将佩刀解下交给索亲王,径直越过两位军机大臣在嘉庆脚下跪倒。
“这里都是我大清忠臣,你们但说无妨。”
看一眼惊异不已的戴衢亨、那彦成,嘉庆冲绵恩、永璘点头说道。
“臣已经下令,宫门上的步军衙门兵士回旗下佐领待命。午门、东华门、西华门、神武门由火器营和布彦达赉带的内务府护军把守。”绵恩禀报。
内务府护军统领布彦达赉是二皇子绵宁的岳父,他们看守住皇城,嘉庆甚为放心。同母弟永璘一身月白甲衣黧黑面孔清秀了不少,抬头说:“臣弟召集绵懃、奕绍等皇侄布置了九十名宗室侍卫,一百五十名二等侍卫 分别把守隆宗门、景运门、左右十二道宫门,将太监、宫人、进宫人员逐一甄别。”
“奕绍协助定亲王接管步军衙门,绵懃由永璘带着护卫宫殿。”说完嘉庆谕令戴衢亨起身记录,一边房内踱步一边下旨:“著礼部加封,十七贝勒永璘加封惠郡王,定亲王绵恩长子奕绍加封辅国公。”
永璘、绵恩磕头谢恩,甲胄铿然作响。心里充塞着寒光铁衣,吹角连营的豪壮,嘉庆信步走到上书房门口。几颗晨星高挂,天际初现白色,两庑白布帘被染上了青影。乾清宫丹墀下人影晃动,两队侍卫正在换班。他朝着乾清宫方向瞟一眼,轻蔑地说道:“奴才耳!”
那彦成、戴衢亨回军机处连夜办差。绵恩见是机会,禀告神武门和珅送木材的事。知道楠木只有大内才能用,于是他口中全都改成“柏木”。
“臣侄和此贼有嫌隙。去年他内人去世,臣府上也没去吊唁。”把和珅指使人参劾他重提一遍,才又说:“事发仓促,臣侄怕这奴才起疑心,心想欲擒故纵,于是没有立时拒绝。”
嘉庆安静地听着,心里闪过一丝不快。前年和珅想削弱绵恩兵权以震慑宗室子弟,向自己示好,而他要倚重宗室力量剪除和珅,自然使计划落空。现在绵恩着急上奏,倒使他很不自在。大事要紧,他对宗室也一向宽厚,说:“这件事,你办得不错。既是柏木,朕赏给你了。”
绵恩连夜去步军衙门弹压,得了恩旨放心告退办差去。
永璘一字不漏禀报了吴省钦去和珅府。嘉庆听得仔细,对都察院两名年轻御史大感兴趣,问幼弟道:“对此事,你怎么看呢?”
“和珅耳目众多,一定听说了什么。”永璘奉命监视与和珅往来的朝臣、太监、宫人,对两位御史却也陌生。心里一向敬重王杰,想到朝廷动辄谈论“朋党”,又说:“臣以为广兴、谷际岐未必是王大人指使——和珅自己惯于朋比为奸,这么想,也不奇怪。”
看来永璘也并非皇阿玛说的资质愚钝柔弱不堪。“天佑我大清!”嘉庆心里默念。朝廷终究有年轻官员忠诚耿直不畏权贵,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想起因参劾和珅获谴获罪的臣子:曹锡宝,尹壮图,死因不明不白的御史钱沣……笑意敛去,他脸上寒潭似的黑冷,决定天亮立刻发出旨意:准许九卿科道封章密奏。
“即刻安排巡逻,肃静大内,监视乾清宫。”
“嗻!臣弟领命!”永璘应声道。
“你跟惠郡王看住和珅、福长安。”嘉庆眼里布满杀机,盯着站永璘身边的阿兰保,“二人如有异动,杀无赦!”
“嗻!”
阿兰保跪地上瓮声瓮气地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