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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一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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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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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紫袍》连载

第二十章 清江浦

(1)

明永乐十三年,总管漕运的陈瑄从淮安城西管家湖凿渠二十里,修筑清江、福兴、通济、惠济四闸导湖水入淮河,起名清江浦。南北漕运船只进淮河不再旱路转运,过清江浦,再过黄河,由临清入卫河直达京师,从此京杭运河南北畅通无阻。

“南船北马,九省通衢。”船只车马日夜不停,千车万担无数人员货物周转,正是最繁忙的时候。往北运河只许行漕船,客货舍舟登陆渡黄河,王家营换乘车马,直通京师大道;往南,则在王家营弃车马,到清江闸登舟下运河。

石码头货物和小山一样,侯七带几十名兵士将进贡内务府的珍宝、玉器、缎匹从安庆帮漕船卸船装车。

朱珪前脚进京,阿林保接到京城消息:皇上赐了和珅白绫,苏凌阿贬去裕陵供茶。丫头端来茶,他两手不听使唤,扣得茶盖“哗哗”作响。茶水滚烫,喉咙像被划过一刀一直疼下去,使劲咽口唾沫才缓过气。闪现着自始至终与和珅、苏凌阿的种种往来,他近乎绝望。一时又捧着“宫门抄”——“即有从前热中躁进一时失足,但能洗心涤虑痛改前非,仍可勉为端士。”紧捂在心口,举到眼前,一字一句,一句一字,反复吃进心里,似乎又生长出希望。和珅、苏凌阿、富纲和苏松粮道任上千丝万缕,他像掉进泥塘,不论怎么挣扎都没法“出污泥而不染”,只能安慰自己——身为内务府的外放奴才,为太上皇搜罗天下珍宝是本分。又想到安徽布政使任上自问算廉洁奉公——“得亏朱中丞呵!”突然,一股巨大温暖由心底而生,他对帝师感激涕零。

端午贡品还在漕船上,立马传侯七:“带三十名亲兵,务必在淮安把船截住!”

山羊胡子裂开,鼻腔“吭哧”“吭哧”拉着风箱,他像惊慌失措的黄羊。漕督衙门要如数打点,淮安离京城五六天路程,想必富纲早已得到消息——他是倚仗和珅的,果然收下,自己倒能安心了。

“告诉曹二,打点漕督衙门不能少,将贡品装车,由王家营走陆路送京城。”

阿林保疾速盘算,和珅获罪,公主府或许一蹶不振,奎福——依旧叫曹二去,自己先得躲远点儿。当朝三位王爷巴结不上,他想到了总管内务府大臣盛住。

“玉山子送盛大人府上,少爷亲自去。”带口信还是写一封书信呢?他恨不能胁下生出翅膀,又想到不留字纸,说,“转告盛大人,我与朱师傅徽省相洽,暂时护理中丞,不能亲自拜上。京里诸事请盛大爷多关照。”

“那封漕督衙门的书信呢?老爷?”

侯七一一记心里。想起曹二手里的“通漕令”——上千两银子哇!先问清主人,到时见机行事。

“嗯?”

阿林保脸上本来灰晦暗狼狈像涂了一层油灰,这时又加一层愤怒,黑里泛红。大家都是当奴才的,你耍谁呢!就要勃然发作。突然想到侯七进京办许多大事,他皱着眉头闭上眼睛,不耐烦地说:“这件事,你不要管。”

半晌睁开眼:“叫曹二留给船上,漕粮出不得半点差错。不然,你老爷我——还有你们,等着卷铺盖卷去军台效力吧。”训斥了侯七又许愿笼络,命他带亲兵星夜追赶。

郑重其事的,他处置陈卿延撞骗税关案。派去湖广总督衙门的人还没回安庆,想起和珅、景安,他更不愿再等,命安庆府提堂开审陈卿延。

此人没熬过一堂全招了,他是一名浙江监生,捐纳县丞职衔,曾经在前任湖广总督毕沅衙署里帮办笔墨,其间偷存下总督府空白公文官封。毕沅前年辞世,陈卿延离开总督衙门,去年借着知晓湖广公事,用总督署空白官封,私刻了印章又捏造景安奏折底稿,由江西一路撞骗关税。跟他同来的“兵士”,早已四散逃走,也问清了是江浙沿海一带的海盗。

阿林保急忙上奏朝廷:此案幸亏朱大人识破。极力回想着极少的,与朱中丞相处融洽的时节,愈少,对他现在来说反而弥足珍贵。“锦上添花!”似乎看见朱珪谦和温厚的微笑。他精心照料巡抚衙门的芫荽,菠菜,茼蒿,一草一木,一边等京城消息。

(2)

曹二——曹万辉急匆匆赶到码头。带安庆帮船上押运官去交规费,令他万分诧异,漕督衙门上下竟宽松了许多,清汤挂面似的,每个人——从刘大管家到书办差役的脸上如是。

遵照主人吩咐给漕船留下漕督书信,他信口胡说:“规费已替你们省下了。贡品走旱路到京城上千里,要雇车马,打尖住店——”硬要领运千总出一千两银子。

朝廷规定每船准带一万四千四百斤土产沿途售卖,当运费补贴运丁,领运千总不敢得罪巡抚衙门,安庆帮为首的运丁头和曹二算这笔账。

“过完淮安一关,临清到台庄提闸、打溜、雇民夫、通州坐粮厅验收,大项花费还在后头,俺们不信一张纸能抵了银子。老爷强要拿走,也没法子。”

勒索,在运丁头眼里算不得什么,该出的银子,他知道一文钱都剩不下;可是不该拿的,钱便穿在他肋骨上,有拳头,有浑身招数护着呢!常年在运河上,人黑炭似的,露出一口白牙:“往后一路上,俺们要带货填补运费。船不能按期到通州,是老爷衙门推后了一个月,朝廷不追究俺们。”

见他敲敲头顶脚底板动的角色,曹二没了脾气。最终,船上三百两银子买去富纲书信。

“侯爷,盘粮厅上人山人海。”他满头大汗人堆里挤到侯七跟前,笑着大声说,“日头打西边出来!今年不收钱。漕督衙门刘管家亲自验米。”

“有买卖。”眼睛眯成一道缝,他笑得合不拢嘴,又冲侯七说。

“漕督衙门怕船吃重,只准随船一百石土宜,多出来的盘粮厅下令拍卖,正赶着湖北江西帮船起运,咱们去抢一票。”

北上京城一路贸易繁华,沿途有驿站供应车马,土产不愁销路,两人挤着去盘货。贡品货物装满七辆大车,二人带亲兵押运过黄河去往京城。

《明书·河漕志》云:“漕为国家命脉攸关,三月不至则君忧,六月不至则都人啼,一岁不至则国不可言。”漕督衙门前“专职中原”“重臣经理”“总共上国”三座牌坊,两尊巨大的白帆石狮子为元代故物,歇山顶三楹大门悬挂“总督漕运部院”白底黑字匾额。总理八省漕政节制淮安守营,海州、盐城、东海水师营的漕督衙署气势恢宏。

“漕政积年案件多达六百六十件。两位老兄一个驻淮安,一个驻济宁。”衙署内堂,天下漕粮重臣富纲威风凛凛,气势更旺,虎视眈眈盯着两名巡漕御史:“南江口到山东界,临清到直隶,运河挑浅、河道疏滞、漕船攒运,你们份内的事,本帅有没有用二位老兄?漕务究弊——你们又究过哪些弊端?”

他历任云贵、闽浙、两江总督,三年前调任漕运总督,一身封疆大吏气息压得两名七品御史不能呼吸——尽管他们有纠察弊端,参劾漕督职权。御史坐黑漆嵌瓷圆杌凳上面面相觑。谁敢谈参劾漕务?谁又敢究弊漕督呢?只好低下头嘴里“嗻!”“嗻!”答应着。

“有几件运丁案即刻上报朝廷。江西、湖广漕船已验粮过关,老夫要随船进京。”一直说到气喘吁吁,富纲才起身下令,“积案——老夫也无意再拖,要马上办。”

巡漕御史领命去漕督书役房翻看卷宗。

打发走二人,富纲瘫坐在黄花梨座椅里。这会儿忘了身处清江浦,心思一会飞进云南,山涧密林中带兵剿办猓黑蛮族;一会又在福建总督府,眼看着伍拉纳押上囚车……飞回京城崇文门内,自家府上正祭祖,满屋人冲伊尔根觉罗氏祖先跪拜……他看见了父母画像,看见两个孙儿跪在人群里,小脸粉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他猛然惊醒,翻开雕云纹平头案上一份奏折,蓝色御批刺眼:“千里之外,漕粮正贡所恃者惟此片纸奏报耳!如再不实,皆汝等蒙蔽之咎也。慎之!”

内容触目惊心,他却念不全。他只认得几个字,做官多年,全仗管家和幕僚为他讲信稿,写奏折。放在年前,这样的御批并不会令他动心,乾隆二十八年例捐户部主事,一路道员、布政使、巡抚、总督,淫浸官场近四十年,申饬、训诫乃至罚俸降级早司空见惯。而这次不同,和珅赐死,他惶惶不可终日。前些日子为试探朝廷虚实,奏报河工合拢,今年春上漕运畅通。听明白皇上的批复,富纲像掉进冰窟——本来皇上“悉不追究”,何必多此一举呢!后悔得无可如何。

正昏昏沉沉,管家刘柱进来站着。

“唉!头昏,心慌得紧。”他叹气说,“替皇上办不动差了,真!”

刘柱原名占初浑,跟随主子陕西、云南、福建、江浙,天下遍省跑,如同在江湖上行走,以防万一比照和相爷府上管家刘全改了名字。弯腰垂手,低着头眼里带笑:“漕运大势儿全靠老爷支撑,离开了您,哪能成?”

他刚从盘粮厅回来,累得站不住脚,当地打个趔趄。富纲赶忙喊亲兵扶到杌凳上。又连声叫人端茶水,点心,参汤。喝了参汤又吃完几块点心,占初浑缓过神来。

“遵照大帅吩咐,各省押船的粮道,小的逐人作了交代:陈中丞在桑园镇查问漕务陋规,大帅押船随后就到,各人都明白。”

他手握着漕督衙门八省粮储道,领运千总,卫所守备勒索规礼的把柄。州县向漕粮民户勒索漕规,运丁向州县勒取帮贴运费,漕粮水运沿途及抵达通州,各文武衙门又勒索运丁规费,从漕粮征收的踢斛淋尖一直到通州入仓,每个环节,难逃他“法眼”,谁敢不从呢?

狐疑,侥幸占了全部身心,富纲沉闷不语。占初浑又说买通了桑园驿丞,京里与陈大文书信往来都会设法弄出来,从驿丞那儿得来的消息——“岳起将山东兵交给陈大文,赶赴江苏上任巡抚。”

江苏漕粮弊端出在征收上,前任巡抚宜兴与监生缙绅势同水火。富纲无心关注,算着自己进京时两名巡漕御史的折子恰好递进,皇上定会垂询;又想到开国以来漕运总督从没受朝廷罪谴……“老占,”他一改对占初浑称呼,透着亲热,“你带人去桑园镇,老夫座船马上启程,有消息,随时递到船上。”

占初浑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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