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内阁大学士刘墉,吏部朱珪、魁伦,礼部纪昀在咸福门外等候圣驾。嘉庆出咸福宫,身后跟着军机处大臣,一行人出咸熙门上西长街。
阳光下有一点儿燥热。走在阴凉地方风丝儿钻进袍角,顿时觉得冷飕飕的,心里一紧,才发现寒冷并未随着时节消逝。嘉庆加快了脚步。走出狭长阴冷的西长街,重华宫外广场开阔。这时节冷暖只隔一层纱,阳光照着,顿时身上有了暖意。
皇上站广场上空闲,永瑆见是机会,说了安禄请恩准去前线剿匪。
“王三槐、罗其清伏法前,安禄打断他们手脚,有这事吗?”嘉庆随口问道。
“少年高兴,非要同匪首比个高低。臣看来,又是天生的打仗材料。”永瑆亦步亦趋,笑着回道,“超勇公老福晋将他的虫鸟玩意儿付之一炬。还说要亲自去西华门,跪求皇上降旨呢!”
“朕知道了。”嘉庆一笑。
以前和珅当权,他有意不起用这位小公爷,现在,正是让他施展拳脚的时候。
“准他去,跟在额勒登保大营。还有旨意给他。”
“听说福瑶林家的贝勒,整日在前门市井游荡。”说起安禄,自然由海兰察想起福康安,嘉庆迈开步,神色冷峻,“有的事,非要等到朕下旨,富察氏府上才好看吗?”
“嗻!德麟也是个有酒胆没饭力的。”永瑆笑着漫应一声。福康安在军前身故,德麟贝勒收了将领们四万两丧仪银子,事情过去一年多,皇上并没忘。想到福康安飞扬跋扈,奢侈糜烂,陷害台湾总兵柴大纪种种——才不替人家赶獐子呢!
东侧门正对着惠风亭。亭子右边的造云石是元代顾瑛的玉山草堂旧物。左边木化石、亭前两口景泰蓝缸都是前明遗物。造云石上有董其昌题字,永瑆心痒难耐,跑上前摩挲观赏。
石头背面浑然一体,中间凸出着颇像握紧的拳头。正面上下分离,看似欹斜,底座中空如同抱臂没合拢。后面的凸起像拳头中间显示力量的骨节——从前面看,竟是一层薄壁连接嶙峋突兀的山石,前倾着似坠似飞,恰好使石头稳稳矗立。
背面题词不下六七处,字迹斑驳汗漫。永瑆一眼认出骨节下方“天清日华巨灵守,岳奠山立八鳌负,光气万仞依北斗。”正是董其昌题字。
敲击石头声音清脆空灵,果然如“天风遏云”。一边寻思题字意思,再看另有“嵌空飞翥,清音中律”“抱崖绮布……造云壁立”,倒恰如其分。董的题字未免言过其实。
抬头见皇上前头等着,一群大臣站皇上身后瞧向自己,脑袋嗡嗡作响,赶忙跑过来。
嘉庆不以为意。成亲王心诣董其昌书法,他反而心里安慰。庆桂拜相,以后,会让永瑆少些繁忙劳碌,握管挥毫的时光充裕起来,成就他一代临池王爷。
鄂罗哩领一群太监搬运完箱柜,分成两列,站在建福宫台阶下。
众人进殿。
正殿堆满了檀木箱柜,几乎顶到藻井。东室、西室被箱柜挡住,看样子早已一样塞满了。
殿里几乎没有落脚地儿,高悬着的先帝御书匾额“不为物先”——看在众人眼里像昭示着什么。
(2)
“乾隆五年,皇考修建建福宫,作休憩之所。犹记《建福宫赋》曰——‘洪范有言,敛时五福。敷赐庶民,与时茂育。予宅是居,心乎肃肃。受天之佑,匪籍田烛。建民之极,匪侈华屋。继绳光烈,对越於穆。进贤纳谏,惩恶旌淑。志苟怀安,是为不淑!’”
一字一句背了先帝文章,看着众王大臣,嘉庆吐出一口浊气说:“宫里皇考的心爱之物,朕每每睹物思人,离怀伤心。如今朕将这些物件封存,以慰皇考昊天之灵。”
内阁大学士,军机处同部院大臣朱珪、魁伦、纪昀一起躬身应道:“嗻!”秉心静气等皇上发话。
庭院里几株红梨花树,嫩绿娇红映衬,蝴蝶围绕盛开的梨花飞舞。梨花香飘进大殿,暮色春光里嘉庆平静下心思向紫袍辅臣们陈述:
“朕恭阅皇考朱笔,有严禁内外大臣呈进贡物的谕旨。以前和珅揽权纳贿,外省督抚呈进物件,准递与否必须先向和珅关白。在他擅自准驳,明示自己有权,而皇考不过赏收一二件,其余尽入和珅私宅。是以皇考屡经禁止仍未杜绝。”
塞满箱柜的正殿依旧阴冷,嘉庆咳嗽了一声。刚才西长街常寿吩咐小太监拿来一件氅衣,捧着躬身上前为皇上披上。
“外省督抚置办贡物的钱从哪里来?岂能自己出资?必然取之州县,而州县又必然取之百姓,稍有不足敲扑随之。以闾阎有限之脂膏,供官吏无穷之朘削,民何以堪?!”
殿外起了风,白天积蓄的可怜的一点暖煦一扫而光。梨花树渐被暮色笼罩,花影暗淡疏密不一。前头抚辰殿上蓝色屋瓦变得黝黑,苍茫暮色下树影花香最惹离人愁。朝廷将士铁甲寒衣,百姓家破流离,嘉庆心头蓦然升起沉痛哀伤。每年年底朝廷在抚辰殿宴请蒙古王公。他似乎又见大殿上灯火通明,和珅代表皇考与外番王公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温暖伴随着恐慌一并袭来,像深夜追逐远处的灯光,内心满存希望,脚下却踩出一路慌忙。猛收住心神,他转回身下谕旨:
“各省盐政、织造、税关差上照例准进贡物。另外吉林、黑龙江将军的貂皮、东珠、人参,川广药材,九江瓷器,江浙绸缎,徽墨,湖笔,笺纸,茶叶仍准外省督抚任土作贡呈进。其余所有如意、玉、铜、瓷、书画、挂屏、插屏等嗣后概不许呈进!”
嘉庆神色严厉,一气口述完毕。众位王大臣在他眼中似乎变成了木头、石头,他将面孔仰起对天空似诉似颂:“国家至宝唯有时和年丰,民物康阜,得贤才以分理庶政!朕愿将建福宫中福,赐予寰区百姓家!”
皇上至诚颂告,永瑆等王大臣无不深为感动。尤其帝师朱珪,为皇上一改风气,又为百姓减少朘削,眼眶里盈盈闪着泪花。
“此次严谕之后,诸臣等有将所禁之物呈进者即以违制论处,绝不稍贷!朕今日明白宣示,通谕中外知道。”
说完,带众人走出殿门。总管太监萧得禄、鄂罗哩候在月台上,嘉庆下旨:“此殿上锁封印,永不开封!”